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心照不宣的谎话
2024-02-01李停
李停
妈妈打电话来说:“《在小山和小山之间》我看完了。”
“你觉得怎么样?”我问她。
“挺好的。”她回答。
“挺好的。”结合妈妈在这句话之后的语气以及她对我的写作长期以来的肯定,我猜这是一句低调的表扬。电话这边我期待着,想听听她有没有具体的评价,比如,觉得哪一段写得很好,哪一段有点牵强之类的。我始终希望我们是无话不谈的那种母女关系,就像我也追求无话不谈的爱情和友情。
可能只有几秒,短短的沉默,我就知道她不会再就这个话题多说一句了,至于她具体的评价,我又只能靠猜了。
妈妈对很多事情的评价都很模糊,想搞懂,要靠猜。她说某个人有个性,可能意思是不好相处;她说自己一点都不累,可能实际正好相反;她说不喜欢某件衣服,可能只是因为看到标签价格贵。如果我问她想不想要某个东西,她回答“还行”的时候,我得综合考虑她的表情、语速、有没有继续谈这个东西的意愿等,再来猜,如果买给她,她是会高兴还是觉得浪费。
“为什么总要我猜呢?直接说要或不要,是或不是,真实想法是什么,我多省心。”我曾经暗暗想。
但妙就妙在,当我不知不觉掌握了“猜”这个技能之后,一切也并不算得上苦——就像自动翻译一个个句子,熟悉了就不会难。
有一种情况例外,根本用不着猜,就知道她说的不是真的。
高三去北京艺考,那时还没有高铁,妈妈请假陪我坐绿皮火车,咣当咣当晃了一整夜才到北京西站。在电影学院对面的蓟门里小区住了几天,她每天都拿着一本黑色记事本帮我复习文艺小常识,全是她从艺考辅导书上抄下来的题目。
我现在试图回忆起几个小常识题目,却发现一个也不记得了。被妈妈问“ABCD选哪个”的时候,我大多数靠蒙。
初试放榜,妈妈挤在最前面,第一个看到我的考号。我顺着她的手指看过去,字太小,我不仅没找到我自己,还差点在一堆人中挤掉了身份证。“走,回去备战下一关!”妈妈拉我逃离现场。
回宾馆的路上我兴致缺缺地跟在妈妈后面,始终怀疑她是不是看错了。
第二天在电影学院标准放映厅集合,我怯生生地把准考证拿给门口的老师,那时心里还在嘀咕到底能不能进场。老师给我指了个方向,我才反应过来我真的进了复试。
复试是大家一起在放映厅看一部电影,当场写影评。进考场前,等在家长等候区的妈妈隔着围栏跟我喊:“笔带了吗?”
“带了。”就算小常识答不上来,笔不至于忘的。
“你是最棒的,你可以的!”妈妈又喊。
一句彻头彻尾的假话,我想,当时我甚至不知道影评有没有固定的格式,棒在哪儿?棒在没忘记带笔吗?出考场时妈妈正跟别的考生家长聊天,我靠近一听又是在说那套“我女儿可厉害了”,简直恼羞成怒。
“我都不知道什么叫影评!我写的那可能只能叫‘观后感’!”回宾馆的路上我冲她发火。
“都是写文章嘛。写文章你最棒了啊。”妈妈义正词严地说。
这句“你最棒、你可以”的假话,后来出现过好几次。回想起来,妈妈总是在我最没有自信的时候这样跟我说。比如,我想要在北京开一家咖啡馆啦,我想要去日本啦,后面紧接着是我天大的不安——我怕搞砸别人的投资啦,日语零基础去日本是不是太荒唐啦——这样的时候,妈妈就会像我17岁那年在电影学院考试时一样沖我喊:“你是最棒的,你可以的!”
我当然知道自己肯定不是最棒的,甚至不能算比较棒的那类,我最多算是比较踏实,愿意一步一步慢慢走——直到有人告诉我踏实就是一种很棒的品质,我想这不是我天生就有的,都要归于爸爸妈妈对我的“盲目信任”,让我有不急不赶的底气。
这两年,我开始和爸爸妈妈商量他们退休后的生活要怎么过。我提议要不要来日本住一段时间,他们说:“可以。”我再问:“想和我们一起住,还是单租个房子给你们住呢?”他们还是说:“都可以。”
“如果和我们一起住,我们就把一楼的客房整理好。如果觉得不方便,就在我们家附近给你们租一个房子。”我把情况都列了出来,最后换来的还是那句:“都可以。”
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怕打扰我们年轻一辈的生活,怕成为我们的负累。对于我来说司空见惯的日本景色,对他们是异常遥远的陌生世界;我可以美其名曰在一起住方便,但他们也要考虑同在一个屋檐下女婿是什么感受;他们又怎么可能知道我家附近租一个房子要多少钱,一次要交几个月的房租呢?当然,他们可以拿这些问题一一来问我,我一一给出答案,他们再根据答案去判断。
但我自己也知道,他们不会问。有多少次我不经意地打断了他们的疑问?又有多少次我认为他们的问题本身就没有意义呢?
于是他们提的问题越来越少,相应地,他们得到的信息也越来越少,在有限的信息里他们甄别到底怎么样做才能不影响我的生活、工作,在所有的排序里他们个人的感受、方便,肯定是被放在最后面的。
他们第一次飞来日本看我的时候,由于是第一次坐国际航班,两个人都很紧张。电话里我轻描淡写地告诉他们要耐心看机场的指示牌,听从机场人员的指挥就不会出错。那时我是作为一个经常飞国际线的人在劝他们不要紧张。想想这挺荒谬的,因为当我第一次坐国际航班的时候,任何一个人说任何话都不能消除我的紧张。
让我震惊的是,后来妈妈告诉我,出发前她曾在网上查了一整夜,某个型号的手机充电器能不能带上飞机、什么物品必须托运。我当时生气地跟她说,网上说的并不一定对,你想知道为什么不问我?就算我不了解,我也可以查航空公司提供的信息,保证正确。
她不好意思地说,因为问题太细太多了,怕耽误我休息。
后来我独自飞国际线的时候,在北京机场偶遇了一个年龄和我妈妈相仿的女性。她说自己第一次坐飞机去看孩子,护照放在了托运行李里,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所有行李都打开找护照,打开的行李里没几件她的衣服,而是被各种特产和零食塞得满满的,一定是她精心挑选要带去给孩子的。后来我去安检时她在长椅上睡下了,她说她的飞机其实是第二天上午的,但由于害怕意外情况,提前来到机场过夜等待。我眼眶湿润着想,她是否也在百度上搜了一夜充电器能不能带上飞机,而不敢问孩子一句?哪怕孩子一直都在用手机和各种不重要的人聊着不重要的话。我把这位妈妈的这两点细节写进了《在小山和小山之间》。这本书得奖后,我鼓起勇气再给妈妈打了个电话。
“你上次说‘挺好的’,能具体讲讲吗?”
沉默,再沉默。“讲什么?”妈妈说。
“还能讲什么?讲你的看法。”不管她怎么装糊涂,这次我下定决心要“逼”她一把。
“很流畅……你是最棒的……唉。我真的讲不好。妈妈不是搞文学的,说得班门弄斧啦。让你爸爸跟你讲。”又被她逃掉了。我一边想象妈妈是如何把电话像个烫手山芋一样移交给爸爸,一边忍不住笑了。我想起小时候她边给我穿衣服边教我背唐诗,而当我自己能读懂世界名著后就不愿意再看她给我订的文艺期刊。我也想起当我不如意时会怪她当时“什么都不懂还乱夸我”,把错硬推在她身上她也不反驳。
我们之间的电话总是以爸爸的“总结陈词”收尾,这次也不例外。“恭喜你得奖,写作要靠你自己努力,我们没有为你做什么……”爸爸的声音透过电波越过太平洋。
这也是一句谎话。他们做了一切、全部。
(摘自《在小山和小山之间》,上海文艺出版社,李雅璋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