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桃树 (短篇小说)
2024-02-26秦汝璧
当大巴车进入柳西镇的镇口时,赵益书总会想起路口一座名人像。那是南宋的抗金英雄。据《宋史》记载这里曾是南宋某著名战役的古战场,并大胜金兵。暂时先不考虑这历史事件的可靠性吧,因为再往后面看的话会使人产生一点疑惑。名人像后面有一座偌大的花圃,花圃中有一座简易的钢型构造,说不出是怎样的一种具体的构造,是给这个小镇增添一种后现代化的玄思吗?或许是自己的记忆有差错。但是赵益书分明也还记得凌空铸有一个椭圆,并在椭圆的缘边点缀一颗大星,从这颗大星开始角勾角串联三颗小星。许久以前是一个月亮,月亮有次掉了下来,躺在花圃里很多天。他一直留意,最终偶然发现那月亮被重新装在一家服装店的招牌上……马上,这些细小的尘埃扑面而来。
从昨天中午开始,他的继母银妹隔一段时间就打电话问到哪儿了,但他说不出具体的地址,只约略地以建筑物或描述某一特点来告诉她。他有些厌恶她这样突如其来的亲近,不怎么自然。如果不是这次因为祖父去世,他还是像往常一样,只在每年春节假期的最后两天回来看看祖父,在银妹那喝杯茶,算是尽了孝心了。离家越近,他越感到支离破碎。高铁窗外的建筑物很少,只有一片荒芜的视野。他竟然无法告诉银妹,他已经到了可以用“荒芜”这个词来表述特点的地方,知道银妹听不懂,那他会想更多其他词语来解释。就在琢磨“荒芜”这个词的时候,他心里一惊,不为现在,只为着过去。他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十八年,居然生活了十八年。好比现在,他对“荒芜”这个词也感到陌生。
除去荒芜的视野,那尊不朽的雕像,还有许多亘古不变的东西,连那亘古不变也荒芜起来。是如此地理直气壮!他直接奔赴祖父的家门,与先前一样,第一眼就看见祖父家院子门口的一株樱桃树。它天生地长在那里,永久地长在那里,若是想一想这其中,便想不出有何必须要长在这里。只是每年到五六月,樱桃就饱满,过于饱满便闪溢出光泽,使得樱桃的红色丰富而多彩。这就招致许多危险。
果然如此。不过刚过五月,树的一半仿佛已死,因为树的半边没有一片绿叶。而樱桃又早被摘得几乎一个不剩,只有零落的几颗挂在最高枝。昨天刚下过雨,院门前的一块泥地已被踏得满目疮痍,只依稀能够辨得泛青的樱桃裹着烂泥混在里面,应该是刚被棍棒打落下来。祖父之前因过分衰老,本就无心照管,即便如此,他还在最后的时光中尽力照拂。他人在昨天去世,或许这樱桃就在昨晚被毁灭了。
赵益书弯腰拾起泥地里未熟的樱桃。大妈晁贵娣看见了,就说:“你现在不打下来,别人也会来霸占。这里的人不知道有多坏。”
对于这株樱桃,赵益书小时候会认真地去屋内拿个小凳子放在下面,然后郑重地站在上面摘几个下来。他总是先仰头要凝视很久,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水果呢?内心既丰盈又空虚,实在弄不大明白了,才去吃掉。樱桃也不十分地甜,所以并不嗜好。但自打他十八岁离开这里后,就喜欢上了吃樱桃,再也没有变过。他这才忆起祖父家的樱桃原来并不是小时候所以为的滋味。
“樱桃树要挪到院子里去,你家叔叔几天前还说要移到他家院里。”晁贵娣说,“要我说,现在没人看管,平时就是没人偷,那天上的鸟也来啄。外面樱桃一直卖得贵。”
晁贵娣从祖父的屋里出来,肩膀上正搭着一袋油菜籽,看见赵益书还站在那里,忽然兴冲冲地一笑。她大概以为他也在动这樱桃树的心思。然而看见他在那里良久不说话,她就觉得他有点怪相。他跟这里的人确实也不同,三十好几才谈到一个女朋友。小时候还没那么怪,自从出去,就不大跟这里的人说话了。况且听银妹抹泪谈起来,说这个未来媳妇左腿小时候因为车祸落下点残疾,但不影响走路。模样倒是还说得过去。大家都叹口气,直说益书傻。放着益书这十二分的人才,在哪里找不到一个更好的呢。贵娣看了他一眼这副怪模怪样,几乎是带着挑战的神气。
叔叔趙晓菲的老婆李红侠顾不上跟赵益书说话,小步快走,把祖父去年秋上收割下来留作口粮的稻子麻溜地往家扛,有十多麻袋,扛得气喘吁吁的。那赵晓菲因为年纪也大了,坐下歇息吃口烟,李红侠看见便骂:“每天三顿饭,顿顿两碗米,也没看见你息下来不吃,现在扛粮不能扛了,你的力气拿去喂狗了。”赵晓菲不理睬。李红侠跑过去就是一猛脚。赵晓菲疼得嗷嗷叫。她看了眼晁贵娣因为气力不够,渐渐面红耳赤,便又说:“这婆娘就像千年没见过那几袋菜籽一样,给我是没眼睛看。”虽然他们对屋内的存粮做了切割,但是在搬的时候还是不由得急起来。晁贵娣从别处听到这话,放下菜籽,苦笑说:“说我没看见过菜籽。你们是不知道哩,她头里先说要菜籽,后改口说要黄豆,没过两天,又说黄豆最近卖不到好价格,说要稻子。我们是随你,你要什么就拿什么。她现在倒说起我来了。”大家听完,也都客气地劝解一番。
“你们老头子还对你们有点贡献哩,死的时候毫无征兆,不住院不糟蹋人。小绍家的老太瘫在床上好几年了,这几日拉的屎都已不成形,就是死不掉。她的媳妇怨气冲天的,天天问她什么时候死。”
晁贵娣一听,不愿意了,说:“哪个要老头子死。死鬼生前轮到我们家的时候,养得白白胖胖,把他送到老三家,连他们家亲戚都说‘在你家养得不错’。”在一旁的赵晓春睨了贵娣一眼说:“你怎么知道就养胖了,你去拿秤称过了?”贵娣听完这话,恨恨地转过头去。
不多会儿,屋内已搬磬。李红侠还站在里面整理衣物,一处处都用手过一遍,若是发现硬硬的,像是触电一般,立刻翻开来看。整理完衣服,便又去一寸寸地摸排房屋隐蔽的地方。因为大家都担心老头子会把银行支票与现金藏在哪个犄角旮旯里,死得太突然,来不及交代遗产。贵娣则是在米缸处挖米,因为她也怀疑会有什么藏在那米缸里。
小绍家的老头子死的时候把银行支票与现金藏在老棉裤的裤脚中,谁能预料得到呢?七七烧房子的时候,要把死人生前的衣服送到阴曹地府去,让其在那边也有好衣穿,于是一把大火全烧了。大家都知道小绍的老头子有些老本,死的时候居然没有发现一个大子儿,再三逼问老太婆,那老太婆眼睛都已睁不开,若等她眼睛睁开就要好半天。大家都等不及,只好各自到处找。终于,在衣服的灰烬中看到那金光一闪,大家一齐拥上去一阵乱踢,拨开热灰,发现原来是一只金戒指,这心下便凉了半截。譬如吃苹果,咬一口下去,只见半条虫尸嵌在肉孔里——大家都知道那些纸质的遗产大约已经化成了烟。因为过于悔恨,于是四处播散,大家听到也就早已留了心。
红侠与贵娣在屋内并没有找到隐匿的钱财,满头大汗地出来。虽然累,眼睛却仍旧放出动物夜巡时的光来,光便落在那门口的菜地里的韭菜与青菜上,沿小路还栽了一排葱与蒜,绿油油的。红侠拿把刀蹲在那里割起菜。贵娣弯腰把韭菜一掐,说:“韭菜都老了,卡牙缝。”说是这样说,看见红侠在那割得兴兴头头的,一把一把地堆在旁边,贵娣也去拿了把刀割起来。银妹则在屋里扫地,地上有许多漏掉的菜籽、稻谷。扫完了地,现在屋里可只剩了几件大的器件,空调、冰箱、液晶电视。
银妹走到赵益书旁边,先对他笑了笑,说:“你回来了?”弯腰扫扫地,又把扫帚在台阶上敲打几下,敲掉里面的灰,终于对他说:“我看还是要通知你女朋友惠惠一声,问她有无时间赶回来送你爷爷一程。”他借故当没听到,过了很久才开口:“人家有人家的事情,我跟她本来也还没到见家长的地步呢。”银妹马上不说话了。她对他在不必要的地方总是很小心。
事实上,他跟惠惠是出了一点问题,否则也早就一起回来了。他早告诉惠惠祖父去世,要赶回家一趟,她说她要去外地出差一时不好请假。其实出差的地方并不远,回来也顺路,大可以一起赶回来吃顿饭。他隐约地知道是惠惠的母亲了解了他这边的情况后,动了别的心思。因为她疏远他是那么地没有理由。父亲多年前因为意外去世,又是继母,又是单亲,这样复杂的家庭,又晦气又让人却步。之所以那边还没有立刻决撒,大概也是看重镇上房子的拆迁款。
他的祖宅就要拆迁,说是祖宅,到底怎么个祖法也不清楚,若死去的人已经作祖作古,那从他父亲起这房子也确实已经存在。听银妹说家具已经陆续往新房子搬。此次回来,还有一件事就是搬家。推土机还在轰轰地推土,从他家开始,陆续就要推到他祖父这里。
“搬得差不多了,我房间还剩下一张床,一张桌子。你那边我没怎么动,我想要等你回来再说。”
“惠惠的公司临时有事,实在走不开。”赵益书说。
“噢,那是工作要紧。”银妹自言自语。
他看了眼慈祥的寡母,觉得忽然又这样柔声静气地补一句,一定让人很奇怪。两人又是一阵沉默。父亲在他八岁的时候把银妹从外地带回来。虽然她比他大二十岁,父亲一死,他总觉得要避嫌似的。第一次看见她的时候,他躲在窗帘后面,用窗帘裹住自己,看着眼前的女人,希望与自己讲话,又不希望。家里人一直瞒住,几天后,他看见女人跟父亲睡在一起,就隐隐约约地觉得他的母亲,已经两年没见的母亲,已经彻底抛弃了他。好在他一直寄宿在学校,只有每次周末才不得不回去,顶着烈日,孤独地徒步走上五里路。路过祖父的家门口,总是不经意看见那株樱桃,有时候还会碰见赵晓菲与贵娣在那里忙忙碌碌。也有人无聊地出来吓唬他,说他爸爸也不要他了。他熟悉这里的一切,这里的角角落落仿佛生出一幕巨大的蜘蛛网,到处与他相粘连。
“来吃点樱桃吧。”祖父有时候在家里看见了就对他这样说。那曾经把他抛弃的母亲也叫樱桃。
每次到家门口,银妹都很顾忌,叫一声:“儿子,你回来啦!”“儿子”二字,他其实没听到。银妹不说话也不太好,总是围着围裙从厨房进进出出,烧一桌好菜。把他打扮得干干净净,生怕别人说她对他不好。而他总是扭捏地接受这样的好处,如果太快乐,那等于是背叛他自己的母亲。可是,不回这里,要回哪里呢?银妹总是很小心,生怕他怂恿他的父亲把她像退货一样退回去。父亲去世后,她人也老了许多,更无法回去了。
益书有些厌烦,不愿跟她讲话了,走进屋去,打开桌上百宝盒中的一层抽屉,翻了翻,里面有发乌的小秤砣,还有小银锁链,这些原是他小时候心爱的宝物,只觉得很可爱。这么多年过去,这些小东西还被留在这里。他那时候太小了,要够到里面的东西总要把大人牵过来帮忙。他现在是如此高大。他产生一种错觉,这么多年就没离开过这里。他把百宝盒的抽屉关上,伴随“吱呀”一阵涩滞声,四壁空荡。
房门的五张鱼尾掉落两张,像一只门牙豁缺的嘴,里面风烛残年;墙角破落的鸡毛掸子感受这股残风,毛絮在摇晃。这一切都在回应由声音带来的空荡。死亡的气息开始在四周蔓延。
“你有没有看见我家益书,我家益书在哪里……
“益书,益书……”
祖父叫他的声音远而模糊。
太阳开始变软,要坠入西山。云又厚又浓,太阳嵌在里面也像一颗熟透的樱桃。尝尝樱桃的滋味吧,祖父生前经常这样对他说。
周围已经安静下来,连这里唯一通往外面的路上也没了人影。猫狗都被唤回主人家去吃食。只有赵家小儿子赵晓菲家院中的大灯硬硬地亮着,底下本家亲戚正用磨快的剪刀裁剪孝布,孝布叠好放在桌上,已有一尺来厚。
那赵晓春、赵晓菲两个头上先已胡乱地戴上重孝:稻草搓成两个球扣在白布帽两只角上,稻草搓成的绳与白布绞在一起捆在腰间,身上还沾惹稻草屑。赵晓菲突突着嘴,下巴瘦尖尖的,像是哀毁逾恒的样子。老太太死的时候丧事放在大儿子赵晓春家办,这回老头子死,红侠坚持要放在他们家办。又因为赵晓菲上过高中,识得字,件件事情都等他拿主意。赵晓菲走进走出,两个球在脑袋上晃过来晃过去。李红侠嫌晃得眼花,要拿别针给它固定住,他不许。看见老大赵晓春坐在那儿,说:“咦,老大,烧点纸啊,火盆不能冷下来。”赵晓春便直通通地跪下去烧了两刀纸,火苗中烟灰翻滚,冲到他脸上,他被燎得受不住,便站起来,坐在桌前吸烟,下颔抬得高高的,眼睛往上翻,也是因为过于无聊,把烟都吐得如此徐徐。实在没有什么事,看见别人的繁忙,却也想做点事,就问:“明华呢?他怎么还没到?”他坐在桌子上首,亲戚们陆续来送纸烛吊唁,吊完唁都过来客气地向他点头打招呼。在这人群中,在那徐徐的烟中,他仿佛体会到做家中长子的气派。以前的牺牲,作为长子的牺牲,在此时得到心满意足的补偿。
银妹手上拿着红、白、绿三种颜色的绸布。“惠惠人不来,你拿个红塑料袋替她的那一份装好,送葬时你一起带上。绿色的是你孩子的,你也一起系在腰上。”说完,便理成粗粗的一捆往赵益书腰间一系。赵益书看了一眼那簇新的妖綠的绸布,充满神秘感。这是乡下对子孙绵延的信仰,即便孩子们还在遥远的未来,那也一定有一个是属于他的。不一会儿,来的人都已系上了孝布。赵晓菲路过,看见满院花花绿绿的,不禁一呆,跑过去扶着棺材哭了几声,落下几滴泪来。
贵娣急匆匆赶过来告诉赵晓春,说儿子明华的车被扣在村头,因为疫情防控,不许外地车辆进来,要他拿个主意。
“这点路要开什么车进来?”赵晓菲转过脸来说,“他那车是他老婆的,上的车牌号还是他老婆那里的吧。”
“路远是不远,关键是他还有个孩子呢。”贵娣急忙解释,红侠正从她旁边走过,贵娣这话像是说给她听的。
关于车,多年以前,在一次寒风中,李红侠的女儿与外孙女从外地回来,两人在镇上等。李红侠因为手上有事,让明华去接下她们。可是明华在打麻将,时间耽误了,李红侠接到女儿的电话后错愕不已,把明华骂了一通。自己只好临时借了辆三轮车去。母女两个坐在三轮车上,小外孙女的脸腮被冻得红通通的,穿着红棉袄,依偎在母亲身边,十分的可怜相。这一副寒俗气被贵娣看到了,贵娣到处对人说:“就是人家小绍,婆娘还没娶,轿车就已经买好了。他们就不信,有了车,婆娘还不到手?人家第二年就谈了个女人。现在谁家还没个车?”而如今,红侠得知明华的车被扣,像是穿越时空,无缝对接上她的话:“有了车就颠,一天十八颠,早上还看见他在这里的,中午就颠出去了,你再让他去颠去呀。”这些话原本是在喧嚣中说的,但那些一字一句像是长了翅膀,直飞到贵娣的耳朵里。然而贵娣此时并不生气,她只觉得悲伤,每每在这样的境况下,她都自动退缩到悲伤中,且暗地里开始循环她的悲伤。
“你们当初要不是老大,能娶到亲?老大可怜死了,一个人打地基,地下水没到小腿肚,站在坑道里把一担担的泥往外挑,借债帮你们起大屋。分了家,临了跟你们要钱拿去还债的,你们一个个都说没钱。老大急得用头撞墙,一夜之间头发全白掉了。”
“那欠债……老三高中没上完,就在外面打工,每个月寄钱回来,钱都到哪里去了?她儿子结婚,就跟我说过她银行里有八万块,老大大字不认识几个,那钱是从哪里来的?”红侠在门外说,贵娣则在门内。两人却都颇有“奴有一段情,唱拔拉诸公听”的意味。未有当面说清,便有日后轉圜的余地。
第二天清早,那贵娣红侠两人窸窸窣窣地走进亲戚群,两人互相打个照面,“昨晚没睡觉?”贵娣问。“哪有的睡,外面唱了一夜。”红侠打了个哈欠说,两人相互问候,并没有发现不自然。死去的人今天要被送去火化,要在太阳出来之前,否则死去的人就认不得回家的路。又因为时间绝早,大家都没来得及吃早饭,众人的胸口与脊背也像是灌满了西北风。赵益书奋力地帮忙抬棺,代替父亲的职责。在抬起棺的一刹那,眼睛猛地一红,他不知那重量是祖父的还是棺材的,晕晕乎乎的。假如是祖父的,很重很重,若是棺材的,又是那么轻。正当棺材挪动,唢呐响起,女眷都已在这骚动中哭喊起来。李红侠脚踢蹬着地,被人一路搀一路扶。大家私下里说:“这婆娘狠!”李红侠头上的孝布被人碰歪,于哄乱中一面戴齐帽子,一面大声问:“晓菲起床没有?我一直没看到他人呀。”
“来了,来了,我看见他人在后面呢。”众人答应着。
“他昨晚也没睡什么,让他把烟散给人家开车的,不要拿苏烟,叫他别拿错了。烟就在桌子抽屉里。”红侠大声关照着。
“拿了,拿了。”众人撺掇她上车。
银妹扶着赵益书,说:“你爸爸走的时候,那会儿天冷,滴水成冰。大早上人不吃早饭,这哪受得了。没人帮我做早饭,我就煮上一大盆热豆浆,买一篮子烧饼。”银妹絮絮叨叨地跟他讲着丈夫去世时的场景,重复来重复去就这几句话,这是安全的,也是可谈的范围内。他心里一阵酸楚,他其实是不会抛弃她的。
“我知道,那时候爷爷每天天不亮就来了。左眼得了白内障,因为动手术失败,老是淌眼泪,眼泪都把眼皮腌烂了。用手一擦,开始大骂医生‘杀千刀’的。”那时一点不像是死了一个人。
“你爷爷骂人凶,以前你奶奶把好吃的藏起来不给他吃,东西都过期了,才拿出来,你爷爷就骂‘你怎么不去吃屎’。”
他温暾地陪她回忆过去的琐事。
“他最喜欢你。”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的?”银妹微微一笑,“我记得那年你都十几岁了,放假在家,老头子一天看不见你,就问‘我家益书呢,你看到我家益书没有?’然后到处找你。”银妹也非常自豪,觉得在长辈那里,孙辈得到如此器重,是莫大的荣誉。
“他还替你说过亲。”银妹笑说,“你不知道吧。”
“是谁?”
“还是请托小绍牵的线,你爷爷不知道请他吃了多少饭。托来托去,还是他自己家的亲侄女,糊弄人。她今年跟你差不多大,你们不是还见过面吗?”
益书知道她,长得非常喜庆的一个姑娘,胖乎乎的,为了遮住胖脸,头发总是分披在两边,抬头见人的时候,总是用养得长长的指甲把头发往后拨一拨,迅速放下,怕那张大脸过于显露。她经常吵嚷着减肥,以为这样脸就瘦一点,可是一个人的脸骨在那里,身体瘦下来的话,脖子上更像是串了一个糖葫芦。两人只要见面,她总是甜甜地叫他一声“益书哥哥”,她就恨不得他叫她一声“绍妹妹”。益书笑了起来,没想到爷爷还做过这样的事情。
“你爷爷又气又急。”因为他也一直看不上那个姑娘,“他后来又说,我看那个姑娘现在变标致了嘛,问过我几次益书什么时候回来。后来不知道你爷爷从哪里得知你在跟惠惠谈恋爱,经常问起我们来,老头子也喜欢多事,这些事……”银妹忽然缩住了口,不愿再谈下去。因为这件事,他没少跟父亲吵架,而且她也很矛盾,一方面益书在外也总不能一个人,可是一旦结婚,势必就成家在外,以后就不会再来这里看她了。
那时父亲还在世,他难得回来一次,还不待他开口,父亲就把桌子一拍:“你这个小子,你再不把人家娶回来,你就不要回来。”他很想跟银妹谈“爱”。他爱惠惠,惠惠呢,他不知道。如果说他不够主动,不够坚定,那是因为惠惠的犹豫常使他痛苦。
结婚的事,他两年前喝醉酒,醉醺醺地打了一个电话给她。他想即便遭到拒绝,也一定忘记了,权当是做一个梦。惠惠像是被人掐住喉咙,连声音都变了。“有一天,你会后悔的。你想好了吗?”益书不明白他自己有什么好后悔的,如果是因为腿部残疾,他介意的话,一开始就不会跟她交往了。他还是气得挂了电话,从此绝口不再提结婚的事,宁愿就这样拖下去。他也是一个自尊心很强的人,她甚至认为他爱上一个腿有残疾的人会有什么别的企图。
这里家庭内部积久的矛盾大凡要在这样的特殊场合下公开爆发,趁人多,怨气似乎也就能够被人气给冲淡。
这次丧事因为是在赵晓菲家中办,丧事最后一次宴席结束后,李红侠就可以顺势拿走桌上剩下的大鸭子而不必再偷偷地打包带走。“我看见她把桌上没有吃完的大鸭子捺了好几个到桶里。”贵娣压低声音说。鸭子作为这里的一道大菜,总是最后被端上桌。此时,来人都已经吃饱,鸭子再也吃不下去。整只鸭子就光滑整齐地趴在大碗里。
赵晓菲到处忙,忙得是淋漓汗下,刚坐下吃口饭,就听见孩子哭,也不看是谁家孩子,总是吵闹,马上颇为不满:“不上家数,你们把孩子都惯坏了。一天到晚就知道玩,从西头疯到东头。前几天还听见明华的孩子说将来要做这里的老大。”因为得意地忙了两天,便指责起妇幼。
贵娣一时无言,不过由这些鸭子,立刻联想到那些家电,马上就说:“既然是长孙,那些家電……我们是不识字,账都是你们算的。”
赵晓菲停住筷头,随口说了句:“家电倒是小事,老头子留下的钱不知道还能不能抵扣之前用掉的,若是不够的话,还需你们拿钱。我是还没有细看,究竟是多少,要去仔细查一下哩。”虽说是一句随意的话,贵娣却不再敢问下去,唯恐这没细看的账目细算下来真要倒贴进去。
旁边的赵晓春多喝了几杯酒,借着酒壮胆,也开始发起牢骚。“做法事请外面的道士,你招呼都不跟我打一声,我是想找以前给妈做吹打的老熟人,价格也会公道些,你嫌人家不好,自己闷不吭声去请外面的人,我们从来都随你,你要怎样就怎样。噢——老子是你的老子,就不是我的老子?现在钱不够用了,才知道花钱花得厉害了。”
“老大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我老三没有贪污一分钱。用钱的地方,上面记得清清楚楚……”
“我们是瘪子,上学不行,你是个高中生,我们赚的又是什么样的钱?每天天不亮就骑上二十里路,风里来雨里去……我们赚几个钱是容易的?不像你呀。我们不像你呀。”赵晓春仍在那里喊。一个平时看似威严的人,突然倾坍下来,既在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于是大家立刻七嘴八言,无所顾忌,不过是把从前的事拿出来又说一番。
“要是益书的爸爸在,你们再也不会这样吵起来,老头子尸骨还未寒。”银妹说。
“钱的事总是……”赵益书的声音顷刻被淹没得一干二净。
晁贵娣借着银妹这句话,趁乱里抹抹眼睛,收拾桌子走开了。那些桌上桌下还有没喝完的白酒,有没开封的,还剩半瓶的,她眼疾手快一并收在旧箱子里,趁着天黑,先把箱子藏到暗处,等到人陆续散去,逮住机会一梭便梭到家里。
“明天你们一家子还来吃饭,家里还有菜。”赵晓菲虽有酒意也不忘关照赵晓春一家子。
赵晓春站起来,身躯摇了两摇,慢腾腾地往外挪。“明天有空就来。”
晁贵娣母子二人在桌前对坐。贵娣向明华回忆从前以往,仿佛明华此时是一个非常成熟的人,她对他无比相信。夜游的人团在一起密语,滑过窗户,母子二人立刻停止说话,凝神谛听窗外的动静。窗外的人与黑夜并不分彼此,也看不清楚,不过听那声音像是小绍。窗外重新安静下来。贵娣透过自家的纱窗看到远处的那扇窗户还在亮着。赵晓菲跟他的婆娘一定在谋划什么。赵晓菲哪有什么主意,哪里能够做得了什么主,被她管得死死的。她会捏起拳头捣他一顿。贵娣一想到这里便焦灼得久久未能入睡,那些家电,还有那些账目……浩大的月亮静静地挂在床头,今天是十六,月亮光洒进房间,房间里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空调的旁边有块方块暗影,是相框,相框里的玻璃后面横七竖八地贴着许多照片,年代久远,都已经粘到了一起。其实都是一寸的免冠照,兄弟几个上学用的,也都色彩剥落而模糊,即便如此,只要稍微地一想,就是那兄弟几个。
赵晓菲高中就辍学。他那时学会了赌,经常拉上小绍去隔壁的镇打牌,因为那边打得大,小牌他们还看不上。有一回把女儿的学费都赌输掉了,女儿跪在地上求他不要再赌。红侠就吵着要离婚,还是贵娣死命劝住了。那时她是大嫂子,天生有这样的义务:维持家庭和稳,不让外人笑话。赵晓春是老大,天生也有这样的义务要照顾他们兄弟两个。老头子不许他读书,因为他要除草,还要把除下来的草喂给猪;喂完猪后,鸡又要回来了;那些鸭子还在河里……老师来家里几趟跟老头子讲他是读书的料,老头子坚决不许,两个人还差点要打起架来。赵晓春早早地娶了贵娣,长嫂如母,没有的吃,她就让两个弟弟各吮一个乳头,那时她还没有生孩子。
她本来第一个孩子是个闺女,因为营养不良,生产时没有力气,医生用产钳拖着孩子出来,拖出来就没了气息。虽然没了孩子,贵娣倒是一直惯着这个丈夫,慢慢地跟他学会了喝点酒,对抗生活的寒气。她想到酒,就从床上爬起来,打开柜门,摸出一瓶酒。拿着瓶身没控制好,又是在夜里,似醒非醒的,咕咚一声,一倾下去一口。她浑身热辣辣的。她再也不明白,既然自己的丈夫自小聪明,为什么不让他读下去?却逼迫那赵晓菲读他并不喜欢的书。即便读了书,也不学好,否则也不是今天这般境地了。后来老头子还到处托人写信千方百计地让他进厂,弄熟了,他就动心思偷人家厂里的铁块出去卖,被人发现后,他越墙逃窜,追他的人抄起砖头就砸他的头。他的头就因此癞掉一块,从此不长头发。家里三兄弟,就他秃顶。这当然不是遗传。不过,从来没有人谈论这件事,也从来没有人好奇他的头发为什么秃一块。
老头子生前不知道替他还掉多少赌债。他后来是不敢了,不去赌大的,一直在周围搓些小麻将。就连后来的有些小债,有时几百,有时几十,也都是赵晓春帮他还。他在这里的名声非常坏,人们谈论起来就骂:坏痞子。那时候的钱值钱。贵娣一直迷迷糊糊的,做了很多个梦,几次梦到到嘴的饭,因为一种莫名的力量在阻挠,始终没有吃到,心里焦急起来,并连这焦急也跟着不确定。
大家围坐在客厅,先是一顿闲谈,因为都惦记空屋内的几件东西,还有那未结清的账目,吃饭的时候都没怎么喝酒。赵晓菲把账目摊开在众人面前,哪些还有实物在的,捧着账本一一指出来给他们看。贵娣紧紧地跟随赵晓菲,有些地方听不大明白,表情越发显得僵硬。
赵晓春不耐烦:“你杵在那里干什么?”她就是要在那里杵着,出于一种女性的审慎的机智,觉得跟在晓菲身后就有种安全感。那些花里胡哨的账记得是东一笔,西一笔,她是不知道。但是他做的事她是看得清清楚楚。每辆送葬的车给了一条糕、两包烟,还有招待客人的几罐茶叶,她可都记得呢。他别想再糊弄人。本来老头子存粮的事,她就已经礼让三分,这些家电,现在谁也别想占她的便宜,即便她不缺这些东西。
“老三,那老头子家里还剩下的几件电器怎么说?这话我是要问问的。”贵娣扁起嘴,撒娇似的提起来。她知道他对她没什么好感。她对他也一向只有不信任。以前跟她借钱,他从来没有如数还过,总要留下几百几十当零花钱,后来她不借给他了,他气得有一段时间不进她家的门。“不来就不来,我倒还要你来?”贵娣总是气鼓鼓地跟她的丈夫说。
“电视你们家是不缺的。”贵娣嘟哝一声。
红侠捏住鼻孔擤了泡鼻涕,往外一甩,說:“我们东房间是有一个旧的,那西房间还缺一个哩。”
“银妹,你不要?”贵娣忽又问,“益书,你看你妈妈什么都不要,你要什么?”贵娣像引诱孩子似的问他。
“他爸爸都不在了……”银妹说,大家听完也都不再提,因为根据她那没有说完的话,大概也一定是“那还要这些东西干什么呢?”
赵益书正想开口要那株樱桃树,但却怯懦起来。因为银妹一早就告诉他里面的原委:“你说你什么都不要,你婶婶大妈恐怕也不同意。你爷爷前年生病,原本你爸爸是要在床前宽衣解带的。樱桃树,他们不给,你就不好开口要,免得说你一天没服侍,还整天惦记那么点东西。”这些话在赵益书耳边轰隆隆的。这只是一棵树,但他们一定会猜测为什么非要这棵树?莫不是里面有什么特殊?所谓特殊,大概也就是更加值钱。他们仅仅这样一猜测就使他愤怒。他无法向他们解释对这棵樱桃树的热情,正如他对惠惠的爱一样,所谓真心的热情与爱,总要招致猜忌与诋毁。
但看今日的分账是很难善了了,那些家电到底还是未解决。赵益书趁气氛缓和之下,问起有关于这棵樱桃树的事。大家听完笑了笑,经这一提醒,仿佛各自都知道里头的一点仔细,便都有兴趣地讲起来。
据银妹说,祖父并不是这里的人,他祖上好像是从山西来的。因为听老头子生前就说山西大槐树大槐树的,山西那里还有他的亲戚。还说他脚的小趾有两块指甲。当然,作为儿媳妇,她是没看到过。山西人在某朝代大规模被迫南迁,一个村每家每户都在槐树之下告别,为了将来好辨认,便砍断脚上的小趾指甲。不论有无这砍断小趾指甲的必要,但似乎是因为只有这醒目的血腥才会引起人对这告别的酷烈苦楚的深刻同情。南迁的人的后代的脚上的小趾都或多或少有那复甲。“祖父好像也有。”益书说。他努力地想来想去,也曾在某一刻看见过祖父脚上的小拇指有复甲。不知道是不是一种暗示还是确实是如此。因为他自己脚上并没有,父亲也没有,似乎这“据说”并不可信。自己这努力的回想也最终不可靠起来。可是,他鼓励银妹说下去。银妹说:“我也是听来的,你老问这些事干什么?”
而到了曾祖父这一代,就不知为什么到现在这个地方了。人生地不熟的,干脆就选了一处树林,砍掉树,搭了一个棚。现在是看不出来了,以前从村口到这里全是树。树林里的树越砍越少,那一小片树林都快被砍完了,周围就成了一片蛮荒。但好歹有了个立命之所。有了立命之所,就开始想要别的,要娶亲要生子。一个人从河里挖泥足足挖了三个月,扛高地基,晒土,夯土,烧砖,砌墙……一步一步造起屋。屋前铺的新的泥路上寸草不生。也不知道那些樱桃种子是不是从被挖的泥土里带过来的,第二年周围就冒出许多绿苗。家里后来添了许多个孩子,孩子多,也就不把孩子当回事,夭亡的就有两个,随手埋在土里。剩下的孩子长大了,到底不得不重新选址造房子,就把房子建在这里了。其他兄弟姊妹或奔忙或远嫁,只有祖父一直住在这,有意无意地把它们一棵一棵地移栽过来。这一移栽,反倒把樱桃树曝光于众人的眼手之下。“那时候樱桃多哩!树上结的果子一夜就被抢光,一串一串的,是好看,绿叶子经常被撸一地。”银妹是隔壁村的人,也看见过一两回那美丽的壮观。“第二年又长起来了!”银妹不无赞叹。
“不是那时候种的。老头子还做小队长的时候,为了让老三进厂,那时候进厂多难,要介绍信,老头子又不识字,就去镇上托人写信,去镇上次数多了,认识了一个女的。女的认不得路,就说以樱桃为记号。现在这里的路是整齐了,以前的路只有指头宽,稍微下点雨,路都打滑,谁认得?后来一条路上都是樱桃,樱桃花开得那个旺,是好认。现在是被糟得差不多了。老太后来知道了,不是天天跟他闹?还被他打丢掉一只耳环,像耳环这种东西,只要丢掉一只,就是一双。后来那个女的来来就不来了。现在那个女的还在镇上,就靠近镇上人像后面的西桥头。我前一段时间还看见过她,老得头发都掉光了,头上涂了一层黄黄的药。她看见我都认不得我了,我可是认得她。当年老太与老头吵得呃!”贵娣并不认同银妹的说法,且言之凿凿。因为银妹是后来的,这些家族幽秘的往事,只有她有发言权。老太生前确实经常遗憾地说起她年轻的时候一只耳环被打丢掉了,似乎从旁佐证贵娣的说辞。
“那是老头子年轻的时候曾经在桥下救过的一个跌破头的孩子。小孩子从桥上掉下去,幸亏桥底下是一条枯河,要是有河水,小命还不保。孩子跌得血糊拉拉的,大家在桥上都不敢去救。老头子停下车,跳下去,用衣服包住孩子的头,送了医院。那孩子就是小绍姨娘家的孩子,现在跟小绍一样大。去年我还看见他拎了两包礼来拜年的,头上还有一个大口子,就是那个时候留下的伤口。那孩子成年后年年来拜年。樱桃是那小孩的爸爸种的。孩子的爸爸为了感谢,特意种了一片,也是有一次听老头说老太喜欢吃樱桃,我们这里那时没有的卖。孩子的爸爸就从外面弄来了樱桃种,以为种不起来的。你不知道,以前哪里来的农药?气候又不适合,都是靠天收,没想到还给种成了。树栽在外面,也是整天担惊受怕的,老头子经常抓到来偷樱桃的人,那些偷樱桃的也会偷,大晚上为了不弄出声,直接剪树枝,连树根都挖,树都死掉了,独独巧就只剩下这一棵,一直被老头子照顾到如今,也是奇怪,越长越好了。”赵晓春说。大家在齐心协力补足关于樱桃树过去的一切,樱桃树非常像白头宫女口中的前朝帝王。
“现在的人,连点好东西都看不得。”赵晓菲咂咂嘴,在无意中想起那辉煌的窳败,也知那可惜,与可憎的贪婪。
“我就佩服我爸爸,做人仗义,不曾贪过哪个人的便宜。家里没有饭吃,荒年,连树上也没有一颗果子。他自己拿个破碗跑到别的地方去要饭,走之前到舅舅家要了一碗米才走。回来的时候,他身上没有一块好布纱,硬是不忘到舅舅家还了两碗米。他做小队长卸任的时候,都有人挽留的。他要是识字早就调到镇上去了。”赵晓菲说得极为激动,“这事我是怎么知道的呢,是后来我舅舅告诉我的。”
“那个女的,是栽赃!她陷害老头子的,就写了几封信,被她骗了一坛子铜钱去,大概套出老头子话来了。”赵晓春解释说。
“那他的话怎么会被套出来的?”李红侠质问。
“老头子不认得字,是被她骗的。”赵晓春含糊地坚持。
李红侠的质问迫使益书往那个女人跟祖父有污秽的地步上去想。因为樱桃树的美,因为母亲也叫樱桃。他相信女人没有骗祖父的钱,相信母亲也是因为不得已的苦衷才会抛弃他而原谅她。那其中有与之有关的情义,这点情义被他放大,放大成一个无限的世界。他的内心开始激动,这样的激动只有对惠惠的情感可以相媲美。
惠惠认为他有一天会后悔的,现在不后悔,将来也会。她常常忧愁地看着他,解释她的腿,好像解释得越详细,越是能得到他谅解似的。现在他读懂了,有一天他会像母亲抛弃自己那样抛弃她的。
赵晓菲问益书:“我听你妈说,你想要那棵樱桃树?你要那棵树干什么?你平时都住在城里,马上你们又要搬到镇上去了。”
“账目上大概每家还能分得五千块。”赵晓菲回过头来向大家高声宣布。于是大家都停止诉说,脸上表情来不及转换,各自俯身看账本。
晁贵娣尖锐地叫起来:“哎呀,这账,明面上是平均,吃亏的还是我们。”
“你说你吃亏了,你吃亏在哪儿?”他们马上问。
贵娣一听,一下子又不知从何说起,背倚着墙,木木地只一味地说:“那我们也太吃亏了。明华的孩子是家中长头孙子,这样我们也太吃亏了。”
红侠今天没有继续往下说,所以大家今天也就比较安静,似乎都有点不愿再为此事争执下去。家电的事到底悬而未决。远处的汽车按住喇叭一路前来,喇叭声越来越高,越来越高;刚才红侠就挤眉弄眼说要上厕所,可见也是憋了一泡尿;中间的那张四方桌上泡好的茶正在汹汹地冒出一团热气。一切都似乎充满暂时性。
“那个头上涂黄色药水的女人真的住在人像后面西桥头?”赵益书站在门口问。他想起西桥头离这里也并不远。
“她是住在那里,人都已经很老了。”晁贵娣愣了下,说,“你怎么又问起她来了?她认得字哩,替你爷爷写信,年轻的时候受过你爷爷不少帮助,钱都被她骗走了。”他们因为眼中有未分完的账目,绝不愿再多谈此事。
赵益书无法再插进去嘴,在胡想中看往远处,那不远处的西桥头……因着这激动的内心驱使,想要去那里一探究竟。一路上,推土机还在日夜不停地推土,这些房子马上要被全部推倒。他看见许多房子的窗户與门被撬掉,一个个灰色的大洞,偶从洞口中看见一只鲜红色的塑料桶。推土机马上就要推到他家那里了。
还在桥这头就望见很多户紧凑地坨聚在一起,也是千门万户的样子。赵益书这才意识到,他是个不速之客。一户又一户去生硬地敲门,是如此地令人胆战心惊。他站在桥头那里等了又等,不愿前行,但于刚才的激动之中生出许多信心,他相信他会遇到那个老妇人的。
有一个人往他这边走来,那人问:“我看你在这半天了,你是哪里的人?不像是我们这里的。”
“我是这里的人呀,不过后来不大在这里生活,所以您没怎么看见过我。”赵益书诚实地告诉他。
“我是这里的人呀”“我是这里的人呀”“我是这里的人呀”,仿佛有一个人在那里永远地回答,与此同时,传来一阵阵的回声:“这里的人呀……这里的……人呀……”
那人快要离开时,赵益书才回过神赶上前问:“请问您知不知道那位头上涂着黄色药的女人住在哪里?”
来人听了半天,才弄懂他要找的是谁,“噢,原来你说的是那个女人。她姓沈,外面的人,原来好像是北方人,年轻的时候嫁到这里来的。因为她脖子上有颗红痣,人们都叫她‘沈红痣’。她丈夫是跑船的,家里都靠她一个人撑着。”来人热情地说上许多,终于歪起眼睛问:“你找她什么事?”
赵益书一时答不上话来,只是搪塞:“我是来告诉她一件事。”
那人奇奇怪怪地打量他,想了半晌,然后用手指指:“往前面第一个路口左拐,第三家就是。她现在一个人,孩子不跟她住。她这个时候恐怕已经睡了吧。你去看看,若是黑灯瞎火的,人就肯定睡下了。”
第三家的窗户果然亮着,他非常兴奋地跑过去,待要敲门的时候,灯就熄灭了。
流光徘徊,窗户上依旧布满柔光,赵益书知道那个女人就躺在窗户后面,就像往常一样。祖父家门口那些樱桃树的花曾经一路噼里啪啦地开到这里,那个女人一路跌跌绊绊地打听来,就为了看看他祖父——曾经帮助过她的男人,从不要求她报偿,而她在不可承受的恩情下,只得局促地选择用自己一腔天大的热情来看一看他,让他知道,她是多么感谢他。
赵益书仿佛也真的看见了一个坚强的美丽的女人不顾一切来看她心中所爱慕的男子。女人的脖子上恰巧也有一颗不大不小的红痣,像樱桃树上的樱桃一样。他对她的模样一下子清楚明白,尽管晁贵娣一再提起她的头皮上涂着黄黄的药,但这颗红痣仿佛就代表了她全部的美丽。她还喜欢笑,因为樱桃花在那开着;她的声音悦耳,因为樱桃花都在那儿开着;她有着明眸皓齿,因为樱桃花在那儿开着。赵益书走得是东倒西歪,像是喝醉酒一样,他闻到了一股浓烈的花香。不,樱桃树的花香几乎可以被忽略。可是花儿开得那么好,果实那么莹亮,怎么会没有花香呢?他已经忘却要去敲那个老妇人的门,也忘却要来告诉她一件什么事。他满心满意地想到了惠惠,他看见惠惠也曾不止一次打那樱桃树下走过,只身向他一人走来,轻轻对他一笑,说:“你是在等我吗?”
他对惠惠重新笃定地生出一种无所希望的模糊的喜悦。他急切地要把这件事告诉惠惠,电话未有接通,他却没有任何先前的苦虑——她是否是故意不接而疏远,是否是因为她母亲的劝说而要更加实际地处理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多久,惠惠就发消息来说她刚才正在忙,没有接他的电话。她又告诉他明天工作结束后就要去他那里。
赵益书路过祖父的家,院子的铁门已经用一把铁锁锁起来,里面有风呜咽的声音,一切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只有那棵樱桃在黑夜中还在寂寞地扇动叶子,而每片叶子上都住着一个精灵似的。他顺手摘下几片放在口袋里。他到家后,从口袋里掏出树叶,想要作为标本夹在书里。想了想,他又把那本书抽出来,拿出树叶想要丢进垃圾桶。银妹看见他翻着书发呆,就问:“你对着树叶发什么呆?时间不早了,明天还要搬家,你早点休息啊。”他意识到这样罗曼蒂克的事在柳西镇是如此地令人诧异,自己身处其中,也觉得很好笑。他把书一合,重新放回书架。
推土机的声音越来越近了。他躺在床上,在寂静的午夜中,他听到一阵巨大的破坏声。樱桃树被连根拔起,树叶凋落一地,訇然倒下,然后这棵树再次成为往事,重新慢慢地被遗忘。
搬家的时候,他催促银妹上车,银妹这也要带走,那也要带走,像只小鸟衔树枝,把一点一滴全部带走,准备重新装饰新家。母子两个站在新家正中陌生的客厅中,银妹笑说:“陪我住一晚吧,好像你跟我住了一晚,这里才算成了我家似的。”她难得开口要求他做什么。益书鼻子一酸,也觉得他的故乡现在只剩下这位母亲了。“你放心,年底我把惠惠一起带过来。”银妹一听,忽然就大起胆子擅自做主让益书去跟他们吃顿饭,她也知道他对他父亲这头的亲戚感情十分有限。不过这次即便在账目的事情上他们有分歧,闹了很多不愉快,但对把樱桃树送给益书没有任何异议。无论如何,他应该走之前跟他们吃顿饭。他们觉得益书要这么一棵樱桃树,实在是不可理喻,还要多此一举地把它带走,路远迢迢的,麻烦不说,还要花费很多费用。喜欢吃樱桃,哪里买不到呢?
贵娣摇摇头连说:“傻喽——你傻喽!”
“也不知道他像谁?”红侠说。
“要是他爸爸在就好了。”银妹叹气说。
中午,他们又团团地围在一起吃饭。酒过三巡,热火朝天起来。他们把赵益书要樱桃树的事说了一回,又说到他这次怎么又是一个人回来,大家劝了一回银妹。银妹反倒是他们其中说话说得最多的,大家都不停地点头赞同。孩子因为吃得快,吃完便下桌。大家站起来把凳子重新挪了挪,这一挪,好像并没有刚才孩子空缺出来的位置,一大家子仍旧挤挤挨挨。
赵益书转过身看了他们一眼,肩膀上扛起那棵树坚定地走到镇上,找物流托运到他所在的城市。他即将离开这里,他不由自主地往西桥头看了一眼。头上涂黄色药物的女人所居住的房屋被埋没在其他房屋中,几乎认不出来。而他也看见了一个女人拄着拐缓缓地走过来走过去,看样子像是在饭后散步,不知道可会是她?因为忙着打包,赵益书来不及细想,跟快递公司交代好后就匆忙赶去车站。
樱桃树在运输的过程中出了一点麻烦,先是因为疫情封锁,物流迟滞,后来又说包装破裂,物品恐怕也遭受毁损。他一直处于担心之中,担心樱桃树因运输时间过长而凋亡,打了多个电话过去沟通。事情很快被同事知道了,都笑他对此事不必过于认真。他几日未能好眠,这么长时间过去,这棵树再不安置,大概就要死了。或许它已经死在了路上。
它怎么会死呢?它永远不会死去。
“应该把它种在前面的花圃中。”有人悄悄告诉他。
“花圃中本来有那么多树。”也有人也提醒他多种一棵并不会被人发现。
“还是种在花圃里吧,但是偷的人恐怕也多。以前河边有许多李树,夏天结很多李子,才长得有鸽子蛋大,马上就被抢光。年年如此啦!”
经过多次思索,即便樱桃被偷,那樱桃树总还在,于是赵益书仍旧决定把树栽种在花圃中。但他的樱桃树还没有到,一直被耽误在路途中。
他有时去狭窄的阳台上看一眼楼底下的花圃,其实也看不甚清楚,因为距离过于遥远,尤其是在有月亮的夜晚。他想象樱桃树栽在里面的情景,樱桃树在他的念想中,总浮现其他的与之有关的美丽的事。惠惠总会自然而然地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而那淡淡月光下的一切事物已在模糊朦朧中溢出光的轮廓——故乡的一切就在身边。
责任编辑 韩新枝 张凡羽
【作者简介】秦汝璧,女,1991年生于扬州。中国作家协会会员。2016年开始在《钟山》头条发表作品,至今已经在《作家》《中国作家》《小说选刊》等刊发表作品若干。2021年《伊甸园》入选《特区文学》2017—2020年度优秀短篇小说合集《春望新芽》。中短篇小说集《史诗》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获“《钟山》之星”年度青年佳作奖、首届石峁文学奖中篇小说奖,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新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