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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禺人

2024-02-10张梅

上海文学 2024年2期
关键词:革命党番禺茉莉

张梅

站在总督府门口的士兵,是个身材瘦削脸色憔悴的番禺人。因他能够流利地说番禺话,也懂一点国语,所以在总督府,他是资历最久的一个。

今天一早,他就被主人(总督)吩咐去河南(广州老城区)的“十香园”取一把古琴。

“十香园”的主人居廉、居巢两兄弟是总督大人的好朋友,来往密切。但凡有空或者是天气好的时候,总督就会坐着轿子去十香园看望居家兄弟。在他的印象中,主人一见天气晴朗,就会摇着手中的扇子,看着天空无限向往地说:“不知十香园的茉莉开花了没有?”他手中的扇面亦是居家兄弟的雅作。这时,番禺人就明白主人想去十香园了。

十香园因种有十种香花而著名:茉莉、夜来香、鹰爪、含笑、夜合、素馨、瑞香、珠兰、白兰、鱼子兰,占地约七百平方米,四周以青砖砌墙围成小院,院内坐落着今夕庵、啸月琴馆、紫梨花馆等建筑。墙外有马涌河流过,是很雅致的一个地方。居巢师傅手下的八个丫鬟,分别以院内花朵的品种来命名。番禺人和一个叫茉莉的丫鬟很熟,只是她一点也不像茉莉,典型的番禺人的长相——皮肤很黑,眼睛很大,鼻子很塌,嘴唇很厚,声音很亮,一副乡下人的样子。但因为性格活泼很讨居家兄弟的欢心。番禺士兵披星戴月地赶到十香园,而茉莉早已背着古琴站在门口等他了。

这把名为“绿绮台”的古琴大有来头,是唐代斫制的名琴,曾为明武宗朱厚照所有,明末大乱,故而流落民间。后来辗转到抗清英雄邝露手里,他珍爱绿绮台,“出入必与俱”。明亡,清兵入广东,邝露抱琴而死。琴遂为清兵所得,售于市上,为归善人叶龙文以百金购得。后叶家败落,琴终被东莞人张敬修买下。张氏在自己的庄园“可园”特辟“绿绮楼”将古琴收藏。

秋天的早晨,凉风习习。番禺士兵精神抖擞,向茉莉伸出手。

茉莉脸色一沉,低声说:“这把琴宝贝得很。我家主人前几天刚从东莞可园的张先生那里借来欣赏,不知怎么被你的主人知道了。”

士兵笑了笑:“即使琴不在你这里,我家主人一样可以从东莞可园主人手里借到。”

茉莉仰头哼了一声,这使她鼻子的缺点更为显露。番禺士兵再次伸手,天一下子就亮了。

茉莉把琴交给他。古琴好像呻吟了一声。

二人同时说:“什么声音?”但四下里静悄悄的。

番禺人说:“没有声音。”他把琴背到身上,此时方觉古琴有点分量。

茉莉说:“咪住(等一下)。”

她闪身把背后的门推开,一匹像番禺士兵一样瘦削憔悴的老马从门里姗姗走来。

茉莉说:“你坐白马快去快回。”

“快回?”他很愕然。

茉莉不回答他,把门关上。

他再看看眼前的这匹老马,更加愕然。

“这是白马?”

番禺人骑着慢吞吞的老马,经过了珠江边的海幢寺,听到了寺里传来的晨钟声。

他把古琴交给主人,总督此时已在书房燃好了香。

总督说:“还需要你跑一趟。”

当然,主人已经让厨子备好了刚出炉的猪杂粥和牛肉肠粉。新鲜的猪杂刚刚从番禺送来。番禺士兵风尘仆仆地坐下,端着烫手的碗,厨子贴心地在粥上面撒上了胡椒粉,这粉乃是猪杂粥的灵魂。

尝了几口,他放下粥碗,又品了几口牛肉肠粉,嘟囔了一句:“我还是钟意食猪肝肠粉。”厨子有些诧异地看着他。

他接受的任务,是到天字码头迎接总督的客人。这艘船是从澳门来的,船上的客人是大马一个拿督的太太和她的侄女。

番禺人原来的想法是很好的。

把客人接上以后,就先到石室圣心大教堂游览。他知道总督的客人信了耶稣,而广州最好的教堂就是石室圣心大教堂,连他这种不信教的人也觉得这个教堂庄重美丽。和光孝寺、六榕寺比起来,圣心大教堂确实有另外一种漂亮,所以他也能理解当时信教的人。

事情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

主人特地找了乐队,在码头上演奏,非常洋气,并且预备了两匹大白马。他见拿督夫人和侄女一路上兴致勃勃地东张西望,坐在马车里谈笑风生,二人穿着都很时髦。马车沿着江边一路走,江面上有很多乌篷船,当地人管這叫“花船”,上面有很多人戴着斗笠叫卖着各种水果和鱼鲜。花船就靠在江边的码头上,江岸上顾客给他们钱,卖货的就用钩子把商品递给他们看,好不热闹。

番禺人端详拿督夫人的侄女,她挺着大肚子,应该是个孕妇。他觉得她很伟大,都如此不方便行动了,居然还跟着姑姑来广州。他当时还殷勤地给她递了一把扇子,但是她说不用。

这个年轻的妇人,她说不用扇子,说在马来西亚,天气更热,她已经习惯了。她又说来到省城,觉得这里很舒服,气候比马来西亚好多了。但番禺人还是坚持要把扇子给她,他说这把扇子是在省城附近的新会做的,用葵树的骨头和叶子做的。说完,士兵把扇子递给拿督的侄女,她接过去后来来回回地看,还拿到鼻子前面闻了一下,露出欢喜的神色,说:“好香啊,我喜欢这种香气,在马来西亚就闻不到这种香气。”然后她还拿给拿督夫人,让姑姑也闻一下。

这天并不是很闷热,算是广州最舒服的天气,紫荆树开出了紫色和白色的花。在他看来,拿督夫人是非常尊贵和美丽的,她的侄女,虽然皮肤有点黝黑,但也是一副有钱人的做派。

两匹大白马是他费了好大的劲儿,才从广州城最有钱的伍秉鉴家里借出来的。伍秉鉴跟他的主人——两广总督要好,老是催促总督要在广州开一个跑马场,像香港一样。这事总督从头到尾就没有答应,还直说伍秉鉴疯了。伍某人一直信誓旦旦,要把跑马场开到沙面的租界里。这两匹白马好像是从阿拉伯地区运过来的,光是运输费就花了好多钱。因为这件荒唐事,伍秉鉴受到很多人的嘲笑。所以,当番禺人开口要借这两匹马时,伍秉鉴非常痛快地答应了,因为马场一直没有建起来,他也不知道供着这两匹马有什么用。

白马这个时候的状态也很好,身上的鬃毛像丝绸一样滑。番禺人趁着养马人不注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马背,白马抬起头,很感激地看着他。大概很长时间没有人和它们玩了,它们觉得自己终于有了用武之地。

伍老爷从来不让旁人坐在这两匹尊贵的白马身上,这是他的宠物,是他的观赏马。拉拉漂亮的马车没有问题,千万不能让任何人坐在马背上,这是伍秉鉴对番禺人的要求。

此时的广州城有很多马走在街上,街道上经常发出马蹄叩击地面的声响,大多都是当地的土马,鬃毛又粗又硬,而且浑身发出臭味。此等劣马仅作劳力使用,自然无人清理且伙食不佳,路人与马相看两厌,彼此嫌弃。

而这两匹白马就不一样了,它们神态愉悦,因为精心打理,散发出阵阵体香,引得众人驻足观看。这种惊人的回头率,连马车里的拿督夫人和她的侄女也跟着心情愉悦,好不威风。一路走来,许多行人都投来注目礼。番禺士兵把拿督夫人和她的侄女送到石室圣心大教堂最重要的目的就是让她们改变对省城的印象。而现在这件事情确实大大地改观了,他要护送的两姑侄——两广总督的重要客人已经不知所踪。

他站在圣心大教堂的门口,非常抑郁。

自从清晨背起了那把古琴,他的命运就如名琴绿绮台一样坎坷。

两匹白马身上还流着血,他想着要是伍老爷看到这个场景,肯定会发疯的。革命党人投下的炸弹,把这两匹马也炸伤了。两匹马露出很惊愕的神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受伤。那辆白色的马车,带着斗篷的漂亮马车,也被炸得支离破碎。这时番禺人非常憎恨那些革命党,觉得他们尽是些游手好闲坏人好事的烂仔,把今天的伟大计划给彻底破坏了。

番禺士兵再三想起当时的情形。

一切都是好好的,天空突然下起了毛毛雨。然后从教堂跑出一个穿着白衣黑裙子的女孩,她递了一把伞给拿督夫人,请她们下车走到教堂面前。旋即,拿督夫人和她的侄女就下了车,缓步走到教堂跟前。她们走得很慢,像是在做某种仪式。番禺人当时嫌她们走得慢,但是现在想来,她们走得慢,可能就是因为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

方才他听教堂里的牧师说,拿督夫人和她的侄女好像钻进了地道。她们一定是给革命党搞害怕了,那些該死的革命党。在他的家乡番禺,好像也有很多人加入了革命党。当然不会有人承认自己是革命党,这是要杀头的。但是,番禺人明显地觉得一些人的神色变了,其中一些人连长相和说话的语调也不同了。这些人时常讲着一些旁人听不懂的暗语,什么“番山禺山,番山禺山”,像口令一样,只要一说就知道了对方是革命党。但他所知道的番山和禺山只是广州两座低矮的山岗,并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这时,穿红衣服的牧师从教堂里走出来,叫他。

番禺士兵从来没进过这个教堂,他站在教堂外面看,觉得那些花花绿绿的玻璃窗很漂亮。牧师让他去看看拿督夫人和侄女到底从地道里面出来了没有,她们因为躲避革命党逃到了地道里,但是谁也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情况。她们到底是通过地道走到另外一边呢?还是准备返回教堂。这个牧师是个外国人,皮肤也是白的,但他能够讲一口流利的广州话。他跟番禺人说,现在要他去地道,不要在这里站着。

就在这个时候,这个脸色憔悴的番禺人一下子就转变成“革命党”。他对这个洋牧师异常反感,这是一种出于对白人牧师口音的反感。这个洋人,居然能说一口流利的广州话,比他说得还好,这使他非常嫉妒。由于一直讲不好广州话,他始终无法得到升迁。

他看着这个洋人,怒上心头。想到自己因为家里穷,没有上学的机会,只能干点低三下四的活儿,给总督府当个低等侍卫,这个洋人居然还在他面前颐指气使,令他十分不爽。

就在这一瞬间,他就明白了自己应该做什么。

大半个上午,三个人都在艰难地爬着观音山。

他们发现一座古城墙挡住了去路。

城墙上爬满了大榕树的须根,他们想要翻上去就得从榕树根上爬过去。浓重的雾气弥漫着,使他们看不见周遭的风景。连如觉得应该有第二条路可以走,他们此行的终点是观音山上的“学海堂”。成为了革命党的番禺人,已经成为了他们中间的一分子,自告奋勇带领他们去。

他们找到了另外一条小路,两旁有高大的红棉树。路上有些行人,也有很多野猫。行人个个怡然自得,并没有觉察到一场惊心动魄的大革命马上就要来到。

走到了一个地方,大家欢呼起来,因为看见了有楼房,暗红色的五层楼,古色古香。走近才发现,并不是他们要找的学海堂,而是观音山上的镇海楼。要找的是学海堂,是梁启超很多弟子的聚集地。

他们在镇海楼前面休整一下,想进去讨点水喝。但这时,他们看见远远来了一队士兵。顿时有点害怕了,不知如何是好。镇海楼两边有两棵非常大的木棉树,枝叶茂盛。番禺人情急之下就说,我们爬到树上去吧。

两个人讶异地注视着他爬上巨大的木棉树,番禺人找了一个树杈就慵懒地躺了下来,一看就是经常做这种事的人。番禺人爬到了树上,觉得非常惬意。他透过树叶空隙看到了镇海楼和远处的观音阁。阳光照在番禺人的身上,他昏昏欲睡。

这两棵巨大的木棉树,若是在春天会开出硕大的花,花瓣深红,都是画家最爱描摹的。番禺人爬上树的时候,很多花瓣给摇落到地下。在另一棵树的下面,坐着两个画画的人,正在认真地画着眼前的木棉树。他们画的木棉树日后成为岭南画派的经典作品。

这两个人是师徒关系。师傅是十香园的居廉。

番禺人爬上树的举动,还是略微惊动了他们,但他们只是很漠然地看了一眼,又马上沉浸在自己的绘画世界里。番禺人在树上也看到了这两个专心作画的人。他认出年轻一点的,就是今天在圣心大教堂门口扔炸弹的其中一个革命党。番禺人拨开眼前的树叶再仔细看,确实就是这个人。也就是说是他把大白马炸伤的。他有点愤怒,差点从树上跳了下来,但还是忍住了,没有做声。

来抓革命党的士兵,正在慢慢地越走越近,番禺人急了。大树下面的两个人还在傻愣愣地看着他。他看见他们的样子,心说这俩画家真傻,差点笑出声音来。在这一瞬间,基本动摇了他要参加革命的信心。他微笑着跟他们打着手势,叫他们或者上这棵树,或者找地方躲起来。来抓他们的人马上就要到了。

赵连如也看到了坐着画画的师徒二人,她认出年轻的那个就是冯老爷养着的那个画家。他是和她们坐同一条船来广州的,在码头候船的时候还见过。但是上了船之后,他就消失了。幼瑛的姑姑认识他,说他也是革命党,在日本的时候,他们一起练习过手枪,练习过刺杀。

要来抓革命党的士兵,走到镇海楼的面前就停了下来。他们询问着这对师徒,两人与士兵谈笑风生,似乎越来越热络。接着他们就往山下走。士兵一共有六人,穿着灰色的军装,他们走路的时候姿态很奇怪,当他们从赵连如身侧经过时,这行人脸色阴沉,且每个人都隔着一段距离,像前面有什么危险一样。

番禺人坐在树上,深色粗大的木棉树枝干非常光滑,他又换了一个姿势。他第一次从这么高的地方俯瞰这座城市。他听到了从山间传过来的朗朗书声,细听又好像不是读书,而是一首童谣。那首童谣是这样的:“观音山上有个学堂,有个老师瘦骨如柴。”

孩子反反复复地唱着这两句,他听着听着突然笑了起来。也不知道这些童谣是什么意思。

镇海楼是广州最高的地方,番禺人身下的这座山岗,叫蟠龙岗,也可以说是广州城的制高点。对面的山上还有一座观音阁,但很快,这座观音庙就会变成一座纪念碑,一座纪念革命党人的领袖——孙中山先生的纪念碑。

这就是历史,番禺士兵这时还不知道什么叫做历史。他此时此刻躺在这棵树上,已经是拧在历史巨轮上的一个螺丝了。他就是这个滚滚向前的历史潮流的一朵浪花,历史列车前进路轨上的一颗铆钉。

在他的视野中,广州城是非常平坦的。

从观音山往下一直可以看到珠江,甚至可以看到在江面上飞翔的小鸟以及圣心大教堂白色的尖塔。就是在这一瞬间,身下的红棉树像摇篮一样晃动起来,紧接着他眼中的广州城也随之摇动。广州在浮动,圣心大教堂也在浮动,像是在巨大的海面上浮动着的一艘大船。除了大教堂,他还在寻找着熟悉的标志。还认识什么呢?他认识总督府。其实总督府离镇海楼很近,离观音山很近。他在里面的时候,觉得总督府是庞大的,但是现在觉得它是那么小,在广州城里,几乎都被掩盖了。他还想找番山和禺山,他要找的东西很多,突然很想了解这个地方。番山他没有看到,禺山也是浮动的。在禺山附近,有很多学堂,还有一座孔庙,城市里很多家长没事就带孩子去那里参拜。观音山下面还有一座道观,名叫做三元宫。省城到底有多少座庙宇、道观以及教堂?他数来数去也没有数清楚。只知道这些庙宇此时也在广州这艘巨大的船上沉浮。他的视野越过珠江,看到了许多商人在珠江南面的南华东路,此处盖着许多别院。据说那条河有很多珍珠,因为大户人家经常在那里洗涮,工人都把珍珠洗到河里面去了。

番禺人在樹上听到了海幢寺的钟声,听到了光孝寺的钟声,听到了六榕寺的钟声。在这个历史阶段,广州城最有诗意的就是庙宇里传出来的钟声了。

士兵越走越远,天色也慢慢暗了下来。

番禺人从树上下来,走到画画的两个人身边。这两个人里,做师傅的架子比较大,看到有外人,就有点不高兴了,收起画架,一言不发就走了,神情有点不愉快。赵连如和冯雪秋走过来和另一位年轻的画师打招呼,说:“先生,你在这里呀。”

先生把手上的画递给连如,问她:“你看画得怎么样?”雪秋和连如连忙拿来看,只是一幅草稿,上题四字——“淡鸦残照”。

镇海楼高高在上。旁边两棵红棉。镇海楼是在一个悬崖之上。画作有点夸张,但是两人看着都非常喜欢。这就是他们喜欢的镇海楼。这就是具有革命意义的镇海楼,和他们目前的心境非常相符。

番禺人显然也意识到了这点。他听到钟声的时候,心里非常愉悦,仿佛有歌声在心中荡漾。在听到钟声的时候,他甚至觉得,和这个世界任何事情都是没有关联的,他只是坐在这棵树上来欣赏那些连绵不断的钟声。

他们对先生是佩服的。他是一个艺术家,却已经投身到革命当中。如果不是参加革命,冯雪秋和连如自己,就会在澳门的宅子里,好好跟随先生作画。

总督张明琪靠在窗口那里,面对着江边的一派黄昏景色。他所在的房间,在一位英国买办的楼房里。墙壁上折射出一种暗淡的光泽,并没有很大的窗户,只有靠屋顶透光——一个平面的屋顶盖满整块的玻璃,式样也是三角形的,颜色以淡黄为主,深蓝、深红相间,气氛凝重,显得阴沉沉的,像是饱经世故的人,一点才华也不显出来。看得出这个英国人很喜欢用木头,地板、窗框、书橱全木制的。天花板上吊着一把大大的电风扇,显得非常唯美。张明琪看了以后,觉得这把吊扇确实用得十分有特点,有点睛的意味。他在想要不要在自己的屋子里,也装一把这样的风扇,天气热的时候就不用像本地人一样,拿着把破烂的扇子摇来摇去,那样一点风度也没有。他一直看不惯广东人趿着人字拖鞋,手里拿一把破烂葵扇的懒散模样。有几次看见那些革命党,在被处死之前,还是穿着这些人字拖,就觉得他们可能就是没有文化,没有风度,没有受过教育。不像他的家乡山东,是人都要穿得鲜亮。在他们的家乡,要是光脚穿鞋,就会被街坊邻里认为是个穷光蛋,是没有受过教育的粗鄙之人。

对于张明琪来说,漏不漏脚趾头就是革命党和保皇党的重要区别之一。他曾经当着下人的面把一双拖鞋扔出窗外,表示对这些所谓本土文化的不屑。“为什么连好好的一双鞋子都穿不成了?都穿不出体面吗?还搞革命,还要推翻清政府。”他很大声、很愤怒地对着下面的人说。他还一直警告,不能有任何人在他面前穿着人字拖出现,不管天气再怎么热。

在总督张大人的严厉“倡导”下,广州人一下子就把人字拖都给收起来了。所有人都要穿上袜子,然后再穿上布鞋。但是因为天气实在太热,好多人的卫生习惯也不好,有几次开会的时候,就隐隐闻到了臭脚的味道,这使他更为恼火。他确实不想当这个两广总督了,他想回北京,或者回山东。

他所知道的孙文,那个革命党的首领,就是一个又矮又瘦的广东人。此人居然有这么大的能量,在海外能够筹集到那么多的资金,令人吃惊。但他并没有把孙文放在眼里,因为总督大人觉得他们就是一股盲流,最多就是陈胜、吴广,不可能在政治上取得独立或者能够推翻政府,这实在是太荒谬了。他在心里,早把孙文列入了喜欢穿人字拖的那些人里,就像他经常看到的珠江边拉人力车的轿夫,难道说这些人,就是孙文要依靠的力量吗?然而孙文在檀香山、在南洋、在澳门、在香港,都获得支持,这些都使他感到非常头痛。

他们为什么就这么听这个又矮又小的“孙大炮”呢?支持孙文的人大都是在日本留过学的,已经组成了团体——“同盟会”。张明琪也跟驻日领事讲过这个问题,这次南武中学的另外一个分校选址,就要放在日本,以便观察、监视革命党人的行动。

但是对于拿督夫人的装扮,总督大人就非常满意。她一身香云纱旗袍,式样复古,发髻紧紧地盘在脑后,脚穿一双很西式的皮鞋,一看就是有身份的人。头上还常别着一朵很时尚的当季鲜花,稳重中透着俏皮。虽然张明琪本人受的是典型的旧式教育,但他对男女平等却是持开放态度的。他觉得很多男人也是无用的汉子,倒是有很多时髦女子令他倾心不已,比如眼前这个拿督夫人。这次她从马来西亚回来是想跟他商量要把南武学校再找地方另办一间分校,因为该校现在已经有二百多个学生,所以学校要把男生跟女生分开。他对这个提议倒是非常赞成的。前任两广总督阮远对学海堂的选址是费了大功夫的。他先是准备把学海堂放在老城区这边的南园,那里有一个很大的公园,是现成的建校宝地。但是后来觉得有点偏僻,又选了海幢寺旁边,因为海幢寺的香火特别旺,时人有寺院的香火旺学校的说法。可又觉得海幢寺太靠近市区,不是个安心学习的场所。

选来选去,还是选到了观音山。

所以这次新南武中学要选址,就轮到张明琪费神了。做了一方总督,也该对地方文化做一点自己的贡献,总督大人是这么想的。

张明琪看着江上时明时淡的夕阳。

有时候夕阳会延绵开来,有时候又汇成了几条光线。他欣赏着变幻无穷的夕阳,也一直想着他的前任、他的老前辈、那个人人羡慕的老神仙——阮远在第二次鸦片战争前突然告老回乡,而这都是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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