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不停蹄:14年日结工托起小镇姐妹
2024-02-27刘白
刘白
近日,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劳动经济学院副教授张成刚对日结工市场进行了调研。调研发现,各地日结工待遇下降,零工提前回流。
在日结工市场萎缩的情况下,一个53岁的妈妈,外出打工14年以来,一直在积极地“战斗”。
39岁外出打工:不“合格”的妈妈很厉害
2009年,李利娟14岁,在县城读初三,妹妹12岁,读初一。她们平日在学校住读,只有周末回去住一晚上。妈妈觉得,可以离开两个女儿了。
春节前夕,村里外出务工的人回来,妈妈每天揣着绣花口袋,一边做布鞋,一边挨门串户去打听。她打听到,村里有人是在广州电子厂,有人在深圳造纸厂,还有人在浙江工地做美缝工。
一番比较后,她判断去工地赚钱最多。工地的活按面积结算,多劳多得,而且,工地不要求文化水平,妈妈不识字,这就成了她的不二选择。
于是,她和爸爸说,得去工地。正好去工地务工的乡亲也在帮包工头找人,事情就这么敲定了。
落实好了务工活计,妈妈开始安排家里。先是请老人照管女儿,又在家里摆春酒,请左邻右舍吃饭,拜托大家帮忙照管村里的老房子,把四块土地交给亲戚们种。
临行前一天,是元宵节。她炸了女儿们爱吃的茄饼、酥肉,烤了香干,又烧了两大块腊肉,洗好切好,放在冰箱里。第二天早上,她头发梳得光光的,用红色发绳扎成发,穿着那件走亲戚才会穿的淡绿色圆领西装和黑西裤,脚上穿着三孃给她的旧皮鞋。
李利娟记得,那年妈妈39岁,褪下了袖套和围裙之后,漂亮得像个在机关单位上班的工作人员。
爸妈走后,周一到周五,李利娟和妹妹在学校读书,周六中午去爷爷奶奶那儿住一晚,周日下午再回学校。
和爷爷奶奶住一起的还有幺爸,26岁,正在谈恋爱。三孃的女儿才3岁,也留在爷爷奶奶身边。三室一厅的房子,幺爸住一间,爷爷住一间,奶奶带着小妹妹住一间,李利娟和妹妹去了,爷爷只能睡沙发。
爷爷以前是村小的代课老师,有些文化,对她和妹妹很好。但奶奶就不同了,明明李利娟和妹妹每次去了都洗碗拖地,然而到爸妈耳中,李利娟和妹妹就很懒,什么都不干。地上有头发丝,就说是她们掉的头发。有时候洗澡久一点,洗衣服勤一点,也怪她们用水太多。
寄人篱下的感觉,让李利娟开始想念爸妈。
晚上七八点钟,夜色幽深,李利娟站在校门口的公共电话给爸妈打电话。电话卡是学校发的,一天只能打三分钟。六七声“嘟”后,“咔”的一声响起。
“喂——”电话那边传来声音,李利娟吸吸鼻子,佯装平静的语气,可眼睛已经包裹着泪水。妈妈会问她的生活和学习情况。“工地上累得很,一身都是疼的,还是读书好啊。”电话里,妈妈的声音悠长、绵软,让人迫切地想要去到他们身边。
第一年打工回来,爸妈带回六万元,比务农时候好上几倍。那天,妈妈穿了一件棕绿色短皮衣,黑色小短裙,裤袜搭配着小皮靴,漂亮得让李利娟和妹妹不敢相认。妈妈说,外面的楼房有三四十层高,风大得很。李利娟问她在那么高的地方做工会恐高吗?妈妈说,刚开始不敢,“生怕脚底下踩空了”。饭菜也不习惯,“啥子都甜丝丝的,吃都吃不飽”。
妈妈学着包工头的语气说:“老李(李利娟爸)磨磨蹭蹭的像个女人,老李媳妇又能干得像个男人。”“人家问老李喝酒没有,他说尿都不喝,还喝酒。给他说接箱子,他听成接猴子。”妈妈讲起来,惹得李利娟和妹妹哈哈大笑。
爸爸说:“你妈虽然不识字,但在干活路上不输给任何男人。好多我弄不懂的东西,搞不定的事情,你妈都能做。”那段时间,李利娟和妹妹都很喜欢和妈妈一起出门,一来她比其他女人漂亮,二来李利娟觉得妈妈很厉害。
2011年,“成兰铁路”开工,李利娟的老家被规划为四川茂县站的站点,除了修火车站、客运站,还有一个货运站。村里的房子和土地被征用,李利娟家用赔的近五十万,修了一个大房子。
土地赔偿应该是致富的,但他们家却致贫了。因为爸爸的攀比之心,加上建筑队的忽悠,家里修了3层400平方米的房子,不仅用完了赔偿款,还欠了10万外债。李利娟开始读高中了,爸妈要攒钱供她读大学。妈妈一边埋怨爸爸,一边更卖力地做工。
工地女工很少,男人们对和女人搭伙颇有微词,觉得女人力气小,会拖后腿。但李利娟妈妈像个男人一样和水泥、爬高架,背比自己重两倍的工具。
工友们问:“四川女人都这么能干吗?”她总是回复:“我们是山蛮子,山里的女人才这么能干。”惹得好几个男工友让她给介绍四川老家的女孩。
工地的活并不固定,最长的持续三个月,短的只需要干一两天。这就意味着要经常搬家。有一次,李利娟前一天打电话爸妈还在盐城,第二天打电话就在无锡了。妈妈说:“换工地、搬家,水都不敢喝,夏天嘴巴里干冒烟。”她转头告诉李利娟和妹妹,“你们一定要好好读书,免得像你妈一样出门连厕所都找不到。”
那两年,妈妈眼角和额头的皱纹不断加深,身体消瘦得像火柴棍。但她很快就把十万欠款还完了。
2013年,李利娟高考前一周,妈妈和同乡一起坐飞机回来陪她考试。她在学校门口租了一间房,母女一起睡。
妈妈没读过书,只是说:“读书很辛苦啊!”每晚亮着一盏灯,守着热腾腾的饭菜,等李利娟回家。
李利娟考完以后,妈妈马上找了零工,在火车站和水泥、搬砖。
高考成绩出来,李利娟考得比平时任何一次成绩都低,勉强上二本。她说:“我想复读一年。”妈妈说:“你不要要求太高,你都能上二本了。家里希望你早点去读,早一年读出来就能早挣一年钱。”
李利娟不满她的说法,认为她不相信自己的实力,也不理解自己内心的挫败。李利娟和妈妈吵了一架:“你只知道赚钱,别的妈妈都陪着孩子长大,你不是一个合格的妈妈。”妈妈生气了,从茂县搭车去成都,坐火车回了浙江。
后来听爸爸说,那是妈妈第一次一个人去车站,独自买票,坐了二十多个小时的火车。爸爸还对她说,妈妈是觉得女儿很棒才那样说。
但李利娟固执地认为,妈妈是在贬低她。
一个女人的战斗:从建筑女工到日结工
2013年,李利娟到自贡市读大学。那里气候炎热潮湿,饮食辛辣,她脸上长起了痘痘。最开始只是满脸起红点,后来就变成了成片的红肿脓包。因为同学的嘲笑和暗恋的失意,李利娟开始问家里要钱,觉得无论如何也要治好自己的脸。
“你就是乱用那些护肤品脸才烂的。”妈妈在电话里说。李利娟说没有,妈妈又说:“你这个年纪长青春痘是正常的。”“什么是正常,你根本就什么都不懂!”李利娟又一次在电话里对妈妈大吼。
几天后,妈妈转了三千元,让她去医院看看。
2017年,李利娟考上中国农业大学的研究生。毕业前的夏天,李利娟去工地看望他们。
工地在广元市的乡镇,修一所职业学校。包工头给他们租了一个两层民房,有三四十年之久,粉刷过的白色外墙已经脱落,显出一层层发黑的雨痕。
爸妈住的屋,水泥地上摆放着美缝剂、袋子、搅拌机,还有红白相间的水桶、不锈钢茶壶、一个塑料台扇、一些餐厨用品和一架生锈的铁架床,架框中间垫了三匹红砖,一床蓝色被子已经洗得发白,但是干干净净,铺得整整齐齐。
相比妈妈的房间,其他人的屋子就差远了,满地烟头和啤酒罐,脏袜子和衣服臭气熏天。
厨房是公用的,只有两个煤气炉子,一个脏乱不堪,一个干干净净。不出所料,妈妈就是在那个干净的炉子上做菜。
“这都是好的了,有些时候好几对夫妻挤在一个房子里面,睡高低床,只能挂个床单或者帘子。我都怕你爸的脚臭和呼噜声把其他女人家熏到。”妈妈看出李利娟眼里的心疼,慌忙解释。
李利娟去看爸妈做工,水泥、钢筋、架子混杂在一起,各种机器发出巨大的噪音,脚下没有一块干净的地方。
工人们戴着黄色安全帽,像一群工蚁在修筑巢穴。妈妈穿着旧工装,脚下蹬一双起皮的黄胶鞋。她和那些男人一样,抡起一袋水泥就扛在肩上,把九十来斤重的身体压得更矮了。
打好的泥浆,也是两只手提着满满两桶,脚步飞快地走着,嘴巴里冒出哼哧声。她的脸上水泥混杂着汗水,流出斑驳的沟壑,见李利娟来了,一直说:“你不要来这儿,灰大得很,也不安全。”
收工后,妈妈烧上两壶热水,倒在桶里提到厕所去洗澡。因为数十个人只有两个厕所,很拥挤,刚进去,外面就催着出来。
为了带李利娟出去吃顿好的,爸妈专门下了个早工,去镇上吃鱼火锅。妈妈说:“这家自助鱼火锅便宜得很,19.9元一个人,我好早就想来了。”
那顿饭,妈妈加了三次鱼肉。李利娟问妈妈:“一天能挣多少钱?”妈妈说:“两百哇!”
李利娟这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初随口要的三千元,对爸爸妈妈意味着什么。
近几年,大龄农民工被建筑工地裁员,尤其是女工。2020年过完年,50岁的妈妈失业了。
她很快接受了现实,开始物色新的活路。她把那些田地从亲戚手中收回来,栽了青脆李树苗。她又从农民工变为了农民。
有妈妈在家,地里的瓜果蔬菜吃不完,茄子、辣椒、四季豆、玉米、白菜……应有尽有。但李子要夏天卖了才能变成钱,妈妈等不及,让李利娟给她找找茂县县城的工作。
李利娟给她找到一个在网吧做饭的活,每个月两千。妈妈高高兴兴地去干了,一个中大型网吧,她负责打扫卫生和做饭。一个月后她又失业了,原因是李子到了打药的时节,但网吧不准假。
李利娟去网吧帮她拿东西,只有一些生活用品和几件衣服。一路上妈妈都在絮叨:“一天假期都不给放,哪怕有一天,我也能给李子打药。现在不给李子打药,一年就没得搞头了。”
回家耽误两天,打了农药之后,妈妈又开始找下一个活,经亲戚介绍去一家饭店做墩子。做菜本是她的拿手活,但没干一个星期就被“辞退”了。
洗菜切菜对妈妈来说是家常便饭,但她不认识字,不知道菜单上面写的什么菜,得要问人,干了一周,老板觉得效率太低了,就辞退了她。这一次对她的打击有些大,再出去找活,但凡要会写字、会认字的工作,妈妈一点都不愿意去了。
要管田地,又要时间灵活,还不需要文化的工作,只有去做日结工了。日结是有今天没明天的活儿,中间如果空闲三天以上,妈妈就很焦虑,觉得自己赚不到钱,发愁得很。
有时候两个活对冲了,她又埋怨,另一个活为什么不在她完成上一个活之后才开始。李利娟嫌她要求太多,埋怨她不能事事都能兼顾,劝她有活好好干,没活就休息。她说:“那我不挣钱,老了没有人管我了,我吃啥,喝啥?”
李利娟把她这两年干的活记下来,很快写满一张纸。修排水沟,修围墙,农村婚宴帮厨,李子装工,早餐店擀包子皮,自建房工地小工,通宵去修铁路隧道……
有一次,李利娟妈妈去车站贴瓷砖,被包工头以不需要人为由下掉,换了更年轻的女人。就连去早餐店擀面皮都被嫌弃年纪大,好在她擀面杖用得好,才勉强被留下。
2021年,爸爸54岁了,也从工地失业。
好在那时候李利娟已经开始挣钱,给家里添置冰箱、洗衣机,给爸妈买手机。她一直在存钱,还兼职了写稿的副业,想早日和妹妹在成都买个小房子,让一家人有个落脚之地。
但近几年經济形势不好,各个行业都在裁员,李利娟所在的农牧食品企业也不例外。
14年马不停蹄:为小镇姐妹所向披靡
2023年国庆节前一天,李利娟接到领导电话,说是要裁掉她的岗位,让她先找找下家。
第二天,李利娟和妹妹一起回老家。李利娟交代妹妹,自己失业这件事,不能告诉爸妈。
那段时间,爸爸在茂县一个冻库做搬工,搬运装青脆李的箱子。每天从下午一点搬到晚上十一点,按斤算,一斤两毛钱,一天能挣两百左右。
妈妈在做青脆李装工,每天去不同的农户家里给青脆李大小果分类,通常是凌晨四点出发,下午五六点回家,一天一百五十元。
他们在城里租了一间安置房,斑驳的墙面有些发霉,里面摆放着一张简易沙发和两张木制床。不粘锅是买手机送的,一炒菜就糊掉,电饭煲跟了他们很多年,已经无法显示“煮饭”和“保温”的字样。
李利娟从网上下单了一个不粘锅和电饭煲,又买了一些速食米粉,等爸妈回来一起回去过中秋。
12年过去,家里的房子只装修了一层,其他两层依旧如初,只是多了一指厚的灰尘。中秋节那天,爸爸一早把鱼肉菜买了回来,李利娟和妹妹洗菜,妈妈烧菜,抛开裁员这件事,一切都很温馨。
吃喝好了,一家人就着残羹剩饭唠嗑。
“我们班有个孩子的家长闹事,孩子的脸过敏了,但家长说是在幼儿园搞的,要去教育局投诉我。之前有老师因为家长投诉就被开除了。”妹妹讲起了她的工作,她毕业后在成都一家幼儿园当老师。
“会不会被开除?”爸爸担忧道。妹妹说,可能会。“现在有份工作就要好好珍惜,不能一时冲动把工作搞丢了。”妈妈告诉妹妹,要给人赔礼道歉。
“明明不是我的错,为什么我要道歉?”妹妹不服气。“哎呀,工作不就这样,总要受点委屈。”妈妈眼神暗淡了一下。李利娟有些心烦,来了一句:“有些事情不是你珍惜,你受委屈就能解决的。”
说完,李利娟离开了餐桌。她怕再留在那儿,就会把裁员的事情说出来。好在后来,幼儿园的领导断案公正,保住了妹妹的工作。
2023年10月底,村上下发通知,改名后的川青铁路成都到镇江关站的各个站点要招保安和安检,优先录用本村村民。爸爸想去做保安,一个月工资2000元。
那一个月,李利娟投了上百封简历,收到的回复,要么是月薪3500元的行政、自媒体运营,要么是无底薪的销售,找工作进展不顺利,让李利娟有些愁眉不展,痘痘又冒了十几颗,口腔也溃疡了。
连着几个晚上睡不着,李利娟到客厅里坐着发呆。她开始理解妈妈找不到活的焦虑和不安,也理解了她对那些活路的要求。其实并不是她要求太多,而是市场环境太苛刻,工资和上班时间不成比例。
爸爸被录用为保安,给李利娟打电话时,李利娟一高兴忘了形,让爸爸帮她报名去车站做安检。
“你好好工作,安检工资太低,不是年轻女孩该干的活。”爸爸说。李利娟没忍住告诉他,自己已经离职了。不一会儿,消息就传到做橘子装工的妈妈耳中。一接通电话,她就像炮仗似的:“马上准备考试。把其他事情都放下,安检想都不要想。”
她的语气甚至有点“幸灾乐祸”:“早就给你说找个稳定点的,你不听,现在是不是应验了哇?”
李利娟心里有些窝火,忍不住反驳她:“是我被裁员了,最难过的是我。你不安慰我,还在这儿骂我?”“那随你便,你想干吗就干吗,想去哪儿去哪儿,但是不准回家。”
“不回就不回,之后都不回去了!”撂下这句话,李利娟生着气,半个月没和家里联系。
11月初,爸爸來成都市里培训,给李利娟和妹妹带了一罐土蜂蜜和脆柿子。他说:“你妈就是一时气话,不希望你辛苦读了那么多年书,最后做没有前途工资也低的工作。你要理解她,她这一辈子都很辛苦,一直吃苦受累,她不想你再过这种日子。”
这个道理,李利娟何尝不懂。妈妈在工地和水泥的样子,做日结被赶回家气鼓鼓的样子,她脊椎和膝盖长了息肉却不肯手术,得了腱鞘炎手还在冷水里浸泡的样子……这些画面,在李利娟脑海不断翻涌。妈妈一直认为,自己的女儿配得上更好的生活。李利娟只是不想那么快承认妈妈是对的。
11月28日,修了12年的川青铁路终于通车了。
妈妈打电话来:“通车了你就回家来嘛,反正我现在没有上班了。”
她语气轻快,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李利娟问:“你不是说不准我回去吗?”
“那你不回来,你去哪儿?这是你的家哇!”妈妈嘿嘿一笑,又说,“要回来就早点回哦,还可以给你做两天好吃的。等我找到新工作,马上又要去上班了。”
编辑/王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