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拉德贝克:一场本不该失控的人质危机
2024-02-20马岚熙
马岚熙
30多年前,德国一场抢劫案持续了56个小时,最终在高速公路上以暴力流血的方式结束。尘埃落定,人们发现媒体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相当有争议,其中一名记者的行为更被视为“毫无底线”“大啖人血”。这起轰动一时的大劫案之后拍成了纪录片,“格拉德贝克人质事件”引人深思。
2018年2月,迪特尔·德格斯基在监狱服刑近30年后获释,他当年参与了一系列暴力犯罪活动。在德国,此案被称为“格拉德贝克人质事件”。直至今日,它仍然是人们集体记忆中的一道伤疤:因为案件中有两名年轻人质丧生,因为警方让事件扩大到失控的地步,还因为多名记者贴身跟踪报道正在进行中的罪案,影响了警方的行动,导致痛失和平解决案件的良机。其中,甚至有一名记者主动挤进了劫匪的车内,并与劫匪及人质同车了40余分钟,才在服务区下车。这名记者名叫乌多·罗贝尔。当年他39岁,是科隆一家小报的记者,后来成了当地知名报纸的副主编。他说:“这一案件当时对警方和媒体来说,都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新情况。如果发生在现在,每个记者都会稍稍停下来提醒自己,有些红线是我万万不能踩的。”“但在当时,我们所有人都像着了魔一样,根本就不思考自己到底在干什么。”
这一切都从一起发生在格拉德贝克的银行抢劫案开始。1988年8月16日清晨,一个戴眼镜的办公人员发现楼下德意志银行的职员正被歹徒拿枪指着头。这名“热心市民”迅速上楼打电话报警。警方立即将现场包围,警察试探性地上前踢门,观察歹徒的行动,而歹徒毫不留情地从窗户朝著警察开枪。镜头转到警方一面,刑事主管迈泽受警察局长的委托,负责此次的事件。很快,歹徒提出了他们的要求:他们要带着钱,带着人质一起走。周围民众纷纷被撤离。双方仍在僵持中,借用筹备钱款的理由,警方决定根据《警察行动守则》,通过谈判的方式劝解作案人,最终逼其放弃。然而,其中一个人质本身心律不齐,其妻怀孕,警方压力不小。
歹徒之一名叫汉斯·霍纳斯,现年31岁,曾因团伙盗窃入狱11年,杀死过监狱长,两年前开始了逃亡。迈泽提出继续用谈判的方法,另一位警官则认为汉斯根本不可能放弃,依据精神鉴定,他是驱动导向型人格,具有犯罪特征。他的跟班就是本文开始提到的德格斯基,是汉斯在“特殊学校”的同学,智商仅有79,也非常容易激动和愤怒。
果然,两名劫匪看着窗外布防的狙击手和越来越多的人,他们更加烦躁了。于是,他们愤怒地朝着天花板开枪,以发泄情绪。就在这紧张焦灼的时候,大批电视台和记者涌向了绑架现场。人质之一的哈拉德告诉媒体,因为警方的拖延,歹徒可能会采取疯狂行动。人质希望媒体给警方施压。有一位人质急得给银行打电话,恳求他们快点筹足钱。银行工作人员则表示,钱早就送到了警方手中。顿时劫匪与人质都愤怒异常。警方再一次陷入被动。经过将近一天的谈判,警方答应提供一辆汽车和一些现金。两名劫匪带着两名人质,消失在夜幕里。
如果劫匪就此脱逃或是被捕,本案或许不会如此引人注目。然而劫匪并未走远,而是接上了汉斯的女友,在距离格拉德贝克230公里的不来梅市郊停了车。他们本想另租汽车继续出逃,但几次租车都没有成功,于是两人劫持了一辆载有30多名乘客的巴士。记者们蜂拥而至,有的还上到巴士里拍照。汉斯在街头召开一场即兴记者会,手里握着枪。之后,巴士离开了车站,向汉堡方向开去。路上,车停在高速公路加油站,两名银行职员被释放了。汉斯的女友玛丽安·罗布利奇去上厕所。在这里,警察犯下了一个致命的错误。他们在罗布利奇离开厕所时,抓住了她。
劫匪发现后,给警察下了通牒:5分钟内把她送回来,否则要枪杀一名人质。警察没能在5分钟内释放罗布利奇,于是德格斯基朝15岁的伊马纽尔·迪·吉沃奇头部开了一枪。吉沃奇因失血过多死亡。紧接着大巴在凌晨时分越过边境进入荷兰。由于有人向公交车开了枪,劫匪要求警方提供一辆新的汽车用来逃逸,同时释放了大部分乘客。几个小时之后,劫匪驾驶着警方提供的宝马汽车,劫持两名女性人质一起扬长而去。这两名女性分别是18岁的茜克·比思柴夫和英内丝·沃尔特。到了早晨7点,劫匪们又开车回到德国境内,汉斯此时情绪非常不稳定,他甚至想自杀来结束一切。
当时约有二三十辆车追随劫持人质的车,其中大部分都是想要获取一线信息的记者们的车。这一场面让劫匪们变得越来越紧张。前文提到的那名小报记者乌多·罗贝尔也在现场。一个摄影师赶到现场,不慌不忙地架起一个梯子要找到好角度拍照。一名记者走上前去,递上自己的名片,称“遇到什么事可以给我打电话,如果你重新考虑交易人质,打给我”。当时有一段视频显示,一名电视记者准备采访时发现德格斯基的枪放在腿上。他对摄影师说:“是不是让枪顶住她的头才好?”于是,劫匪接受建议,把枪又抵在人质茜克·比思柴夫的头上。这个细节也是最令人们所诟病的,为了抢新闻,所有的道德底线都被抛之脑后。
罗贝尔说:“劫持人质的劫匪想要一个他们能一直联系的人来陪伴着他们,这样他们能安全离开科隆。”“接着他问我,到高速公路最快应该怎么走。”罗贝尔开始解释怎么去高速公路,但是汉斯很烦躁,不想继续听下去。“他说,要不你上车给我们带路。”这下罗贝尔傻眼了。“那一刻,我必须马上做出决定。”他说,“当时局面越来越失控,而我有临危受命的感觉。但同时记者的本能也告诉我:我要追这条新闻。这个故事是我的。”于是他挤进了后排座位,紧挨着茜克坐下。
罗贝尔说:“我这么多年一直在想着那一刻。”“我扪心自问,究竟我是从地狱来的记者,还是一个要缓解局面帮助那两个女孩的普通人。这个问题很难回答。但一旦我把这个责任担了起来,我觉得这两者兼而有之。我既是一个试图化解紧张局面的普通人,也是一个极度兴奋的记者,要抓住这个一生难得的重要的新闻故事。”上车后,罗贝尔试图与劫匪们说话。“我以为警察肯定已经在车上装了窃听器,于是我想让他们说出点对警察有用的东西。但是德格斯基用枪指向我,要我闭嘴。我这才意识到,最好还是别说话。”
人质茜克·比思柴夫是不来梅一家律师事务所的实习生。茜克的妈妈卡琳2018年初曾经接受新闻杂志《亮点》的采访,谈到她看到女儿那张被枪顶着头部照片时的感受,她说:“那张照片使我有段时间总是做噩梦……那张照片现在仍然让我内心痛苦。”罗贝尔在车上待了大约40分钟,等他们开到高速公路的一个休息站,他就下车了。宝马车继续在高速公路上开了几公里,随后这场“劫匪真人秀”在暴力中戛然而止,整个过程一共持续了56个小时。
警方终于收到可以动手的命令,他们截停了持枪匪徒并与之交火。两名女性人质都受到了致命的伤害,其中一名女性后来因伤势去世。两名罪犯也受了重伤,他们的女同伙在枪战中受了轻伤。但是从汉斯的手枪中发射的一颗子弹射入茜克·比思柴夫的胸口,她当场丧生。乌多·罗贝尔在当地的一个警署里听到这一消息。他说:“我至今仍然感到羞愧,我榨干了最后几滴水,充分利用了所有的素材。”格拉德贝克事件后,德国媒体协会重新制定了记者守则,特别规定记者禁止采访案件仍在进展中的罪案嫌疑人。同时,独立的调解尝试也不再被允许。然而,对于那些丧命于枪下的年轻生命,这一切早已无济于事。
编辑:薛华 icexue0321@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