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伦德曼论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的超越维度与生态意蕴
2024-02-29刘晓艺李明
刘晓艺 李明
摘 要: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是内蕴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特质的人类中心主义生态价值观。格伦德曼立足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视角,阐发了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对传统人类中心主义和生态中心主义的超越,指出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是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以“支配自然”观念为核心、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旨归的,现代的、扩展的、人与自然双和解的人类中心主义,蕴含丰富的生态意蕴。从思想史视角来看,格伦德曼开创了人类中心主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先河,赋予“支配自然”积极的意义,有力地回击了西方绿色思潮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诘难,凸显了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在当前“人类世”背景下解决生态问题的巨大潜力。与此同时,人类中心主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固有缺陷,决定了其在研究方法和研究视野中存在无法避免的理论缺陷。
关键词:格伦德曼;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人类中心主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
中图分类号:A81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2-7408(2024)02-0098-08
人以怎样的姿态面對自然、人与自然究竟呈现何种关系始终是世界现代化进程中不可回避的重要问题之一。面对生态危机,人与自然主客体角色权利之争成为生态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对立的关键性因素。当前,伴随着“人类世”概念的提出,“人类活动痕迹已经完全覆盖地球表面”,生态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的论争再次进入人们视野,“人类中心主义”一词更是成为西方绿色思潮和众多环境主义学者批判的对象。格伦德曼作为人类中心主义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开创者,认为人类中心主义包括传统人类中心主义和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西方绿色思潮混淆了二者之间的区别,用一种抽象、片面的视角审视历史唯物主义,割裂了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因此,格伦德曼立足人类中心主义立场,明确指出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超越了传统人类中心主义和生态中心主义,蕴含丰富的生态意蕴,驳斥了西方绿色思潮对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的误读。本文旨在通过论述格伦德曼对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超越维度和生态意蕴的阐发,同时结合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流派嬗变史对其理论进行辨析,揭示其思想的时代价值。
一、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的超越维度
格伦德曼立足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视角,指出传统人类中心主义和生态中心主义受近代形而上学思维模式的影响,割裂了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误读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力理论以及“支配自然”的观念。格伦德曼从哲学视角考察了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对传统人类中心主义和生态中心主义的超越,论证了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的合理性。
(一)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对传统人类中心主义的超越
人类中心主义观念所表达的是作为主体的人对自身与世界关系的一种认识,共分为三个阶段,即“古代宇宙人类中心主义”“神学人类中心主义”“人类生态中心主义”(传统人类中心主义)。具体而言,初始阶段是“古代宇宙人类中心主义”,肇始于托勒密的“地心说”,主张地球是宇宙的中心,人处于宇宙的核心地位,此时人类中心主义不具备任何价值评判的意义;第二阶段是“神学人类中心主义”,主张人是宇宙万物的目的是上帝创造的伟大成就;第三阶段是传统人类中心主义(人类生态中心主义),主张人是利益的中心及世界万物的主人,自然等非人类事物要服从并服务于人类发展。格伦德曼认为传统人类中心主义以人为中心,将人的价值置于自然价值之上,只关注自然的工具价值和经济效应,是一种短视的人类中心主义,是人类中心主义的资本主义形式。在人与自然关系中,传统人类中心主义遵循传统形而上学的决定论模式,秉持单向、线性目的论的思维方式,在资本主义制度框架内,通过无限攫取自然资源以维护资产阶级的利益,实质上是一种绿色资本主义,其后果必然引发生态危机。
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是蕴含生态维度的“社会主义的人类中心论”,基于历史唯物主义框架,将人视为自然和实践的主体,自然等一切存在物是人类改造利用的对象,强调人在尊重自然的前提下合理利用和改造自然,不仅不会引发生态危机,反而为解决生态问题提供了人类中心主义的评价标准。格伦德曼通过对比二者的区别,论证了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对传统人类中心主义的超越,具体表现为:其一,在自然价值归属方面,传统人类中心主义缺失历史唯物主义理论框架,从文化和道德伦理中抽象出的价值观忽略了社会制度和历史条件的理论前提。在近代主客二分机械自然观的影响下,其只关注主体行为偏好的短期经济效应,消解了自然的内在价值。这种以功利主义为前提的生态价值观在与资本的深度耦合下必然会加剧自然的自发性危机,从而引发生态“公地悲剧”,其本质是一种“资本决定论”和“技术决定论”。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强调人与自然在实践中的辩证统一,将自然的工具价值视为人与自然“保证博弈”的物质前提,但并非对自然进行“普罗米修斯主义式”支配和利用。其二,在对技术的态度中,传统人类中心主义痴迷技术万能论,在经济理性的框架下遵循新古典主义特定技术范式将自然工具化,“人类在技术的帮助下改造了自然,科技的作用变得至关重要”。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则将技术视为人类生存和与自然进行物质交换的手段和工具,辩证地看待技术的作用,在强调技术推动生产力发展积极作用的同时揭示了资本逻辑下技术异化的实质,“生态问题和异化问题的解决与否不是取决于社会结构,而是取决于对科技发展实施掌控的可能性”,批判技术异化和技术拜物教。
(二)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对生态中心主义的超越
格伦德曼对生态中心主义的批判展现了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理论发展的学术旨趣。他认为,生态中心主义的核心在于“优先考虑非人类自然或至少把它放在与人类同等地位的‘生物道德’”,反对人类对自然的占有和利用,否定任何形式的人类中心主义。在格伦德曼看来,生态中心主义采取一种相对主义和神秘主义的立场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所主张的“自然权利论”和“自然价值论”只诉诸于道德伦理和人的直觉形态,抽象看待人类社会问题,缺乏具体理论分析,具有浓厚的绿色乌托邦主义色彩。从纯粹自然立场出发界定生态问题,对自然采取拟人化的立场,将人类尺度和发明创造纳入自然的运作之中,实际上还是沿袭了人类对生态问题的定义。一方面,生态中心主义对生态问题的界定以一定文化背景为标准,预设了人在尊重自然规律的基础上与自然保持相对平衡,只断定自然的平衡状态就是其正常状态,却无法阐明何为平衡、如何平衡的问题,既没有指明衡量生态平衡的尺度问题,也没有明晰人类自身理性的合法化表达,存在神秘主义的嫌疑。同时,生态中心主义将生态问题视为人破坏自然的结果,更多的是从评价意义上看待人与自然的关系,表面上否定人对自然的消极改造,其深层却存在着一种预设,暗含自然是可以被人支配和破坏的前提,这一前提以一定的文化背景为标准,是历史的产物,与人的需求密不可分。另一方面,生态中心主义缺失了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向度,完全以自然的客观规律指导人类实践会引发依靠抽象的精神道德消除生态危机的假象,陷入纯自然主义的误区,忽视人在实践中的主观能动性。因此,格伦德曼强调,“人类中心主义比生态中心主义更能确立一个清晰的标准来判断现存的生态现象和解决生态问题”。
二、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内含丰富的生态意蕴
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是一种现代的、扩展的、人与自然双和解的人类中心主义,蕴含丰富的生态意蕴,即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是现代的人类中心主义,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凸显鲜明的生态维度;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是扩展的人类中心主义,以“支配自然”观念为核心,体现深刻的生态思维;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是人与自然双和解的人类中心主义,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旨归,彰显丰富的生态价值。
(一)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凸显鲜明的生态维度
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是以历史唯物主义为基础的现代人类中心主义,强调历史唯物主义与生态的契合性,通过对生产力双重维度的阐发以及历史唯物主义蕴含生态危机分析路径的探究,论证其内含的生态维度。
其一,历史唯物主义蕴含生态维度。在马克思的理论视域中,历史唯物主义与生态是相伴相生的关系,虽然在其卷帙浩繁的著作中没有明确出现过“生态”一词,但却多次探讨人与自然的关系。马克思通过引入实践构建了区别于黑格尔和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自然观,主张从人的实践出发,强调自然的客观实在性,确立了自然对于研究社会与个人的先在性和基础性,实现了人、自然和社会的有机统一。在人与自然的关系中,人同时具备自然和社会双重属性,“现实的个人是自然属性和社会属性、感性与理性的矛盾统一体”。一方面,人的自然属性是人之生存的基础。自然是人的无机身体,人只有在与自然的物质变换中才能获取维持自身生存发展的物质生产资料,同时人类自身也是自然的重要组成部分。另一方面,人的社会属性是人之发展的条件。“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人无法孤立地独自面对自然,需要在社会交往中确立自身的社会存在,并在社会联系和社会关系的范围内形成对自然的影响,在人与自然的复杂交互关系中与自然建立现实的关系。在社会与自然的关系中,马克思将自然置于以实践为基础的人类社会的历史演进中,强调自然史与人类史的辩证统一。人与自然的关系实际表现为人与人的关系,而人与人的关系实质上是一种社会关系,人与自然的关系总是在一定社会范围内进行,是自然史和人类史的统一。格伦德曼赞同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意蕴,并指出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以历史唯物主义为理论前提,并未给自然研究设置道德障碍,反而提供了判断生态现象的标准。
其二,“生产力发展”具有双重维度。格伦德曼立足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意蕴,认为历史唯物主义中“生产力发展”兼具经济和生态效应,既“包括经济层面上生产力的增长,也包括哲学意义上人对自然支配的增强”,认为西方绿色思潮对历史唯物主义的“技术普罗米修斯主义”的误解,源于对生产力发展的狭隘理解,片面强调生产力发展的经济效益,致使资本家无限攫取自然资源引发生态危机。因此,格伦德曼认为生产力发展不仅要从经济层面要求经济增长满足人类日益增长的物质需求,还应从哲学层面要求有限度地支配自然满足人类“真实需求”,与共产主义相连接,蕴含生态维度。格伦德曼借用分析马克思主义的论述模式,尝试用功能主义的分析方法进一步论证生产力发展的 “非唯一性”。他在埃尔斯特x(制度或行为模式)、y(事件)、z(子群)的功能主义分析基础上重新设定事件y产生积极结果的前提,从而建立了与因果之间的联系,“功能性的实验方法作为一种比较方法试图找到关系之中的关系”,论证了历史唯物主义的“非决定特质”与生产力和生产关系以及经济基础和上层建筑之间的关系。格伦德曼指出,生产力决定生产关系,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上层建筑反过来又产生一定的社会意识。“偶尔用来标记马克思主义历史哲学的粗俗经济主义并不是与它的历史唯物主义中心內在一致的。因为,历史唯物主义有一个辩证的要素。”这意味着马克思生产力理论不是单独存在的独立意识,其中所蕴含的经济动因也并非支配其他要素的决定性因素,指证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生产力发展理论与生态危机无相关性。
其三,历史唯物主义蕴含生态危机的分析路径。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将社会制度和生态问题结合在历史唯物主义的理论框架中,为研究生态问题提供了一个分析工具。”他从更广泛的意义上强调生态危机可以用历史唯物主义框架加以阐释,而正统派的马克思主义者如奥康纳将生态危机的产生笼统归结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资本主义制度。只从生产力发展的狭隘的(经济的)归因阐发,不仅损害了马克思主义的生态阐释力,还失去了马克思主义的当代批判力。因此,格伦德曼在系统梳理马克思对生态危机根源性阐发的基础上,从“资本主义生产、异化以及人与自然的新陈代谢”三个方面论证了生态问题是多种因素相互交织的结果,任何单一的问题都不能构成生态问题的主要原因。一是他指出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引发了生态危机。马克思认为,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在以最大限度攫取自然资源,造成自然环境破坏的同时引发了对劳动者的盘剥。在格伦德曼看来,“马克思把大规模的工业和农业看成生态问题产生的主要原因”。一方面,在资本主义生产过程中,资本家通过机器的使用和技术的升级不断攫取自然资源,这种高风险和不确定性的技术发展即使降低工业生产规模也存在相应的生态隐患。另一方面,资本家为了在生产过程中获得更多剩余价值,通过市场机制和企业成本外化不断扩大生产,其产生的负效应如工厂污水的排放污染土地必然造成生态环境的破坏。二是他强调马克思将异化视为引发生态危机的罪魁祸首。格伦德曼指出:“异化是资本主义社会的另一个显著特征,马克思认为异化应该为现代社会的许多病态现象负责。”在马克思看来,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引发的劳动异化,不仅使富人与穷人的矛盾更加尖锐,还激化了人与自然的矛盾,引发资本生产的无限化与自然资源有限性之间的矛盾,可以说人与自然的异化是人类以不合理方式占有自然资源引发的人与人异化的结果。格伦德曼在此基础上强调人与自然的异化是人类历史发展中必然出现的现象,存在于人类社会发展过程中,甚至共产主义初级阶段也可能会出现,由于借鉴资本主义社会工业发展模式,社会主义国家同样通过技术发展利用自然资源,这一过程也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因异化导致的生态问题。三是他认为马克思将生态问题视为人利用技术与自然新陈代谢的结果。在马克思看来,人类为了保证生存必须与自然进行物质交换,在原始社会人类从自然界中直接获取物质生产资料,随着技术的发展,人类开始以技术为媒介获取生产生活所需。格伦德曼认为:“虽然技术的使用并不是生态问题产生的直接原因,但它却是生态问题产生的前提条件。”在资本主义社会,资本家利用技术不断剥削、占有自然资源,不仅造成自然资源的破坏,还引发灾难性的环境污染事件。资本主义社会无论理性技术运用与否都会引发生态问题,当理性运用技术时会造成酸雨、有毒物质对环境的破坏,当非理性运用技术时则会带来更大灾难的污染。因此,格伦德曼强调对生态问题的分析不应仅局限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而要基于历史唯物主义框架,从哲学和科学社会主义视域挖掘马克思主义的生态潜力,用一种总体性、全景式视角综合审视生态问题。
(二)以“支配自然”观念为核心,体现深刻的生态思维
格伦德曼指出,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是以“支配自然”观念为核心的扩展人类中心主义,以人的需要和利益为价值尺度,强调自然的工具属性,体现丰富的生态思维。所谓扩展的人类中心主义,是将传统人类中心主义关注自然的工具属性扩展为内含道德、审美、娱乐等要素的工具属性,将自然视为满足人类利益需求的客体,其理论建立在对自然的“人道主义占有”,在以人类整体利益为目标的前提之下,其最终目的是实现人类利益和自然利益的统一。格伦德曼指出,马克思“支配自然”观念就像音乐家“演奏乐器一样”,在实现某种目的和预期的过程中,在尊重和掌握自然规律的基础上,有意识地支配自然。他将马克思“支配自然”观念与其所构想的共产主义相连接,认为“支配自然”的目标和预期等同于共产主义,“支配自然”观念“并不必然成为生态问题的帮凶,而有可能使自然生机勃勃”,不仅承载着价值属性,还以人类整体利益和需要为目标,蕴含深刻的生态思维。
其一,“支配自然”观念秉持人与自然辩证统一的思维方式。格伦德曼认为传统人类中心主义将个人利益置于自然利益之上,只强调个人对自然的索取,忽视自然的利益,这种对自然价值狭隘的理解必然引发生态危机。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则是将自然的价值建立在对个人利益价值贡献的基础之上,遵循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思维方式,主张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在自然先在性和人主体性统一的前提下有意识地“支配自然”。格伦德曼指出,一方面,马克思强调自然的先在性和优先性,认为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依靠自然界生活,失去自然的优先性就意味着失去了人的存在意义,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就失去了讨论的价值,同时强调自然的社会历史性,认为自然本质上是一种社会历史存在。另一方面,马克思强调人的主体性,认为人的主体性是通过感性活动在与自然的交互中确立起来的,在人的对象性本质力量的推动下追求并外化着自然,使自在自然变为有人参与的人化世界,没有人参与的自然充斥着神秘性和抽象性,自在自然“只有与人发生关系被人的本质力量所创立才能成为人的对象,其意义才能被开显出来”。因此,脱离了自然界的人和脱离了人的自然界都是无,都是思辨哲学的抽象,无法将人与自然的关系真正通过实践“降落”到社会历史中,而在实践基础上的人与自然辩证统一,是对人与自然关系的整体显现。从整体上看,格伦德曼对马克思“支配自然”观念的论述,受马克思早期著作人本主义倾向自然观的影响,侧重从人化自然的意义上讨论自然的功能性和有用性,指出其观念在人与自然辩证统一思维方式的影响下,必然以尊重自然规律为前提,这不仅为马克思自然观辩护奠定了理论基石,同时回应了西方绿色思潮对马克思“支配自然”观念的质疑。
其二,“支配自然”观念承载价值属性的认知观念。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秉持工具主义的价值观,其所涵纳的“支配自然”观念承载了一定的价值属性。一方面,马克思从人的利益需求视角出发,指证自然的负面效应。格伦德曼认为自然并不全然对人类是有益的,洪水、火山喷发、陨石坠落等都会引发人类的生存危机,自然通常以人类对立面的形式存在,“人类在自然中生存需要像其他动物一样,确保自己在自然界中的地位”,用力量或技术从自然中获取人类生存发展所需的物质资料。马克思“支配自然”观念则主张通过对自然有意识的利用和支配满足人类整体利益和需求,将消极自然转变为适于人类生存所需的积极自然,强调人与自然之间某种特定的关系,但这并不意味着对自然肆意的支配和占有,通过资本主义技术不合理支配自然其最终结果则是引发生态危机。另一方面,马克思所言对自然的支配更多的是关注“支配”。格伦德曼指出,“对马克思而言,支配观念仅涉及利益和需求。”人改造自然的过程是人与自然物质交换的过程或新陈代谢的过程。随着社会历史的演进,人改造自然的方式发生变化,人与自然“更高形式的物质代谢要求人们使用特定的技艺,来标识人驾驭人之外自然界能力的特殊属性”,其价值指向人类的利益和需求,只有有助于实现人类整体利益和目标的支配自然,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支配。需要注意的是,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支配自然”观念是对传统意义上支配自然的转义。他指出,一般而言,支配自然所论证的是作为主体的人通过利用技术等方式对客体自然的占有和支配来获取自然物质生产资料,其价值指向是人无限攫取自然满足人类的虚假需求,用一种消极的态度看待人支配自然的目的。人通常以一种支配者、操控者和暴力者的形象存在,尤其是在资本主义社会表现为资本家在资本逐利本性的催化下,通过支配自然不断攫取自然资源来获取剩余价值,在这一意义上的“支配自然”观念承载着非理性的理论内核,是引发生态危机的罪魁祸首。马克思“支配自然”观念与人类整体利益相关联,与共产主义的预设目标相连接,其价值指向人类的整体利益和目标,强调自然的工具属性和人的利益追求。马克思的支配自然建立在尊重自然规律和承认自然极限的前提下,通过有意识“支配自然”来满足人类的真实需求,用一种积极的态度看待人对自然支配的目的,认为生态危机的出现并非人类支配自然的结果,而是源于人类无法有效地支配自然,消除生态危机需要人类重新有效支配自然,关注人的属性与自然属性的统一。
其三,“支配自然”观念指向人类整体利益和需求。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支配自然”观念最终指向人类的整体利益和需求,与共产主义相连接。共产主义作为人支配自然的顶点,是灵与肉、主体和客体的结合,也是人类整体利益和需求的真正体现,“共产主义是解放人实际内容的社会形式,在完美主义的观点中实现自然的表达”。格伦德曼指出,马克思对自然界定的标准来自于人类的需求和目的, “自然或生态问题的定义总和人类中心主义的因素有关”,生态问题总是与人类的需求和欲望联系在一起,在人类社会演进过程中,不同文化背景下对生态问题的评判也相应发生变化。在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家将对自然的无限索取和支配视为“合理的私人行为”,但无法掌控占有自然的行为时,最终将引发生态危机。在社会主义社会中,公共产业或社会主义企业(社会主义国家的企业)产生的非预期后果也会引发生态危机,“社会主义国家的生态记录似乎比资本主义国家更糟糕”。共产主义不仅是人实质的真正体现,生产力极大丰富为满足人类需求提供物质财富,符合人类的真正需求,还是支配自然的顶点,是对人“奴役效应”的消除,实现了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一方面,马克思构想的共产主义物质财富极大丰富。资本主义通过对自然支配获取构建共产主义社会的物质财富,在日渐丰富的方式中生产物质产品,将个人上升到人类整体,在物质层面保障全体人类的福祉,使其能够根据自身需求塑造世界和展开自由劳动。另一方面,马克思构想的共产主义是“支配自然”的顶点。马克思视域下的“支配自然”始终同人类的利益和需求联系在一起,共产主义“作为完成了的自然主义,等于人道主义,而作为完成了的人道主义,等于自然主义,它是人和自然界之間、人和人之间矛盾的真正解决”,同时也是实现对自然的重新支配,以满足人类的需求和欲望。格伦德曼认为在马克思看来,只有在共产主义条件下,通过重新“支配自然”消除人的“奴役效应”,才能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马克思主要关注的是作为整体的人类和个体寻求解除束缚人类发展的所有‘奴役效应’的可能性”。共产主义通过“支配自然”消除了资本和自然对人的“奴役效应”,是人自由“支配自然”能力的最大化,废除了资本主义对人创造性的宰制,消除了异化劳动对人的剥削形式,复归了劳动“各尽其能”的原则,促使人们可以运用劳动自由“支配自然”而不会引发生态问题。在实现人的自我解放同时又将人从自然和资本的束缚中解放出来,增强人自由“支配自然”的能力,解决人类的“必然性领域”问题,使人与自然从必然王国飞跃到自由王国,最终实现维护人类整体利益和需求的生态目标。
(三)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旨归,彰显丰富的生态价值
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是以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旨归的人与自然双和解的人类中心主义,其理论主旨和价值诉求最终指向人与自然和谐共生,这不仅是对资本主义社会中异化自然观的反思和批判,也是对化解人与人、人与自然根本矛盾的全新社会主义建设路径的设想和构建,回应了马克思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阐发的实现共产主义社会中“自然界的实现了的人道主义”与“人的实现了的自然主义”的统一。在格伦德曼看来,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实现人与自然的双和解,最重要的是要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不仅意味着超越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自然的异化状态,还构建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工具主义”新样态,彰显丰富的生态价值。
其一,马克思批判资本主义社会人与自然异化的价值观。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从资本主义发展生产力过程中引发生态危机切入对其展开批判;马克思异化理论表现为“人被其所生产的产品所奴役、对象化的产品不受人控制、‘奴役效应’既可以通过人的压抑来表现,也可通过异化的形式来表现”;马克思揭批了资本主义仅从经济效益衡量自然的价值以及解读人与自然的关系,抛弃对理性所固有的价值思考,将首要利益与直接经济效益相等同,用抽象的交换价值取代使用价值的异化价值观,强调资本主义无法有效合理支配自然,从而引发自然和资本对人的奴役以及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而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更多取决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资本家在资本逐利的催化下遵循利益最大化和资本逻辑原则,将自然视为人类劳动的对象和有用物,使人与自然关系沦为支配与被支配、占有和被占有的工具关系。格伦德曼指出,资本主义社会的异化作为人类社会历史发展的必经过程,是资本主义自身运动规律的结果,其后果必然是毁灭和被共产主义社会所取代。
其二,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以技术为中介阐发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工具主义”新样态。在马克思的理论视域下,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依赖自然而生存,利用技术与自然进行新陈代谢,不仅不会造成生态破坏,反而为实现人自由而全面发展提供丰富的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格伦德曼认为,马克思将“支配自然”的观念同其共产主义设想相结合,提供了技术非异化方式生产的理论可能性,在劳动分工中将人从资本和自然的奴役中解放出来,以理性的方式与自然沟通,不仅意味着物质财富的极大丰富和雇佣奴隶制的消失,还意味着精神财富的极大丰富。人类通过技术的有效使用和生产力的合理发展,消除资本主义社会对人“支配自然”的束缚,使人们能够充分释放自身潜能,“联合起来的个人(自由联合起来的人)按照他们的物质生产活动”,实现人与自然和谐共生。格伦德曼指出,马克思将技术视为人类存在的条件及人类对自然支配和新陈代谢的手段与工具,技术本身不具备意识形态属性,人类通过必要的技术获取满足人类生存发展所需和满足人类福祉的物质资料。共产主义社会中技术的合理运用不会引发人与自然关系的异化,反而将促进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
三、格伦德曼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的当代镜鉴
总体而言,格伦德曼通过全面梳理和重新解读马克思的经典著作,对马克思自然观进行生态化诠释与辩护。他从历史唯物主义的哲学和经济学视角阐发生产力发展的双重维度,在西方绿色思潮普遍质疑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的当代适用性,断言历史唯物主义与生态对立的论断中,以生态批判为切入点,在对资本主义社会展开技术异化批判的过程中开启了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视域。在价值层面,坚持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取向;在理论基础层面,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在哲学层面,坚持自然工具主义的拓展。不可否认的是,由于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内部的固有缺陷,其论述在研究方法和研究视野中存在不可避免的理论缺陷。
(一)在价值层面,坚持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取向
格伦德曼坚持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取向,重新阐发“支配自然”的理论内涵,扩展了人类中心主义的工具属性。西方绿色思潮在生态价值问题上,存在生态中心主义和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的争论,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流派的嬗变史来看,20世纪90年代之前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深受生态中心主义的影响,历经生态危机和欧洲绿党崛起,关注自然的解放,主张以生态危机代替经济危机,在理论上实现马克思主义的“绿”化,尝试用生态中心主义的“绿”,改造马克思主义的“红”。格伦德曼作为英国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开创者,明确指出生态中心主义容易陷入神秘主义的理论窠臼,存在走向反工业主义的生态浪漫主义危险。要求坚持人类尺度,脱离生态中心主义,强调人类中心主义方法的合理性,以此建立了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红绿交融”的理论框架,实现了马克思主义的理性传统回归,指出“马克思主义在很大程度上是人类中心主义的,坚决主张自然的权利(生物平等主义)如果没有人类的权利(社会主义)是没有意义的”。
(二)在理论基础层面,坚持人与自然和谐共生
格伦德曼基于历史唯物主义强调人与自然和谐共生,为马克思自然观辩护,吸收了阿格尔、莱斯等第一代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学家的生态观点,在沿袭英国传统结构主义马克思主义分析框架中,从资本主义社会中人与自然关系的维度切入展开对资本主义社会的生态批判,探究现代生态危机的根源性问题,试图构建一种“红绿结合”的生态政治哲学。虽然第一代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学家阿格尔、莱斯等人没有明确提出生态中心主义思想,但在论证其生态思想、构建破除生态危机的具体路径中具有生态中心主义倾向。随后,本顿和奥康纳等人的理论带有鲜明的生态中心主义色彩,指出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存在生态“理论空场”,要求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生态维度的重构,本顿更是将人类中心主义视为引发生态危机的罪魁祸首,不仅使传统意义上的人类中心主义成为众矢之的,与之相关的历史唯物主义也饱受争议。格伦德曼作为首批批判生態中心主义和生态中心主义倾向自然观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学家,在批判生态中心主义的同时拓展了传统资本主义意义上的人类中心主义思想,以“人类尺度”重新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他采用历史唯物主义的社会历史分析方法,在对资本主义不合理支配自然以及仅关注生产力发展的经济效益引发生态危机的批判中,以维护人类整体利益和需求为目标,指出马克思从社会历史的维度强调关注人类世界和现存世界,社会是人与自然的完整统一体,认为自然和社会相互渗透、相互制约,人通过实践改造自然,自然存在具有社会尺度,强调人与自然在实践基础上的辩证统一。他认为,马克思没有只停留在人与自然关系的层面单纯就人与自然的关系谈论人与自然,而是将其上升到人与人关系的维度,通过对资本主义的批判,探寻人与自然和谐共生的共产主义道路。
(三)在哲学层面,坚持自然工具主义的拓展
格伦德曼坚持对自然工具主义的拓展,通过驳斥生态中心主义对马克思自然观的质疑,强调马克思秉持一种现代人类中心主义论,强调自然工具性价值,认为马克思的“支配自然”不同于资本主义社会对自然的控制,其价值旨归是共产主义中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格伦德曼对马克思自然观的理解实际上超越了莱斯的控制自然理论。如果说莱斯从意识形态的维度将马克思意义上的控制自然观念视为生态危机的根源性问题,那么格伦德曼则是在莱斯系统梳理马克思自然观历史性演进的过程中,实现了对莱斯视域下马克思控制自然概念的转义。与莱斯批判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价值观试图实现马克思主义的“绿化”不同,格伦德曼批判了生态中心主义的生态幻象,及时提出重构人类中心主义的视角,认为马克思关注自然的工具主义价值,并赋予其更广泛的意义,强调马克思对自然的支配建基于人与自然的辩证统一上,最终目的是实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共生。
由此可见,格伦德曼在对马克思自然观辩护的同时,通过对历史唯物主义生态学的阐发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进行了发展,率先提出重返马克思人类中心主义立场,对英国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流派甚至对整个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流派进行了观点创新,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其观点被后续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学家如佩珀和休斯继承和发展,在现阶段伴随“人类世”观点的提出,人类中心主义讨论重回人们视野的当下仍然具有理论增长点和闪光点。
需要指出的是,格伦德曼对人类中心主义立场的坚守以及对马克思自然观的辩护,虽开创了英国人类中心主义的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先河,但也由于生态学马克思主义内部的理论问题,在研究方法和研究视野中存在较为明显的理论缺陷。在研究方法中,格伦德曼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仍然是一种初级形态的还原。虽然格伦德曼对历史唯物主义的生态维度进行了哲学层面的阐发,但却否认其经济层面,认为奥康纳对历史唯物主义经济学的阐发是造成西方绿色思潮误解的关键。格伦德曼对马克思自然观的阐发仅限于对其著作理论的简单照搬,认为马克思只关注自然的工具价值,但实际上马克思强调的是自然工具价值和内在价值的统一。马克思将人与自然的关系上升到人与人的关系,关注资本主义制度引发生态危机的社会现实。格伦德曼虽然意识到这一问题,但脱离了人类社会基本矛盾的阐发,只关注资本主义在发展生产力中引发的生态危机,没有触及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和资本主义制度的根源性问题,消解了马克思历史唯物主义的批判力。实际上是用一种非历史和非唯物主义的观点审视人与自然的关系,误解了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理论。就研究视野而言,格伦德曼在对历史唯物主义生态学的阐发中,认为马克思寄希望于工人阶级在已有的历史条件中探寻社会变化的现实可能性,“已经越来越不具有说服力”,他结合后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观点,遵循前期研究社会学的分析路径,对历史唯物主义进行人道主义模式的重构,试图回避历史唯物主义中生产力对生产关系的决定性作用,仅从生产力的维度论证资本主义支配自然的非理性形式,偏离了历史唯物主义的“运行轨道”,没有涉及对社会制度和人的自然观的双重变革,导致对资本主义支配自然引发生态危机的批判流于表面,缺乏必要的理论深度,以此为基础对生态学马克思主义的发展也尚未形成系统的理论框架和完整的体系化论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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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张亚茹】
基金项目: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英国新马克思主义文化理论及当代启示研究”(AHSKQ2018D40);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专项任务项目(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体系研究)“中国式现代化道路对马克思现代性思想的守正创新研究”(22JD710024); 安徽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高峰学科2023年度研究生创新课题“格伦德曼生态学马克思主义思想研究”(MYGFXK2023YCA01)。
作者简介:刘晓艺(1995—),女,山东泰安人,安徽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生态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生态文明理论与实践;李明(1978—),男,安徽巢湖人,安徽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国外社会主义思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