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饼夹菜范青青

蟠桃叔

10多年前，我在西安一家小报社做编辑。有个同事叫范青青，西安高陵县人——当时高陵还没有撤县设区。范青青家里是养鸡的，她把鸡蛋拿到报社卖，生意红火。我们同事只要家里做饭，基本都买过她家的鸡蛋，青皮，个儿大，有鸡蛋味。

范青青卖鸡蛋卖出名气了，我们同一栋楼其他单位的人也跑过来预订。范青青上下班骑一辆二手嘉陵牌摩托车，风风火火。后备厢就是为了装鸡蛋特制的，据说一次可以装10板鸡蛋，一板36枚，一共就是360枚。我们私底下说，这娃不是来上班的，是来卖鸡蛋的吧。除了卖鸡蛋，逢年过节，范青青还捎带着卖礼盒装的高陵猪蹄。高陵猪蹄是她家乡的名小吃。

范青青是我们报社的美编，说是美编，其实就是偶尔设计个栏头而已，没有啥技术含量。她的主要工作有两项，其中之一是传版。这是个熬夜活儿，编辑把各自的版面做好了，领导也审了，她负责把几十个版统一传到印刷厂去。所以夜班时她是最后一个回家的，回到家就凌晨两三点了。那时范青青大学刚毕业，下班走夜路不怕吗？编辑部主任老乔建议她在办公室支张床，睡到天亮再回去。范青青说她不怕，她睡觉择床择枕头，不回家睡就睡不着。她膀大腰圆，像个女英雄，根本不怕走夜路，摩托一骑，“呼呼呼”就回高陵了。

范青青的主要工作之二是加墨。打印机的墨盒里没墨了，她要负责换新的墨盒。这是个力气活儿，报社的打印机是大型号的，“林妹妹”之流来了是搬不动的，但她可以。刚才说了，她膀大腰圆，是个女英雄。

打印机没墨，那是天大的事。没墨了，做好的版面没法打印，编辑就只能干等着，不能下班回家。上夜班久了，晨昏颠倒，人人烦躁，都恨不得趴火箭上回家睡觉。所以，打印机出问题了，七喉咙八嗓子，人人都喊“范青青”。编辑老孔是陕北人，前后鼻音不分，别人喊“青青啊”，他一喊就是“哎呀，我的亲亲啊”，像在唱信天游，编辑部里这时就会欢乐起来，一起跟着喊：“哎呀，我的亲亲啊！”

范青青脸红了，“唉”了一声，上场拆打印机。她怕墨粉弄脏地面，总是先在地上铺几张报纸，虎臂一提，大型打印机的外壳就提下来了。

范青青下班晚，上班也晚，下午5点才见人。范青青每次来上班，无论春夏秋冬，总带着一个油饼夹菜，用塑料袋装了，挂在车把上，风驰电掣般跑到单位楼下，急匆匆进办公室打卡。打完卡就松闲了，凉杯白开水，坐到座位上慢慢吃油饼夹菜，这是她这一天的第一顿饭。吃到一半，水也不烫了，咕嘟咕嘟一喝，顺便也漱口了。这时候编辑们刚开完编前会，三三两两往外走，相约吃饭去。

刚开始，我们出去吃饭是邀请范青青一起去的，肉麻地喊着“我的亲亲”。范青青不去，说她吃过了。大家看了看她桌子上吃剩下的半个油饼夹菜，说那咋能吃饱呀，“你一米七八的个子，一百四的斤两，不到半夜肚子就饥了”。

当时报社刚体检完，人人都知道范青青高一米七八，重140斤。也不知道是谁传出来的。每个人都有忌讳，范青青不悦别人说她的身高、体重，当下脸一掉，再没有言语。众人讪讪地，以后吃饭就不叫她了，心想，这娃卖鸡蛋挣下的钱不少，天天吃油饼夹菜也不腻歪，不知道给谁节省呢！

报社新编辑小林，有一次挨了主任老乔的批评。小林一出老乔办公室就憋不住笑了。我们说：“你还有脸笑。”小林吭哧吭哧地学起了老乔：“小林呀，你这娃咋没有长进呢？你看你最近的版式，好几天了，一个样子撑到底，范青青吃油饼，一成不变啊。”

我们也笑喷了。老乔啊老乔，没想到你一个忠厚长者还会编歇后语：范青青吃油饼——一成不变。

范青青一成不变的油饼夹菜是在我们单位附近的摊子上买的。那个地方有个楼盘，叫“甜橙公寓”，没开盘就崩了，头几年还有人扯横幅、贴标语，造势维权，后来就没动静了。再后来有几个野摊子在这一片盘踞着，一家是熏肉大饼，一家是糖炒板栗，还有一家就是这个油饼夹菜。

卖油饼夹菜的老板是个爱穿迷彩服的胖子，人称“油饼王子”，他只管炸油饼，不管夹菜，收钱、找钱也都不管。摊子上有个纸箱子，钱就扔在里面，要找零自己在里面翻。夹菜也是顾客自己动手，九样菜装在九个大号塑料饭盒里，摆成九宫格，插着筷子，谁想吃啥自己夹。油饼王子说他这是自助式油饼夹菜。

菜其實都是普通的素菜：炒土豆丝、凉拌胡萝卜丝、凉拌豆腐皮、切碎的青辣子、凉拌洋葱丝、炒莲花白丝、玫瑰咸菜、油炸花生米，高级一点儿的是凉拌海带丝，这算海鲜。

那时候，油饼夹菜2.5元一个，菜随便夹。啥事都有窍门儿，油饼夹菜也有不同段位，而范青青属于“殿堂级”，她夹出来的油饼像一座巍峨的大雁塔。她总结出油饼夹菜五字诀窍：“压、挤、垫、撑、搭。”最后一搭，就搭起了“大雁塔”。一手递钱一手举饼，高大威猛的范青青宛如从天而降的托塔李天王。

油饼王子看见了，多半会腾出油手来，空中画一个圈，再把大拇指一伸，给范青青点赞。范青青回礼，给油饼王子比个心。

其间还出了一档子事儿。报社记者部有个小伙子，叫武藤。武藤是个大个子，原来是打篮球的，后来受了伤，球打不成了，这才转行做了体育新闻。

武藤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也不知道谁说过，范青青和他站在一起真登对。其实说这话没别的意思，主要是说他俩个子都高罢了。但武藤听了，有心了，就觉得他和范青青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不谈恋爱天理难容。

武藤开始追求范青青。范青青一上班，他就准时来了，空手，一颗瓜子一颗糖都不拿，来了，往范青青座位上一坐，玩范青青的电脑，范青青只能站着吃油饼夹菜。范青青去给打印机加墨，他也不搭把手，还是坐着玩电脑，玩就玩吧，还跷二郎腿；跷就跷吧，还抖哩，雪白的球鞋不停地晃，像触电了。范青青让武藤不要来了，武藤不听，还来。

我们编辑部有个QQ群，经常传一些八卦消息。有一天，我看见小昭在群里说“武藤把人家范青青剩下的半个油饼夹菜吃啦”，这句话后面还带了一串感叹号，然后有人补了一句“范青青发飙了”。群里有目击者描述说，范青青把椅子一拉，武藤的屁股就摔成两瓣儿了。

后来，就再没见过武藤进我们办公室。我们终于知道，那半个油饼夹菜就是范青青不可触碰的底线。

此后，范青青也一直没有谈对象。鸡蛋还一直卖着，油饼夹菜还一直吃着。

过了大约三年吧，我们报社附近的甜橙公寓被另一家公司接手后开盘了，改名叫作“琳琅苑”。琳琅苑的保安穿着新制服，威风凛凛。不出几个回合，那几个摊子就被保安们清理了。我们都替范青青着急，这还咋吃油饼夹菜呀？

这时，爆出一条新闻：吃了三年油饼夹菜，范青青攒够了钱在琳琅苑买房了。

我们都惊呆了。哎呀，我的亲亲啊，你可真是个女英雄。虽然只是50平方米的小户型，但是对于一个刚入社会不久且薪资不高的小姑娘，从牙缝里抠三年抠出了一套房，也是壮举了。我们都佩服得很，老乔感叹说：“生女当如范青青。”范青青一时成了我们全报社人心目中的杰出青年，成了传奇，成了英雄。

领了新房钥匙，范青青又忙起了装修，骑着摩托车跑建材市场，货比三家。有一天，她提着一桶腻子膏刚进楼道，发现有熟人，竟然是好久不见的油饼王子——卖了三年油饼夹菜，油饼王子也在琳琅苑买房了。

油饼王子伸手在空中画一个圈，再把大拇指一伸，给范青青点赞哩。范青青回礼，给油饼王子比了个心。

（摘自《读者》（原创版）2023年2月上半月刊，范李丽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