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顶包

2024-02-22孙健

壹读 2024年1期
关键词:局里河西

孙健

1

何畔在县农业局也算是老职工了,二十岁那年他就来了局里。可他和其他职工不一样,是编外人员,确切地说,是临时工。

二十多年前,复读了两年的何畔,高考再次落榜。那是个空中布满了絮状云层的黄昏,沉落的太阳被红色的云霞遮挡得严严实实,仿佛燃烧着熊熊烈火。他刚从田野放牛回来,牵着牛刚进家门便知道了这个消息。他把拴牛的缰绳丢给围着浅灰色围裙的母亲,掉头跑出家门。他一口气跑到村头的小溪边,脱下身上那件胸前有乔丹头像的圆领短袖白色衬衫,狠狠地甩在地上。他把细长的手指插进蓬乱的长发之中,蜷缩着身体坐在岸边,看一眼缓缓流淌的溪水,便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放声大哭。

西方的天空已变成深灰色,淡淡的雾霭笼罩着村子,袅袅炊烟升腾在房顶的上空,空气中混杂着稻米的清香,黛青色的夜幕已徐徐拉开。母亲脚步匆促地大声呼叫着何畔的名字寻他回家的时候,他已止住哭声。母亲来到他的身边,拽了拽他的手臂,他站起来,先把短袖衫搭在肩上,跟着母亲走了几步后才穿在身上。母子俩到家时,父亲正坐在院子里的小圆桌边大口抽烟。

天色已暗下来,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照着父亲那张黝黑而又布满褶皱的长条脸。院子里的空气随着夜色的降临仿佛变得粘稠起来,何畔感到呼吸困难,有强烈的窒息感。他深吸一口气,在桌边的马扎上坐下来,垂着头,不吭声。父亲抽完烟,把烟蒂摔在地上,又用脚尖碾碎,说:“再复读一年吧!”短短的一句话仿佛用尽他浑身的力气。何畔的胸脯一鼓一鼓的,他扬起脸瞅一眼木鸡一般站在旁边的母亲,算是默许了父亲的建议。

几天后一个弥漫着薄雾的清晨,何畔的父亲到镇上买化肥回来的路上,父亲赶的地排车撞上了一辆拉运木材的货车,地排车上雪白的化肥横七竖八地撒了一地。拉地排车的黄牛两条前腿跪在地上,浑身抖个不停,许久也站不起来。父亲从地排车上跌了下来,呈“大”字状趴在了人行道上。他的一条腿折了,住进了医院。货车司机把他送进医院,承担了他的全部医疗费。

当时正值农忙时节,农活多得很,他的母亲身体羸弱,凭她一个人,根本无法管好田里的庄稼。

病房里的墙壁是白的,床是白的,桌椅是白的,被褥也是白的……在这个仄逼的白色空间里,何畔坐在病床边的木凳上,弓着腰像只虾米,淌着泪水,颤抖着嗓音说:“我不再复读了。”父亲吊在半空的左腿缠满了惨白的纱布,他扭过刻满皱纹的脸看了看何畔,又瞅一眼窗外被风吹得枝叶来回摇曳的杨树。他的样子宛如一条搁浅的鲢鱼,嘴巴张了又张,最终一句话也没说出口。

从此,何畔天天跟着母亲到田地里干农活,拔草、施肥、锄地、喷农药……他啥活儿都干。他个子比父亲足足高了一头,身体强硕,力气也大,读书时学校每次开运动会他在铅球和铁饼项目上都获得过奖牌。可他在教室里待惯了,经不住风吹日晒,干不了多少活儿,就汗流浃背,浑身酸疼,嚷嚷着说累死了。

干农活儿很累倒也罢了,最让何畔难以忍受的是,那些看似朴实、善良的邻居,都乐此不疲地往他的伤口上撒盐,却浑然不觉。何畔近视得厉害,左右眼都是五百度以上。他是村里唯一戴着近视眼镜在田里干农活的人。村民们看到他,都拿他的眼镜说事儿,说他戴着眼镜干农活不伦不类,应该找一份待在办公室的工作才般配。

半年后,父亲的腿伤痊愈,能下地干活儿。那时高中生在农村是高学历,何畔绝对算得上是文化人。他读了那么多书,若是和农田打一辈子交道的确很可惜。

父亲和母亲再三合计,决计让他再去复读。那天一家人在院子里吃晚饭,父亲一仰脖把白瓷碗里的稀饭灌进嘴里,放下碗,又用衣袖抹净沾在嘴角的汤汁,说:“小畔,还是去复读吧。”何畔望一眼深蓝色的夜空,脑袋摇得像拨浪鼓。他当然知道,一年没碰书本了,再复读,结果可想而知。若是再落榜,又成為他人的笑柄不说,那分明就是自取其辱。母亲又劝,何畔也没同意去复读。

几天后一个烈日炎炎的中午,一家人从田地里回了家,父亲把锄头靠在偏房的土墙上,建议何畔到城里找个工作,还说这样或许能混出点名堂。何畔刚用湿毛巾抹完脸,他双臂抱胸倚在门框上,扭头瞥了眼院子里那棵不时地传来蝉鸣声的大榆树,并没有表态。

2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何畔的舅舅托人捎来口信,说县农业局招聘临时工作人员,问何畔想不想去。他舅舅当兵转业后安置在县消防队工作,听到这个消息便第一时间捎信过来。那时候村里没有电话,有要紧的事只能托人捎信。骑着自行车刚从田里回来的何畔,停好自行车,伸开手瞄了眼干农活留下的硬邦邦的茧子,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那夜下了一场暴雨,轰隆隆的雷声响了大半夜,第二天早晨已是雨过天晴,雨水冲洗过的村子空气格外清新。何畔用人造革材质的腰带把白衬衣扎进藏青色裤子,骑着自行车驶过泥泞的大街,上了公路,去了县城。

舅舅早已垂手而立在农业局门口等着他。他远远望见舅舅,快蹬几脚自行车,来到舅舅面前。舅舅摆了摆手,说:“快点走!”他说罢转身进了那扇生锈的大铁门。何畔推着自行车,手足无措地跟在舅舅身后。院子里摆停着一辆黑色桑塔纳,还整齐地放着一排自行车。他把自行车放好,跟着舅舅进了办公楼。

二人一前一后上了三楼,舅舅用弯曲的食指敲开一间办公室门。人事科的方科长接待了他俩。方科长名叫方能,中等个头,国字脸,颧骨微高,稍瘦。表情很严肃的方能问了何畔在学校的学习情况,还特意问了他的语文成绩。何畔如实回答。随后,方能让他回来等消息。

过了几天,舅舅又捎来口信,让何畔到县农业局上班。听到这个消息,一家人喜出望外。父亲杀了一只大公鸡,母亲炖了鸡汤,晚饭时父子俩还喝了点高粱酒。那晚,父亲连连与何畔碰杯,他每啜一口酒,都叮嘱何畔好好干。那是何畔第一次喝酒,他只喝了几口,脸就红得像鸡冠子,说话也有些结巴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何畔打扮一番,骑着自行车驮着行李出发了。父亲和母亲一直把他送到村口,直到目送他上了公路,二人才掉头回家。到了农业局,还是方能接待了他。这次方能的神情没那么严肃了,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那道缝仿佛是用胶水把上下眼皮粘在了一起。他拍了拍何畔的肩膀,安排何畔去了后勤科,主要是干些零碎活儿,浇浇花池里的花草,打扫院子里的卫生,送送材料之类的,这要比种庄稼轻松得多,至少不用在日头下暴晒。

方能给何畔安排完工作后,又带他去了四楼最边上的一间屋子,里面有张平板床,一张三抽桌,两把木椅子,还有个破了皮的黑色人造皮沙发。方能环视一下四周,说:“这是你的宿舍,你可要好好工作,若是干得好,以后有机会转为正式职工的!”方能说话时每次停顿,何畔都鸡啄米一般猛点几下头。听说能转成正式职工,何畔的眼睛亮了起来,身上的血液流动速度明显加快。

刚到机关工作,何畔对什么事都感到特别新鲜,局里没有脏活累活,什么工作他都抢着干。方能那句干得好能转正的话,如胎记一般牢牢长在他的脑间。这句话总让他干活的时候有使不完的劲儿。

何畔周一早上来上班,到了周末才回家,他在单位一待就是一周。其他职工大都住在县城,下午下了班就回家,晚上局里只剩下他和几个离家较远的年轻人。其实,他晚上也可以回家,只是他不想回到村里和村民们混在一起,怎么说他也是坐办公室的,与他们有区别。

何畔读高中时学的是文科,文笔不错,上学时他写的作文经常被老师作为范文在班上读。刚上班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再有十分钟就下班了,方能喘着粗气来到后勤科,递给何畔一份汇报材料,让他修改。何畔伸出两只手把那份手写的材料接过来,又把方能送到门外。

那时电脑还没普及,写材料只能用笔。何畔回到宿舍匆忙煮了面条,吃完就去了办公室,用钢笔在材料上勾勾画画,一直忙到深夜才改完。次日一早,他去了方能的办公室,方能正翘着屁股给窗台上的那盆青翠欲滴的君子兰浇水,他把材料递过去。

方能放下水壶,接过材料,边看,边来回踱步。何畔呆立在旁边,目光随着方能来回晃动。他的两手把衬衣的衣角揉搓成麻花状。“好!好!好!”方能看完后,停住脚步,坐在写字台前,递给何畔一沓下方印有“县农业局”字样的稿纸,说,“你再重新抄写一遍。”改完的材料到处都有勾画,的确有些乱。

何畔领了任务,一溜小跑回到办公室,趴在桌子上一动不动地抄了一个上午,连撒尿也没顾上。他把材料交给方能时,方能只看了一眼,就笑眯眯地说:“字写得真漂亮!”谁都喜欢别人夸奖自己,何况夸何畔的又是他的上司,他瞬间感到心里像抹了蜜,甜极了。

从此他成了方能的兼职秘书,经常给方能写材料。当然,方能也不亏待他,偶尔给他开点加班费,有时十元,有时二十元,钱虽不多,可也是对他的认可。

何畔清扫院子的卫生或是修剪花池里的花草时,一个体型肥胖的男子有时也同他一起干。他以为男子是来帮忙的,一问才知道,这位长得像一尊佛像的男子也是临时工,叫刘野。刘野和何畔不一样,他家在县城,每天下了班都回家。刘野的爸妈都有正式工作,爸爸在教育局工作,妈妈是县医院的内科医生,家庭条件要比何畔好得多。

何畔到县农业局工作后,村民们不再拿他的眼镜说事儿。每次周末回家,村民们见到他都非常热情地问这问那,有人问及他在局里干什么工作时,他当然不会漏下给方能写材料这码事,还再三强调干好了能转正。村民们就用艳羡的目光直视着他,还夸他真有出息,每每此时他的脸上都漾满红光。

村民们有时到城里办事,上午完成不了,中午若没地方落脚,就来找何畔。何畔每次都是热情招待,他会到食堂打两个菜,一荤一素,再买一个牛肉罐头,外加几瓶雪花牌啤酒,与来人对饮几杯。对村民们来说,这已是极其丰盛的大餐了。若是碰巧下午有空,他还陪同村民去把事办完。久而久之,村民们对他更是崇拜有加了。

3

何畔上班后的第二年,县农业局里分来两个大学毕业生,一男一女,男的叫岳河西,女的叫苏莉。更巧的是,苏莉和何畔是高中同学,还是同桌,且上学时两个人在朝夕相处中彼此萌生愛意,若不是那时都忙于高考无暇顾及儿女之情,爱的火焰早已在二人的心里熊熊燃烧起来了。

那年五月末,再有两周就要高考了,何畔背着书包骑着金鹿牌自行车放学回家。在一个路面密密匝匝地铺满鹅卵石的小巷里,遇到了背着天蓝色双肩书包的苏莉,蹦蹦跳跳地走在他前方几十米的地方。她离家近,步行。

何畔俯下身子,用力蹬车,很快便追了上去。他按了几下车铃,扎着两个羊角辫的苏莉扭过头,冲他莞尔一笑。露出两排洁白整齐的牙齿,红扑扑的腮上还两个浅浅的酒窝。他低声道:“小莉,你想报考哪所大学?”

苏莉咯咯一笑,说:“南方大学。”

“我也想去南方大学。”何畔脱口而出。

“太好了!到时候咱俩一起去上学,放了假一起回家。”苏莉张开双臂,仰起头望着湛蓝的天空。她白皙颀长的脖子完整地露出来,脸上溢满甜甜的微笑。她的样子像极了一只正在飞往南方的白天鹅。

何畔放慢速度,说:“我载着你吧!”苏莉毫不客气地坐到了自行车后座上。

两个人边走边聊,直到把苏莉送到家门口,又目送她进了院子,何畔才调头往家走。那天两个人交谈的时间虽短,可他道出了藏在肚子里许久以来想说又不敢说的话。他认为那天苏莉爽快的回答足以说明她已接受了何畔的表白。他和苏莉学习成绩差不多,正常情况下,两个人携手考进南方大学应该是不成问题的。可那年的高考何畔出了意外,考数学时有两道大题没做出来,况且英语也没考好。他马失前蹄,落榜了。苏莉却被南方大学录取了。

苏莉学的是财会专业,来农业局报到后,她理所当然地被安排在了财务科工作。尽管何畔知道自己的身份如今和苏莉之间已有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可她的到来,还是让何畔的心里再次燃起一团火。他笃信,这一切都是上天特意为他安排的。

在初秋那个阳光明丽的早上,看到身穿浅红色运动装的苏莉,来局里报到时,何畔的心里像是揣了一只不安分的兔子,怦怦跳个不停。

从那以后,他便一次次从一楼的后勤科去五楼的财务科找苏莉,他想请她吃饭。可当他每次拉开财务科那扇草绿色的防盗门,把苏莉叫到过道里,说:“苏莉,中午我请你吃饭!”苏莉都涨红了脸,推辞道:“我去食堂吃就行!”他说:“你第一天报到,我说什么也要给你接风。”不等苏莉再说什么,他已转身走了。过些时间,他又来到财务科把苏莉喊再来。一直到他第五次把苏莉叫出来时,她才勉强点了点头。

那天中午,何畔和苏莉去了县农业局对面一家档次挺高的饭馆。何畔特意穿了件竖纹蓝色衬衣,这是那年的流行色。他下了班就到饭馆。苏莉来到后,他俨然是一副大款的模样,站在吧台前,一手叉腰,专挑贵菜点。

苏莉拽着他的衣袖,说:“别点太多。”

“不多,不多。”他一口气点了四个价格昂贵的硬菜。两个人在靠窗的桌子边坐下,聊了一会儿,身体丰腴的老板娘端着一盘红烧牛肉和一条清蒸鱼放在桌上。何畔点的是啤酒,苏莉点了橙汁。

吃饭间,何畔故作见多识广,喋喋不休地说个没完。他向苏莉介绍了局里的一些事和一些人。苏莉话很少,她只是点头,微笑,聆听。

虽是久别重逢,何畔却感到那天中午的交谈,与当年在那条小巷里的相遇已截然不同。究竟不同在哪里,何畔也说不上来,总感觉两人之间有了一层连子弹都无法穿透的隐形障壁。

接下来的日子,何畔隔三岔五到财务室找苏莉,可苏莉对他总是不冷不热的。终于有一天,苏莉把他送出门来到楼道上的时候,面露愠怒之色,说:“你别来找我了,同事看了影响不好!”何畔是个知趣的人,他似乎明白了什么,从此找苏莉的次数就少了许多。

4

苏莉也有一间单身宿舍,不过她离家较近,下了班都是回家。岳河西离家很远,每晚大都住在宿舍,他与何畔一样,周末才回一次家。局里的其他几个年轻人,有时晚上也住在宿舍。他们经常聚在一起打扑克、下象棋,有时还到饭馆里推杯换盏喝点酒。

年轻人在一起无拘无束,总有聊不完的话题,他在和那些同龄的年轻同事在一起玩得兴起的时候,感到很快乐,并没觉出跟他们有什么不同,常会暂时忘掉自己没有编制的事。其实,除了工资比他们少一些,也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转眼已是朔风凛冽的冬天,院子里梧桐树的叶子已经落尽,枯黄的落叶大都是何畔清扫后放进垃圾箱的。这天傍晚,空中布满铅色的云,何畔没做饭,到附近一个面馆吃拉面。他刚在靠门的一张长条饭桌边坐下,猛地看见身穿浅紫色羽绒服的苏莉也点了拉面,她坐在位于墙角的饭桌边。

他赶忙上前搭话,问:“你……为什么没回家?”苏莉看他一眼,吹几口拉面上方的热气,说:“天气预报说夜里有雪,我担心下雪后明天早上路滑迟到,就住在了宿舍。”他没再吭声。苏莉吃起拉面。

何畔的拉面还没上桌,他木头似的站在苏莉旁边看她吃拉面。直到苏莉用白眼珠瞪他一眼,他才来回搓几下手,小心翼翼地退到自己的桌边。苏莉吃完面,用纸巾擦了擦微翘的嘴角,站起身,冲何畔摆了摆手,付了钱出了门。何畔追到门外,苏莉头也没回,穿过马路走了。

真是天赐良机!吃完拉面,何畔脚步匆匆地回来了。他心中的那团火还没有完全熄灭。他不相信因为自己的身份问题,原本喜欢他的苏莉会抛弃他,以圣洁著称的爱情是永不变色的。他想做最后的尝试,哪怕希望渺茫,他也要努力争取。

回到宿舍,何畔换了干净的衣服,西装,黛蓝色的,去年领了第一个月的工资买的。他快步来到苏莉的宿舍门前,停了几秒才敲了敲门。冬日的天,短得像根火柴棒,还不到六点,夜幕已经完全降临,小城的灯火陆续亮了起来。

米色的木门吱的一声开了,屋里亮着灯,苏莉坐在床边。开门的竟然是岳河西!他穿着一件蓝格子毛衣,外套挂在木质衣架上。他直戳戳地瞅着何畔,说:“你怎么来了?快进屋!”

何畔瞄一眼神情无比尴尬的苏莉,脸刷地红了,支支吾吾地说:“我……不进去了。”他说完便逃也似的回来了。

何畔心里很难受,想哭,又哭不出声。他下了楼到门口旁边的小卖部买了瓶二锅头,还有一包花生米,回到宿舍便自斟自饮起来。他喝光那瓶酒,吃完最后一颗花生米,然后直挺挺地躺在硬邦邦的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瞅着白茫茫的房顶,泪水从眼角汩汩地淌下来。

两周后,岳河西和苏莉确立恋爱关系的消息在局里传开了。仅从外貌上比,何畔完全可以落下岳河西一大截。何畔是四方脸,高高的个子,身材匀称,人们都说他长得很像香港影星周润发。岳河西呢,个子矮,肚腩隆起,小眼睛,尖嘴巴,戴一副镜片厚厚的近视眼镜。可就是因为岳河西是本科毕业生,是正式工,而何畔是临时工这一点,苏莉便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岳河西,拒何畔于千里之外。尽管何畔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可当这一切都被证实时,他的心里除了酸楚还是酸楚。

岳河西和苏莉穿着靓丽的服装,手牵着手挨个办公室分了喜糖。他俩来到后勤科,苏莉把喜糖放到何畔面前的时候,何畔满脸窘态,嘴巴蠕动良久,才憋出一句话:“祝你们……幸福。”等二人出了屋,他扒掉一块奶糖花花绿绿的包装纸,把乳白色的糖块塞进嘴里,嘎嘣嘎嘣把奶糖嚼成了碎末。

5

何畔来农业局上班后,也相过几次亲,可总是高不成低不就。父母想让何畔在城里找个女朋友,可因为何畔的身份问题,城里的姑娘都瞧不上他。怎么说何畔也是在机关上班,虽说工资低一些,可毕竟工作干净体面,农村姑娘又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因此,他的婚事如同一串长长的省略号,一直拖着没结果。

两年后的国庆节,岳河西和苏莉举办了婚礼,二十八岁的何畔还是孑然一身,这可把他的父母愁坏了,他们劝何畔降低择偶标准,让他找个家境好长得漂亮的农村姑娘。何畔也想早日成家,无奈之下只能同意。这个消息一传出去,就有人上门提亲了。何畔挑来挑去,最终,他和一个叫米小玲的姑娘对上了眼。她爸是邻村的村支书,她也是高考落榜生,学历对等,人长得漂亮,身段也好。她还有一门手艺,是个裁缝。

两个人见面后对彼此都感到满意,一年后举行了婚礼。

前年,父亲在村里盖了一栋砖瓦房。结婚后,何畔也不再住在局里了,尽管离家远,只要不是天气特别恶劣,或是有要紧的事儿,他下了班都回家。那时候摩托车已经走进千家万户,何畔每天骑着摩托车上下班,然而那时局里的正式职工大都买了轿车。

6

何畔在農业局一干就是十几年,他仍然记着当初方能跟他说过的话——干好了能转正。他不迟到不早退,请假也少。局里不管年长的还是年轻的,谁都可以给他安排工作,他领了活儿每次都是认认真真地完成,任劳任怨,从不怠慢。

又是一个秋天的早上,那天风很大,何畔风尘仆仆地从家里赶来上班,他停下摩托车,拎着浅蓝色的头盔刚进办公室,岳河西的电话就打了进来,这是个好消息。岳河西兴奋地说:“何畔,局里争取来了一个临时工转正的名额!”“真的?”何畔喜出望外。

“当然是真的!我还有事,挂了。”岳河西挂掉电话。局里有两名临时工,他和刘野,局里的杂活大都是何畔干的,刘野干的活连何畔的三分之一都没有。在他看来,刘野没有干好本职工作,根本不具备转正资格。他料定转正的名额是自己的,百分之百,刘野没有任何机会。

别看何畔离家远,可每天他都来得格外早,一来到先清扫院子,然后再忙其他的。吃过早饭,他骑着摩托车来到局里的时候,其他人还没有来。他拎着扫帚出了办公室,正好遇见腋下夹着黑色皮包匆匆外出的方能。他追了过去,硬着头皮问起转正的事儿。正从楼外的台阶上走下来的方能,停下来,一脚踩在平地上,一脚踩着台阶,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说:“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儿。”

何畔给方能写了那么多材料,还帮他干了那么多活儿,相信他不会忘掉自己当初说的那句话。何畔满脸堆笑,说:“您说得没错,临时工干好了果真能转正!”

方能瞥何畔一眼,说:“局领导正在研究这件事,很快就有消息了。”他说完转身走了。何畔哦了两声,跟出十几米远,才停下。他直戳戳地望着方能上了一辆黑色轿车,才回来。

方能只找何畔干这干那,却极少找刘野干活。去年冬天,方能到市里参加为期一周的培训,到第三天时,他父亲病了,急性肺炎,住进医院。他只好打电话让何畔到医院照顾他的父亲。方能是独子,妻子身体又不好。找何畔帮忙,也是他的无奈之举。

其实那天何畔的父亲也是刚做了阑尾切除手术,住在医院里。白天是母亲和米小玲陪床,夜里他陪床。按说何畔完全有理由推辞掉的,可接到电话后,他二话不说还是赶去了医院。母亲和米小玲只好全天待在医院。那几天,他在病房楼五楼侍候方能的父亲,他母亲和米小玲在二楼。后来,方能从一位同事那里得知了这件事,那位同事的妻子是那家医院的护士。方能自然对何畔好一番夸奖和感激。

方能家里若是有什么活儿,修水管,灯坏了,或是坐便器堵了,也让何畔帮忙维修。不管多么忙,只要方能开口,他从不敢拒绝。

那年冬天,局里位于办公楼一楼的仓库着了火,走廊上弥漫着浓浓的烟雾,火舌眼看就要蹿上二楼。其他职工闻讯后都拼命往楼外跑,何畔却拎起两个灭火器向仓库冲去。有位好心的同事担心何畔的安危,想拦住他,他袖口上的扣子都被拽了下来,也没拉住他。

他来到仓库,用灭火器拼命灭火。有人报了警,几分钟后,他舅舅和几名消防队员乘坐着鸣着警笛的消防车赶来时,可他却凭一己之力,已经把火灭了。他舅舅心疼地拉着他脏兮兮的手,说:“好样的,不过,以后要先考虑自己的人身安全。”

何畔像是明白了什么,说:“我知道了。”为这事儿,局长在全体职工大会上还表扬了他,发给他一张红灿灿的大奖状。

何畔认定这次他一定能转正。知道这个消息的当天,他回到家刚在院子里停稳摩托车,就跑进厨房把嘴巴凑到正在做饭的米小玲耳边,把转正的事告诉了她。他居然连头盔都没顾得摘下来。正在切白菜的米小玲,丢下明晃晃的菜刀,转过身高兴得搂着他的脖子跳了起来。

那天她多炒了两个菜,还陪着何畔喝了点白酒。米小玲这人哪点都好,就是肚子里藏不住话,当天晚上她就给一位闺蜜打电话,跟对方说何畔要转为正式职工了。第二天村民们都知道了这事儿。何畔的几个发小得知消息后,当即给他打电话问转正的事儿。何畔嘿嘿一笑,说:“差不多。”他以为转正已是板上钉钉了。

可是,三天后,局里的公告栏张贴的是刘野要转正的公示材料,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可白纸黑字在那里写着呢。他的脑袋嗡地大了起来。他在走廊上来回走了两趟,随后疯了一般冲进方能的办公室,问为什么转正的是刘野。

方能面露难色,倒了杯茶水递到他面前,慢悠悠地说:“刘野是大专学历,你是高中。”何畔额头的青筋鼓得老高,仿佛有几条蚯蚓在那里蠕动。他伸长脖子,说:“当初你说……干好了才能转正……刘野根本没干多少工作。”

“干多干少,没什么凭据,大专毕业证却是货真价实的,文件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呢,这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方能说完把一份红头文件递给何畔。何畔将文件接在手里,扫了几眼,这次转正的确对学历有要求。怪不得刘野有段时间整天趴在桌子上看书做题,原来他通过函授学习取得了大专学历。

这件事过后,何畔如同泄了气的皮球,整天无精打采,垂头丧气。这天晚上,何畔刚躺在床上,米小玲就搂住他的脖子,低声说:“要不你也考一个大专毕业证吧,下次再有转正名额,铁定了是你的。”他吞了一口唾沫,嗯了一声。

第二天在食堂吃完午饭,他没回宿舍休息,而是骑着摩托车去了书店,买来了成人高考的學习资料。他暗下决心,也要考一张大专毕业证。

复习了三个月,何畔终于如愿以偿参加成人高考后被录取,从此他开启了函授学习之旅。那时他已经有了一个女儿,家里还种着田,妻子整天在服装店里。每到寒暑假,他都到几百里之外的省城上课、考试,平时还要学习、做题。这样一来,田里的庄稼只能靠父母帮忙。父母年龄大了,干农活已是力不从心,只能勉强支撑。他很体谅父母的苦衷,每到周末,都到田里干农活。这段时间,他忙碌得很,即便这样,他也按时上下班,极少请假。

何畔没能转为正式职工,方能便很少再找他写材料,其他活交给何畔的也少了。过了几年,方能升为副局长。岳河西接替方能升职为科长。岳河西虽是中文专业毕业的,当了科长后,忙得分身乏术,他知道方能经常找何畔写材料,实在忙不过来时,他偶尔也找何畔帮他写写材料。

7

随着经济的快速发展,人们的生活水平不断提高,何畔和局里正式职工的工资差距越拉越大,现在他的工资居然连他们的一半都没有。到了中秋节或是春节,局里发福利,他领的东西也少得可怜。经过三年的努力,何畔已经拿到那张盖着鲜红印章的大专毕业证,这张证书足足花掉他一年的工资。他天天盼望着有一天能够转为正式职工。

何畔与苏莉是同学,他和岳河西年轻时整天形影不离,也算得上是好哥们儿。两个人不管谁遇到困难,另一个人必定尽全力相助。

岳河西还是普通科员那阵儿,有天晚上他们几个年轻人一起到饭馆喝酒,何畔也去了,AA制。大家很照顾何畔,他出钱要少一些。那晚几个人一时兴起,喝完白酒,又喝啤酒,不知不觉就都喝高了。喝完酒,他们摇摇晃晃地从饭馆出来时,一位同事停放在门外的天蓝色单车被匆匆走过的三个毛头小伙子撞倒了。岳河西走在最前面,他率先上去跟三个人理论,对方非但不认错,还凶得很,为首的那位五大三粗的男子,还责怪那位同事的单车放的不是地方。

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对方也喝了酒,双方你一言我一语地争执了几句,便由相互推搡升级为打斗在一起。双方都不甘示弱,一阵拳来脚往,也说不上谁吃亏谁占了便宜。岳河西踢了对方男子一脚,正要抽身离开的时候,他的黑框眼镜被那个男子抢了去摔在地上,鏡片被摔得粉碎。岳河西无比愤恨,冲上去朝着那个男子的脑袋一记勾拳打了过去。

男子哎哟一声蹲在地上,大家都吓坏了,男子用手捂着脸,借着路灯昏黄的光,众人看见殷红的血从他的指缝流下来。

对方的另外几人慌忙在路边拦下一辆的士,把受伤男子送往医院。何畔几个人愣愣地站在饭馆门前不知所措。他们知道闯了祸,如果男子伤势较重,是要负法律责任的,坐牢也是有可能的。几个人商量一番,决定还是先回来打探一下情况。于是,他们忐忑不安地回来了。

人是岳河西打的,他最为担心。他骑着自行车没有回家,而是去了医院,找到在医院上班的一位同学了解情况。直到晚上十点多,那位同学才打听来消息,那名男子只是受了轻伤,并无大碍。岳河西听了,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有些回落。他这才骑着自行车离开医院。

天很晚了,到家时,苏莉已经睡了。岳河西没有洗漱,就上了床,脱去衣服,钻进了被窝。他刚关了灯,又条件反射似的,啪的一声把灯打开,随后就匆忙穿衣服。苏莉被吵醒了,问他要去哪。他一声没吭,穿好衣服,从家里出来了。他骑着自行车,来到农业局门口。大门上了锁,他喊门卫开了门。他来到何畔的宿舍门前,用力敲门。何畔已经睡着,他听门响,穿着内裤开了门。

岳河西进了屋,紧抓住何畔的手,连声说:“何畔,你一定帮帮我!”

“你说,帮什么忙,怎么帮?”何畔先是穿上一件外套,又穿裤子。“我是公职人员,若是挨打的男子讹我,必定多赔钱,况且我快要提拔为副科长了,弄不好这事儿就让我的升职泡了汤。”岳河西摊开双手,说,“你……是临时工,不会受到任何牵连,你替我顶下那一拳吧。” 何畔正在系腰带,说:“放心吧,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岳河西连声道谢。

第二天刚上班不久,受伤男子的妻子和哥哥,还有另外两名男子,果真气势汹汹地找到局里。何畔主动站了出来,说:“人……是我打的……”那晚虽有路灯,但慌乱之中对方两名男子并没有辨清谁打的那记勾拳。了解完情况,他们得知何畔是临时工,没有多少油水可榨,只提出赔偿五百元钱和支付医药费的条件。何畔瞄一眼在旁边假装若无其事的岳河西,岳河西轻轻点了一下头。何畔当即答应下来。当然了,赔付的钱和治疗费大头都是岳河西出的,其他一起吃饭的同事也分担了一些。

这件事对局里的职工来说并不是秘密,可以说是人人皆知。从此,哪位职工若是犯了什么事儿,就找何畔顶包。同事们闯下的祸,都还到不了违法犯罪的层面。大不了赔点款,道个歉,受个处分就了事了。不管是关系好的,还是关系一般的,凡是找到何畔,他有求必应,从来没有拒绝过谁。

那年夏天,一个空中飘着丝雨的下午,一位叫胡磊的职工慌里慌张地给何畔打电话,说:“何……畔,我……开车撞死一条狗,我还喝了酒……”

何畔说:“你别着急,慢慢说。”

胡磊说:“其实,我的车根本没碰到那条狗,是那条狗为躲避我的车,一个前冲正好脑袋撞在一棵大树上。我本想开车离开的,可有两名村民目睹了事故的全过程,两个人还来到车前,瞅了我的车牌好长时间,若是交警给我加一个交通事故逃逸的罪名,怕是我的饭碗也保不住……”

那时何畔也买了私家车,吉利牌的,是辆二手车,他已考取驾照,开着车上下班了。自从他买了车,找他顶包的,大都是喝了酒开车出小事故的。

胡磊就是让何畔赶过去顶包,他在电话里说:“何畔,你是临时工,又没喝酒,我大不了多赔狗主人一些钱。我刚评上先进职工,还在公示期,这件事若是处理不好,先进就没戏了。你无论如何也要帮这个忙啊!”胡磊是一名普通科员,和何畔关系一般,何止是一般,两个人还有过节。

胡磊平时根本瞧不起何畔,有一次吃过午饭,胡磊和几位同事在会议室打扑克,何畔也在。胡磊和何畔是盟友,何畔出错一次牌,直接导致胡磊这边惨败。胡磊当即训斥何畔几句,何畔理亏,刚开始他并未吭声,可胡磊没完没了,且话越来越难听,说何畔脑残,缺心眼,等等。何畔实在听不下去了,就与胡磊争吵起来。吵了几句,胡磊揪住了何畔的衣领,何畔抓着胡磊的前胸,眼看二人就要动手打架。众人连忙将他俩劝开,最终二人不欢而散。从此,两个人见了面很少打招呼。因为这件事,按说何畔完全可以回绝,可他还是答应了。

何畔急匆匆坐着另一位同事的车赶到车祸现场,主动承认自己是肇事司机。狗主人是位四十来岁的男子,一脸络腮胡子,看上去挺凶的。可他得知何畔是临时工,并没怎么为难他,当场开出赔偿五百元的条件。何畔给胡磊发了信息,胡磊求之不得,回信息让何畔赶紧应下来。

8

何畔快五十岁了,一直没有等来转正名额。他知道转正已经没希望了,可他仍然勤勤恳恳地完成每一项工作。他有一个女儿和一个儿子,他俩已经读高中和初中。他和米小玲商量着在城里买房子,那样他上班不仅近了,两个孩子还能到城里读书,可他的工资那么低,还没有住房公积金,且他在局里上班花销也格外多。若是哪位同事家里有红白事,他都随一份礼,虽说他的礼金比别人少一些,可这也是他极大的一项支出。他攒的钱怎么也赶不上飞涨的房价,一家人省吃俭用,勒紧裤腰带过日子,至今仍没在城里买房。

何畔的一位发小,高考落榜后干了两年农活后外出打工,赚了钱,买了辆货车跑运输,人家现在已有十几辆货车,五年前就在城里买了房,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这样想来,也许当初他到机关干临时工,就是个错误的选择。

何畔的舅舅退休后的第二年,方能也到了退休年龄。何畔帮他收拾办公室里的东西。方能把两本书塞进一个纸箱,又瞄一眼正在收拾抽屉里的小物件的何畔,语重心长地说:“好好干,虽然转正希望渺茫了,但一直干下去,退休后每个月能领生活补贴。”他虽然不是正式职工,户口还在农村,但和村民们还是有所不同的,退休后仍能按月领钱。

方能退休后,岳河西接替他的位置,升职为副局长。他比以往愈加忙碌了,何畔很少能见到他。偶尔见到岳河西,他都会说一句:“有事尽管说,我一定会帮忙的。”

仔細想想,岳河西平日对何畔真的蛮不错,知道他工资低,岳河西有时参加饭局,就把喝剩的酒和只动了几次筷子的剩菜带回来,送给何畔。何畔也不嫌弃,都乐呵呵地收下,带回家。苏莉夫妇有时还请他到家里吃饭,家里若有吃不掉的大米、牛奶之类的东西,他俩也送给何畔。何畔并不推辞,都会笑纳,毕竟他俩的生活条件要比他好很多。

有一年中秋节的前一天,中午岳河西邀他到家里吃饭。苏莉炒了几个菜,两个人对饮了一杯。苏莉没喝酒,喝的是橙汁。吃饭的时候,看着苏莉夫妇亲亲我我的样子,何畔一点都不感到嫉妒,这么多年过去了,他都习以为常了。事实证明,苏莉当初的决定是明智的。他一点也不怪苏莉,当初自己有非分之想,简直就是不自量力,是异想天开。

一个空中布满鱼鳞状云朵的上午,何畔在办公室里和几个同事闲聊。有位同事跟岳河西住在同一幢楼上,还是上下楼,岳河西家住三楼,那位同事住四楼。几个人正聊着,他想起什么似的,起身把半开的房门关严,把手掌弯成喇叭状,放在嘴边,压低声音说:“你们知道吗,特大新闻,昨天岳河西和苏莉吵了一整夜,两个人还摔东西了!”其他人听了,当即议论纷纷。何畔心里感到隐隐不安,他没说话,起身从办公室出来,去了趟洗手间,方便完,洗了手,来到院子里,围着圆形的花池转了两圈。他思虑再三,还是想安慰苏莉一番。

如今苏莉已是财务科科长。何畔去了苏莉的办公室,苏莉正好在,还是一个人。她坐在电脑前,正在敲打着键盘。何畔进了屋,她表现得很热情,连忙让座,倒茶。

苏莉看上去有些疲累,眼圈红红的,像是刚哭过。何畔拖了把木椅子过来,坐在苏莉旁边。两个人聊了会儿家常,然后扯到夫妻关系上。苏莉很坦率,说:“我的确和岳河西吵架了,可夫妻之间闹别扭没什么大不了的,天天在一起,哪有不闹矛盾的,吵几句就什么事都没有了。”难得苏莉看得开,看来何畔多虑了。两个人又闲聊几句,他起身告辞。

何畔快到门口时,苏莉突然说:“何畔,你等等!”她神情怪异地快走几步,嘴巴凑到他的耳边低语几句。

日子宛如复制粘贴的文件,今天、昨天和前天似乎毫厘不差地相继翻了过去。囊括酸甜苦辣咸的生活,又恢复了昔日的宁静,苏莉和岳河西一起上班,一起回家,一起逛商场……那个发生争吵的夜晚似乎根本没有发生过。岳河西依然那么忙,他整天穿得板板正正,开着私家车出出进进的。苏莉每天也是按点上下班。

一晃几个月过去了,这天中午,空中阴云密布,风也大,院子里的树木和花草被风刮得东倒西歪。近些天总是夜间惊醒的何畔,正斜着身子靠在办公室里破了皮的旧沙发上打盹,手机响了,岳河西打来的。他按了按手机上的绿键,电话通了,听筒里传来岳河西的声音。“何畔,有件事你得帮帮我。”岳河西的嗓音有些喑哑,也有些慌乱,说,“我喝了点酒,开车在村口撞死一只羊,你尽快赶过来……”

没等他把话说完,何畔便打断了他,说:“对不起,我没时间。”

岳河西的嗓门明显大了许多,说:“你在忙什么,赶紧停下来!”

何畔说:“这是我的私事,不是工作,我停不下来!”

“这是一起很平常的交通事故,你只要承认你开的车,其余的事我来做,事后必有重谢。”岳河西的嗓音低了许多。

何畔说:“我今天中午也喝了酒,真的去不了。”

岳河西急眼了,说:“你是临时工,即便喝了酒,交警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你的损失,我加倍赔偿!”

何畔说:“临时工也有尊严,我也不想被处罚!”

岳河西说:“何畔,我对你不薄,我出了事,你总不能袖手旁观吧。难道我和你的交情还不如那个胡磊?”

何畔说:“这是两码事。”……不管岳河西怎么劝,何畔就是不同意前去顶包。岳河西在电话里又纠缠半天,何畔也没松口。其实,那天何畔滴酒未沾。

十几天过去了,这是个空气中夹杂着少许雾霾的早晨,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来,吝啬地散发着藤黄色的光。人的影子拉得老长,仿佛体内的某种欲望极度膨胀才扭曲变形。消停了一夜的小城喧闹起来,街道上小贩们的吆喝声、车辆的喇叭声、店铺门口的音乐声……此起彼伏地交汇在一起。

几辆颜色不一的轿车相继驶进绿意盎然的院子,依次在划了白杠的车位上停好。几位穿戴整洁的职工各自从车上下来,他们聚在一起,边走边谈论着局里的某位副局长因酒驾及出轨问题被免职的事儿。几个人都戴着N95口罩,他们说话时蒙在脸上的烟白色面料一鼓一鼓的。

何畔挥动着扫帚正在扫院子,他直起身,抬头望一眼深邃高远的天空,又目送几位同事走进办公大楼,喃喃自语:“你小子满肚子都是花花肠子,还想让我顶包,没门!”

猜你喜欢

局里河西
最后的铁血军团:盛唐已去,河西仍在
南京翠贝卡河西旗舰店
分手
捡到钱了
原野奇谈(十)局中局里的替罪羊
姑臧城空间布局与五凉河西政治
专车
升级版河西之战
河西行(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