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好的纪念
2024-02-21张嘉
张嘉
与真真相遇的时候,纪慈恩21岁,真真9岁。
真真患有法洛四联症,一种很严重的先天性心脏病。档案显示,她在出生当天就被亲生父母遗弃,此后一直生活在福利院。
当时,纪慈恩是儿童福利院的志愿者,她说,与真真认识的第一年里,真真从不和她讲话,连招呼都没有打过。“后来她告诉我,她在寻找妈妈。8岁之前,她的人生是从一个福利院到另一个福利院,或者从福利院转到寄养家庭。她像一个包裹一样被送来送去,没有人征求过她的意见。辗转中,她从来都没有放弃寻找‘妈妈’。当然,她不是在找亲生母亲,而是在观察福利院的老师、志愿者、来访者谁是好人——她所说的好人就是会永远爱她的‘妈妈’。她找了好多年都没有找到。所以,这也是她在认识我的第一年从不和我讲话的原因。她在观察我,判断我是不是为了某种目的来做志愿者;看我对其他小孩,尤其是那些长相丑陋、身体残疾、重病难挨的孩子是否真心爱护。”
一年以后,纪慈恩通过了真真的“考察”,两个人在很短的时间里建立起非常亲密的关系。“她想了很多办法让我带她回家——不守纪律、砸窗户、破坏院长的车……当时的我,不具备收养的条件,最终以‘寄养家庭’的方式和真真生活在一起。”
那时,纪慈恩年仅22岁,当她被问到是否准备好做一个妈妈时,她坦言:“任何时候,就算我到了七八十岁,你问我能不能承担起一个被遗弃的患有严重先天性心脏病孩子的生命责任,我都不敢说‘我可以’。可是我也没有办法说‘不’,如果我说了这句话,就等于毁了这个孩子,她大概永远都不会再相信这个世界。我之前作为志愿者所做的一切都将毫无意义。”
就这样,纪慈恩成了真真的妈妈。纪慈恩说,女儿非常懂事,乖巧体贴远远超出同龄的孩子。“而我为了不给她本就伤痕累累的人生增加创伤,就不断地面对自己的弱点,努力让自己成为一个令人满意的母亲。”
真真的班主任吴老师珍藏了真真的一篇作文,作文题目是《烟火气》。真真在作文中写道:“别人总用‘养母’来形容我的妈妈,我很不喜欢这个词。妈妈就是妈妈,世界上最爱你的那个人就是妈妈。
“她是我的光。她是我一切的烟火气。
“纵使有一天我要死去,也不必为我感到难过。因为有妈妈,这个世界的一切残酷,医疗的无力与绝望,我都不曾知晓。她是我的光,是世界虽有死亡存在,却也留给人类的一盏灯。
“妈妈,如果我死了,你也不必难过。你曾经照耀我整个人生,也许它短暂,但充满光芒。”
2015年,真真的病情开始恶化。为了不拖累妈妈,真真曾从医院出走。找回真真后,纪慈恩对她说:“如果你永远都不出现,我是没有了经济负担,但我的心将永远得不到安宁。你觉得经济的压力和内心的不安宁,哪个对我才是灾难?”就这样,她们决定共同渡过难关。
手术原本需要8至10个小时,但2小时后,手术室的灯就熄灭了。医生告诉纪慈恩,如果插管还可以维持几天,如果不插管,真真现在就会离开。
作为真真的妈妈,纪慈恩说自己从未替真真做过任何一个决定。“人生的最后时刻该如何选择,我怎么能够代替她做决定?我问医生,她能说话吗?医生说,她不能讲话,但我们做过简单的测试,她的意识是清楚的,她应该听得到。”
纪慈恩进入ICU,对真真说:“现在需要你做出人生最后一个选择,你想要插着管子继续维持几天,还是现在就离开?当然,你还有第三个选择,就是由我来替你做决定。”
真真在本子上歪歪扭扭地写下答案:“请让我活到18岁。”
真真曾说,她只想活到18岁,到了18岁,妈妈对她的义务就算尽完了,其他的,就是命运。直到最后一刻,真真都在为妈妈着想,她希望死亡是由命运决定的,妈妈不需要有任何亏欠。可是奇迹并未发生,2016年11月28日,真真去世了。“真真在她的生命中,一直强调18岁,她只想活到18岁,但是她走的时候,离18岁还有40天。所以,18岁是我心里的一处创伤。”
关于遗愿清单,纪慈恩说在手术之前两个月左右,真真有点悲观。“那时候她听到别人说‘等你病好以后’的话就很愤怒。这是她这辈子都无法实现的梦。那时,我问她,如果手术成功,你想去做什么?我和她一起写下清单。她说,如果我死了,你可以替我完成。”
真真去世后,纪慈恩失明了一个月。恢复后,她踏上了疗愈之路。她把真真的骨灰放在一条项链里,去完成真真生前写下的未竟之事。
真真曾说:“如果我有一颗健康的心脏,一定不会辜负上苍给我的每一项权利。”纪慈恩选择替真真完成的第一个遗愿就是去迪拜跳伞。“我知道很多人的遗愿清单中会有跳伞这一项,因为跳下来需要很大的勇气。我不需要用跳伞来证明自己的勇气,我已经足够有勇气。为什么第一站去迪拜?因为真真说的‘权利’两个字刺痛了我。作为活着的、健康的人,我们拥有无数权利,但我们放弃了。这对真真来说是一种伤害,她要非常努力才能拥有平凡的权利,而我拥有这么多权利却没有去使用。”
纪慈恩用了5年时间,按照真真的遗愿清单走了很多地方。“我希望通过这样的方式告诉真真,在没有你的日子里,妈妈一直很努力地生活。”这些旅程对纪慈恩来说,同样是治愈之旅。“如果不是因为真真,我可能永远不会来这些地方,过现在这样的生活,我可能只是做着普普通通的工作,当一个普普通通的志愿者。”
真真遗愿清单上的最后一条是做一些对社会有意义的事。纪慈恩说:“她始终觉得自己是我的负担,是政府的负担。她的梦想是做一名心血管科的医生,她说,自己一定比大多数医生都理解心血管病患者。直至去世,她都非常遗憾自己不曾为这个世界做些什么。”
养育真真的这些年,纪慈恩说自己做的最重要、最正确的一件事情就是让真真不再害怕她的“伤口”。“在她10岁左右,每当电视里有遗弃孩子的新闻时,我就会叫她来看。福利院的老师觉得我很残忍,总是在戳她的伤口。我认为,如果一直回避,那么随便一句话就可能刺痛她。那时我的教育方式就是告诉真真,你要面对你的伤口,所有你害怕的事情都需要你自己去面对。”
在纪慈恩看来,真真终究要一个人去面对疾病的痛苦和随之而来的死亡。“我不可能代替她,所以,我在她还能疼得起的年龄,让她不断去面对自己的伤口,这样,当她有一天要离开我独自走向死亡时,她有勇气面对,我不必担心她一个人走。”
一个人要学会面对,同样适用于纪慈恩。2016年11月28日,天刚蒙蒙亮时,真真停止了呼吸。纪慈恩说自己没有挽留,没有纠缠。“我最后一次抱了抱她,轻轻地对她说,以后要靠自己了。这些话既说给真真,也说给自己。我没有撕心裂肺地哭。我们对生命足够尊重,至此,对命运没有埋怨,对疾病没有怨恨,对彼此的相遇心怀敬畏。我默默地流泪,是遗憾,遗憾以后的日子不再有她;是不舍,不舍得人间失去她。但没有对死亡的埋怨。”
对此,纪慈恩表示:“即便是做慈善工作、志愿者工作,我也始终认为要先爱自己,有余力再去爱别人,自己都没有能量,拿什么去爱别人呢?”
直面自我,给自己以力量。正如纪慈恩所说,死亡虽然刻骨铭心,却也让人心怀敬畏。“我想让天上的真真相信,妈妈一个人也可以过好自己的生活。这才是对真真最好的纪念。”
(博 熙摘自《北京青年报》2023年12月6日,陆 凡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