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罗门之宫与被审判的“科学”
2024-02-21于京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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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二六年,培根在其遗作《新大西岛》(New Atlantis)中描述了一个由科学主宰一切的理想社会,这是一座坐落于秘鲁以西太平洋上的岛屿,被迷途的欧洲船队发现。小说中,培根以大量的篇幅详述了属于统治机构的贤者组织——所罗门之宫。作为指引国家的“明灯”,这是一个由一系列人、事、物所组成的社会网络,其宗旨是“探讨事物本原和它们运行的秘密,扩大人类的知识领域,以使一切理想的实现成为可能”。尽管内部法律限制了外来者,但这里的人却对遥远的世界了如指掌,因为所罗门之宫每十二年就要派两条船做环球航行,到访各地,研究一切新奇的事物与近况,特别是科学、艺术、创造和发明等等,还要带回来书籍、器具和各种模型。也就是说,在这个看似封闭的国度里,知识是通往外界的“光”。
不同于十七世纪培根对科学的推崇,出生于“二战”后的拉图尔并不是“朝圣者”,他写作《实验室生活》(下引该书只标注页码),试图推开所罗门之宫的大门,一窥内部知识生产的“黑箱”,将其还原为一种现实社会建构的微观过程。此时,人类学的方法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撑。“研究小组、科学网络、实验室,其实就像一个由信仰、习惯、系统化知识、典型成就、实验实践、口头传统与工艺技能组成的复杂混合体。”(52 页)相较于传统以领域内叙事与意识形态为中心的科学社会学,科学人类学以日常生活与他者化的思想世界为研究目标,把小群体、小圈子、微观网络及其物质布局视为分析单元,将自培根以来长期占据话语权的科学送上了被告席,而位于科学王冠上的明珠——实验室,则是其重点审讯的对象。
在《实验室生活》中,拉图尔使用了一种经典的“文本- 语境主义”分析法,而这套方法的要义是对构成现代科学体系的经典、人物与主流叙事进行“祛魅”,还原其本来面貌、特定语境和原初的适用情形。正如剑桥学派的斯金纳在他那篇奠基性作品中所宣称的那样,思想史的神话在于预设了每一位经典作家的文本、学说、轶事都能够被不言自明地纳入先验的、中心主义哲学或知识体系,这就很容易陷入这样一种误区:过度信任这些“思想家”言行的自主性,忽略了他们其实也是受制于历史情境的“社会人”。拉图尔认为,科学史领域同样存在这样一类神话叙事,它倾向于将实验室内混乱、无序、偶然关联、反复协商的过程在事后简化为一条追寻“必然”,发现固有结构,依托科学家们的组织有序与超凡才能而展开的路径,同时尽可能抹除一切在地的、社会的、物质的环境,修剪出学科发展的知识树与信仰谱系。
为了打破这种神话叙事,拉图尔在书中致力于将科学家同其理论知识体系相分离,回归到历史、日常与微观的语境,视其为一群从事特定工作的“从业者”。他们一边从事硬科学的理性生产,一边进行投入与回报的功利计算,自然避免不了过程中形成的竞争、合作、纠纷与利益关系网络。行动并不全然因追寻真理而产生,相反,生产知识可能是为了累积更多的行业资本,以扩大“生意”规模。从这个角度看,科学家与商人没有什么不同。“必须对科学实践活动进行在场观察,以便寻回其工艺特质。具体而言,必须通过实证调查说明,工艺实践如何被组织为有序的系统性研究报告。”(20页)由于实验室中保留了器械、加工、操作人员等传统作坊要素,还有诸多非正式的行情、行话与行规,通过这些痕迹和片段,人类学就可以还原出科学“作案”的“现场”。
《新大西岛》中,所罗门之宫在创办伊始就是一个教团(order),一个公会(society),有时也叫作“六日大学(college)”,而这些名词在中世纪到近代早期的拉丁文中是同义的,均指那些在经济社会领域兴起的“同业公会”组织,一般由师傅、会员、学徒按等级秩序组成。进入十六世纪后,在文艺复兴与科学革命的接连影响下,教会神学所主导的大学成为僵化的知识堡垒,为了打破这种困局,世俗官方与民间开始出现一系列新型知识行会,比如法国和意大利出现的各种“公学”“学园”。在那里,会员们举行定期会议、宣誓仪式和宴饮活动。以罗马的林西学院(一六0三)为例,行会通过募集资金,形成图书馆、实验室、博物园、印刷所等空间设施,还建立了各地成员之间通信、发表、定期聚会的共同体网络,不但对成员的工作、生活予以规定,还会提供托底性质的保障和支持。当伽利略(一六一一年入会)与宗教裁判所发生冲突时,林西学院就出版其作品并予以声援。
上述行会组织的特征在拉图尔关于实验室生活的观察中仍有所体现,物料室、实验台、办公区、图书馆、茶水间、仓库等等组成了作坊场地,从业人员的逻辑并不是智力推理,而是纯粹的操作工艺,陈述、假设、理论也不过是对这一整套行业内流程环境的简化。实验室的日常呈现为一场持续的作业,成员们奋力生成特定类型的学说,并竭尽所能地利用现有的物质支持与行业网络来构建、推销和传播其产品,而那些声称“发现”事实的活动不过是通过一定方法、步骤与操作来组织起经年累月的实验、观察与结果。成功者不断被借用、引述、确认和拓展,为个人及其所在团体赢得更多发展空间;失败者的圈子则不甚活跃,時间一长连经费、设备与人员都难以为继。二0二三年两位诺贝尔生理学奖获得者的故事也许只是一种“幸存者偏差”,从事后看,多年的无人问津似乎是追求真理道路上的“冷板凳”,但事实上mRNA 疫苗研究在几十年里都被认为是不可行的。于是乎在科学这个行当中,选择有时会比努力更重要。
在重返科学工作的现场,梳理残留的蛛丝马迹时,拉图尔注意到了一些长期被忽视的线索,比如时机和语境。在第三章中,他以促甲状腺激素释放因子(TRF)研究为例,回溯了吉耶曼和沙利两个小组在一九六二年后的竞争、对话、战略及不同阶段的选择。分析一九六八年一月时的TRF,能清楚看到它只是偶然的社会建构,但一九七0年后却成了必然被发现的客观事实了,明明是在混乱、无序之中,利用片段、线索甚至是纯粹碰运气的方式获得“暂时稳定的结构”,却非要表述成事实(客体)是先验存在的物,只待科学家适时的揭示。换言之,在声称“TRF 是Pyro-Glu-His-Pro-NH2”时,也默许了一部进步、线性、统一的“TRF 发现史”,选择性地“遗忘”了六十年代末它一度遭遇过的绝境——材料累积与大脑萃取已经达到极限,而化学方法却迟迟没有进展,没有一九六九年图森会议上戏剧性的转变(即此前认为TRF不是肽的观点可能有误),近十年的科研竞赛,四十一篇专题论文,成吨羊脑的消耗,只会成为一段轶事而非学科传奇。因此,“一个外界普遍认为组织有序、逻辑明确、条理清晰的科学实践体系,实际上由一系列混乱无序的观察组成,科学家在其中奋力创造出秩序”(29页)。然而在科学史的叙事、传说与记忆生产中,一旦成功地建立了实验与结果之间的关联,所有参与建构这种关联的“时机”或“语境”便会立刻消失不见,这种文化并非源自科学研究本身,而是行业属性与工艺流程中的一种副产品。
假象在《新大西岛》中,所罗门之宫本是一个对外封闭的场所,培根借元老之口详细介绍了这个组织的宗旨、设施、规则、仪式等等,但若从人类学的视角来看,这些描述充其量只是带领访客参观的“导游词”,只谈科学的外部事件,丝毫不触及任何内部活动的细节。实际上,所罗门之宫的任务之一就是要“研究所发现的经验和发明,哪些应该发表,哪些不应该发表。共同宣誓应该保守秘密的东西,一定严守秘密,甚至于有些东西都不会向国家报告”。这段文字喻示了近代科学尚在起步之初便构建起来的一套防御机制:
第一,強调区别、分类,并从中汲取话语权力,据以描绘自己和他人工作的差异,同时提醒对方提出观点或主张的“非科学性”,或是干脆将所谓的“科学”与“社会”对立当成一种资源。第二,用中世纪经院哲学般的行话、符码、暗语扰乱外部人员的认知过程,增加理解上的难度,尤其是牛顿以来的说教式风格善于消除科学家本人的痕迹,论述仅在逻辑层面组织,阻碍了人文历史的阐释,甚至掩盖了科学活动的本质。第三,即便外来者打入科学阵营的内部,近距离观察他们的日常活动,稍有不慎仍有可能被带入圈套。毕竟《新大西岛》中那样完全异域性的访客只是罕见案例,现实中的人们难免受文化亲和性所限,会在无意识中同科学家共享一部分表述语言。
为了打破这套封闭体系,拉图尔也派出了一位“观察者”,并且在他进入到实验室现场之前就预先定下调查行动的基本准则——不能不加甄别地接受“常识”观念,尤其是那些构成科学活动一部分的概念、术语,绝不可借用来构筑人类学对科学活动的解释。也正因如此,“观察者”并非拉图尔叙事的重点,作为一个虚拟人格,他本就是为了从异文化视角调查科学而制造出来的,而这项工作的第一步就是要区分知识生产和参与生产的人。“观察者”实际上是“科学家”的一种镜像,两者所做的事情没有什么不同,后者也没有那么神秘与特别。“根本相似之处是两者都在做手艺活,他们的差异可用资源与投资进行解释,无需诉诸研究活动的奇异特质。”(285 页)
在拉图尔看来,科学家总试图在事后美化其工作,无意中忽略或有意去掩盖数不清的失败实验、混乱事件、错误、假象和噪声,而“观察者”所要做的就是将其拉回日常现实,还原为具体事件、场域和过程中的“行动者”。他们的生活或许并没有事后声称的那样充斥着“必然”和“使命感”,而是常常被“偶然”“机运”或“无力感”所占据。他们的工作也不是全程围绕“事实”和“真理”进行话语编织,而是存在着大量非正式的交流、对话与协商。所以在第四章中,拉图尔聚焦实验室成员之间的日常讨论,尽管他不太理解科研论文的内容,但却开发出了一种简单的语法技术来区分科研场域中所流通的几种陈述,以及包含或藏匿这些陈述的对话交流类型。结果发现,科学家不仅在面对外来者问询时持有一套话术,内部也流行诸多实用主义的句式、体裁。科研生活的日常实践就是每个人都在努力推销自己,忙于说服他人,同时也被他人说服。这其中,每一项“事实”的建构都存在着无法摆脱的社会因素,可结果一旦获得,科学家就致力于消除产生它的一切物质布局和过程语境,使其最终演变成为无需赘言的常识公理。他们如此行事肯定是有原因,也是有逻辑的,而这种逻辑显然并不掌握在个别行动者的手中,但可以从共同体“文化”的角度加以剖析,后者在拉图尔的科学人类学中是一个较为“硬核”的概念——相对于松散、无序的“社会”而言,“文化”意味着一种秩序,是规范个体行为的“集体无意识”。
科学文化首先具有一种技术/ 工艺特性。在对事实建构的过程进行拆解以后,那些原本被描述为天才创造的行动,不过是按部就班的流水线作业。在此过程中,社会建构的事实与技术生成的假象往往是共存、并行的,后者更容易缔造出神话。其次,科学文化蕴含着资本的逻辑。实验室的受访者常常使用准经济学的术语,他们称呼导师为“老板”,把做实验说成是“干活”,这些人知道自己是科研从业人员,不过不是由于他们认为自己负有探寻真理的义务,而是因为在做制造真实的生意。事后抹除试错记录、清扫失误现场的举动也只是为了增加信誉,因为可信性累积得越多,后续投资就越能获得更大的回报。最后,科学文化中隐匿着的权力意识。在竞争性的场域中,人们都想夺取科学权威的垄断权力。“科学家只有集政治家、战略家为一体,才更能取得了不起的科学成就。”(238 页)他们不仅要在行业内部通过加大投入形成规模,拓展更大市场,排除潜在竞争对手,而且需要在外部拓展网络,随时致力于将内部成果转化成为下一步行动的资源和支持力量。
拉图尔的讨论呼应了列维- 斯特劳斯在《野性的思维》一书中所提出的“在事件中形成结构”的另类文明范式,即原始社会中那些土法、巫术、神话等长期被西方科学界视为“野性思维”的现象,实际并不等于“未开化”或“非科学”,而是一种与现代知识分类体系并行的“具体的科学”。两者也并非处于线性、进步主义人类心智发展史的不同阶段,而是长期共存、并行的,只不过后者紧邻感性直观,而前者远离感性直观,并且致力于贬斥和排除后者。
人类学对拉图尔的关键影响是将“不确定性”引入了实验室的分析,科学的发展史从来都不是预定计划的展开,而是充满了意外、偶然与机运,从万有引力的提出,到青霉素的发明,现代科技的演化从来都不乏“碰运气”的一面。所以在一九八七年的《科学在行动》(Science in Action: How to follow scientists and engineers through society ) 中,拉图尔进一步区分了“既成的科学”与“形成中的科学”,它们就像罗马的两面神雅努斯一样,前者倾向于有条有理的形式,后者则充斥着各种杂乱的混合,而科学研究的实际过程中,系统性的实验并没有那么多,而不确定的机遇和发现也比想象中更重要。
在《实验室生活》一书的结尾,拉图尔用一句话为此轮调查定调:“说到底,我们自己的叙述不过也是虚构。”尽管有避免引战的嫌疑,但结合全书立意来看,这不过是拉图尔在“虚晃一枪”,因为他紧接着就将现代的科学判处为诸多“虚构”的一种。实验室成员的活动,各种场域内的竞斗,陈述、论文、对话、协商基础上的社会网络等等,同人类学家在部落中的生活没有什么差异,唯一区别是他们有一个实验室。然而,近代科学强行制造了“科学与社会”“技术与文化”“科学家与人类学家”的对立。一边致力于排除感官体验,追求单一、理性与进步主义神话叙事;另一边拥抱日常、微观与具体经验,在偶然性中发掘知识生产的结构、模式和惯习。
换个角度看,科学家与人类学家都有的工艺特质又似乎与原始社会的巫师、医官、工匠没有什么不同,但也被十七、十八世纪的科学革命强行制造出了区隔,一如实验室的隔板所隐喻的那样,它正是通过与巫术、神话、魔法等范式的彻底决裂来确定其合法垄断地位的,并一直将这种权力结构延续至二十世纪。
在一九五三年出版的《俄国思想家》一书中,以赛亚·伯林曾提出一对绝妙的对立隐喻——刺猬与狐狸,它们象征了近代以来西方世界中两种截然相反的思想家类型与知识生产范式。这一组对立也十分吻合拉图尔在《实验室生活》中所呈现的科学家与人类学家的镜像效应。无论是刺猬与狐狸,还是科学家与人类学家,都是作为一组二元认识论的隐喻来批判和反思西方世界长期持有的进步主义历史叙事和科学理性霸权的,尤其是二十世纪的两次世界大战与战后核科学的发展给全人类带来晦暗甚至是毁灭性的前景时,另一类知识范式的理论与现实价值也就凸显出来——相较于科学家天才的创新、发明与百无禁忌的新计划、新工程,拉图尔的原则是:任何客体与事实都是一种社会建构,而基于周遭世界的现有限制基础上的挪用、修补、拼拼凑凑,或许是人类发展的另一条可行路径。
二十世纪以来的现实是,我们越来越关注科技创新的结果与事实,而轻视了它在日常生活中所制造出的假象;我们越来越相信科学的能力,但却很少怀疑过科学(及其从业者)的道德意识。近期上映的电影《奥本海默》就示范了历史上的一个极端案例:用制造原子弹来取得科学的进步,科学家滥用了“知识无罪”的概念,直至将其研究领域的触角伸向了毁灭。尽管导演诺兰像引导门外汉参观实验室一样带领观众全景式速览了这一影响至今的伟大工程,但爱因斯坦、玻尔等人名,加速器、离心机等概念,依然延续了一种科学中心主义的叙事视角。在拉图尔的眼中,这些叙事都没有跳脱科学主义的传统,电影中的审判其实是一次科学信仰领域“封圣”,曲折情节与浪漫主义的结尾只是为神秘的科学家平添人性光辉。从更广阔的社会建构视角看,一九七九年拉图尔的这个文本才是那个时代焦虑的一种真实“症候”。同人类学对原始部落的观察一样,拉图尔对科学部落的考察也是以当时的西方社会为观照的,正如他常常将人类学家与科学家相对应一样,后者所代表的知识范式不仅累积前所未有的权力,还信奉并推销一套普罗米修斯式的信仰,它关注宏大叙事、伟大工程、人类命运,但这种全面控制计划——人类与技术的深度融合(基因工程、星际旅行、火星移民等)——带有失去控制的风险,而且可能制造出更大的恐惧和危机。
结合最近闹得沸沸扬扬的OpenAI 事件,技术流的走向夹杂着利益与斗争的要素,充分展现了科学作为一种行业与社会建构的本质。可能就在我们不知道的时间和地点,影响未来人类命运的技术创造就已经被偏见、私心草率地决定了。在今天以硅谷为代表的技术精英网络内部,即便没有特定利益取向的干扰(所谓的“有效利他主义”),拉图尔的研究也告诉我们,研发阵营的内部日常也是时刻竞斗性的,因为在最基层、最原始的实验室层面,每天都存在着一场场“战争”。从这个角度看,或许如拉图尔在九十年代初所宣判的那样,Nous n’avons jamais été modernes(我們从未现代过)。
(《实验室生活:科学事实的建构过程》,布鲁诺·拉图尔、史蒂夫·伍尔加著,修丁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二0二三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