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性与政治性

李玲

查尔斯·詹克斯作为第一个将后现代主义引入设计领域的建筑理论家，创造性地把复杂科学理论及符号学引入建筑理论和设计，运用双重代码将建筑规定为一种公共艺术，强调建筑来源于社会生活的同时也要能动地介入到社会生活中去，避免了现代建筑单调、枯燥、缺乏交流的窘境，从而实现建筑的艺术价值和政治意义的双重统一，为后现代建筑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其影响力持久而广泛。

詹克斯在《现代建筑运动》一书中明确提出把建筑艺术与政治挂钩，“聚焦于形成每场运动的政治理念上”。认为这是由建筑的本性决定的：“一位建筑师必然会为他的建筑物假定一种社会属性，并且， 在建造任何东西之前， 他必将遭遇实际的政治困境——选择什么样的政治立场，并通过建筑实践卷入日常的政治活动——要么通过与现实社会妥协，或者藐视、敌对。”从而对社会和人类的精神活动施加正面的影响以建设人们的社会关系。

为了证明建筑和政治不可分离的关系，詹克斯提出三点理由：首先， 建筑师资金来源的获得要受社会政治权利的影响和限制。“如今的建筑师比以往更依赖于集体赞助。这个集体或是国家，或是当地政府， 或是商人委员会。当接受来自这样一个组织任何委托时，他不得不做出相当于一次政治的选择：是建造住宅还是军火库……”首要任务就是实现建筑的政治目标。

第二， 建筑本身对人的意识有潜移默化的政治影响。“以一种非常松散的方式，建筑影响那些居住者或使用者的生活。这并不是说建筑能够凭借其自身改变社会——一个如今被叫作建筑决定论的想法——而是说，它有一种细微的、但很重要的对民众的影响。”

第三， 建筑是一门用自己的语言影响大众的公共艺术。“建筑是一种政治的艺术， 因为它凝固了公共环境中共享的社会价值和文化目标。因此，较之其他艺术，它更多地卷入了一些很明显的社会内容和意义。反之，音乐或绘画可以相对地与政治无关， 并与它们自身的环境无关， 建筑则完全蕴含在公共环境之中。”

詹克斯强调在建筑设计中应注重建筑符号的社会意义，或通过符号学方法，或利用丰富的建筑学词汇，让所有人都能参与到与建筑有关的体验和交流中去。除了强调建筑设计的公众参与性也就是大众的建筑美学，詹克斯还从政治美学的视角，将建筑视为公共艺术的一种形式，以便和音乐、绘画等纯粹的艺术形式相区别，从而凸显后现代建筑的交流本质与功能，而非一种单调、枯燥且封闭的自我行为或自我艺术形式。

在这里，詹克斯从建筑资金（经济基础）来源、对人们的思想观念（意识形态）影响和社会价值（文化熏染）体现精确深刻地阐述并证明了建筑艺术性和政治性双重统一、不可分割的内在联系。

鉴于建筑的公共本性，不同的政治思潮、政治派别对于建筑就有了大相径庭的解读和定义，针对美国心理学家、分析哲学家古德曼在他的《规划师之后——为了解放的政治与建筑》中所表现出的左派政治倾向暗示，詹克斯声称：“规划和建筑的政治本性，在一种意识形态的也在实践的层次上，最终正在被承认。任何为未来所做的城市规划，都将不得不考虑复杂性的目标和社会力量，它们的本性首先是政治的。”意大利建筑师阿尔多·罗西在《城市建筑学》中说：“政治是头等重要且具有决定性意义的要素。政治构成了选择问题，人们总是而且只能通过政治体制来最终选择城市的形象， 而不是城市本身。”诸如此类的论述直接、明确地表达了詹克斯对建筑和政治关系发展演化取向的预测和价值观。

詹克斯整个后现代建筑研究方法论的根源和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学生运动的政治倾向也有着一定的因果关系，詹克斯力图凭借建筑符号学理论和方法，即通过后现代主义式的结构或语言路径去审视整个世界，以符号的指代策略和隐喻功能反映建筑的政治和文化多元主义，乃至带有共和主义和自由主义取向的建筑美学革命。有学者认为这就是詹克斯学术研究隐在性的政治根源，因此，詹克斯后现代建筑审美具有政治性、社会性是毋庸置疑的。

而如何表达政治性，实现建筑的社会功能，詹克斯在《什么是后现代主义》一书中重新强调一九七八年给出的最基本的途径：双重代码，即“现代技术与别的什么东西（通常是传统式的房子）的组合，以使建筑艺术能与大众以及一个有关的少数，通常即是其他建筑师对话”。这里说的“代码”是指建筑语言，但这种语言既是技术的，也是艺术的。

詹克斯后现代建筑理论的重心在于对“建筑的意义和寓意”的表达，主张通过复杂科学理论和符号学方法，依靠体现了后现代主义建筑美学特点的建筑本身，去间接地在社会、历史、哲学、政治等领域实现后现代主义革命。最值得称道的是，詹克斯注重建筑对人民的民主意识与公共道德的培养作用，始终坚持在建筑设计领域中贯彻民主精神与协作精神，将设计艺术和政治领域打通，在历史相关性和多元性概念的引导下，探索建筑与政治之间的内在联系和互动，并为此不懈努力，力图从符号学角度将自由、民主、共和的政治理想和准则渗透到以建筑为主的艺术设计领域。

一般来说在现代社会中，对政治指标的考察先于专业是否高超的考察，换句话说，专业要服务于政治，政治总是第一位的。因为一般来说大家普遍认为与专业性有关的理论、方法或者道路的成败仅限于对某个专业性领域产生影响，所以即使造成损失也不过是单一的、局部的、可控的；而政治立场和方针对整个国家和社会的影响则大大超越了专业性领域的范畴，它能夠从总体上决定整个国家、社会走向甚至发展进程，所以是全面的、整体的和至关重要的。

有人认为，最近几十年来包括建筑艺术在内的整个人文领域缺乏原创性的新理论与与新观点，现有的很多理论和流派不过是新瓶装旧酒，不过是以不同的方式对古旧的思想和信仰进行改头换面然后重述而已。当然，这种说法有些夸张，但也大致揭示了某种客观存在。在这样的背景下，选择什么样的信仰、价值观和如何表达这种信仰、价值观之间的关系就很值得探讨和深思，选择“什么”，强调政治指标，选择“如何”，偏向艺术性的专业指标，但前者无疑处于绝对的关键地位。

不少建筑师无法对政治和艺术这两个标准进行正确、合理的取舍或者实现相对的平衡。对此，詹克斯认为最有效的方法就是具体情况具体分析，针对不同的矛盾采取可以兼顾两者的双重策略。在这里，詹克斯这样解释：“一座具有专业性根基同时又大众化的建筑，它同时基于老形式和新技术。简言之，双重编码的意思就是精英与大众、和解与颠覆以及新与旧。也正是因为这些被夸大了的对立面说明了为什么后现代建筑总是具有反讽的意味。反讽就好比戏仿，同时可以表述两种截然不同的事情。”（《现代主义的临界点——后现代主义向何处去》）正如他之前所强调的，本质上说，后现代主义具有双重意义，这既是对现代主义的延续也是对现代主义的超越，其表达途径就是强调多种语言的共同作用，揭露其社会功能的多元意义。

由此，我们也从又一个角度窥见詹克斯的强烈倾向，那就是在政治演化中的建筑设计应坚持多元民主化理念，这便是詹克斯强调建筑的政治性所蕴含的社会生态。

建筑的社会生态强调建筑对主体公共意识的缓慢培养，更是将建筑和政治进一步融渗在了一起。如果将建筑的意义传达与形式之间的关系放到社会语用学的语境中进行考察，这便凸显了兩者的融会贯通，在这种贯通中，完全可以清晰地看到这样一种事实——建筑的社会生态审美推崇文化风格的多元化，詹克斯倡导使用建筑的视觉代码，重视主体的参与性，强调人们的现实心态与建筑的历史和未来的“视界融合”与互动，最终为主体创造更广泛的审美参与空间且包容更广泛的观点与见解，同时也体现出建筑在政治演化中的多元民主意识，不可否认的是，建筑一个很突出的特点是“公共本性”。

詹克斯赞同多元民主观的大部分理论观点，也意识到了建筑设计具有政治性。所以他强调建筑的价值多元化，也就是建筑美学的多元价值观——建筑和建筑设计要尊重人类社会的多样性，包容不同的价值观，并把这些多样性的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尽可能融汇于建筑理论与建筑实践中去。

詹克斯认为，现代建筑被商业化大大曲解，导致现代建筑的简单形式，只强调一个主体忽视环境文脉的设计手法，没有任何文化指向和社会目标。由此导致现代建筑的“一阶”特征，使现代建筑流于呆板、乏味，毫无生机和情感，缺乏地域性和时代感。

所以，詹克斯后现代主义建筑的精髓和本质就是以各种形式的多元性代替一阶原则下的单元性，其首要目标就是要对建筑的意义功能有一个系统的、正确的理解，诉诸建筑语言的表达，以一种新的宽容态度，承认其意义、目的，使建筑形式容纳某种解读方式的多样性，力求在不失去时代风格和作者个性的前提下，同时满足各方面的需求，实现最大限度的民主多元化。在尊重大众、环境和历史的基础上，追求上层社会和平民阶层大多数人的双重理解，兼顾历史风格和现代风格。后现代主义建筑设计者不以大众导师自居，而是把自己作为普罗大众一员，成为大众生活更积极的参与者和干预者，避免“和大众隔离，遭到大众冷落”的尴尬。既不能“一叶障目，不见森林”，也不能“森林障目，不见一叶”，即詹克斯的后现代建筑语言既能被建筑精英或上层社会所理解，也能被普罗大众所接受；既融合于自然环境，又融合于社会环境，从而使建筑成为一个“美感要素与伦理要素的双重统一、个体意识与社区意识的两面交融”的综合体。

（Jencks Charles， Modern Movements inArchitecture ， Harmondsworth： PenguinBooks，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