冻结的时间
2024-02-01[日]星新一
[日]星新一
蒙特做了一个梦。他被一群人猛踢屁股,用拳头捶肚子,还被沉入冰冷的水中,全身就像被无数根针刺一样痛……他醒了。蒙特还想继续做梦,但是办不到。
蒙特的房间里没有厨房、卫生间和浴室,那都是不必要的。房间里也没有镜子,对他来说,没有比镜子更讨厌的东西了。有了镜子,他就会看到自己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塑料做的脸既不会哭也不会笑;眼睛是用玻璃制成的镜片,里面有一台微型摄像机;耳朵里有微型麦克风,口腔里有人工发声装置……他的手是合金的机械手,脚也一样,且身体内部一刻不停地发出马达与齿轮微弱且有规律的声音。
他是机器人——谁第一眼见到他都会这么想吧。
不对,蒙特是一个高级的赛博格。机器人是跟人一样的机器,而赛博格则是跟机器一样的人。机器人不会做梦,也不会回忆或者怀旧。
睡醒后沉浸于模糊的回忆中已经成了蒙特的习惯。他经常忆起调皮捣蛋的小时候、进入社会后充满希望的青年时期,还有28岁那年的冬天。那年冬天,蒙特在工厂上班时出了事故。他碰到了一种有放射性的药物,那种药物逐渐侵蚀他的身体。
如果是在过去,他的情况无法医治,但蒙特活在一个科技发达的时代,通过最新的医学技术,他只留下了大脑,其余的身体部位全替换成了人工制品,就这样活了下来。后来,蒙特一直住在一栋大楼的地下二层。他原本想住在一个有窗户的房间,能眺望天空、云彩和街景,但这也意味着他会被人看见,因此他只好避开众人的视线,在地下默默生活。
所有人第一眼看到蒙特都以为他是机器人,觉得他有趣而对他笑。可一旦知道他是赛博格,他们的表情顿时就变了。他不是传染病患者,也不是可耻的囚犯,但人们却用特殊眼光看他,看完还急忙把目光移开。这种时候,蒙特就会感到无地自容:即使想笑,塑料脸也做不出表情;想跟人握手,对方也会躲避;更不能用令人毛骨悚然的合成语音跟人搭话。
一整天,蒙特都不迈出房间一步。他不需要外出购物或理发。访客只有每周为他送一次合成血液的男人。电视机是他唯一的朋友,也是他了解社会的唯一窗口。无论怎么看电视里的人,他都不会被对方看见。
要是可以的话,他也想对社会做出贡献。但无论怎么想,他都想不出更好的做法。为了不让人们看到自己后感到不愉快,他只能把自己关在这里,这也许是他唯一力所能及的事情。
蒙特伸出一只机械手,打开电视机。屏幕上正在播放烹饪节目。他一边看,一边想象菜肴的味道,但他的人工口腔里分泌不出唾液。突然,屏幕变白了,没有了任何影像,声音也停止了。
一定是电视机出了故障,得找人来修。蒙特拿起好久没用的电话,打给修理店。但是对方一直没有接。蒙特找到电话簿上的其他修理店,连续找了5家,竟然没有一家回应。这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他忍不住报了警,但警察局也没有人接电话。消防局、报社和电信公司也一样。
他想不出合理的解释。难道是爆发了核战争?但他没有听到地面震动的声音。难道发生了暴乱?难道电视台和电信公司同时发生了事故?
蒙特有点不安,同时好奇心也高涨起来。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蒙特穿上衣服,戴好帽子、口罩和墨镜,给假手也戴上了手套。时隔多年,他打开门走出去。好久没见到阳光了,他眼睛的光圈自动变小,将周围的景象传递给他。
蒙特惊呆了。他怀疑自己仅存的大脑是不是错乱了——眼前竟然没有一个移动的物体。倒不是说这座城市成了空城,路上有很多人,但所有人都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旁边,一个青年倒地的姿势近似扭曲;青年对面,一个孩子和一个老人并排躺着,手牵着手;还有一个穿着漂亮衣服的女人,她牵着狗绳,狗绳另一端拴着一条倒地不起的狗……所有交通工具也全停止了,就像电影放映机出了故障,胶片卡住了一样。
为什么会这样?蒙特抬头看了看天空,头顶没有飞碟,白云飘浮在蓝天上,十分祥和,不像是有外星人入侵的样子。
蒙特大喊:“有人在吗?”单调的合成语音越过倒在地上的人们,没有人回答。
迄今为止,一个人在地下室生活是他自己的选择。可现在,他真的成了一个人。
蒙特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用机械手狠狠捶向一旁商店的橱窗,把玻璃打个粉碎。他拿起摆放在橱窗里的餐具,朝别的店扔去。不管他扔多少东西,都没有人生气地冲出来斥责他。蒙特意识到自己拥有了全城的商品。但讽刺的是,里面没有一件对蒙特来说是有价值的。对一个赛博格来说,奢侈的食品、高級的酒、衣服、香水、宝石等,全都毫无意义。
突然,他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蒙特抬起头,一辆汽车从不远的街角驶了过来。这表明有人还能动。汽车来到蒙特旁边,停下来,驾驶座上的人探出了头,他穿着宇航服一样的衣服。他对蒙特说:“你在这儿发什么呆呀?”不是合成语音,是普通人的声音。
蒙特没能马上回答,发出合成语音之前,他必须做好忍受尴尬的心理准备。
“你衣服呢?”那个人问。
什么衣服?蒙特怕他生气,迟迟开不了口。
“你是觉得不方便,脱掉了吧?但现在脱还太早,光戴口罩不够,穿上衣服吧。”他的话令蒙特疑惑不解。“我还有一件备用的,给你吧。”他一边说,一边从车窗里扔出一件衣服。还有一把枪。“穿上衣服,带上枪,30分钟后到第一政府大楼前的广场集合,到时会有新的指令。小心行动!”说完,他就开车走了。
蒙特还是一无所知。他弯下腰,捡起地上的衣服,试着穿上。那是一件跟宇航服一样能隔绝外面空气的防护服。穿上防护服,拿着枪,就有了一种战斗的感觉。可敌人是谁呢?真的是来自外星球的攻击吗?警报姗姗来迟,大部分人都倒下了,但还是有人幸免于难。这些幸存者聚集在一起,也许要发起反攻。这么一来,参加集会就成了人类的义务。赛博格也是人。
蒙特朝着第一政府大楼走去。进了大楼,身后有人说:“很顺利。没想到会这么成功。”
蒙特回头一看,身后站着一个也穿着防护服的男人。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人类遭遇如此袭击,也算顺利吗?蒙特一头雾水,但还是点了点头,装作认同的样子。
“这儿马上就会变成我们的天下了。”男人说着,快步从蒙特身边走过。
蒙特犹豫了,没有立刻赶往指定地点。他不想那么顺从地按指令行事。好像只有他被蒙在鼓里,他讨厌这种感觉。
隔着广场,第一政府大楼的对面也是一幢大楼,蒙特走进去,上了五楼。为了听见外面的声音,他走到窗边,给窗户打开了一条缝。他选的位置正好可以俯视广场。不知从哪儿来了一群穿着防护服的人,其中一个人登上台,开始讲话。
“各位,我研制的药想必大家都看到了效果。这种气体哪怕只是微量,也能在一瞬间使人的肌肉麻痹。说白了,这是一种新型强效麻醉剂,可以用飞机喷洒。”
蒙特恍然大悟。因为他是没有肌肉的赛博格,所以这种药对他不起作用。
有人向台上的人提问:“药的作用会持续多長时间?”
“大约还有两小时。之后,他们就会醒过来。等到世界恢复原状的时候,政权就是我们的了。”
“可是即使夺取了政权,之后我们能一直统治下去吗?”
“当然,只有我知道药的配方。只要威胁他们说我随时都可以用药,就不会有人反抗了。”
蒙特搞明白了。真是太恶劣了,蒙特怒不可遏。他当即用手里的枪瞄准了在台上指手画脚的男人,扣动了扳机。
广场上顿时混乱了,他们跑上去查看,但很快就散伙了。关键人物死了,药的配方就此失传,其他人策动政变的信心荡然无存。要是再不走,等人们能动了,看到身穿防护服的人聚在一起,就会起疑心。
蒙特走到大楼外,脱掉防护服,把衣服和枪都扔到暗处。没有指纹的赛博格在这种情况下做事很方便。他找到一个很多人倒下的地方,也躺了下去。
不多时,周围又恢复了喧嚣与活力。麻醉剂的药效消失了,人们陆陆续续站起来,蒙特松了一口气,也站了起来。
不过,他马上开始不自在了。人们迷茫地看着彼此,当他们把目光转移到蒙特的脸上时,他们的表情立刻变了样。这是蒙特再熟悉不过的、令他难以忍受的眼神。这无声的眼神中夹杂了对赛博格的同情、怜悯,以及对赛博格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不满。
蒙特无地自容,决定离开。与他擦肩而过的人都用同样的眼神看着他,就像无数支箭插入了他的心。他尽量选择人少的小路,一声不吭地向简陋的地下室匆匆赶去。
(秋水摘自《谜一样的青年》,译林出版社,八方留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