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维樑的第一本书
2024-02-19夏志清
“自讨苦吃”研究二十一种诗话
词话为了写序,最近把黄维樑八年来寄给我的一大束书信重温一遍。第一封信写于1969 年10 月7 日,那时维樑来美才一个月,在静水镇(Stillwater)俄克拉荷马州立大学研究院新闻系进修。因为这封信主要是自我介绍,其中有些传记资料,想也是本书读者乐于知道的:晚今夏毕业于香港中文大学新亚书院中国语文系,获一级荣誉学士学位。……
晚自幼酷爱中国文学,嗜好写作。……喜中国文学中小说戏剧部分,对现代中国文学之发展,尤其关注。深感文学批评为时下中国文坛殷切之需,颇有意从事此道。曾用心研读《文心雕龙》,又涉猎中西文学评论之专著多种。
维樑弟去俄克拉荷马州立大学,主要因为校方给他一笔奖学金。写第一封信时,心境并不好,大有前途茫茫之感。他当然未能料到,七年之后,会从俄亥俄州立大学拿了博士学位,荣返母校执教。
对本书读者而言,第一封信里最值得注意的两句话,即维樑早在大学时期蓄志从事文学批评,而且已把《文心雕龙》用心研读过。维樑一直对现代中国文学之发展十分关注,目前在新亚书院承担的即是现代文学的课程,晚近也写过两三篇评析余光中、郑愁予诗作的文章,皆是极好的“实际批评”(practical criticism)。但无疑,维樑早在大学时期已选定了从事文学批评这个目标,中国诗学更是他后来专注研究的对象。在俄大这几年,一方面修了西洋文学课程,精读了现代英美诗评大师的著述;一方面继续不断研究中国诗学,看样子把《历代诗话》《历代诗话续编》《清诗话》和《词话丛编》以及未收入丛书的巨型诗话、诗论都读遍了。
1975 年春考过博士面试后,维樑来信说要写篇“诗话词话和印象式批评”这个大题目的论文。我回信劝他挑选一种或两三种著名诗话做研究就够了,人家花两三年工夫研究一本《人间词话》,不是照样拿博士学位?何必自讨苦吃,写论文拖长了时间,如无学校经济援助,则自己吃亏。我当时虽一番好意,但实在低估了维樑弟的诗学造诣和英文写作能力。翌年八月维樑即交进了论文,研讨的诗话词话竟有二十一种之多。同时期他还得协助江宁理家,照顾婴孩,也抽出时间写了篇《诗话词话和印象式批评》的中文长文。维樑治学的勤快专一实在惊人。一般中文系学生花上两三年时间写篇博士论文并不稀奇,我有两个学生,论文写了七八年,还没有交卷。
批评话语:破解困惑、辨识关键
维樑弟在俄克拉荷马州立大学读了两年,拿了个硕士学位,看样子走了些冤枉路,其实并没有。一个留学生,只要抱定宗旨,不忘自己治学的兴趣所在,即在名望较低的学校进修,也照样可以学业猛进。(常见的现象是,原是专攻文学的学生,在美国学校受不住苦,连忙改修图书馆学或计算机计算学,只求修到学位后,找事方便。)维樑原来英文根底就好,既在新闻系进修,英文练写机会多,他就抓住不放,拼命苦练,的确进步神速。他也选了通用语意学(general semantics)这门课,后来还借用语意学观点写了篇《庄子》的硕士论文。有了这种语意学的训练,他不可能像好多学人一样,被历代诗话词话里那些玄妙的字眼所困惑,或者吃力不讨好地去探究其深义。本书《诗话词话和印象式批评》文里,维樑痛快地直说,有些诗评家的口头禅是没有多大意义的:
对历来诗话词话用语修辞不内行的人,一定会对着“三昧”“本色”而目迷五色起来。说穿了,这类字眼泰半是好、佳、妙的代词。诗话词话的作者,或要个花招,或拾人牙慧,向门外汉卖弄文字,炫耀一番而已。
“三昧”为梵语。中国诗学到唐代即和禅学结了不解缘(刘勰晚年也皈依佛门,亏得《文心雕龙》是他早期的著作,更能发扬儒家诗学的精神),一般诗话作者虽不一定信佛,但大多染上了禅宗看轻文字的习气,用的批评字眼,给人飘忽不定、含糊不清的感觉。现代学人如要切身体会中国诗学,尽可回到古人世界里去,一方面习作旧诗词,一方面参禅,这是一个办法。能对诗学、禅学做相互比较的研究当然更好。黄永武先生近年来写过几篇兼谈诗、禅的论文,颇受内行重视。去年杜松柏博士出了一部论《禅学与唐宋诗学》的专书(台北黎明文化事业公司出版),美国旅台学人哈特曼(CharlesHartman)向我大力推荐,我尚无暇阅读,想是部值得精读的好书。
维樑弟显然对禅学的兴趣不大,他走的是大多旅美中国诗学研究者的路线,即借用西洋批评理论来诠释我国固有的诗学传统。维樑对弗莱NorthropFrye 的渊博,非常钦佩(他在书面上告诉过我),但至少在诗学研究这方面,没有借用过他那套术语。他可以说是师承T.S. 艾略特而属于“新批评”这一派的。他那篇《T.S. 艾略特和中国现代诗学》长文未收入本书,不但畅论了20 世纪30 年代曾受T.S. 艾略特影响的我国诗人和诗评家,也表示他自己对T.S. 艾略特极端推崇。T.S. 艾略特用过一个术语objective correlative,他译为“意之象”,显然在他自己的批评体系里,这也是一个最重要的名词。在维樑看来,我国诗评一向“情”“景”二字并重,而“情”即是“意”,“景”即是“象”(当然“意象”二字含义较广)。《中国诗学史上的言外之意说》以及本书所未集的那篇《论情景交融》(刊于《幼狮文艺》1976 年5 月号),主要研讨中国诗学里“意”和“象”、“情”和“景”这两对名词的重要性。在《诗话词话和印象式批评》文里,他也一再强调,历代评家所用的關键术语,字面上容有不同,骨子里逃不出“意”和“象”这两个概念:
气象、意象、意境、情景等词有一共同特色,就是均为复合名词,每词的首字抽象,末字具象。抽象的是气、意或情,指作者或作品所蕴含的情意之类的东西,具象的是象、境、景,则为作品所描写所经营的景物、事象、境况之类。而意与境合,情景交融,二者浑然一体,是最高的创作原则。任何文学作品所表达的,毕竟离不开抽象的情意和具象的景物、事象和境况。所以,每一个这类术语所涵摄的可说就是作品全部的内容。诗话词话作者说某某作品的意象、意境(亦即王国维所说的境界)或情景如何如何,不啻即在描述他对该作品的整个印象,亦即作品的整个风格。
这是维樑遍读诗话词话后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心得,也可说是给初学者打开中国诗学宝箱的一把钥匙。我自己不喜谈禅,可说同玄学无缘,读了维樑弟的好多篇论文,总觉得他实事求是,不谈玄虚,是值得国内有志从事诗学研究的青年效法的。
《人间词话》备受推崇:咄咄怪事
历代评家,虽然着眼于一首诗的“整个印象”,但大半浅谈“初步印象”,不必重视;少数人忠实于维樑所谓的“继起印象”,乃把一首诗作字面上的分析,或者把一个诗人在诗史上的地位,予以严正断定,这种批评才值得我们重视。鉴定历代诗话词话优劣的工作,民国以来,已有不少人做过,但大半注重诗学理论方面的研究。那些看来自倡新论的诗话词话,作者自然赚尽便宜(王渔洋的“神韵”说和王国维的“境界”说,在维樑看来,并不新)。维樑专以诗话作者“实际批评”手法的高下精粗来鉴定中国诗学传统,可说还是创举。他称许的几部诗话我差不多读过,但自己对词学的研究实在太浅,连他一再推崇的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也未读过。陈氏推许周邦彦为“自有词人以来”的“巨擘”。去年我读了周邦彦好多首名词,对其结构之细密、用意之奇妙,实在很佩服,真想一读《白雨斋词话》里对周词的细审详评。相比起来,王国维大捧李煜,把南宋词看得一钱不值,倒可说是偏见颇深的词评家。
《人间词话》大半世纪来,备受学人推崇,可说是件咄咄怪事。王国维写起词话来“豪气十足”(维樑语),给人一个“权威”的印象,人家慑服于其权威,真把他视作中国批评界“引路的明灯”了。王国维很自负地说:“沧浪所谓兴趣,阮亭所谓神韵,犹不过道其面目,不若鄙人拈出境界二字为探其本也。”维樑在《王国维〈人间词话〉新论》里,探究了境界说理论的渊源,充分说明了王国维没有理由这样自豪,加上《人间词话》的实际批评部分,扬弃了境界说那套术语,重返前人“神韵”和“格调”的怀抱中,可说完全是极主观的传统印象式批评。《人间词话》经过了维樑弟这一番精密的评判,当可确定其在中国批评史上的一定地位,而不再有人去加以乱捧了。
前几年我写了篇《新小说的提倡者:严复与梁启超》的论文(已收入《人的文学》),觉得严、梁二氏的小说理论实在不算太高明,不得不把王国维抬出来,算是那时代“不愿使文学受范于狭窄的政治教条”的良好批评家代表。其实除了《红楼梦评论》外,王国维其他有关词曲方面的论著,我未加精读。人家都推崇王国维,我讲他两句好话,至少没有人会驳我。现在读了《王国维〈人间词话〉新论》后,更觉得治批评之学,一切要从头来,所谓“权威”往往是靠不住的。梁启超、王国维显然是同一时代的人,视境、见解同样受到那时代的限制(正像我们不自觉受到我们这时代的限制一样)。王国维引了辛弃疾的几句词:“可怜今夜(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里才见,光景东头?”加评道:“词人想象,直悟月轮遶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这类评叹在梁启超《新小说》月刊里的《小说丛话》也屡见不鲜,想在《饮冰室诗话》里同样可以找到,完全是晚清评家的味道。《人间词话》一开头就提到两种境界:“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有造境,有写境,此理想与写实二派之所由分。”维樑加评道:
理想派(造境)和写实派(写境)是西方的术语,能够把这二派的特色好好地介绍给当时的读者,自然可以扩大读者的视野,增强分析作品的能力。可惜静安未能加以详细介绍,使人有只见森林、不见树木之感。
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里,梁启超也把小说分为“理想派小说”和“写实派小说”,我认为是日本名词的借用。梁文发表于1902 年,《人间词话》发表于1909 年,王国维把“理想”“写实”二派略提一笔,假如并非直接受梁启超的影响(梁文他当然是读过的),也表示当时批评界风气如此,非提一提这两个新名词不可。
批评家打击批评家
T.S. 艾略特以还,“印象式批评”(impressionistic criticism)一直是个反面的字眼,三四十年来西方批评家没有人自认为印象派的,也没有人把19 世纪和20 世纪早期的所谓印象派批评做过精密的检讨。在《诗话词话和印象式批评》一文里,维樑不仅道出所谓英国印象式和中国印象式批评之异同,也把后者最优秀的代表,其批评手法如何,其成就如何,做了一个扼要的讨论。他认为印象式批评和“新批评”异途同归,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最显然的区别只是批评文字的繁简而已。这是一个极重要的结论;事实上,正如维樑所言,“即使最详尽的文学史,不管是哪一国的,也免不了概括性的描述”,亦即对作家、作品做了一连串“印象式短小精悍的批评”。
读了本书后,我感觉到中外古今文坛上不少争论,主要原因是新起的批评家,要建立自己的权威,非打击前人(尤其上一代的批评家)不可,王国维如此,T.S. 艾略特也如此。一般年轻人听了新起权威的话,往往乐于跟从,因为世上好书实在太多,自己读书时间有限,有人说某时代作品如南宋词、19 世纪英诗不必读,某些评家不值得一顾,心里如释重负,因为他可有更多时间读那些热门书,不论是古典作品还是当代作品。维樑认为佩特(WalterPater)是位相当了不起的文艺批评家,此话很有见地(佩特有一部小说,《玛利厄斯》,国内从无人提过,只凭文章之美,已可算是部精心佳构)。当年T.S. 艾略特打击阿诺德、佩特,主要因为艾氏以基督教卫道人自居,觉得二人对上帝太没有信心了。阿诺德一直未被打倒,现在佩特又红起来,连王尔德也再度被重视,打击T.S. 艾略特的人倒愈来愈多。毕竟时代变了,上帝也被宣告死亡,阿诺德式的“文化”倒变成了东西方知识分子特别关注的课题,假如“文化”这个堡垒也守不住,我们真要进入一个新的“野蛮”时代了。
中英几位卓越的批评家
读了本书后,我的另一个感想是:我国虽有好多位卓越的诗评家和理论家,英国18 世纪约翰生博士(Samuel Johnson)这样脚踏实地、不辞劳苦的文评家兼传记家却没有出现过。约翰生不仅编了一部英语大字典,编校了一部莎翁全集,也为17—18 世纪52 位诗人作了评传。他的《英诗人列传》(Livesof the English Poets)我在上海时期即读过,虽然好多诗人连名字也忘了,但这段阅读经驗我至今十分珍惜。利维斯(F.R.Leavis)认为约翰生是英国最伟大的批评家,这句话我同意(T.S. 艾略特也认为约翰生是英国三大批评家之一,余二者为朱艾敦、柯勒律治)。在我国文学史上,钱谦益凭他当时文坛的地位和工作辛勤的态度,差堪同约翰生相比。他编了一部《杜诗笺注》(杜甫和莎翁在其本国的地位相等),也编了一部广集明诗的《列朝诗集》。但钱氏为《列朝诗集》所撰的明代诗人小传,比起约翰生的《英诗人列传》来,实在不能同日而语。据牛津世界文库版,后者是近千页的巨著,朱艾敦、蒲伯评传都各占百页以上,米尔顿评传75 页。民国以前,我国任何大文豪都没有人为他们写过这样详尽的评传。
约翰生如此勤奋工作,是因为他贫苦出身,生来骨头硬,即在编字典的时期,也不要贵族的资助。早年教小学,地位相当于我国的塾师;去伦敦后卖文为生,编字典,办杂志,不多年竟变成了举国公认的文坛祭酒。他的努力和成功,宣告了英国文人的独立,从此作家、诗人不必栖身于教会或政府机关,不必行医、当律师,也不必向那些贵族们写些肉麻的献词了。我国元代以来即有笔耕自给的文人,但他们大半从事于戏剧和小说的创作和编纂,社会地位也不高。像金圣叹、李渔这样留给我们一些诗评、曲评的,人数绝少,而且金圣叹遭了杀身之祸,李渔更是当时读书人看不起的“无品”文人。诗词毕竟是做官的或退隐的读书人玩赏的东西,他们留下来的诗话词话也是写给同道看的,当然语焉不详。不像约翰生这样,帮书商出一大套英诗丛刊,要顾到小市民求知的需要,不烦其详地大写评传。
纵横论诗,成绩斐然
维樑弟对《文心雕龙》推崇备至,真希望他写一本研讨《文心雕龙》的专著。同时他也应该写一系列诗话词话的新论。他畅论《人间词话》,条理如此清楚,评析各点如此令人折服,《沧浪诗话》《瓯北诗话》《白雨斋词话》这类好书,由他评判一番,当更可确定它们在中国诗学史上的重要性。黄维樑第一本书,纵横论诗,已成绩斐然,他日后更光辉的成就,是可以预期的。
(本文1977 年8 月21 日完稿;黄维樑按:夏先生知道我的书将出版,主动为我写序,让我非常感动;又,原来夏志清这篇文章不分节,也因此没有各节的小标题。)
作 者: 夏志清(1921—2013),写此文时是美国哥伦比亚大学东亚系教授,有著作《中国现代小说史》等。
编 辑:杜碧媛 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