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窗前
2024-02-05刘棉朵
我在家闭门不出快十五年了。十五年中,有时我会坐在门口,有时我会站在门后,有时我会透过门的这一面看到门的另一面。但更多的时候,我是坐在一扇窗子下面。窗子向南打开,对着一片孤独的海域和一片我并不熟悉的空地。那片空地上有一些常见的杨树、槐树和柳树,还有灌木、芦苇和水塘,它们共同构成了一片人的想象力难以到达的所在。从我的窗子里看到那儿去,似乎还有一条小路通向那片空地的深处,但我从未踏上它。也许有一天我会顺着它进入茎秆、卷须和未知事物统辖的领地,就像我踏上诗歌这条林中小路一样,出于某一天的偶然,但我至今还未能到达那里。
我只是透过窗子看着。我透过窗子想象它们,空地,或者是大海带来的任何一声叹息,以及那些在更远的地方已经小成一个黑点的人。想象就像一群依次呈现的黑点,它们在我的窗子里变灰、变白,然后再变得仿佛什么也没有。或许有一天,我会步行走向那片潮湿的、被植被覆盖的柔软的空地——它早就等在那里,对我和任何人敞开——但我想它更多的是在我对它每天透过窗子的观察和想象中呈现。事实上,那是一片想象的空地。那是一种窗子本身的生活。我只是一个站在窗子后面的人,我在借用窗子和它的生活。
我就这样发现了窗子的功用。对于我来说,窗子并不是来源于窗口,而是来源于门。等我把门彻底关闭后,窗子就以它本来的面目向我敞开了,它代替了门,也代替了一种经由门才能获得的生活,经由门才可以打开的时间,或者是经由门才可以看到的自己。通过一扇窗子,我看到了一种人的变化,人的缩小或者是放大。窗子,成了我在原来的生活中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门。在这样的一扇“门”里,我发现了人可以穿门而出却不能越窗而下,但人的另一部分却可以把窗子当成门,自由来去。这是人之中轻盈的那一部分,也是需要人在“窗子”所给予的空间中不断认识的那一部分,是人和世俗断裂之后需要救赎的那一部分,生命沿着诗歌或者阅读到达的那一部分。也就是我每天只要安静下来,发出低低的召唤,就能带我离开我的背后的景深一小会儿的那一部分。
那么,我必须如此长久地坐在我的窗子前。每一天,或者是每一年。我坐在窗子前,有时是清晨,有时正午,有时傍晚,有时是夜半。有时,我已经分不清楚是清晨、傍晚还是夜半。窗子实现了一种分隔,却同时也实现了另一种交互和混码,当我打开窗户,窗内和窗外的空气实现了一种莫名的交换,有一部分的我也跑了出去,当那些跑走的东西又跑回来时,我已经不知道它们是否还是原先的我的那些东西。我关上窗戶拉上窗帘,我所在的房间就成了一间与世隔绝的密室,外面的晨昏交替与我再也没有关系,我只是在一间留有窗子的屋子里。我只是在窗下、在窗前,或者是在窗后。
每天的九十点钟,当清晨的光线从窗子里呈45°角照进来时,通常会照在我的右眼偏下的位置,如果我不换位置,不拉窗帘的话,我就不得不眯起一只眼睛。就像眯起眼睛看着一个熟人,那时他会从窗子里进来,用光把世界遮住一大片。如果我抬头,我就能看到大海在我的右前方三公里处,那是一个平静的时间,所以大海也经常是平静、延展的,露出一种永恒的面孔。我看着它在那里闪耀,我一天都会安下心来。而有时它会被雾藏起来,我就会有莫名的失落感。我通常会在清晨的窗前站一会儿,看看窗外的这些事物和昨天有什么不同,这些事物包括山、大海、树木和天空。我会偶尔点一支烟,看那些烟雾从窗户的缝隙里弯弯曲曲地飘走,就好像是窗子的一部分飘走了,窗子经过窗子和窗外那些更小也更广大的事物,和一个历史、诗歌以及想象的世界,在一个黑点上融合在了一起。
然后,我会打开昨晚没看完的一本书。那是我书架上一片古老的书册中的任何一本,它就放在我的床头,来自任何一个夜晚的剩余。它摆在我的身边,具有一本书的形状、气质、容貌,它的样子,就像生下它的那个人,就像为它的出生而死的那个人。我继续翻开它,有时候会想那个人是在多少个夜晚,在一个图书馆、地下室或者是阁楼写下它,它携带着那个人的时间、情感和灵魂前来。我阅读它,就是在阅读他的灯光,他的夜晚,他简单的生活,就是在和一个窗子交谈,通过一本书打开一扇交谈的窗子。在交谈中,我和那些书一起,有时会到古希腊的一些地方,那些地方我从未去过,却觉得异常熟悉,我会看到辩论家苏格拉底坐在他的无花果树下,他和老子一样,在凝视着国王的队伍在某一年的秋天从山下走过,然后变成远方的一些长方形的石头、木头或者云朵。无花果在他的或者是另一个人的身上投下片片手掌形的树荫。树荫就像是窗子,太阳在一个人的身体上通过一棵树指出的窗子。
有时,我却什么也不干,只和灰尘一起坐下来,看着我的水杯、墙壁和窗帘发一会儿呆,把昨晚的一个诗歌的念头养大。我会坐在桌子前去写一首诗,当我把稿纸铺在桌子的木纹上,把词语、意象、情感从碎片补缀成一首诗时,就好像是把一张桌子从木头还原成一棵树,榆树或者橡树,让它们回到春日的山林里继续生长、呼吸。因为窗子的存在,或者是因为存在经过了窗子而得到了实现,诗歌有时就会像一只突然从窗外飞进来的虫子那样不期而至,有时就像一段被埋在泥土中的根茎,遇到合适的雨水就会发芽长大。由于窗子的缘故,我甚至知道它们一直都在我身边飞着或者坐着,像一个个和我有关系的亲戚,一首诗歌出现了,是一个亲戚家的孩子来到了我身边,它期待着被我发现和命名。
如果是春天的清晨,天空晴朗的时候,我就会把窗帘拉开到最大,让阳光尽可能多地透进来,在那些光柱里跳舞的尘埃和其他的漂浮物中,也会短暂地想起我的童年,一个人看着一束光从窗户里透进来,看着里面的精灵在跳舞。有时,我也会把手伸到光柱里,看着手臂上那些浅蓝色的血管,幻想我能长出羽翅,但它们更像是一些植物的根,一个人生来就具有的更多的植物的根。童年意味着更多无法描述的东西,童年或许只是那些无法名状的东西的一个称谓。想起童年的时光和生活,它会让我的体温升高一度,会让我有想写诗的冲动,也似乎只是一种通过书写才能缓解的病情。我打开窗子,用眼睛注视着窗外,我感到我是踏进了另一条开阔的河流,我在沿着那条河流和童年或者是少女时代的标记在一次次返回。而如果时令是夏季,我就会把窗帘半开半合,开着窗,让夏日的南风经过窗口穿堂而过,带来一些海面和植物的味道。在一个美好的清晨,我会通过窗子和一首诗歌以及几朵蒲公英坐在一起。我会感到从窗子里进来的诗歌,会和通过门进来的不大一样。它们就像一种在大气的浮力下飘着跑来的种子,有着种子的纯粹,有着种子的沉默和冥想。它们会在某个时刻打破我内心的某种平衡,但会重新平衡这个世界和它的倾斜角度。
正午很快到了,阳光变成了75°角的一种事物。它这时会照在我电脑的左侧,和我的右侧,这让它看起来有些逆光,通过瞬息的反射,我会看见一个被时光与尘埃深埋的自己。这时,我会产生一些关于自己的疑问,我会问自己:我整天坐在窗前对着书籍、电脑和一摞空白的纸干什么?我从书页和镜像里看见了什么?什么又是我看不见的?在词与物中我是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扮演了谁?时光到了中午,现在是第几幕?我会从窗前的白日梦中起身,来到现实主义的厨房,开始择洗那些豆角、辣椒、西红柿,我会把它们择洗干净,切成一顿简单的午饭适合的形状。我想一首诗的形成也应该和这个过程有几分的相像。饭快好了,顺着袅袅上升的蒸汽,我开始想世界某处有一个正走路回家的人,我想象他的马路是怎样的,路上的蚂蚁和蝴蝶是怎样的。这是我离开窗子的一段时间,但窗子依旧会在那里,和我保持着必然的关系,我没有远离它,我离开窗子,我只是暂时地疏离一个窗子的实在。它的形式,依旧在我的跟前。窗子在随着我走动。从那扇实在的窗子那里衍生过来的另一扇窗子,构成了事物隐匿存在的光线,让我看到了参与与抽离,本质与表象,时间与空间的争执与和解,让我感到这间十二平方米的装满书籍的小小房间,就是世界的中心。我坐在那里,我是在面对天空、大地、生命、光、死亡坐着。世界在通过一扇两米乘一米半的窗子对我敞开。
如果光线照着我书桌对面墙壁的位置,在那里形成一小块光斑,停留大约十多分钟就不见了,这肯定已经到了秋天的最后一天。秋天,傍晚的夕光会喜欢照一会儿窗外东侧的墙壁,让它变得比其他时候明亮一些。我会起身看一朵云从海上升起,在我的窗口上空停留,然后慢慢地向远方移动。或者在这样的一个季节重新看见山在四季的变化,树叶绿了,黄了,又落了。还有那些楼的生长,塔吊的移动,它们之间和那片空地的关系。如果下雨了,我会关上窗户,看雨滴在窗玻璃上流下来,好像是上帝也在阅读、触摸这扇窗户,通过雨水。这时,天、山和海连成了一片,似乎趁着下雨互换了它们原来的位置,似乎是海水把自己变成了云到处飘荡,然后又变成雨返回到海里去,海里的那些鱼,也会趁机飞到天上去游一游,然后再跟随一朵云下来。我想人的祖先就是一尾鱼,而我的前身是一头海豚,每晚我都在用我的额头敲碎那些坚冰,在另一片隐秘的海洋里。
我坐在窗前,看着窗外炊烟上升,暮色四合,想着是谁的灵魂在顺着那些炊烟飘到天上去了,那些炊烟是不是就是灵魂飞到天上去的道路。当越来越多的炊烟升到天上去时,天就暗下来,长庚星最先在西方亮了起来,接着其他的星也陆续亮了起来。吃过晚饭有时我也会跑到阳台上看一会儿夜间的那片空地,它黝黑,像一只庞然大物,环海公路的路灯像一条绳索捆绑着它,拉扯着它,让它在灯光的背后忧伤地喘息。公路上的路灯也越来越亮,让夜晚越来越不像夜晚,失去了夜晚的深沉、安详和神秘。那些楼房里的灯有的是亮的,有的并不亮,仿如谁和谁在下的一盘棋。这时,窗户作为一个有肌理的象征被嵌入了一堵逻辑的墙壁之中,从他者的窗户上,我看到了和我自身相关的暗喻,这时的窗子已经从向外的观看,变成了向内的凝视。在我匆匆的一瞥中,我、书桌、背后的书橱、床以及室内的一切,都被窗户映射出来,仿佛在窗户那里还有另一个居所,而那个才是真实的最初的灵魂的居所。而通往那处居所的路径就隐藏在跳跃的光线、空气和词语中,它们深深地铺展、挖掘,向那精神、意識的高原。夜晚的到来就像是死而复生的回溯。而我,就在这种理想与现实的消耗与磨损中,在一个散落的角落里写作,诗歌就像是让灵魂得到慰藉的解药,我每写下一行,就多活一秒。窗子和诗歌,以及窗子下的阅读和反思把我和一棵树、一个衣架区别开,但是又让我和它们重新融为一体,另一个变形的整体。我骑着一只黄鹤或者是其他飞行器,有时会穿过窗子和诗歌离开地球,去火星和水星上看一看,穿越太阳系,在某个还未命名的星球,看七次日落,然后又回到我的窗前。
到了子夜时分,世界上大部分的窗户都黑了下来,只有极少数的窗户因为书橱里的书还亮着,就像黑夜中的灯塔,照出了这个世界孤零零的那一部分。这时,我通常会从窗前的椅子挪到床上。这时,屋子里除了光线之外,看不出和白天有什么明显的不同,但是我和窗户的关系因为距离的扩展得到了延伸,就好像我把一个词语从主语挪到了宾语的位置,在这种挪动中,有一些随之隐去,成为我永远的丧失,另一些随之显现,不久之后也会丧失。但总有一些人世间的剩余会重新回来,在撒满种子的那条时间的小径,在外祖父留下的酿酒器中。在这种挪动中,人与物又来到新的位置和位置带来的新的关系中,而我和窗户依然存在着一种经验之连续性的保持中。
夜晚的窗户在窗帘后面,被一些棉的织物覆盖着,形成了一个由于密闭而得到保存的历史的沉积物。在那里,仿佛有一个溺水者在举起沉默的牌子,那些曾经远去的事物因为深陷内心而纷纷浮了起来,就像海面上那些带有警诫意味的浮子,经过了时间的火,每一个都如黑暗祭器上的反光,成为一座纸上建筑物的基座。这时,我会感到有另一只手在握着我的手,随着每一个新的纪念的日子的到来,我感到只有沉默中才能生发那些还没写出的真正意义上的诗歌,才有要用一生来寻找的精神的故乡。一个沉默的幽暗的区域,在窗子的指示中,如蝶翅一样在真实与虚幻的缝隙摇曳。我知道它在,它就在窗前那片我从未到过的空地上的某个洞穴里,找到它,我还需要时间、忍耐和爱。
我想这就是我的写作。它在窗前。在我人到中年的时光中。在生活中,我是一个走路稍微向左倾斜的人,可能就是窗子、心和诗歌让我向左倾斜了5°,让我的站立与那些不断迁移、流逝的时间、大地,形成一个小于90°的夹角,让我以一个倾斜的视角去看这个世界。在我的窗子内,从书桌到窗户是一步半,从床到窗户是五步,而我靠近窗前却用了十五年。我每天都要“到窗前去”,我还将继续来接近它,擦拭它,穿过它。我想这样的时光诗人狄金森和李清照也曾度过,但对我来说,穿过,才是一扇真正的窗子,是窗子的本质。
刘棉朵,生于1971年,山东青岛人。中国作协会员。曾获中国诗歌研究中心“诗探索奖”青年诗人奖。著有诗集《呼吸》《看得见和看不见的》《面包课》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