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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兼师友:刘永济和程千帆的交谊

2024-02-21孙守让

名人传记 2024年1期
关键词:永济武汉大学

孙守让

刘永济是我国著名古典文学大师,治学广博,用功至精,在群经、古史、校勘等方面修养深厚,其在《文心雕龙》、屈赋和唐宋詩词方面的研究更是成果卓著,为世人所推崇。程千帆是公认的国学大家,在校雠学、古代文学、历史学等领域造诣颇深,其妻沈祖棻更被朱自清称为“现代李清照”。

刘永济比程千帆年长二十六岁,二人虽未有过真正的师生关系,但在治学思想和学术风格上表现出了明显的师承关系。两位先生情兼师友,无论是在学术研究还是个人交往上,都情深谊厚,感动士林。

世交旧谊,“同是未归人”

刘永济(1887—1966)字弘度,湖南新宁人。祖父刘长佑是湘军著名儒将,曾任直隶总督、两广总督、云贵总督。父亲刘思谦曾任广东、云南等省知县。1906年,十九岁的刘永济进入长沙明德中学学习,后转入上海复旦公学,中学毕业后,又相继在天津高等工业学校和北京清华留美预备学校学习。1912年至1917年间,刘永济长住上海,曾求学于词学名家况周颐和朱祖谋,深得两位名家的赏识。1917年底,刘永济应邀回到湖南长沙,在明德中学任教。

程千帆(1913—2000)原名逢会,后改名会昌,千帆原是他的笔名,后以此名名世。他是湖南宁乡人,父辈已迁居长沙,年少时又举家迁往武汉。他的曾祖父程霖寿、伯祖父程颂藩、叔祖父程颂万、父亲程康都有诗作传世,所以程千帆曾骄傲地说:“诗是我的家学。”

程家与刘家是世交。刘永济自幼便对文史兴趣浓厚,在长沙明德中学执教之时,以晚辈身份与程千帆的叔祖父程颂万有过不少交往。在程千帆的记忆中,程家一直珍藏着程颂万的一幅画,上面有刘永济的题字。刘永济还曾经向程千帆的堂伯父程君硕问学。程君硕是程颂万的长子,早年饱读诗书,才华横溢,以诗文名世,但因为生活困厄,不得不以教授私塾为生。

幼年的程千帆大部分时间都在堂伯父程君硕的私塾“有恒斋”里学习各种典籍,打下了扎实的“童子功”。程千帆认为,堂伯父程君硕就是他在古典文学学习和研究方面的启蒙老师。1928年,程千帆进入南京的金陵中学初三年级学习,读完初中和高中后,升入金陵大学,师从黄侃、胡小石、吴梅、汪辟疆等先生。

程千帆很早就在《学衡》杂志上读到过刘永济的文章。刘永济与学衡派的吴宓、梅光迪等人有着很深的情谊。在吴宓和梅光迪的介绍下,还是中学老师的刘永济就开始为《学衡》杂志撰稿。1928年,经吴宓介绍,刘永济到沈阳东北大学任国文系教授。“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占领东北,刘永济举家南迁,到武汉大学任教。刘永济在武汉大学《文哲季刊》上发表的文章,程千帆曾经寓目。

1936年,程千帆从金陵大学毕业,一度因找不到适合的工作而踌躇彷徨。次年,程千帆经人推荐到四川康定的西康省建设厅担任科员,1940年2月又经推荐到在四川乐山办学的国立中央技艺专科学校教授语文。

七七事变爆发后,很多大学从北方迁到西南地区。1938年3月,武汉大学部分师生六百余人乘船抵达四川乐山。1939年8月,刘永济也到达乐山,继续在武汉大学任教。由于时局和命运的变化,刘永济和程千帆两位学者竟如蓬草,差不多在同一时间飘荡到了乐山这块异乡的土地。他们就此有了见面和交流的机缘。

在乐山,刘永济一家住在城外一个叫作“雪地头”的地方,程千帆和妻子沈祖棻也住在这里,只是刘永济住在山腰,程千帆夫妇住在山顶。当时战火频仍,环境艰难,又远离故乡,有一位同乡前辈并且是有着世交关系的著名学者在此任教,程千帆自然想去拜访。而处在寂寞之中的刘永济,因为有后辈来访,而且是学有成就的后辈,同样喜不自胜。“廿载钦名德,天涯得比邻。通家三世旧,吟鬓百年身。儒术诚何用,兵戈岂不仁。殷勤问乡信,同是未归人。”程千帆当时写了题为《与弘度丈结邻因呈二首》的两首五律送给刘永济,恰如其分地记录了当时他的心境和感慨。

刘永济看到程千帆在学术上非常努力,沈祖棻也非常有才华,心里十分高兴。有一天,程千帆带着自己的几篇文章和沈祖棻的几首词去拜见刘永济。刘永济读完沈祖棻的《涉江词》后,专门赋词一首《浣溪沙·读《〈涉江词〉赠千帆、子苾伉俪》,表达对两位后辈的欣赏:

鼙鼓声中喜遇君,硗硗头玉石巢孙。风流长忆涉江人。

画殿虫蛇怀羽扇,琴台蔓草见罗裙。吟情更似锦江春。

1941年暑假,武汉大学一年级缺一位教国文的老师,程千帆请求刘永济引荐。刘永济在武大担任文学院院长,有很高的学术地位和声望,从不轻易推荐谁到武大任教。在武大数年,刘永济只推荐过两个人,一个是经学大师王闿运的弟子刘豢龙,另一个就是程千帆。

“蒙弘度先生饮食教诲,得有今日”

1941年秋,程千帆正式进入武汉大学中文系教书。在此之前,武大中文系的大一国文采用的是黄焯先生的讲义,这份讲义偏重散文。程千帆认为应该讲一点文学理论,因此在编写讲义时,他将讲义分为上中下三篇,分别是“总论”“骈文”和“散文”,其中“总论”部分的十篇文章有注解,有按语,自成体系。“总论”完成后,程千帆将讲义拿给刘永济审阅,刘永济鼓励他边教边改。由于“总论”涉及内容既宽且深,程千帆用一个学年才讲完这一部分。刘永济则认为,这份讲义的内容较一般的大一国文程度要高,因此讲得慢也在情理之中。程千帆的这份讲义后来被整理成《文学发凡》(后改书题为《文论要诠》《文论十笺》)一书出版,成为其最重要的代表性著作之一。

程千帆固然有很高的学术水平,但教书和做学问毕竟是两码事。况且程千帆当时只有二十八岁,在高等学府任教的经验不足,所以刘永济对程千帆的教学还不是很放心。程千帆刚开始讲课的时候,刘永济就在隔壁教室听,一个星期连着听了十一节课,这才放下心来。刘永济始终没有对程千帆提过此事,直到多年后程千帆担任武大中文系主任,刘永济的夫人黄惠君才将此事说给他听。程千帆感慨不已,刘先生对后辈的关爱令他没齿难忘。

1942年8月,程千帆和沈祖棻夫妇一起被金陵大学聘为副教授,遂前往成都生活。后来,程千帆到四川大学任教过一段时间,兼授金陵大学的课程。1944年,程千帆因揭露学校腐败而开罪于权贵,夫妇二人离开了金陵大学。1945年抗战胜利后,刘永济邀程千帆回武大任教,程千帆被武大聘为副教授。不久,武大回迁武汉。1947年,程千帆被评为教授,1948年又被任命为武汉大学中文系主任。

武汉大学有一个规矩,夫妻二人不能同时在校教书。因此,那段时间,沈祖棻只得作为教职工家属在武大闲住。1952年秋,江苏师范学院(今苏州大学)组建,沈祖棻到该校任中文系教师。夫妻俩一个在武汉,一个在苏州,山水阻隔,生活上、工作上颇不方便。程千帆曾经向学校提出申请,希望调往江苏师范学院,未得武大同意。直到1956年10月,武汉大学才将沈祖棻调回武大,夫妻二人得以团聚。

程千帆自1941年进入武汉大学,除曾短暂在金陵大学和四川大学任教外,都是和刘永济在一起工作。刘永济是一位学养深厚、谦虚谨慎的前辈,程千帆是一位天资聪颖、勤勉奋发的后生。他们在生活和学术上交往甚多,前辈春风化雨,后生耳濡目染。无论从人格上还是学术上,程千帆一直以刘永济为师,曾感慨地说:“我蒙弘度先生饮食教诲,得有今日。”

在治学观念上,刘永济和程千帆都十分重视文献考据和理论批评相结合。新文化运动时期,刘永济采取保守主义的立场,反对以胡适为代表的新文化派,尽管他并没有和他们进行过公开的辩论。刘永济认为为学的目标应是使古代文化直接参与到现实生活中来,让这些学问成为现代思想意识的参与者和建构者。他的许多研究著作,其体例都取法传统经典,重视传统的“义理、考据和辞章”。而程千帆也强调,古代文学的研究要做到“文献学和文艺学”的结合。

刘永济的文学史著作《十四朝文学要略》是1928年在东北大学授课时的讲义。此书既重视考据,又长于持论,结构、观点特点鲜明,在形式上兼用纪事本末体和纪传体。程千帆对刘永济的这种方式给予同情之理解,他认为,《十四朝文学要略》“以简驭繁,纲举目张,有其优长之处,在今天仍有启示意义”。程千帆晚年和他的弟子程章灿共同撰写的《程氏汉语文学通史》就是从刘永济这部著作中得到启发,并且参考和借鉴了其中的一些成果,形成了从子书衰落到论说文论的勃兴的有关论述。

在为学态度上,刘永济对程千帆更是影响至深。1940年在乐山时,每天早上程千帆夫妇都能听到刘永济的琅琅读书声。当时的刘永济已经是颇有名望的大学者,仍求知不辍,作为年轻人的程千帆备受激励,更加不敢懈怠。到了晚年,刘永济更是珍惜分分秒秒,每天天还没亮就起床工作,中午休息一会儿,起床后便一直工作到深夜。他自己说:“我是把一天当作两天过,但还是恐怕所为不及其所欲为。”

刘永济做学问追求精益求精,自己的研究成果不是十分满意的,绝不轻易拿出来发表。刘永济的著作还是草稿状态的时候,程千帆得以先睹为快。程千帆劝他早点让这些成果问世,但刘永济总是认为见解还不成熟,不宜立刻发表。有一次程千帆问他:“您对《庄子》有精深的研究,但是不肯写成书以传世,是不是‘善《易》者不言《易》?”刘先生笑而不答。刘永济还创作了不少词作,也不轻易发表。有时候他会将新作品拿来请程千帆和沈祖棻提意見,并且对他们的意见非常尊重。程千帆夫妇曾保留了刘永济一百多首词的手稿,可惜这些珍贵的手稿在“文革”中毁坏或遗失了。

刘永济给程千帆写过一副书斋联:“读常见书,作本分事;吃有菜饭,着可补衣。”这副对联体现了刘永济做人和研究学问的态度——从最基础的事情做起,做老实人,不好高骛远,不心浮气躁。刘永济的这种精神对程千帆影响深远。和刘永济一样,程千帆也非常重视基础,他常告诫学生说:“学术研究当然要出成果,但是不能急功近利,要把基础打得宽厚一些,要像金字塔那样, 切不可像根电线杆。”

1956年,全国各大学统一标准进行教授评级,刘永济被评定为一级教授。程千帆当时四十二岁, 被评为三级教授。彼时武汉大学中文系正处于鼎盛时期,人才济济,有所谓“五老八中”之说。“五老”是指武大中文系中已经名满天下的五位老教授——刘永济、刘博平、席鲁思、黄焯、陈登恪,其中,以一级教授刘永济为首。而所谓“八中”,是指程千帆、胡国瑞、李格非、刘绶松、周大璞、李健章、缪琨、张永安这八位年富力强的新生代中青年教授,程千帆为“八中”之首。

刘永济和程千帆还被当时最权威的文学研究刊物《文学研究》(1959年更名为《文学评论》)聘为编委,这一方面反映了当时武汉大学古代文学学科的重要学术地位,另一方面也反映出这一对师友在文学研究界的重要地位。

整理遗著,嘉惠学林

1958年,程千帆被错划为右派。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远离武汉的沙洋农场参加劳动改造,后来虽一度回到武大,但是不能登上讲台,只能在中文系的资料室工作。刘永济也遭受了不少磨难,1965年,严重的胃出血已经让他不能工作。1966年“文革”爆发,刘永济被打成“反动学术权威”和“封建遗老”,家人也受到牵连,家中书籍被封存,其多年积累的资料卡片也散失殆尽。

1966年10月,刘永济在武汉衔冤逝世。三个月后,他的夫人黄惠君也随之去世。程千帆当时在农村劳动,没有资格前去吊唁。1975年,程千帆右派的帽子被摘掉了。1979年5月,武汉大学为刘永济平反,并召开了追悼大会。此时的程千帆已离开武汉大学,前往南京大学任教授。他专程送来一副挽联,表达自己的哀悼和怀念之情。

在南京大学工作的二十多年时间里,程千帆焚膏继晷,奋发有为,撰写了多部学术著作,培养了一大批后辈学者,形成了享誉学坛的“程门学派”。同时他把自己的更多精力放在整理和出版刘永济的著作上。

20世纪80年代初,程千帆想为刘永济写一篇传略。于是他写信给刘永济的女儿刘茂舒和女婿皮公亮,请他们将刘永济的生平大致写出来,还指出这中间应该包括师母黄惠君的部分,特别是她早年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学院毕业后在湖南办教育的经历。他遗憾地说:“我听二老说过许多逸事,可惜当年没有笔述,现在都记不真了。”

为了写这篇传略,程千帆认真地阅读了刘永济的相关著作,深刻感受刘先生深厚的学术功底和崇高的人格力量后,才执笔为文。写成后,他将传略寄给刘永济的女儿女婿,并告诉他们写得“太不充实,不生动,对不起你们”,还说其中的一些内容可能也不那么准确,希望他们看完后能够指出其中的讹误。他谦虚地说道,传略“未能发潜德之幽光于万一……”。

20世纪80年代以前,学衡派在学术界毁誉参半。刘永济早年与学衡派关系密切,他的子女担心其著作的出版可能会遭遇一些阻力。程千帆请他们放心,他认为之前一直被批判的新月派和鸳鸯蝴蝶派都已经给予了适当肯定,更何况学衡派呢。程千帆相信,将刘永济的著作整理并发表出来,一定会嘉惠学林,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事实证明,程千帆所言非虚。80年代后期,学衡派成为学界讨论的热门话题,评价也越来越理性和公正。

就质量而言,刘永济的学术著作是当时一流的研究成果,但是在他生前出版的数量不多。刘永济生前已经写成但未刊出或未全部刊出的作品,包括《词集》《诵帚堪词论》《屈赋音注详解》《屈赋释词》《屈赋定本》《唐人七绝诗选》《诵帚词筏》等。程千帆一直努力想让刘永济的研究成果早日面世。

刘永济的《诵帚词筏》原稿可能是六篇,但当时只剩下两篇。于是,程千帆写信到成都,请过去的学生在成都图书馆和四川大学图书馆查阅曾经发表这些文章的《读书通讯》杂志。他还积极跟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施蛰存联系,希望能在他主编的《词学》上发表刘永济的词作,并且将《诵帚词筏》中仅存的两篇先行刊载在《古代文学理论研究丛刊》上。如今,刘永济的著作整理出版和研究工作得到了重视,刘永济与程千帆二位先生的在天之灵应会感到莫大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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