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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朋友张一凡

2024-02-29卢思浩

青年文摘 2024年4期
关键词:流言河里苏州

卢思浩

小时候我家附近有一条河,奶奶说,整座城市依水而建,许多人都靠这条河生活,它是我们的母亲河。不过我不太喜欢这条河,因为我的篮球曾经掉进过河里,我自己也差一点掉进河里。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一天放学,我一溜烟跑到小卖部,从书包夹层里掏出皱皱巴巴的20元,买了小卖部里最便宜的篮球。我兴奋地边拍球边往家走,在路过一个台阶的时候,没掌握好方向,篮球砸在台阶边上,像导弹似的往河里跑。张一凡这时恰好路过,看到我追着一个篮球跑,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他是学校里的运动健将,跑步经常拿第一,一眨眼就把我甩到身后,可即便这样,也还是没能追上那个篮球。我们眼睁睁地看着它掉进了河里,浮在水面上,越漂越远。

我撩起裤脚就想往河里去。张一凡一把将我拽住,说:“你知道河有多深吗?”我说:“我不管,我要拿回我的篮球,你不知道我花了多久才攒够的钱。”张一凡说:“没事,我家还有个篮球,我送你好了。”我听完一愣,说:“那你呢?”他爽朗地一笑,说:“反正我爸妈也不让我打,他们早就想把那球扔了。”

我一路跟著张一凡,绕一公里过了桥,他家住在河对岸。不知道为什么,他父母不怎么跟小镇的人相处,所以走到一半的时候,我心里直打鼓,想起班里流行的传说,说他家养了条大狗,见人就咬,说他父亲见到小朋友就一顿责骂,就这么一面犹豫着一面往前走,不知不觉走到了他家门口。院里没有大狗,他父亲见到我,虽然不苟言笑,但也没有责骂我,反倒爽快地把篮球给了我。

这时我看了张一凡一眼,他的眼里写着落寞。我知道他舍不得这个篮球,临走时我跟他说:“这个篮球我只是替你保管,想打的时候随时叫我。”他看看我,又看了眼篮球,认真地点了点头。

最初,我们在学校里并不怎么经常接触,一是因为他在隔壁班,二是因为他在学校里不受欢迎。那时我是个异常害怕孤独的懦弱少年,心想自己的朋友越多越好,周末有机会我总会叫上他一起打球。随着接触的增多,我越发喜欢这个朋友。他的个性也好,即便成绩优秀,但从不炫耀。

我也很少能见到他生气的样子,除了改变他人生的那一次。

那是初三下学期,我们正全力准备应对中考。一个平凡的周三,我的同桌王朵朵收到了一封匿名情书。流言迅速传开,即使王朵朵自己都不知道写情书的人是谁,流言所描述的故事却有鼻子有眼。有人说,在上周六看到王朵朵跟人约会;有人说,就在步行街的奶茶店里,甚至对方的名字都有了。

那天下着雨,广播体操临时取消,我们多了15分钟的课余时间。没有什么比传播流言更好打发时间的了,张一凡就是在这时听到的流言。他平日里从来不管别人的闲话,那天却站出来说:“上周六我跟王朵朵一起上的奥数班,她妈来接的她。”

说闲话的几个人愣了几秒,随即爆发出哄笑。那几个人把矛头转向张一凡。“该不会是你喜欢王朵朵吧?给她写情书的人是你吧?”“也是,你们两个都这么孤僻,正合适。”我站在走廊的另一边,这时才察觉到不对劲,赶过去的时候张一凡跟他们扭打在了一起。

放学后,我在那座桥边等他,他看到我先是一愣,随后又笑着说:“我没事。”我看着他的背影,想起学校里大家对他的议论,想着他无助的眼神,突然一种情绪涌上心头,我大声说:“张一凡,我相信你说的话。”他先是在原地僵住,然后缓慢地回过头,脸上忽然绽放出笑容,那笑容里的意思我一时间没能理解。

第二天,班主任走进教室打断了数学课,班里的几个同学一个个被叫了出去,王朵朵也被叫了出去,过了一会儿她跑着回来,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还有新一轮的风暴等在后面。

就在这天下午放学,张一凡在快走到一楼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了下来,鼻子撞在了花岗岩上。那时我在班里,听到楼下一阵骚动,跑下楼就看到张一凡捂着鼻子,血从他的指缝里往外淌。我大喊了一声冲过去,跟老师一起把他送到医院。到医院后老师让我回家,可我一整晚都没有睡好。再回到学校的时候,他的鼻子上多了一道显眼的疤。同时,他几乎不离开座位,把自己变成了影子。

六月,我们迎来了中考,张一凡就此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中考结束后,我跟王朵朵去桥边等张一凡,可每次等到天黑,也没能见到他。去他家找他,屋子里的灯也是黑的。王朵朵说:“都是我害的,都是我害的。”我说:“这件事跟你没关系,要怪也怪那些人。”

没有人为王朵朵负责,也没有人为张一凡的摔倒负责。没几个人真的目睹了事件的经过,在场的人又说没看清,几个怀疑对象也都不松口,最后只能不了了之。

中考过后,我考上了市里的高中,心想:张一凡一定能考上,我们会在新的天地再见。可是,我却没能在新的学校里见到他。

高二时的一天下午,我收到了一封信,是张一凡写给我的。我不知道他怎么会知道我具体在哪个班级,但兴奋感让我顾不上那么多,这位跟我失联将近两年的朋友,终于传来了消息。看完信后我立刻叫上了王朵朵,跟她说起张一凡的近况。

我说:“张一凡给我写了信,原来他在中考完就跑去苏州了,现在在苏州上学。”王朵朵的脸上终于绽放出笑容,她问我:“他什么时候回来?”我说:“他好像是直接搬到苏州去了,也好,别回来了。”王朵朵说:“要不我们去苏州找他。”我说:“等假期我们一起去。”

可我们还是没能见到他,每次我在信里提起要去看他的事,他总是推托。不过好在跟他再次取得了联系。从他的信里,我猜想他过得应该还不错。他总是事无巨细地写在学校里的事,说这里的人都很不错,交到的几个新朋友对他也很好。

就这样我们迎来了高考,迎来了和张一凡再次见面的那个夏天。

市区的正中央是一条步行街,步行街后面有篮球场。高考结束后,我三天两头就往那个篮球场跑,跟我一起打球的大多是刚高考完的学生,来自别的学校。我的篮球技术还算不错,一天对手里有人突然说:“我认识一个人,跟你的技术差不多。”

我没当回事,直到从他们的对话中听到了张一凡的名字,我的脑袋瞬间嗡嗡作响。我大喊:“你确定那个人叫张一凡?”他点点头。我又大声问:“你们以前一起打过球?什么时间打?”他说:“就周末啊,你也认识他?”

后面的话我听不清了,因为我突然意识到张一凡这些年很可能从来就不在苏州,于是颤抖着给王朵朵发了条信息。

不到半小时王朵朵就到了,她的脸色跟我一样苍白。我转身问和我打球的人有没有张一凡的联系方式,那人说没有,不过可以去张一凡的学校找他。我们这才回过神,打车去了这座城市另一头的一所高中。

那时候高考刚放榜,校门口贴着喜报,我们从前往后看,在倒数第三行才看到张一凡的名字。他考上了南京的大学,我知道这不该是他的真实水平。那天,我们失魂落魄地找到门卫,又千方百计地找到他的班主任。班主任说:“张一凡刚来的时候,他的事我就听说了。”我们问:“他在学校过得怎么样?”班主任说:“高一的时候很糟,害怕跟人接触,高二的时候好了一些,但成绩还是上不来……”

我跟王朵朵第二天坐车回了小镇,走到那座熟悉的桥,终于看到了那熟悉又陌生的身影。远远看到张一凡的瞬间,王朵朵就哭了。她开口问的第一句话是:“为什么不告诉我们真实情况?”

张一凡没有正面回答,说:“你们看,现在我不是也过得好好的吗?”王朵朵又问:“为什么要躲着我们?”张一凡愣了几秒,说:“也不是躲着你们,那段时间就想一个人待着。”那之后我们说了很多话,但又好像什么都沒说。在来找张一凡的路上,王朵朵反复念叨那个问题——她想问张一凡:后悔吗?最后也没能问出口。

那个夏天过得很快,似乎只是一眨眼,我们就到了各奔东西的时候。我去了北京,王朵朵去了深圳,张一凡去了南京。

王朵朵的那个问题,我猜她还是知道了答案。

大三那年王朵朵谈了恋爱,毕业的第二年举行了婚礼,我跟张一凡都去了。婚礼结束,我跟张一凡在酒店门口等车,我打趣说:“曾经,我还以为你会跟王朵朵在一起。”

张一凡笑着说:“我没喜欢过她,她也没喜欢过我。”

我说:“我知道,只是有时会想起那几年我们满世界找你的情形,她可是比谁都着急。”

张一凡说:“后来我跟她聊过几次,她能走出来完全是靠她自己,我的事跟她没关系,她一直觉得欠了我什么,其实她什么都不欠。”

我说:“她一直很想问问你,后不后悔当初站出来帮她说了那些话。”张一凡摇了摇头,说:“不后悔。”

我的心里有些感慨,说:“现在提起小时候,觉得好遥远。”

张一凡顿了顿,表情突然变得很严肃,接着开口跟我说起那三年的事,但我没想到他开口第一句就是:“你救了我两次。”他接着说:“第一次是那天跟你们班的人打架,我鼻青脸肿地走回家,你跟我说了句‘我相信你说的话’。第二次是给你写信,那段时间我没有跟任何人说话,本来想把以前的事全忘了,可忘不掉。很多个夜里,我还是会做梦,梦里就是我被推下去的场景,醒来的时候浑身都是冷汗,鼻子上的疤明明愈合了却还痛。所以我想到给你写信,你不知道那时候我是把你当成了最后的救命稻草。你第一时间给我回了信,那一刻,我觉得自己好像没有被彻底抛弃。你跟我说过一句话,可能你自己都忘了,但我一直记得,你说:‘你能过上现在的生活我真的很开心,如果还遇到什么会让你觉得痛苦的事,就告诉我,我能帮的就帮你,帮不到的,我就负责听。’那一刻,我就知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我听完张一凡的这些话后愣住了,因为我自己居然忘了曾说过这些话。原来有些话你只要说出口,就真的有人会记得,用真心记得。

我说:“你也救了我一次,那时候我要去河里追那个篮球,是你拦住了我,还把自己的篮球给了我。”

(秋之霜摘自《漫长的旅途》,湖南文艺出版社,本刊有删节,范李丽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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