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回司马迁的历史世界
2024-02-21王艳
王艳
马克·吐温有一句流传甚广的名言:“历史不会简单重复,但总是押着同样的韵脚。”纵然黑格尔曾放言“人类从历史中学到的唯一教训,就是人类不会从历史中吸取任何教训”,人们阅读历史的需求与渴望却未曾有过衰退。在这样的追求下,历史知识如何打通科普与学术的界限传播,给读者兼具严谨、趣味的双重阅读体验,重要性不言而喻。韩昇的新作《从封建到大一统——〈史记〉中的历史中国》是近期广受关注的一部面向公众书写的历史学作品。该书从对《史记》文本的解读出发,从读者耳熟能详的人物故事入手,深入浅出地揭示了上古至秦汉这一中国历史的巨变过程。
历史是对人类过往活动的记载,蕴含着后人对前事的思辨性认识与建构。本书对《史记》的解读首先基于对司马迁个体历史的理解。作者在《序论》中详细阐述了司马迁“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背后的家族传统、个人命运,以此言明其在撰写《史记》时对于史料的取舍褒贬并非出于个人好恶,而是立足于对历史演进过程的整体把握和理论性思考,试图揭示中国社会发展的基本脉络,并通过对国史的建构塑造国家政治与文化的传统,将整个民族牢牢凝聚在共同的价值体系之下。出于对这一写作动机的理解,本书解读《史记》的重点不在于对史料的整理考据,而是厘清中国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及其形态,揭示历史演进的法则,从中提取长期影响本民族行为与思维模式的文化传统要素。
全书叙述结构分上、下两编。上编以时间为轴线,从整体史的角度对中国历史进行分期。从天下为公的五帝时代到王权世袭的夏商时代,从封邦建国的周时代到大一统帝制的秦汉时代,这两千余年的历史发展在司马迁笔下不仅仅是制度的变迁,还埋藏着一条政治文化传统形成与政治典范塑造的隐线,本书的阐述重点正是揭示这条隐线。
司马迁对五帝时期的叙述重在构建以黄帝为人文始祖、各民族同出一源的华夏族形成史,塑造以尧、舜、禹等上代圣君明主“治世”为代表的顺天应人、忠孝仁礼、勤政爱民的政治文化传统。到了夏商时代,实已开王朝史之端,叙述重心从“人”转向“王朝”,治乱兴亡的记载折射出司马迁对国家伦理的思考,旨在为帝制国家树立最初的典范。不过,夏商尚且是松散的城邦联盟,至西周时期,通过互为表里的分封制与宗法制的建立,以周天子为天下共主的封建制国家方才形成。西周不仅确立了中国作为典型的农业民族国家的生产方式和文明形态,同时确立了华夏族是以礼仪文明为标准,建立在文化认同基础上的文化性民族这一民族融合原则。东周是西周封建制国家的衰落期和向秦汉大一统帝制国家转变的过渡期,演变进程分春秋、战国两阶段。春秋争霸,表面维护以周天子为共主的礼仪秩序,实则争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政治主导权;战国争雄,追求政治服属和扩张领土。群雄为富国强兵进行集中社会资源的变法,逐渐改变权力分层的封建结构,形成集权的中央朝廷,成为大一统帝制之滥觞。
秦汉时代是中国大一统帝制国家的形成确立期。秦灭六国,以中央朝廷一元化的帝制取代分层结构的封建制,完成了辽阔中国的军事统一和政治统一。在治国理念上,秦改变周以“敬天保民”为根基的礼仪文化,转而以刚性的惩罚手段统治百姓,最终因暴政激起民怨而亡。汉继承秦中央集权的帝制,同时在一定程度上吸纳封建制以缓和矛盾,将秦的军国征服型帝制发展为集中管理型帝制,奠定中國两千年帝制王朝的制度根基。同时,汉采取迥异于秦的治国理念,从建国初的与民休息,到汉武帝时的大一统新儒学,既继承了周朝建立的文化传统,又吸收了春秋战国以来形成的政治伦理,最终完成了文化统一,形成共同礼俗和价值观下的民族认同,将众多族群凝聚为国族“汉族”。
本书主标题“从封建到大一统”恰如其分地概括了上述古代中国社会性质的演进过程。封建制的特点是权力与义务分层的结构。统治者将政治、经济、宗教、文化等社会权力逐级分层分配,权力的大小与义务的轻重相匹配,除下级应承担的义务外,上级一般不介入下级的内部事务。而在大一统的帝制下,国家由君主主宰,所有人的生命权和财产权都从属于君权,直属于中央的郡县取代层层独立的封邑,严密的地方行政体制将国家权力渗透至基层,地方完全听命于中央。封建制与帝制属于完全不同的两种道路和两种政治逻辑,这种分权与集权的矛盾正是汉及之后历代王朝在帝制下行分封均告失败的根本原因。中国古代错综复杂的中央与地方关系,正是因为始终没有探索出帝制下合理分割与平衡朝廷与地方权力的途径。不过,无论是分层结构的封建制,还是自上而下权力一统的帝制,皆强调严格的等级秩序,对社会实行静态的固化管制,身份等级构成政治合法性的重要来源。因此汉朝在建立适应帝制国家需求的大一统的意识形态时,可以最大限度地吸收西周封建制下以礼仪秩序为核心的文化传统。
如果说上编纵向梳理了历史中国的政治进程,以空间为轴的下编则从社会的横截面切入,多角度描摹了历史中国的面貌。该部分主要基于《史记》中的《货殖列传》《游侠列传》写就,此二者是《史记》诸列传中性质最为特殊的两篇,从中可窥见司马迁的史家锐眼和秦汉世风变动。本书从自然地理、经济活动、文化取向三方面的视角对此二篇做了精彩的解读。
在自然地理方面,《夏本纪》继承了《尚书·禹贡》对九州的划分,这是上古中国的主要活动区域,确立了后世中国国土的核心框架。之后随着人口增加及族群活动范围扩大,至汉代已形成十三州。司马迁青年时期辗转各地游学考察,足迹遍布大半个中国,对于中国地域之辽阔及各区域自然文化差异深有体会,他在《货殖列传》中没有按照当时十三州的行政区划,而是根据各区域的实际情况进行更细致的划分,抓取各区域自然文化、风俗物产的特征加以介绍,古代中国的全貌由此跃然纸上。在古代的技术条件下,山川地理形势往往起到决定历史进程的重要作用,司马迁对自然地理的重视与年鉴学派的理念有相通之处。
在经济活动方面,自周朝确立中国农业国家的生产形态以来,出于狭隘的道德观念和静态治理的需要,历代统治者莫不采取重农抑商政策。司马迁对此不以为然,他在《货殖列传》中敏锐地揭示出社会生产的发展源自个体有意识的逐利活动,统治者应当因势利导,在尊重客观经济规律的基础上,构建产业道德加以规范,而不是以强权扭曲商业的成长。“善者因之,其次利道之,其次教诲之,其次整齐之,最下者与之争”,与现代经济学的理念颇有共性。《史记》首创纪传体史书体例,为后代正史之不二模板,然于“经济”方面,后代《食货志》多本《汉书》,以记人口、地亩等史实为主,在经济思想上距《货殖列传》远矣。
在文化取向方面,作者从《游侠列传》的叙述中敏锐地观察到,从封建制到帝制社会,所提倡的伦理道德出现显著变化。在封建制时代,社会财富、权力层层分封,个人不从属于国家而从属于大大小小的领主,领主与民众相互依存并形成牢固的人情伦理观念,各自忠诚于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即所谓的“义”,捍卫义的原则即称作“侠”。进入大一统帝制后,国家对个人的控制力不断加强,倡导个人对国家单方面的忠诚,私人道义从属于君权国法,私义常常与公法产生冲突,导致“侠以武犯禁”并受到国家机器的不断打压,这种私义向公法的演变从战国末延续至唐,是一个渐进消长的漫长过程。
韩昇在《读书》二0二三年第一期刊发的《激活历史:重读史料与另辟蹊径》一文中,阐发了历史研究寻求突破的两种途径,一是重新发掘史料隐藏的信息和价值,发现新意;二是另辟蹊径,用新的方法和手段获取证据,重写历史。本书正是这一方法论的切身实践。经典文本的解读要推陈出新,首先是回归文本,订正史料,还原场景。发掘史料隐藏的信息和价值,与个人的生命阅历及悟性脱不开关系,与看待历史的眼光也不无关联。本书对文本的解读没有先入为主的价值评判,而是尽可能探究历史人物行为背后的动机。如对于老生常谈的鲧以堵水导致治水失败的问题,没有盲从地批评鲧的不明智,而是提出鲧作为治水專家何以不知水堵不住的道理,知其不可而为之,背后或许是势非得已,由此揭示出从鲧到禹华夏族控制区域扩大的历史进程,使旧史料焕发新生机。同时,作者在剖析文本中的历史事实与史家建构时,善于利用新史料、新方法、新手段。对于记载残缺的上古时代,通过比照现代考古学的研究成果,可以较为准确地定位古史记载的社会发展阶段。在分析华夏族的民族构成时,作者依托遗传生物学、分子人类学等新兴学科的研究手段,利用基因检测方法从现代科学角度验证华夏族由多部族融合而成这一历史事实,并基于这一事实进一步探讨司马迁用血缘关系将各民族串联起来的用意。历史学研究的首要目的和基石是还原史实,揭示真相,然而历史的真实并不完全等于事实的真相,有时主观构建的结果反而具有更重要的政治和文化意义。此外,由于作者长期从事国际关系史、交流史研究,本书虽以古代中国为研究对象,却贯穿着对东西方文明异同的比较与反思,对于农业民族与航海游牧民族、无神论社会与有神论社会,在生产方式、文化传统、思维方式的差异方面颇有令人耳目一新的阐述。东西方文明比较的视角,不仅有利于读者更清晰地把握中国文化传统的特殊性,对于理解今日西方国家的行为逻辑亦有相当的参考价值。当然本书并非毫无缺憾,上下编的叙述结构存在明显的失衡,以空间为轴的下编仅占全书不足四分之一的篇幅,对历史中国的社会面貌和人群活动的描摹略显粗疏,序言中指出的《史记》的社会史价值未能得到充分体现。
宋代思想家张载有“横渠四句”流传,可谓对中国古代人生价值观的精妙概括。司马迁早生于张载千年,然其通过对中国历史脉络的梳理与构建,有意识地塑造了国家与民族的政治文化传统,无疑已经站在了“为天地立心”的高度。本书以司马迁的叙述为主线,阐述了历史中国的不同社会形态及其演变过程,揭示了根植于中国社会及人群的共同文化基因。作者对《史记》的研究没有停留在对史料文献的整理考订层次,而是以个人的生命阅历与历史共情,以平实的语言将历史的法则与智慧传递给读者,兼具深刻的学术性与广泛的公共性。作者多年深耕魏晋南北朝隋唐史,本书的主题与断代看似与其研究方向有所区别,实则是作者融合多年治学、授课心得所做的一次回归历史学本源的有益探索。期待作者未来能延续此书的思考与写作,将本书《后记》中述及的中古中国“多民族国家排空继起,多元文化再现辉煌,将东方文明推向高潮,影响遍及东亚”的历史进程付诸笔端,以飨读者。
(《从封建到大一统——〈史记〉中的历史中国》,韩昇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二0二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