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拉的选择
2024-02-18常笑予
常笑予
“这是今天带你们参观的最后一个洞窟了，是特窟哦。”讲解员有些神秘地说。她微微弯下腰，从一串钥匙中拎出银色的那把，“咔嗒”一声插进锁眼。所有人顺着门开的方向向前探头，就好像门是被他们的头推开的一样。
“啊，没什么特别的啊。”最前面的游客失望地说。
（一）
一千多年前，有一个叫扶南的修星人。每个月，他都会帮天上的星星看病。扶南本是漠漠黄沙中的修窟人。他耐心又有天分，没用多久就成了戈壁中最有名的工匠。无论是和泥修窟，雕像塑造，还是壁画绘制，他都得心应手。
治疗星星和修窟造像有异曲同工之妙，扶南的医术深得信赖，加上扶南爱说爱笑，星星们都很喜欢他。短短几个月，扶南就认识了不少星星。
高高胖胖、说起话来没有顿号的是波拉的妈妈，腰上总晃着“呼啦圈”的是波拉的爸爸，叽叽喳喳总是一起行动的那群年轻人是狮子座，蔚蓝的秀丽的氤氲着淡乳色光芒的是上届天体选美的冠军……连很少露面的“明星”——大理石一样银装素裹的水星、青蓝如玉的海王星、裹着白晃晃烈焰的天狼星、总是怒气冲冲的梳着鬈发的大角星——也在星星们的口耳相传中变成了扶南熟悉的朋友。
星星们喜欢听扶南讲地上的事情，民间志怪啦，家长里短啦，社会新闻啦，都听得一知半解却津津有味。
“你再讲讲狐狸是什么样子。”波拉总是缠着扶南问东问西。
“橘红色……嗯……或者是火红色吧，脸长长的，毛茸茸的。”
“就像红超巨星那样？”
“是吧。”
扶南不知道红超巨星长什么样子，又不想扫了波拉的兴。
“那胡萝卜呢，胡萝卜长什么样子？”波拉又问。
“橘红的，长长的。”
波拉拧着眉头思考了一会儿：“像橙超巨星那样？狐狸，红超巨星；胡萝卜，橙超巨星……”
扶南觉得好笑又心疼，星星的想象力真是匮乏呀！
“妈妈教了我好多遍，可我还是常常分不清红超巨星和橙超巨星。狐狸和胡萝卜还有什么区别呢？”
“啊？”狐狸和胡萝卜完全是不一样的事物啊！扶南心想。
“除了狐狸是毛茸茸的，胡萝卜不是毛茸茸的，还有什么区别呢？”
扶南想给它讲动物和植物的根本区别，又觉得这对于波拉来说太遥远，太难了，只好说：“狐狸脸上有个黑黑的鼻头，胡萝卜头顶有个翠绿的发夹。”
……
扶南摸摸波拉的头，有一瞬间他似乎能感觉到它温热的体温，这让他心里一惊：“你们总让我觉得是地上的石头活过来了。”
“地上的石头？我听老星星们说起过呢。我真想认识一下它们。”波拉有点遗憾地说。
“可是它们不会说话哦，它们静静地待在崖窟里，已经很久很久了，而且还会待上很久很久……”
“唔……不说话，那也很酷啊！”
“换作是你待在窟里，恐怕窟里会像是塞了一百只喜鹊，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小瞧我！我们打赌，我们打赌！”
波拉叫嚷起来，仿佛有一百只喜鹊围着扶南。
（二）
有一回，地上发生了一件大事。
天文学家观测到空中异象，星体光色异常、轨迹凌乱的程度是史上从未有过的。人们纷纷查阅古籍，彗星袭月、白虹贯日、天关客星……加在一起都不足以形容此时的天象。有人说这是千年难遇的灾象。
人心惶惶，老百姓们纷纷囤米囤面，做好了天降大祸的准备。这些都是路过窟崖的僧人在喝了三碗水后告诉扶南的。
扶南预感到是天上的星星出了问题，他赶紧放下手中的活，来到天上。
眼前的情景让扶南大吃一惊——四周都是陌生的、千奇百怪的星星。扶南从未见过这样色彩斑斓、图案诡异的星星，像是一团团被猫抓乱了颜色的毛线球。
“扶南来了！”一个小星星喊道。这声音扶南耳熟，走近了，只见它左眼朱红色，右眼藤黄色，额头上又是一片靛青色，确实是从未见过的星星。
“是我呀！”见扶南认不出，小星星急得跳脚，“我是波拉呀！”
“好看嗎？”它自豪地滴溜溜转了几个圈，各种色彩混杂在一起，像元夜的花灯。
扶南再仔细一看，周围的星星他都认识，只是它们都被涂上了五颜六色的斑点或者花纹。
原来，扶南上次把随身携带的颜料忘在了这里。星星们可没见过这新鲜玩意儿，有的星星说这是地上的粉黛，有的星星说这是地上的酒，有的星星甚至说这是“兔子”。见多识广的尼奥听得都急了：“你们乱说什么呀，这是八宝粥。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你们看，正好八种宝贝。地上的人在什么节来着……总之有个节日会喝这个！”星星们看着这一罐罐的颜料，很难理解地上的人为什么会喝这个。但星星们很快发现“八宝粥”很好玩，可以让它们改头换面。它们在对方身上胡乱作画，在天空中开起了色彩派对……
经过扶南的解释，星星们意识到它们的嬉闹给地上的人造成了不小的困扰，个个臊眉耷眼，默不作声，唯有波拉一副兴奋的模样。
“太好了！”波拉跳来跳去地叫着。
要不是当着扶南的面，波拉妈妈准会训斥它一顿。
“你们胡闹一气，让地上大乱，你还叫好？”年长的星星也很生气。
波拉还是笑个不停：“说明我们对地上的人很重要！我从小就被要求听大星星的话，守规矩，讲礼貌，晚上按照轨道走。一圈一圈，无聊透了。我一直想不通，我们这样走来走去有什么意义，现在我终于知道，我能被看到！”
星星们听了波拉的话，一个个目瞪口呆。
扶南小心地把星星们身上的颜料卸下来，让它们露出本来的颜色。
为了让星星们的生活更丰富，扶南开始教几个好学的星星认字读书，这样它们就不用翘首等待扶南给它们讲地上的事了。
从那以后，波拉依然活泼，但胡闹的性格收敛了很多，工作起来更认真了，走在轨道上的每一步都像走在万众瞩目的舞台上一样。
（三）
日子平淡而安详地过了一年。地球上的春天又来了的时候，波拉的情绪却越来越低落，有时若有所思，有时喃喃自语，全然没了往日的活泼。更可怕的是，有幾次，它在工作的时候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造成了混乱。还有一次，它喃喃自语着偏离了轨道，害得其他星星险些相撞。
星星们从波拉的话里渐渐听出了它的意思，都为它捏一把汗。
再次见面的时候，年长的星星语无伦次地央求扶南：“扶南医生，只有你能救这孩子了。它总是胡言乱语，说什么想像流星一样美，擦亮夜空，到地球上去看看……那怎么可以啊，星星在天上才是星星，到地面上就是石头，就是……就是……”年长的星星哽咽起来，“说起来还要怪你呀，让它看了那么多书，怕是看傻了……”
扶南在僻静处找到了独坐的波拉。
波拉孤单的背影融在暗淡的天幕里，远远看去，像池水中的一点墨，似有若无。
扶南的出现让波拉眼中闪过一道光：“扶南医生，我决定了，我要去地面上看看！”
“啊……”扶南本来准备好的一肚子劝说的话，被波拉炙热的眼神一下子烧乱了。
“连你也不支持我吗？书上写的地上的生活多有意思啊……”
“波拉，人类有人类的生活，星星有星星的生活啊。”
“那你说，你教我们读书，又是为了什么呢？”
扶南答不上。
“对世界充满好奇，不断探索，不是读书的意义吗？”
扶南哑口无言，眼前这个讲着大道理，却又有些鲁莽的星星，已经和一年前截然不同了。
“可是……可是……”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星星落在地球上，就不是星星了，是块破石头了，对吧？”
“是啊，恐怕你都来不及看清地面上的东西就……”
“可是我拥有过程呀，划过天空的过程……”波拉轻轻叹了口气，“我好想发一次光啊，哪怕代价是变成一块冰冷的石头。”
扶南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在背包里翻找了一通，直到一阵阵耳鸣像线一样在他的两耳之间穿梭。
“你把我那本《天体词话》拿走了？”
“嘿嘿，不好意思，翻你包的老毛病没改。”波拉露出了往日的顽皮。
扶南明白了波拉的心结。天上的星星骄傲于自己周身的光泽和神圣的使命，可是，星星们不知道它们是不能发光的，只能反射太阳的光。扶南随身带着《天体词话》，时不时翻看，是为了更了解星星们，可是他疏忽了，波拉早就可以自己读书了。
“我要自己发光。”波拉坚定地说。扶南清楚地看到，波拉眼里闪烁的光芒和反射的太阳光不同。
“可是流星的光芒，是用星星的身体和大气层摩擦产生的……你知道那有多疼吗？”
“你不是告诉我，书上说的不全对吗？我要自己试一试才知道。”
奇怪的是，望着幽暗天幕，扶南感到心中异常平静。那些担忧和劝诫如被层层波涛推举到岸边的泡沫，转瞬消散在湿润的沙滩上。
“我一定会发光的，真的，我感觉得到。”波拉说。
那之后，扶南再也没见过波拉。多年以后，年事已高的扶南依然没有放下修窟造像的工作，每当他在洞窟里敲敲打打，弯得像柳条一样的腰酸疼难耐的时候，波拉稚气又坚定的声音就穿过浩瀚的春天又在他耳边响起。
尾 声
游客的话音刚落，洞窟里便传来三两声失望的叹息。有人附和：“是啊，没什么特别的啊。”
“大家看到的塑像和前面几个窟中的塑像可不同哦，它的身体不是由干草、木料和泥巴制成的，而是整块的石料。有数据记载，这块石料是小行星的碎块。”
“嗐……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啊。”又是一阵失望。
解说员狡黠一笑，反身穿过人群，走到洞窟口，关上了门。狭小的洞窟瞬间漆黑一片。
“大家再看看塑像。”解说员对着正在黑暗中寻找她的人说道。
“啊……”
在所有人的惊呼中，塑像的身体千真万确地蒙着雾气一样洁白朦胧的光。
只是，修星人已经离开一千多年了，没法再让他亲眼看看。想到这里，波拉叹了口气，塑像闪了一闪，又引起一阵惊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