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宽大(组章)
2024-02-05耿翔
微小的身体
母亲微小的身体,像我在不很完整的人间,完整看见的小山小河。
微小的身体,也是母亲用她干净的长相,给生活亮出,自己真实的样子。
像泥土里的众多物事,她扑下一个女人,有生以来,养育过子女的身子。
云朵在天空,追着山巅移动。也因此追着她的影子,在一片日光炸裂的,棉花地里,移动山河。
微小的身体,有母亲手执,时间的刻刀,凿出生活的很多细节。
那些落雪的日子,对于后来的人,是天赐的风景。她的冬天,却被紧锁在,狂雪的山野里。背着压低,一个人的天空,向村庄纷飞的雪片,像把山河,放大在她的身上。
记着母亲,微小的身体,我很难用大山大河,去描摹这个世界。
人世宽大
田野宽大。让母亲从它的每一处,抬头的时候,都想起喊我。
那是一座山,站在极远处,让母亲也宽大的田野,像被微风勾画过。
她的衣襟上,有我看了很久的庄稼,带着人的呼吸,在平原上起伏。云朵罩住头顶的瞬间,她会失神地,想起我在哪里。
那个时候,拼命地喊我,讓她忘了,在我之外的任何事物。
田野宽大。让母亲每个时辰,都想知道我在哪里。
她拼命喊我的声音,成了她生命的回音,被有磁性的泥土录制下来,不停地向着记住我的风物播放。多年以后,回到她也走远的地方,有那么多的旧山水,像带着她的回音,集体喊我。
在母亲的回音里,人世宽大。
我至今,还像依偎在她的衣襟下。
想念
是什么让我,能在千里之外,突然看见母亲的面容。
她就在一缕散淡的阳光,剥去阴影,照亮我的地方。生死都在一次,有仪式的重逢里,还是她走在前边,我走在后边。只有平原上,那座突然出现的山,能让她继续走在它的身边。
拎在她手上的,是我遗失在土地身体上的一件衣衫。
她生病多年的样子,让她身上散发出的温暖,很像一种中药。
千里之外,被时间磨洗过的,那么多的风物,都旧了。
夹杂在时间和它们之间,母亲的面容,没有旧。
她让我看见,我对她的想念,没有什么能够阻挡。
悼亡的时间
一个人的去世,会让一个村子,停留在他无法跳动的心脏里。
母亲说过,一个人会用他的拇指,掐着他的食指,告诉他的亲人,他是在哪个时辰去世的。
那样的手势,像我们生命印记里,统一的密码。谁都会在最后的时刻,自然地破解出来。就像树上的乌鸦,也会在那个时刻,开始为他鸣叫。
一个人用拇指,掐着食指,这不是流传在乡间里关于死亡的风俗。母亲说过,她看见很多死亡的人,掐着食指的地方,都很接近。她因此相信,那是一个人,在接近终点的地方,停止吃粮的时间。
一个村子,在一个人的心脏停止跳动后,向他开启,悼亡的时间。
大地的宁静
大地如此宁静。那是母亲活着的时候,享有的宁静。
宁静得让她,有充分收拾好自己的时间,在万物铺天盖地的身边,干净地开始,每一天的生活。她明亮的心里,不给命运叹息的机会。
虫子在泥土里,向她发出,帖子一样的鸣叫。
她用临风的耳朵,全部收下,当作童话转让给我。那是大地,用自己的宁静,为没有童话,陪她活过一天的母亲,借用虫子生存的灵性,写进泥土的童话。
她的身上,没有那些年的阴影,以及伤痕。是她知道哪里,有她可以用体力,为我换取的东西。
干净地,她为每天的存在,打起精神。
母亲的忧伤,是她无法再向我,转让她享有过的,大地的宁静。
耿翔,陕西永寿人,参加《诗刊》社第9届青春诗会。曾获老舍散文奖、冰心散文奖、柳青文学奖、三毛散文奖等。著有诗歌、散文集《长安书》《秦岭书》《马坊书》等1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