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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穆一九五五年访日之行

2024-02-21张子康钱婉约

读书 2024年2期
关键词:访日钱穆日本

张子康 钱婉约

一九五五年孟冬,耳顺之年的钱穆前往日本考察,此为其生平第一次走出国门。近代以来中国人“开眼看世界”,海内外交通日渐便利,人物与思想的跨国交流成为常态,从中外学术关系的密切程度来说,任何一本土学问也具有相当的国际性,自不待言。钱穆被视为传统学人的典范,其学术植根于中国传统历史文化,然其视野绝非囿于本国,中年以后,论著中纵论比较中西文化之处颇多,并以此追索中华民族与中国文化前途出路。其实,从青年时代起,他对于海外世界与知识的关注并不亚于许多留洋归来的知名学者,只是人生际遇所限,即使成名已久还依然未曾出过国门,亲睹他国风光。

近年来,随着《钱穆致徐复观信札》等新史料的出版,学界对钱穆生平交谊的研究有了较大进展。然而,其与域外学术的关联仍未引起足够的注意,故而钱穆形象仍不免停留在胡适所谓“从未出国门的苦学者”的形象之上,造成学界一种习惯性忽视钱氏海外知识背景的偏颇。钱穆一九五五年日本之行,正可提醒我们应将其学术体系放置于东亚乃至世界思想文化互动的背景中去加以考量。

关于一九五五年的访日之行,钱穆自己在《师友杂忆》中着墨不多,韩复智所编《钱穆先生学术年谱》资料不出前者所记,对于此事也是寥寥带过,其他钱穆传记等研究中,以鄙见所及也未有讨论。作为钱穆人生中首次海外之行,殊为不可忽略,值得记述。且钱穆早年自学日语,对于日本中国学成果颇有借鉴,此次能够与东邻同仁直接会面交流,是其与日本中国学界的关系史中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更为重要者,此次日本之行验证了钱穆对日本的“书本”印象,触动和加深了他对于中国文化出路与东方民族前途的思考。

钱穆此次访日是受台湾“教育部”组织的“教育文化访问团”委派。台湾方面筹划派遣并邀请钱穆参加则可能早在上一年年末,一九五五年一月钱穆在致徐复观信中说,对于“教育部”此次邀请四月访日的计划,他最初是予以推辞的,然而时任台湾“教育部”部长的张晓峰一再坚请,行程又推迟至六月时,钱穆便应允了。后由于某些原因台湾方面一度搁置此事,最终改定为十月出发,并再次得到钱穆的同意。反倒是徐复观对钱穆参与访日似乎始终持反对态度,故而钱氏在通信中解释称一方面出于张晓峰的屡次邀请,一方面《民主评论》得台湾“教育部”允诺赞助,坚拒不去恐资助无法按期到位。当时钱穆主持之新亚书院已得雅礼协会资助,财务上总算稍显宽裕,不过钱院长依然教务繁重,同时还要兼顾著述及协办《民主评论》,故起先推辞,实因无法分身,不愿离港。后来同意抽身一个来月访日,可以想象返港后需要的补课办公等事。信中也说及,赴日之行途经台北,连转道时在台中一访徐复观的闲余都没有。但这也从侧面表明钱穆能够排除种种阻力前往日本,不仅出于外部恳请,本人还是具有充分意愿的。

未出过国门,人之常情自然想要弥补此遗憾,况且钱穆对于海外世界与知识始终抱有很强的关注。进入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以来,寄居香港艰难办学的钱穆,经常往返于港台之间,他的学术著述重点已然从先秦诸子、中国通史文化史悄然转至更为宏观的探索中国文化与中华民族前途和出路的大问题上,其将校名定位“新亚”,或也是一个象征,而将日本这个“东亚的西方国家”视为探索文化的关键参照,自是题中之意。他在《访问日本的一些感想》(以下简称《感想》)開篇提出自己意图考察的两大问题:当前日本各界对自己传统文化抱有的想象与态度;日本社会对自己当前国家出路、民族前途,抱有何种的打算与努力。这两个问题是钱穆久已储备于心的,是针对日本的问题,毋宁说也正是他探寻中国文化出路绕不开的思绪,故而,此乃东瀛之行的最大心愿。

日本自古以来受惠于中国文化,又保留有一些在中国反而已经消失的传统风俗,钱穆曾言:“我以前爱读小泉八云描写欣赏日本风情的书。我因于读了小泉八云的书,使我神游到中国文化之某几面。”相较于体验异域风情,钱穆更有几分在日本寻觅传统中国的想法,有机会与遗存在东瀛的中华文化相遇,也使其心生神往。

在中学教书时,钱穆就曾阅读并喜爱蟹江义丸的《孔子研究》及林泰辅的《周公及其时代》两书,前者对其《论语要略》《先秦诸子系年》等书的写作影响颇大,据后者所译的《周公》一书是钱氏等身著作中仅有的译著。此后,钱穆对于日本传统汉学与中国学都颇有关注,在与徐复观的信中多处可见其对日本研究的肯定,并提醒徐留意日本的相关资料与研究成果。对于东瀛的学者,钱穆大多是闻其名见其书,却未见其人,此次日本之行能与日本东京及京都两地的中国学家有直接接触,也应是促使其动身的原因之一。

访日团由钱穆任团长,凌鸿勋为副团长,邓萃英、毛子水、马廷英、黄君璧、潘重规、庄尚严、林子勋(任秘书)共九人组成(非《师友杂忆》中所说七人),除马廷英与凌鸿勋两位是理工界专家外,其他诸人基本上可以归为人文学者。耐人寻味的是,此行访日之事在《朝日新闻》《每日新闻》《读卖新闻》《产经新闻》等当时日本主要报纸上均未见有报道,《师友杂忆》上也说:“余等初至东京,各大报纸亦不做报道。”根据钱穆留下的书信、演讲、墨迹等材料以及台湾《教育与文化》一九五六年三月“ 访日观感专号”,大致复原访日行程如下:一九五五年十月二十六日访问团自台北至东京,因恰逢正仓院开仓,三十日晚即离开东京赶往奈良,参观正仓院宝物。十一月一日到京都,在京都停留四日,再回到东京,直至十一月二十二日返台,共计在日二十七天。其间,钱穆与访问团成员一起游览了两京及奈良主要名胜,访问了东京大学、京都大学、早稻田大学、东京教育大学、亚细亚大学等高校,参观了汤岛圣堂、正仓院、国立国会图书馆、静嘉堂文库、京都博物馆等文化学术机构,会见的政、商、学界重要人物亦不少,行程紧密,内容丰富。以下就有关学术交流与收获者,摘要分述之。

十一月十日,钱穆受东方学会、斯文会、东方文化学会、东京大学中国哲学研究室、日本中国学会、东洋文库六个学术机构团体的邀请,在东京大学做了《中国历史上社会的时代划分》的演讲,战后初期日本中国学界尤其东京中国学界,论争最为激烈的即为中国历史断代划分的问题,钱穆选择此题目正是回应日本学者的期待。

在东京,钱穆与宇野哲人、石田干之助、武内义雄、加藤常贤、诸桥辙次等学者有接触与交流,其中交流较深的当属宇野哲人。宇野与前述钱穆青年爱读的《孔子研究》作者蟹江义丸师出同门,蟹江英年早逝,宇野继承了蟹江的研究路径,几十年如一日研究《论语》与孔子,耄耋之年仍有所著述,被钱穆称为“一见如故”之人。回港后,钱穆寄送《新亚学报》创刊号给日本各大学术团体,宇野收到后,对钱穆所写的发刊辞极为推崇,而钱穆则称赞宇野是“知学术利病”的“宿学”。

刚刚任职东大教授的宇野哲人之子宇野精一,陪同钱穆游览东大。宇野精一在此前的一九四九年,就在其《中国古典学的展开》一书中,就《周礼》成书年代问题,介绍过包括钱穆在内的林泰辅、郭沫若、津田左右吉四位代表学者的研究成果,并尤为推崇钱穆的《周官著作时代考》,称“以上介绍的诸论之中,我认为钱穆先生的说法从论证的方法到结论都是大体妥当的见解……”(宇野精一:《中国古典学の展開》)。这也是日本学界较早对钱穆学术研究进行具体评介的著作。

此后, 宇野父子所属的斯文会对钱穆也有持续的关注。一九七六年钱穆参加韩国举办的“退溪思想研究国际学术大会”并做基调演讲,斯文会成员也有与会者,回国后,即将钱穆的演讲翻译成日语刊载在会刊《斯文》第八十号上,并推崇钱氏为“今日中国包括大陆在内的第一儒学者”。

可惜行程匆匆,很多相见的学者大都未能深入“相知相谈”,在钱穆致徐复观信中,记录了此行难得一次的从容愉快的会面:

昨夜在一某私立大学校长家晚餐,席间只弟与一译人,从容长谈过两小时,彼穿了木屐,直送出小巷至大街上车。

席间由其夫人亲自侍酒献茶,跪在一旁。我谓只有读中国古书遇此情景,彼谓若获第二次赏光,当嘱老妇同席伴食。所惜此等机会不易多得。若能留此半载,必可有许多影响。

某私立大学校长即太田耕造,时任亚细亚大学校长。十一月七日的此次晚宴对钱穆来说印象深刻,在《师友杂忆》中也有回忆,但其中说午餐应是记忆有误,正可以与致徐复观信互为补校。在东京逗留期间,太田屡次到酒店访问,钱穆也曾赴该校访问并做短篇演讲,不仅结下了个人情谊,还促成了新亚书院与亚细亚大学两校间的合作。钱穆访日时,亚细亚大学已计划在香港招生,一九五七年春太田耕造回访新亚书院,双方决定了交换留学生的协定,次年两校正式开始互相派遣留学生。

一九六0年钱穆访美途经日本,亚细亚大学派数十人在机场迎接,钱穆再次访问亚细亚大学,并发表演讲《人》。太田犹记当年约定,宴请钱穆夫妇共进晚宴。钱穆第三次访日时,已退休的太田又特地去旅店相访,不愧钱穆所说“日本一友”。

钱穆著述的首篇日文译本也与此次访日尤其是到访亚细亚大学有关。钱氏虽成名已久,但一九五五年前日本未有其论著的翻译。就在钱穆正式访日前夕,日本杂志《综合文化》当年九月号择取翻译了新出版的《中国思想通俗讲话》一书中的《德行》一篇,译者中山优称钱穆为“现代中国思想界的一座高峰”。中山优与钱穆同岁,毕业于东亚同文书院,是一位在新闻、文化、政治界十分活跃的“中国通”,战后与亚细亚大学关系紧密,并在一九五六年成为该校教授。之后,中山又在《综合文化》一九五六年二月和三月号翻译了同书的《气运》一篇。以此为开端,钱穆的《孔子传》(池田篤紀译:《孔子伝》,アジア問題研究会一九七五年版)与《中国历代政治得失》(大澤一雄、天寺天徳译:《中國政治制度史論》,南窗社一九七八年版)等论著在日本陆续得到翻译出版。

京都大学是日本中国学研究重镇,其为学特长尊崇乾嘉朴学,擅长考据,又能兼善浙东史学,注重先秦思想史研究。钱穆在京都大学发表了题为《老子成书年代问题》的演讲,正有与东邻同仁切磋交流之意,他后来回忆此次演讲“气氛极融洽”。

钱穆会见了吉川幸次郎、贝塚茂树、宫崎市定、梅原末治、小川环树、平冈武夫、神田喜一郎等京大著名学者,或与之座谈交流,或共同游览古迹。在《感想》中记录最为详细的一次对谈,是与“京都大学有甚深汉学修养的名教授”吉川幸次郎。钱穆到达京都当天,吉川便到旅店来访;在京大发表演讲时,也是由吉川致辞介绍的。两人在谈及维系战后日本人民精神的中心力量是什么时,吉川一一否定了日本天皇、神道教、佛教这三个因素,明确说“还是中国的儒教,也还是孔子与《论语》”,这想必极大引起钱穆的精神共鸣,并因此拉近了两个异国人的心理距离。

钱穆本对日本中国学界颇为关注和欣赏,此次与邻国同仁得以直接接触,返港后更是频频发表称赞之词,在《感想》中直言:“至少在研究东方古典这一方面,中国也远落日本之后。我们到任何一大学,他们对于研究汉文典籍之努力与贡献,平心说来,要比我们强。”余英时来信谈到美国学界重视日本研究,钱穆一方面认为理所当然——“穆年前去彼邦,深敬其学人刻苦专精之素养,实为国人所断难企及也”,另一方面也不免深以为憾,并以此激励余英时当努力为学,“一雪此耻”。

要之,钱穆日本行,提升了他的学术在日本的影响力,建立了钱氏与日本学界的实际联系,在近现代中日学术交流史上可谓具有标志性意义的事件。

至于一九五五年日本之行的感受,钱穆在到达京都后隔天致信徐复观时说:“一切情形尚好。若之前能多有准备,则可能有更佳之成绩耳。”似尚觉满意。然而,返回东京不久,钱穆再度与徐氏的信中,却表现了强烈不满的情绪:“此行只是胡闹,求不出事,已心满意足归矣。”除了连日奔波、疲于应对各类活动,几无从容游览和与人畅谈之余地外,钱穆还指出此行团体人员杂凑、“大使馆”不合作、缺乏理想译者等等问题。身为团长,但行程活动皆受人安排,还需承担大量致辞发言等职务性任务,且首次出国,人生地不熟,语言又不通,难免局促和拘谨,种种受限与紧张感显然影响了钱穆的心情。同是首次到日本的毛子水感叹此行:“我不能在几个出类拔萃的汉学家工作地——京都——多留几天,又不能在东京静嘉堂文库的近傍暂住旬月,又没有机会得一瞻拜朱舜水先生的祠墓。”遗憾的心情类似。

但毕竟“一出国境,感触万端”,“更长了些经验,又多了些感想”,感获还是颇多。钱穆为此行写下的《感想》,与访问团的其他成员相比,不仅篇幅最长,详细深入,也是最富感情的。

此行最大的收获,莫过于通过直接接触日本社会,验证了自己平昔对日本近代以来历史的“揣测与想象”,获得了清晰鲜活的当代日本印象。钱穆看到的日本“不仅在新的方面,比我们要新得多;而在旧的方面,却比我们还要旧得多”。他说近代以来的日本引进西方物质文明,新的一面“苟日新,又日新,日日新”,同时又能十分重视对自身传统文化的保留保存,新旧事物不仅并行不悖,而且这“新”实际正是从“旧”中所孕育出的。“正为近代日本,还能保留了他们许多旧的,因此而能获得了他们所想要的很多新的。”同行的潘重规也说:“我感觉到一个最能保守自己优良传统的民族,也即是最能吸收他人进步文明的民族。”

对日本的实地考察,深化了钱穆对东方文化及其内部异同的认识,他处处虽是言说着日本,而所思所念、发论依据无非皆是中国,皆与对于中国文化前途的思考有关,为其探寻中国文化出路,思索中西文化差异提供了思想资源。

离开日本前,钱穆在汇聚政要巨贾的交询社做告别演讲《东方的前途》,他开宗明义地提出东方文化的前途即是东方人的前途,“能否成功地在保存自己固有文化的基础上,接受并运用新的文化,此乃东方人前途中最大、最重要的关键所在”。日本明治维新能够将守旧与开新并举,对于人类文化是一个具有深意的大啟示:“东方人如何学习西方而能保留得东方,如何能将东西双方之文化传统获得某种结合,而再作更高的跃进?”他坚信东方文化能够弥补西方文化的偏颇,“在人类创造新文化的未来,做出巨大的贡献”,这正是钱穆心目中东方文化的前景与东方人的使命(錢穆:《東方の前途》,载《心》一九五六年七月号)。

《心》并非交询社杂志,而是由武者小路实笃、长与善郎、佐藤春夫等著名文学家,以及安倍能成、和辻哲郎、津田左右吉等重要学者共同组建的“生成会”的会刊。生成会所秉持的“文化保守主义”的性格倾向,正与钱穆在演讲中对文化发展以及东方民族出路的思考基本相合。杂志《心》主动翻译并刊载这篇告别讲演,似也体现出钱穆的一番建言在日本思想界产生共鸣,有所回响。

(《钱穆致徐复观信札》,钱穆著,钱婉约整理,中华书局二0二0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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