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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大山:追问终极问题

2024-02-01赵佳佳

南风窗 2024年1期
关键词:志军外星人大山

赵佳佳

孔大山的脸上嵌着一双狭长的眼睛,总睁不开似的。这让他显得似乎永远在半梦半醒中。

出席活动时,他耷拉着脑袋坐在前排,在上台接受南风窗“年度导演”颁奖前的等待时刻里,他在耳蜗里塞上耳机,跟周遭世界隔绝开来。直到历史学家王笛上台演讲,说起“具体的人也可以凭借自己的行为来建构历史”的时候,孔大山才把耳机摘下,像从梦里醒来。

2023年,孔大山用影像给我们造了一个荒诞的梦。愚人节那天,孔大山执导的影片《宇宙探索编辑部》上映,划破了中国内地院线乏善可陈的叙事窘境。早在2021年,电影在平遥国际电影展进行世界首映,成为费穆荣誉最佳影片,收获了包括影视从业者、影评人、媒体在内的一致好评。

这部荒诞色彩浓厚的电影,与孔大山本人的气质不谋而合。

包裹在影片外部的,是一层喜剧的外壳和孔大山的“恶趣味”,是一个偏执狂妄图找到外星人的故事。而偏执狂追索的真理,则成为位于影片内部的核心,那是贯通人类历史的母题,是关于人存在于这个世界上的终极意义。

《宇宙探索编辑部》的故事已经在银幕上完结,但孔大山的求索,还远远没有等来他的结局。

故事是从一本名叫《宇宙探索》的科幻杂志开始的。

杂志主编唐志军是个顶着鸟窝般蓬乱的头发、失去了妻女的男人,却几十年如一日地执着寻找地外文明的踪迹,笃信“人类文明再次进化的唯一方法,就是找到外星人”。

在某天突然接收到“外星文明发来的强烈信号”后,唐志军领着一行伙伴,从北京一路向西南方向行进,去到四川的小镇,再不断深入当地的原始森林,只为了找到发出信号的外星人的本体。

电影的英文名译作“Journey to the West”,成为本片精神内核的隐喻,如同《西游记》里的唐玄奘领着徒弟一路西行那样,唐志军其实也是要去西天取经,求取世界的真理。

唐志军想要求的真理,事实上就是作为导演的孔大山想求的真理。在孔大山眼里,世人思考所有问题的终极归宿,都指向人的存在本质,指向“人存在的意义到底是什么”这一人类命运的母题。

最终在银幕上呈现出来的《宇宙探索编辑部》,以伪纪录片的手法拍摄,兼具独特的审美趣味和哲学性的思想纵深,使得它在平遥电影节上初次亮相时就斩获了荣誉无数。

然而,在孔大山的叙述中,这个剧本最初只是一系列“恶趣味”桥段的大杂烩。

他的灵感来源于2017年山东电视台播出的一则新闻,一位农民声称自己电死了一个外星人,外星人的遗体就储藏在农民家中的冰柜里。打开来看的时候,大家才发现,躺在冰柜里的“外星人遗体”是个硅胶材质的玩偶。

在新闻里,当事人讲述这件事情的态度顯得极其认真,他表示要保护好“外星人的遗体”,等待它的同伴乘坐飞碟来将其接走。

根据这则新闻,孔大山写出了第一版故事梗概。它具备一些批判现实主义的气质,但如同孔大山的研究生导师王红卫所说,那是浮于表面的“批判形式主义”,远远没有达到最终成型时的成熟度和完整度。

为了填补故事中形式主义的缺陷,孔大山决定将一个具体的人推向故事的中心。这个人将是一切荒诞色彩的源起,也是带领观众追问终极问题的引路人。

在电影中,这个人是唐志军。但在现实中,这个人其实就是孔大山自己。

在为了脱离形式主义的桎梏而不断向故事深处探索的过程中,一直以来困扰导演本人的问题开始被归拢起来。而这个偶然得来的故事,就成为他自身所有困惑的“天然的载体”,也成为他不断向个人内心求索的结果。

在西南之行结束后,唐志军找到了属于自己的答案。他说,答案不在外太空,也不在宇宙深处,而在“我们每一个人的身体里”。他说这世上的每一个人,都既是存在的谜题,也同时是这个谜题的答案。

影片上映后,孔大山常用《西游记》来解释唐志军的开悟。西行路上,九九八十一难,唐玄奘问孙悟空,究竟何时才能抵达西天灵山?孙悟空说,你从小时走到老,老了再小,老小千番也还难,但只要你见性志诚,那么念念回首处,处处是灵山。

这是唐志军的答案,也是孔大山寻到的真理:“佛在灵山莫远求,灵山只在汝心头。”

许多人觉得,孔大山拍的是一群“失败者”的故事,似乎唐志军身上某些潦倒的、被排挤的气质跟导演本人的气质有所契合。

电影上映后,高中班主任找到孔大山,希望他能够以“优秀毕业生”的身份回学校给学弟学妹们开一场讲座。

被邀请返校开讲座的“优秀毕业生”,是曾被高中老师排斥的“坏孩子”。在孔大山看来,这一幕情境的荒诞程度,不亚于电影。

孔大山常讲起他的中学时代。初中时,因为偏科太严重,他成绩下滑,因而受到同学们的排挤。进入高中,他开始听摇滚乐,搞乐队,打开另一扇精神世界的大门,但老师们都觉得“这孩子完了”。于是他被安排到一个空教室里待着,成为被放弃的一员。

在他所在的家族里,大人们不是公务员,便是教师。父母对他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他考上本科就行。因为拥有了本科学历,就有资格考公或者考编。

因此,他之所以开始学电影,也是某种程度上的无奈之举。他意识到,玩乐队是考不上大学的。

当时的他注意到,与电影相关的专业或许可以与他自身的文化才能相契合。为了考大学,他开始看越来越多的电影,于是看贾樟柯拍的《小武》,看宁浩的《疯狂的石头》。在与有态度的导演和好作品隔空相遇以后,摇滚乐之外的另一扇门也向他敞开。

孔大山想要拍属于自己的电影。

苦于成绩不好,为了达成拍电影的目标,他逐步给自己设计了一条“曲线救国”的道路。他先是考到四川传媒学院的广播电视编导专业,再设法考到北京电影学院读研。并且,他还预先给自己的研究生生涯设置了一个前提条件,就是必须让王红卫做导师。

王红卫是中国电影导演协会副会长、青葱计划理事长,曾担任过宁浩、郭帆、路阳等人电影作品的监制与顾问,是业内知名的青年导演的伯乐。

在王红卫的指导下,孔大山开始尝试使用“伪记录”的形式去进行创作。王红卫为他们分析伪记录的本体,指引他们去思考导演这个角色的本质,即“所有电影的风格都需要去考虑完成一种假定性”。这意味着导演要在虚构和真实的接壤之地完成表达。

孔大山最早引发关注,正是因为他采用伪记录的形式完成的一部短片作业,即《法制未来时》。在此,可以用其原标题来概括它的内容:“震惊!拍文艺片闷死人上新闻了!导演被抓了!”

全片由孔大山自编自导自演,他所扮演的导演,穿着橙黄色的囚服坐在铁窗后抹眼泪,说着“我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我这样是因为我思想觉悟太低,不顾人民群众的生命安危,老是沉迷于自我表达”—批判意识与“恶趣味”共同展露无遗。

但也正是因为这部短片,《宇宙探索编辑部》的主创王一通才认识到孔大山的才能,间接促成了一部长片的诞生。

其实,摇滚乐和电影并不仅仅为了承载人类那些独立于常规的情感和思绪而存在,更多的时候,它们能够在审美和智识的层面促进人与人的聚合,让一部分人类至少不会感到太过孤单。

而孔大山似乎也希望他的观众能够不那么孤单。

在《宇宙探索编辑部》的尾声部分,唐志军不再偏执得近乎刻板。当他意识到他要找寻的意义就在他自己的身体内部之时,他眼中的世界不再冷峻,转而变得缤纷,整个影片的情绪从荒诞过渡为柔软。

这种从天马行空到落入常规叙事的转折,实际上显露出了孔大山对于世界的善意。如他所说,就好像是你的一个特别不靠谱的朋友,在你非常难过的时候,跑到你跟前来开一些莫名其妙的玩笑,而他其实只是笨拙地想安慰一下你。

有些观众评论说,自己在看完电影之后大哭了一场。这时候,孔大山在电影里想要实现的普世的连接已经达成。

但高光时刻似乎来得太早了。

现年33岁的孔大山,凭借导演生涯中的第一部长片,就揽获了赞誉无数。平遥影展上,它是诸多奖项中的“大满贯”得主。金鸡奖的聚光灯下,他被评为“最佳编剧”。有顶级的编剧和导演想要同他合作,因为觉得他拥有“世界性的电影语言”。

如果说人这一生要追寻的意义,就像是唐志军最后骑上的那头驴眼前的胡萝卜,总是可望而不可即,那对于孔大山来说,原本被他当作胡萝卜的一个个梦想,几乎全部都实现了。到了《宇宙探索编辑部》上映时分,胡萝卜吃进了嘴里,于是意义消失了。

在此之后,他做出了一个让外界颇为费解的决定,暂时不再做导演。

他坦陈,不安感贯穿了他拍摄这部影片的全过程。在有限的经费限制下,拍摄的周期收缩到37天之内。现场大量素人演员出演的场面,让身为专业演员出演的艾丽娅惊叹为“恐怖”,还打趣说她曾怀疑导演“不是疯就是傻”。

作为伪记录形式的剧情长片,孔大山找不出同类型影片来作为参照的对象,以往出现纪实风格的惊悚片、恐怖片,差异也大到难以成为学习的模板。

想要从形式上拓宽既有的叙事边界,远非易事。

他做不到像郭帆导演那样如同一个超人般运作,在他费尽力气追寻梦想后的疲惫时刻,一切力气散尽,生活的真相才终于像是冬天白雪皑皑的原野一样浮现出来。原来生活重复、平缓、苍白。

他必须时时刻刻思考这部片子的“假定性”是否成立的问题。这是指,这个故事能否让观众相信它的逻辑确实成立。如果一开始观众就完全无法代入唐志军的视角,而仅仅认为他是个疯子,那这个故事就完蛋了,此后孔大山想要傳递的所有信息都会因为观众的不信任而瓦解成为一摊碎屑。

为了达成这种假想中的真实,孔大山费尽了力气。他也因此被剧组的其他人评价为太过“完美主义”。他不仅会为唐志军衣服领子的形状而同美术指导争执不休,会执着于寻找一口最适合戴在王一通头上的锅,并且还会计较镜头的呼吸感,以及演员眼睛直视镜头的小动作。

郭帆导演曾跟他说过,做导演的过程中,90%的精力都会放在导演本身的工作之外。他起初不相信,觉得这个说法太夸张,但当他真正成为长片导演,他才知道真实情况相较于郭导的说法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许多采访里,他都提起杀青之后的那个月,他每天都只能窝在家里打游戏,提不起剪辑的劲头,因为对自己拍出来的素材没有信心。好不容易熬到剪辑完成,影片上映,铺天盖地的荣誉向他涌来,有时候一天接20场采访,好些话颠来倒去地讲,口水都说尽。

于是他说,他暂时不再想要做导演了。他想要撇去那种严重的精神消耗,甚至不再写诗,不再打游戏。

他做不到像郭帆导演那样如同一个超人般运作,在他费尽力气追寻梦想后的疲惫时刻,一切力气散尽,生活的真相才终于像是冬天白雪皑皑的原野一样浮现出来。原来生活重复、平缓、苍白。

念念回首处,即是灵山,而灵山究竟在哪里?他说:“那些你记不住的,就是冗长的生活,就是没有任何波澜的生活,但那个其实才是生活的真相。”

王红卫理解他,并且支持他暂时的自我放逐。王红卫觉得,人首先应该想的是自己怎么舒服就怎么待着,而不是将自身物化为一颗螺丝钉、一个劳动力、一个产业的特定环节,“这个没必要,所以我觉得他这样挺好”。

好的创作当然是建立在对生活真相的深入理解之上。属于青年导演孔大山的“西游记”按下了暂停键,但属于一个真正的人的西行之路才真正开始。他对生活的参悟仍在延宕,因此,我们很有理由相信,他的创作也远未终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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