横而不流,青春万岁
2024-02-19鲁沛怡
在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中,谢冕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无论是作为北大中文系1955级本科生集体编写《中国文学史》,还是20 世纪80 年代敢为人先,提出“新的崛起”论,为新诗潮正名;抑或作为中国第一个当代文学博士生导师招收季红真、韩毓海、张颐武等日后颇具盛名的研究者为学生,除沉寂的十几年外,其余时间,谢冕都深深嵌入了当代文学,尤其是当代诗歌之中,参与了几乎每一个重要节点,笔耕不辍,弦歌不绝。他强调文学的独立性与多样性,这是他自己独立之人格、不屈之姿态与开放之心态的彰显。谢冕生于1932 年,受战争影响,23 岁时方才有机会进入北大读书,毕业后留校任教。尽管遭遇各种困境,谢冕却异常乐观,他相信“真正属于我的青春是从70 年代后期开始的。尽管当时我人已中年,但我还是真切地感到了头顶那一轮崭新太阳的明亮”。
事实证明,谢冕是正确的,他于中年时迎来了自己迟到的青春,焕发出耀眼的光彩。在当代文学百废待兴之时,是谢冕站了出来,发掘新生的文学力量,并竭尽全力为其辩护,给予其成长的空间与可能。《在新的崛起面前》只是谢冕介入当代文坛的开端,此后,他以饱满的热情投入当代文学的著书立说与教书育人中去,出版了《中国现代诗人论》(重庆出版社1986 年版)、《文学的绿色革命》(贵州人民出版社1988 年版)、《地火仍然运行——中国新诗潮论》(上海三联书店1991 年版)等诸多著作,也培养了黄子平、张志忠、孟繁华等诸多当代文学理论家、批评家,为中国當代文学研究的发展做出了卓越的贡献。2000 年2月,谢冕从北京大学离休,但他并未停止自己的研究活动,仍然活跃在当代文学的文学场,并在86 岁高龄之际出版了《中国新诗史略》(北京大学出版社2018 年版),纵览中国新诗艰难曲折的百年征程,这既是谢冕个人的夙愿,也是给新诗百年的一份特别献礼。
谢冕兼具史家的视野与诗人的笔调,充满了旺盛的表达欲,写起文章来总是高屋建瓴,如水银泻地,一气呵成,笔锋又常带感情,于理性的学术论证之中可窥其心胸与激情。本文挑选了谢冕丰富著述中的三篇文章进行具体分析,分别是1980 年发表在《光明日报》的《在新的崛起面前》、1983 年发表在《文艺报》的《通往成熟的道路》,以及作为《百年中国文学总系》总序的《辉煌而悲壮的历程》。
崛起先声
《在新的崛起面前》是谈论当代诗歌绕不开的一篇文章。正是这篇文章在20 世纪80 年代这一新的黄金十年的开局时刻,帮助中国诗歌界走向了丰富和成熟。
1980 年在广西南宁召开的新诗研讨会上,爆发了一场关于“朦胧诗”的论战,彼时北岛、多多、芒克等人的诗作受到了前辈臧克家、艾青等人毫不留情的批判,这些诗歌被认为是语言晦涩、不明所以,所以章明在《令人气闷的“朦胧”》中贬斥其为“朦胧诗”。谢冕对此却持不同意见。在南宁诗会结束后,应《光明日报》之邀,他为这些新诗写了一篇短文,这就是后来载入文学史的“三个崛起”中的第一个“崛起”:《在新的崛起面前》。
在这篇仅有3000 余字的短文中,谢冕一开始就肯定了“朦胧诗”的价值,将其定义为“大胆吸收西方现代诗歌的某些表现方式” 的诗歌,并将其与“五四”新诗的传统接续起来。谢冕指出,“五四”时期敢为人先的先驱者们秉持的是一种开放包容、勇于创新的心态,“他们以引进外来形式为武器,批判地吸收了外国诗歌的长处”。正是因为不屈从于中国传统诗歌的强大传统,善于学习,敢于借鉴,方能有“五四”时期新诗“多流派多风格的大繁荣”。在剖析了“五四”新诗成功的原因后,谢冕毫不避讳地直言:“我们的新诗,60 年来不是走着越来越宽广的道路,而是走着越来越窄狭的道路。”这句话在1980 年称得上石破天惊之语。谢冕当时作为一位青年教师能公开发表如此言论,可见其勇敢与真诚。
当然,仅有一腔孤勇是远远不够的,谢冕的可贵之处在于,他既能勇敢地发声,也能在中国诗歌的传统之上巧妙地选取得当的策略,为被污名化的朦胧诗提供合法性,这不仅需要扎实的学识,也需要敏锐的眼光。在谢冕看来,中国的诗歌一直处于动态变化的过程之中,“传统不是散发着霉气的古董,传统在活泼泼地发展着”。而这样的发展靠的正是对自身传统的转化以及对外来影响的吸收。“朦胧诗”在当时被很多人认为是古怪的,但谢冕站在历史的高地上指出,这种“古怪”总是相对的,要辩证地来看:“对于具有数千年历史的旧诗,新诗就是‘古怪’的;对于黄遵宪,胡适就是‘古怪’的;对于郭沫若,李季就是‘古怪’的。”所有的新生事物在刚出现时可能都要经历一段被视为“古怪”的过程,现在指责“朦胧诗”的那些前辈诗人的诗在当时可能也会被嘲讽为“古怪”的,既然历史总是如此,那为何不能给新事物更多的空间与更大的宽容呢?行文至此,谢冕的态度之坚定以及为新诗辩护之决心便完全显露出来。值得注意的是,尽管他写就这篇文章的主要原因是为了给“朦胧诗”辩护,但是他并未表现出多么强硬的语调,反而将文章框定在学术讨论范围之内,采用相对平和的方式娓娓道来。而且,他选择的立场也很难出错:为了中国新诗的发展。正是从这个立场出发,提倡对新事物的包容、对新挑战的接受,都自带着合法性,谢冕不是强行为古怪的“朦胧诗”出头,与他人争论得面红耳赤的怪人,而是抱着满腔忧虑关切着中国新诗发展的评论家。
《在新的崛起面前》一经发表,便引发了诸多争论,尽管当时谢冕收获的不是赞誉,而是不间断的批判与围攻,但历史最终证明了,顺应历史规律、具有时代精神的文学与文学批评方能载入史册。这篇短文不仅为“朦胧诗”的产生提供了相当充分的依据,也开辟了新诗潮的广阔道路,召唤出一批又一批青年诗人勇敢创新,借用新的诗歌语调与形式表现时代的变化与个人的独特体验。
而通过这篇奠定了谢冕在当代文学研究界重要地位的小文章,我们也不难看出谢冕述学文体的几个特点:首先,他的文章具有强烈的目的性,并不是风花雪月的无病呻吟,也不是为学术而学术,为研究而研究。其次,谢冕具有坚实的知识基础以及宽广的历史视野,其文章总能抓住关键之处,给读者以拨云见雾、醍醐灌顶之感。最后,谢冕的写作非常讲究策略,手段也非常多样,无论是调用历史传统还是现实经验,都手到擒来。借用李书磊的评价,谢冕的文章“体现了一个学者成熟的风范”,而这种成熟,在他之后的文章中体现得更为明显。
成熟之路
《通往成熟的道路》是谢冕针对新时期文学总体状况进行的分析与批判。相较于《在新的崛起面前》,这篇文章篇幅更长,更为宏阔,结构也更加成熟。于是,文章题目在此也有了双关之义:不仅是新时期文学在“通往成熟”,谢冕的学术研究也正在“通往成熟的道路”上。
1983 年的文坛处在剧烈的变革之下,涌动着空前的活力,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归来者的诗、朦胧诗……小说界、散文界与诗歌界开始发出自己的声音。而音量的提高与音调的多元则不可避免地引發了诸多争论。围绕着“朦胧诗”展开的争论只是其中的一小部分,关于小说写什么主题,应不应该“放声大哭”;如何写,还要不要现实主义等争论更是如火如荼地展开。正是在这个大背景之下,谢冕写了这篇《通往成熟的道路》,重申了他一贯坚持的文学独立性与多元化的观点。
总的来看,《通往成熟的道路》可以视为对《在新的崛起面前》的扩充与延伸。二者的基本观点与整体思路都是类似的,只不过论述领域从诗歌扩展到了包括小说在内的整个“文学”,内容也更加丰富充实,说理更为清晰。同《在新的崛起面前》一样,谢冕的态度与论断仍然是坚定的。他的文章第一句就以不容辩驳的口吻说道:“不管你承认与否,事实是,我们的文学正处于一个痛苦的蜕变期。”而面对这种“痛苦的蜕变”,谢冕的态度也是一以贯之的乐观,因为这在他看来,是“文学充满了活力的证明”。谢冕害怕的从来都不是争执与冲突,尽管嘈杂,但终究说明还有争论的可能和争论的心气。
在论证逻辑上,谢冕采用的手段依然是于“旧”中寻“新”,从历史传统中寻找新生事物的论据,引历史资源为己所用。他依然选择了自己最为熟悉的“五四”新文学作为代表,指出新文学的发展兴盛离不开各流派的蜂起并峙,也离不开对外来文化的虚心吸收,而这两点的基础则是“‘五四’时代开放与宽宏的精神”。这种“宽宏”是谢冕在诸多文章中始终强调不愿搁置的一点。钱理群在评价谢冕时称其为“三宽之人”,“三宽”意为“宽松、宽容、宽厚”,可见谢冕之“宽”不仅体现在学术主张与学术论文之中,也是他为人处世的基本准则。也许正是靠着这种“宽”,谢冕才能在捱过那段漫长的时光后依然富有青春期一般的激情与活力,愿意以积极的态度接纳方兴未艾的一切新事物,著文为它们辩护,呵护它们成长。
谢冕认为“五四”时期的文学是中国新文学的发端与值得学习的榜样,当下,不仅是文艺工作者需要重新回望“五四”,普通的接受者们也需要重新学习如何提高自己的欣赏能力,接受多元的事物。唯有文艺创作的双方能达成普遍的共识,不故步自封,也不唯我独尊,新时期文艺才是真的走在了“通往成熟的道路”上。
谢冕的学生黄子平曾为1986 年出版的《谢冕文学评论选》作序,序的题目与《通往成熟的道路》恰好相反,名为《通往“不成熟”的道路》。在这篇序中,黄子平高度肯定了老师谢冕在20 世纪下半叶东方大陆诗的“造山运动”中发挥的巨大作用,称其为“一位锐敏、活跃、勤勉的地质师”。与此同时,他也从好几个方面审视了“成熟”与“不成熟”的辩证。他借用一位前辈的评价,指出谢冕文章的特点在一个字——“生”,这“生”既是生气凛然、生机勃郁,也是不成熟、欠老到,然而正是这点“生”成就了谢冕,失去了这点“生”,全然成熟之后便如舒婷诗中所言“熟苹果/ 无枝可栖”。所以黄子平说“ 一代人或者几代人的成熟固然值得高兴,那种急匆匆地要求一切有机生命一律成熟的历史气氛(‘秋天意识’?)却不免令人悲凉”。
好在,黄子平对谢冕文章过于“成熟”的担心事后被证明是没有必要的。尽管谢冕的文笔逐渐老辣,但那股“生”气始终充盈在他的文章之中,从未消失。可以说,谢冕是一个永远怀着赤子之心的人,有理则讲,不平则鸣,会痛苦会焦虑会悲伤,但同时依然热爱着生活中大大小小的事物,喜欢吃喜欢玩,喜欢和青春正好的学生们在一起,可能唯有如此,他才能一直保持旺盛的表达欲和创作欲,始终与当代文学同在。
伟大历程
20 世纪90 年代末,谢冕主编了“百年中国文学总系”,作为世纪末对百年中国文学历程的一次回望与总结。他和他的学生们分头写不同时期的内容,而他负责的,是自己并不擅长的开头一卷,也就是说要把他的研究领域向前延伸至少100 年,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挑战。还好,谢冕有惊无险地完成了这次挑战,而且这次对19 世纪末20 世纪初文学史料的搜集和观点的提炼也成为他日后能从晚清开始写就新史诗的一大助力。
再次回看谢冕这篇名为《辉煌而悲壮的历程》的总序,我们不得不叹服于谢冕抓取重点的能力。
中国新文学百年是辉煌的,它诞生于风雨飘摇的旧中国,走过了百年的风风雨雨,开启了无数伟大的传统,也成就了无数伟大的诗篇,但它同样也是悲壮的,因为它充满了艰辛与曲折,浸透了中国人民的血和泪。谢冕全文引用了艾青的《我爱这土地》来表现百年中国文学中最突出也最鲜明的形象:悲哀的歌唱。
谢冕从一种极为宏阔的历史视野出发,站在层层叠叠、不计其数的篇章之上,为中国百年新文学下了一个基本的论断:“忧患是它永久的主题,悲凉是它基本的情调。”他充分肯定了新文学在救亡与启蒙两个主要方面发挥的巨大作用,但强调文学独立性与多元化的他也意识到,文学的这种功利目的在特殊的历史背景之下是必要的,然而“久而久之,中国正统的文学观念就因之失去了它的宽泛性……”谢冕在论述这些历史的时候,语调是苍凉而悲痛的,但又充满着抒情的诗意。当他写到“百年中国文学的背景是一片苍茫的灰色,在灰色云层空茫处,残留着上一个世纪末惨烈的晚照。那是一八四零年虎门焚烟的余烬,那是一八六零年火烧圆明园的残焰;那是一八九四年黄海海战北洋舰队沉船前最后一道光痕……诞生在这样大背景下的文学,旨在扑灭这种光的漫衍,的确是一种大痛苦和大悲壮”时,我们似乎已经被他的叙述带到了一百年前触目惊心的惨案现场,几乎忘却了这是一篇学术性质的序言。这就是谢冕的本事了。他能在充满了思辨的学术论述中依然不改诗人的抒情本色,仅凭寥寥数语便攫住读者的心神,带读者一同品味他笔下的“大痛苦与大悲壮”。
在回顾历史之后,谢冕也注意到了20 世纪80年代以来新文学出现的一些新状况:市场经济和商业文化大大冲击了文学艺术,文学一下子从沉重走向了另一个轻飘飘的极端。为此,谢冕表达了自己的不安与忧虑,并在希冀文学不要忘记自己的家园的希望中,结束了整篇序言。
如果从学术的角度来看,谢冕的这篇文章显然称不上多么富有创造性与理论见地,但是可贵的是,谢冕能用他充满激情与诗意的笔法写就回顾历史的“大”文章,深入浅出地总结中国百年文学的特点,没有过分的藻饰,却一针见血,也感人至深。
小结
总的来看,谢冕的述学文体言辞优美,旨远意深。他在数十年的学术研究生涯中写就了无数文章与专著,但无论何时,他始终强调文学的多元化与独立性,始终对新事物怀抱宽容之心,始终充满着好奇与热情。作文即做人,90 岁高龄的谢冕在北大中文系为他举办的生日会上依然神采奕奕,在发言结束时高呼他曾呼喊过无数次的“青春万岁”。是的,青春万岁,哪怕最美好的年华已然逝去,人依旧可以选择生机勃勃地活着,无论是作文章,还是做人。
作 者: 鲁沛怡,北京大学中文系在读硕士研究生。
编 辑:张玲玲 sdzll080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