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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角牛

2024-01-31陈家萍

莽原 2024年1期
关键词:酒歌独角孝子

陈家萍

尕老汉是被窗外的月光烫醒的,睁开眼,一片软刀正砍向胳膊,放出黄灿灿的光,他伸手握了握,握一手酥软,不由得激灵灵打了个冷战,皮肤传来一阵紧似一阵的透骨的冰凉和尖锐的滚烫。哪里传来的酒歌?他屏息聆听,混入夜色和雾气中的苍茫歌声伸出一只手,牵引他下了床,“嘎吱”一声抽开门闩,踩乱一地树影。

遇迎头风,走两步,退一步,酒歌趔趔趄趄,这才惊觉,酒歌不在别处,发自他的腹腔。啊,我又能唱酒歌了!尕老汉仰天长啸,声震林樾,“酒—酒—歌—歌”,风愈狂,歌愈烈,山谷回音,余音不绝。

尕娃时代的他受高人指点,学会用腹腔唱酒歌,这绝活让他出尽风头:在首席坐定,眼风一罩,四围安静,他从腹腔吟出的酒歌,一搓一揉,一推一搡,将酒意缭绕至酣畅,把宴席的氛围推向高潮。突然一天,腹腔哑了,他再也吟唱不出酒歌了,这是哪天的事?

被风卷到山顶,月华兜头浇下,淋湿冈头一只拜月的黄鼠狼。以前听老人讲古,什么月圆夜黄大仙集体拜月,以为那是胡编,今儿个真就见了!尕老汉不错眼珠地瞅,这黄大仙显见得也老了,动作迟缓,姿势僵硬,拜完月,它扭头瞅了眼尕老汉,点点头,倒把尕老汉惊出一身冷汗。它笑眯眯地走了,走的方向正是菩提村;月光下的村子也老了,被黄鼠狼一步一步给走老的。

尕老漢眼前出现两条歪斜的山道,它们像两排犬牙,把这座凤凰山一咬两半:东边为生道,山下住着数户人家;右边为魂道,乱坟岗上栖息着无数往生的灵魂。脚自动朝向乱坟岗,尕老汉也不知怎么就坐上高高的坟丘,手一摸,摸到一瓶酒,喝一口酒,对着月光唱一段酒歌,那模样像极一匹孤独的老狼。

金杯银盏斟满酒,大姐端来米粉肉,爷儿们,甩开膀子喝个够,喝够酒没烦忧,春天过完到夏天,夏天过完又是秋,吃块米粉肉润润喉,米酒喝了不上头,做人也像酒醇厚。

尕老汉唱酒歌不需要脚本,可以望风采柳,他唱天上那盏圆灯笼,月光像乱箭般在密林里“噗噗”蹿来蹿去,有几支射到他身上,把他射清醒了,认出坐的是老伴儿的坟。他颤着手摩挲着坟土,摸到一块土疙瘩,捏成碎末,均匀地撒在坟上。捏完一块又捏另一块,他捏得如此细致,神情肃穆、姿态虔敬,似乎碾碎的不是土疙瘩,而是艰难岁月中的磕磕绊绊、世事纷扰。他碎碎念:这坟土呀,就是她的衾被哩,万一硌着她可如何是好?

他那永生的泥屋新娘哟,可爱美了,一头青乌乌的头发梳得一丝不乱,衣服褶子捋不齐整就不出闺门。

“你傻啊,我比你大。”

新婚之夜,速速打发了一帮酒鬼,他早早到洞房,挑开红盖头,她头一抬,眸光一闪,晃得他失神。

不,他心里话,我才不傻:“我太奶奶说,‘打猎要打狮子,摘要摘天上的星子,娶要娶世上的好女子。”

“你傻啊,娶了个空壳。”

他抓住她的手,放到自己的心窝——她的手冰冰凉,烫得他一哆嗦,望着她的眼睛,他一字一顿:“不怕,我——”他想说,这颗心是滚烫的,掏给你,随便用。这些话不知怎么打了结,绊住了嗓子眼儿。

“你傻啊,”丹凤眼里浮上了雾,“为啥把我从棠梨树解下,我本……”

他捂住她的嘴:“我太奶奶说,除死无大事。”

好个“除死无大事”,这句话就像火柴噌地擦燃了那双有名的丹凤眼,他被那瞬间迸发的璀璨惊住了。她的美,照亮了泥屋。连屋外听房的人也噤声。她咬破手指,把血挤到掌心,抹上嘴,唇红齿白;抹上脸,粉面桃腮,整个人都活过来了!

“好,好。有你,有这些话,足够我活上十年。我给你生儿子。”

地上晃来一只牛角。他揉了揉眼,没错,独角牛。他摸着独角,“果然是你。二十多年未见,你我都老了。”独角蹭着他,把泛黄岁月中的熟悉感觉给蹭出来了,这熟悉感在全身到处跑,荡到心里,心发痒;蹿到鼻孔,鼻子发酸;钻到眼里,眼睛发胀。他哭了又笑:“你个没良心的,还知道来见我啊。”

它曾有一对威风凛凛的牛角。

它曾是方圆百里远近闻名的犁田好把式,力气大得邪乎,有他的酒歌助兴,拖着犁驮着耙,行走如飞,再大的田也不够它耕。卷几舌青草,它就恢复了力气,追着母牛跑,四处找伙伴打架,两只角像铁铸的弯刀,发出凛冽寒光,牛们打眼瞅见它掉头就逃,它还不依不饶,他只好扳住牛角好生相劝:“穷寇莫追。”

独角牛和尕老汉都曾拥有激情燃烧的青春岁月。

婚房是五间茅草房,堪称当时的豪宅。松毛扎大脊,土坯取自他分得的地,泥墙、泥地都用白泥一遍遍刷得平滑光亮——白泥是本地特产,可当水泥用。

泥堂轩敞豁亮,她是永生的泥屋新娘。

动物亲昵泥屋。堂前燕子呢喃语,檐下麻雀叫喳喳,清早喜鹊来报喜,撒欢的还有猫狗、鸡鸭与墙头的喇叭花。墙上无数洞眼,那是蜜蜂的家。——它们飞进开成一片金的油菜花地,飞进桃花丛,连满院阳光都嗡嗡有声。

婚后第二天,她把自制烟丝倒在纸上,卷好,到灶火上点着,递给他:“太奶奶说,不能断了烟火。”

他懵懂接过,糊里糊涂去抽,半年后顿悟:指间一缕闪烁的微光,一日三餐的炊烟,她微微隆起的腹部,铰的剪纸,氤氲在他腹腔的酒歌,共同构成这五间泥屋不灭的“烟火”。

黄爪搭在巢穴,雏燕探头,睁着小黑豆似的眼睛瞅啥?一束太阳光柱从门外射入,罩住了她,给她镶上金丝银线,镀上金粉,她端坐竹椅上,脸上毛茸茸的细绒毛清晰可见。她穿着鹅黄色细开司米毛线衣,脖上系着柳绿色丝巾,只见剪刀在白纸上旋转翻飞,白菜和小兔子、和平鸽和牡丹花很快就剪好了。她在和摇窝里的小婴儿说话哩:“用锯齿纹,白菜、牡丹花的花脉、叶脉,猫毛、鸽子毛、马的鬃毛,动植物就有了质感。”她把剪纸抖开:“瞧,鸽子边上还有铜钱纹呢,在民俗当中,鸽子是吉祥物,牡丹花开富贵。”

可不,她一刀刀剪出来的都是对人世的好意头。

“还有月牙纹、云朵纹、火焰纹……这都是老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啊。”

胖小子咿咿呀呀,小东西能懂个啥?荷锄而归的他笑了。

他倚门而立,看着她,这永生的泥屋新娘,她把周围的世界照亮。一株巨伞样的杏树抱持着东厢房,雨丝一撩,杏花就开淡了,红红白白;西厢房一墙牛屎巴巴,阳光一晒,一股子松爽干甜的青草味儿,惹得蜻蜓满场飞。她专挑白净的,捏碎了,放进瓷罐当粉用。这粉混合了婴儿的汗味、奶腥味,散发出一种特殊的味道。到底是什么味儿,他一直没能辨别出来。不像姜,不像蒜,不像花果,不像任何庄稼,回忆到这儿,他猛地抽了下鼻子,深呼吸,从时光深处扑过来的一股清香撞得心口疼,他恍然大悟:那是幸福的味道啊!

那时,门前,凤凰山上白鹭飞,雨后草丛中冒出一嘟噜一嘟噜的松菇,那是凤凰山神的恩赐,油公鸡炒松菇,咬一口,妈呀,鲜死人!

那时,屋后凤河,一网下去,就能熬一锅虾糊。船上立着鸬鹚,一个猛子扎下,捉了红尾,再捉鲫鱼。苍茫的渔歌响起,泥屋炊烟即起,袅蓝了菩提村的天空。

那耕牛遍地走的村庄,到处弥漫着蜂飞蝶绕的幸福味道,当时浑然不觉,如今想起,甜得扎心。哦,我的泥屋新娘,我的独角牛,这一切都和你们密不可分!

村里轮流使牛,生小牛那天恰赶到她家。一村的人都跑去看,他注意到,一大半的人头都扭向她。脖上系着的红纱巾把她的眼衬得像天上的星子。他的眼睛不够用了,看一眼小牛,再看一眼她。老牛呢,谁都不看。甚至顾不上看一眼小牛,只顾低头吃干草。那是他从草堆上扯来的,他心疼它,怀着小牛照样犁田,现在,它像卸货一样卸下了肚里的小东西,肚子瘪了,神情松快,大眼沉静,悠远。他惊奇地看着老牛卷起干草一下一下慢慢咀嚼,世界真奇妙,灰黄如土的干草能化为乳白的奶汁!老牛咀嚼干草的样子极庄严,像在咀嚼它的前生。他也扯了一根草,放在嘴里没嚼两下就“呸”一声吐出,他嚼到的是灰尘与草渣。

为这一抱干草,她当众夸了他,说他糍粑心肠,是“阿弥陀佛”的一个人。一句话让他的心生了羽翅,飞向云霄。

世间好女子啊。

之后,他就跟着小牛跑。小牛不肯好好吃奶,拿头去顶母牛的奶,她会嗔怪:淘气。小牛哞哞的叫声冒着奶腥气,两只角似乎痒得慌,见到石头都要去拱一拱,她会嗔怪:也不知道疼,铁打的一样。惹得他也想拿脑袋碰碰石头,试试看她可心疼?

宣传队的两个知青争着把牛当宝贝,一个牵着它的左角,一个牵着它的右角,笑着和小牛说话,却拿眼睛看她。这两个人,一个爱画画,三笔两笔就把小牛给画在纸上;一个会拉风手琴,对着它拉苏联歌曲《红莓花儿开》。小牛呢,对着画哞哞叫,似乎在赞叹纸上的自己多么俊;对着手风琴哞哞叫,似乎在为那一开一合中流出来的琴声应和。这时候,她会嗔怪:人来疯。

那时候的尕娃,打赤脚,一跳一跳地向前纵着,拍着小巴掌,有时候就有无字的歌声从嗓子里拱出来,拉琴的就很惊奇:好嗓子,要在城里,能加入少年宫合唱团。看到她明亮的目光投过来,他扭捏起来,想快快逃走,钻进干草垛藏起来。或者,满山林疯,野,喊山,在草地上打滚,翻跟斗,像猴儿精。他那克服不了的羞涩哟,不怕人骂,独怕人家表扬:后者实在过于陌生,从没机会实习,受到人表扬浑身不适应,刺痒痒的,不知该挠哪一块。晚霞烧红了半边天,她和牛都沐浴在霞光中,“真美呀。”俩知青异口同声。

菩提村人只说“俊”。

他有家族性的失眠症,整夜晃荡在村庄,洞察每个人的秘密。在干草垛,他看见过知青画她。太奶奶说宣传队演过《红灯记》,那人演李玉和,她演铁梅。他恨自己生得迟,没能看到她在舞台上的样子。他想象,舞台的光打在她身上,就像她身体自动发光。一对玉做的璧人儿,上台是戏中人,下台是画中人。他看到她的拳头轻轻捶在那人肩上,而那人不知说了一句什么,就让她的笑容像花儿一样盛开。他想,世界真奇妙,一个人成了开关,能开启另一个人的喜怒哀乐,让她笑,让她哭,让她嗔,让她怨。

菩提村能留住异乡客吗?他不免为她揪心。多少个夜晚,那人和她在村外河边干草垛相会,他远远地躲在树林里,听啄木鸟剥剥地啄着树干,一下下怎么尽啄在他心尖尖上,把他生生啄成一截爆青的木桩。

上海知青返城,小牛很长一段时间都不适应,它在知青点打转,哞哞地叫着,奶声奶气,洇在夜色中,打湿了他的心,使之变得脆弱,他平生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源自内心的彻骨的孤独感,好像被剥了衣服,赤裸裸立在这天地中,无所依恃,无所荫蔽。这孤独感使他还原成婴孩,以赤子之心思慕她。他甚至幻想过,被太上老君拂尘一扫,变成她的坐骑,从此天天陪伴她,护卫她。他的心因此变得无比柔软,见到荒地上一大片蓝色的婆婆纳花,也无端落了泪,疑惑那是银河的星光坠落凡尘。他为此不安。菩提村人崇拜硬汉,他知道有些人心肠极硬,脸像生铁,说出的话像秤砣能砸死人。太奶奶说,人要硬扎,才配活在这片黄土地上。太奶奶总叹念他的心过于软弱了,这叹念使他变得忧愁,不知是为自己,为小牛,还是为她。

他似乎与她有心灵感应?这天晚上,他莫名心慌,到处寻找,最后在村东头的棠梨树上发现了她。“你傻啊。”他急怒攻心,忍不住出语相责。她只流泪。怎么揩也揩不尽。她的身体汹涌着一条暗河哪,他心疼,愤怒,又心碎。

知青返城,留守村里的“小芳”成了笑話。他揪住朝木窗挂破鞋的歪歪壳,揍得他满地找牙。你们怎么忍心欺负她?愤怒的拳头挥向空中,挥向那些不露面的“杀手”,挥向隐藏在空气中的嘁嘁喳喳。他呐喊,你们知道什么?她有颗金子做的心,只是错付了深情,像戏文里的千金小姐,被负心人抛弃,又被亲人唾弃。这有啥稀奇?从古至今演不完唱不尽的戏曲!

“疯了。”歪歪壳喃喃自语,“傻小子疯魔了。”

就在那天夜里,有人推开他的柴扉,对着睡梦中的他吟唱起酒歌。梦中的他觉得身体在火焰和冰窖间来回穿梭,高烧四十天,醒来后看到枕边摆放两本泛黄的线装书,突然他的腹腔传出一段裂帛般的酒歌!

金杯银盏斟满酒,不是冤家不碰头,天仙姐,敬你一杯好米酒,从此不再有烦忧,春天过完到夏天,夏天过完又是秋,从来女子易多情,负心男人最风流,做人要学牛忠厚。

等我,一定要等我长大。他在心里喊。他从没有过这么多怕惧:怕她远走他乡,怕她做傻事,怕她被不知惜护她的男人娶走。他守着她,守着一个秘密,简直等不及长大。

他代替她,带小牛例行散步,抓着它左角走一走,再抓着它右角走一走,有些人注定是留不住的,尕娃认真地告诉小牛。他们就像空中飞人,飞过来,待上一程,又得飞回城。城里有他们的家,他们的亲人。他拍着小胸脯说,他不会离开它,他的家就在这儿,他的亲人就在这儿,他的日子都在这儿。小牛似乎听懂了,眼泪汪汪地看着他。牛眼和丹凤眼同样温柔。

尕娃嘴上绒毛没长齐,牛已成年,它让菩提村人见识到一头牛的骄傲。在人们的认知中,骄傲这个词与牛不搭界,牛嘛,吃草动物,体形庞大,天性驯良,只要给它配条绳索,套上犁、耙或石磙,它就按人的指令工作。这头牛却是个硬茬,不听令,拒绝套上缰绳,仇视绳索那一头的犁铧、铁耙、石磙,它的双角太生猛。队长让歪歪壳上阵。“生是牛的命,傲什么傲。”歪歪壳手中那威风凛凛的麻鞭索并不能让他走成直线,他步子迈得歪,目光却凶狠,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搓了搓,拿起在水里浸泡半天的麻鞭索,抖了抖:“这伙计专治各种不服,”他跳起来,鞭子稳准狠地朝牛背抽去,“从古至今,牛都是犁田的命,能让你反了天?”牛角犟犟地迎上去,角尖把歪歪壳顶上了天,要不是他棉袄厚实,身体就会被戳个洞,歪歪壳吓得连滚带爬,跑远了,扬鞭骂,从牛的祖宗八代骂起,骂斜眼看过来的陌生路人,最后连给了自己一条命的上人以及掌握自己贱命的老天爷也骂上了,直骂得唾沫横飞火星直冒。每隔一段时日,歪歪壳就要跳脚骂一通,骂完之后自觉心虚,人神皆被冒犯到了,这可如何是好?遂又夹紧尾巴做人。

队长命轮流驯牛,骂,打,都不起作用,人与牛对峙,一天下来,巴掌大的秧田埆都没犁完。半路遇上,牛就拿两只会说话的眼睛看尕娃,见它身上满是血痕,他拿把镰刀,割一筐鲜嫩的青草送给它吃,摸着它的双角:“你都改了吧。”舌卷一捧青草,再抬头,一人一牛都眼泪汪汪。

村人挨个上阵,都被牛抵了个头朝地脚朝天。队长限尕娃两日内把牛驯服。摸着它身上的鞭痕,他涕泪横流,牵着牛到处转悠,转到磨坊:“看哪,有磨的地方就有驴子。”转到仓库:“看哪,有犁就有牛。”转到马棚:“看哪,有鞍鞯就有马。”人太聪明了,用一块黑布把驴眼蒙住,就能让它从早到晚拉磨;用一根鞭子、一条绳索,套上家伙,就能让牛去犁田打耙;用辔头和鞍鞯,就能骑马日行千里。一只牛试图挑战人世间的规则,这不是自讨苦吃吗?即便你下辈子投胎成人,又能活成啥样?他越说越激动,越说声音越大。人不都是踩着前人的脚印来活的吗,还由着自个儿发明创造?前人咋活,我们咋活;我们咋活,后人咋活。给一块黑布蒙眼,你就是头驴;给套上笼头,你就当牛做马。“伙计,人生就是这么回事。”他从天亮说到天黑,好像不是对牛说,是对天说对地说,是身体里住着的一头牛对自己说。牛听懂了吗?他自己把自己给说明白了。他,一个在集体场合躲在后头怯于说话的人,一个缺少幽默细胞的人,从那天开始,大开说戒,舌头一下子变得灵光,说着说着,把身体犁出一道沟,把自己给说轩豁了,心里给说亮堂了,那些堵塞的、黑乎乎的东西,都给犁开了,从混沌走向清晰。他是他,他又不是他了。他把牛给瞧得清清楚楚,他把人给瞧得透透亮亮,“伙计,人生就这么回事。”这句话给牛和人的命运签了字盖了章。

第二天一大早,尕娃来套牛,被牛的眼神撞得一趔趄,冷,阴,还硬,像冰。一阵寒气从脊梁骨跌到尾椎,传到他手中的绳索,烫得他的手一抖。对,是烫,不是开水那种冒热气的滚烫,而是冰块闪着寒光的灼烧。这头骄傲的牛,它心里明明不服气哇。他思忖,怎么让它出气?“嘚儿喂,”一声吆喝,他猛地把绳索套在身上,扶起犁铧,大吼一声“走起着——”,一使蛮力,犁铧深入土地,转眼间他犁出一条笔直的甬道,他走在这条直通地心的甬道,腹内传出悠扬的酒歌。

金杯银盏斟满酒,今个我来当回牛,哥儿们,甩开膀子干个够,犁完田没烦忧,春天过完到夏天,夏天过完又是秋,黄土地上走一走,敬牛的酒歌吼一吼,做人也像牛忠厚。

如今回想起这一幕,尕老汉惊奇当年咋就福至心灵把绳索套上身?他清晰地记起,当他拿着绳索走向牛的时候,一瞬间牛眼里透出的那深沉的悲怆像子弹一样击中了他的心脏。一头骄傲的牛,绳索硬碰不得啊。他在心里长叹一声。他听到一个声音,像知青的手风琴一般透亮,这声音分明不是来自大脑的命令,是从离心脏最近的地方流出的,他下意识地就把绳索套上身,从这时这刻起,他就成了一头牛,去做牛被人勒逼所做的事,拿一颗人心去揣测牛心。他把自己想象成一头牛:头上长角,身后有一条尾巴,牛头苍蝇叮在腿上,一叮一抽搐;鞭子搠下来,内心充满惶恐、委屈与愤怒。在这一刻,他与牛心意相通。他手扶犁铧走在前头,牛跟在后头,他故意慢下来,冲牛喊:“来呀,用你的尾巴来抽我。”牛呢,不拿双角抵他,不用尾巴抽他,不用蹄踩他,只拿水汪汪的眼睛看他,看得他的心软得一塌糊涂。这一天他都在当牛,行走在这条甬道上,无思无虑,自由自在,从单纯的劳作中得到了单纯的快乐,汗水披麻一样从光滑的脊梁骨跌落,倏地,腹腔里传出一阵悠长的酒歌。

金杯银盞斟满酒,今个我来当回牛,王母娘娘瞅一瞅,哞哞哞,干个够,春天过完到夏天,夏天过完又是秋,黄土地上走一走,敬天的酒歌吼一吼,做人也像天宽厚。

牛哞哞叫着,似乎在给他打拍。田埂上野花惹眼,他跳起来,采一捧金黄的桃金娘挂在牛角上。他看到,牛眼里的冰解冻了,氤氲着热气。

第三天,牛接受了绳索和绳索那头的犁铧。

队长爱它犁田打耙一个顶俩,恨它野性难驯,爱打架,到处惹是生非,扬言要给它点儿颜色瞧瞧。那天他翻两座山到外婆家,队长带人把牛五花大绑,适值木匠挑着工具箱打村里过,队长一努嘴,歪歪壳跑过去,夺了锯子,队长手一指,歪歪壳一锯子下去,不久,菩提村上空响起木匠像被掐住脖子发出的哀嚎:我的锯子!

他在外婆家心不定,提前赶回,搂着独角哇哇大哭:“你都改了吧。”

一回头,他看见了她,面容憔悴,风都能把她吹倒。他悲喜交加。这世上,最牵动她心肠的,除了那人就是这頭牛了。她抚摸着牛,牛眼、人眼都汪着雾气。望着她和牛,他眼里也蓄着泪。

她多半是看在独角牛的份上才嫁过来的,即便这样,他也开心。她果真给了他十年好日子,这十年,每一天都像在飞!

独角牛是菩提村最后一头牛。

他愿意无偿出借,只为它曾经拥有的骄傲,只为让人记住它那巨无霸的双角时代。交出缰绳前,他千叮咛万嘱咐,别骂它,别打它,别呛犯它,要尊重一头牛的意愿,凡事和它商量着来……听得人家嘴角抽搐:你这是真把它当人看?

因为一头牛,他活成了笑话。

笑话就笑话,尕老汉坐在坟丘上,抚着月光下熠熠生辉的独角,对着坟嘿嘿笑,她一定懂他,做人嘛,有时候笑笑人,有时候被人笑笑,很公平。用孝子的话说,这是全民娱乐时代,得有娱乐精神。

他真的听到她扑哧一声笑了。她很少笑。她笑起来呀,连高大的枫杨都哗啦啦应和。

儿子上学,会讲田螺姑娘,他不屑:“嘁,有你娘好?”

他那永生的泥屋新娘,初以为是仙女,后来才知,实乃他的观世音菩萨。

婚后不久,天上响炸雷,他慌慌地跑回家,钻进帐子中,把帐子放下来,裹着被子瑟瑟发抖。她没嘲笑他,他才把伤疤揭开:吹牛、爱面子、爱听好话都源于懦弱。人家办喜事,他去看热闹,歪歪壳恶作剧,板凳一掀,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惹来哄堂大笑:“怎么行起大礼?”羞得他恨不得钻进地缝。从此不敢正眼看人,上人门,只敢坐半边板凳。怕狗咬,怕鹅鹐,怕鸟在头上拉屎,走路都斜签着身子,随时给人和狗让道,哪怕是半大孩子,他都点头哈腰。

没娘护恃的童年是噩梦,上学路上,歪歪壳拦着不让走,搜他腰包,要钱要零食,要不然撕他的作业本。有一次,他反抗,歪歪壳骂他“掐颈货”,按着头让他像老鳖一样爬行,命他钻到胯下。“他的笑声是铁锈红的。”说到这一幕他放声大哭,后槽牙咬得嘎嘣响,眼睛血红:“贱人贱命,简直不配活

着!”这次换她捂住他嘴,对着他眼睛,一字一顿:“人生除死无大事。” 在她怀抱中,他诉尽了半生的羞辱,打开了心结。

只有她肯拿正眼看他,肯把甜甜的微笑给他,他发誓,一生都守护着她;她爱的,他都爱。听罢他的倾诉,她兴叹“你傻呀”。他听出来,这“傻”字里有宠溺与怜惜。

独角牛老了,不能再耕田了,歪歪壳说:“我替你宰了。”它听懂人话,朝他跪下,泪水大颗大颗滚落。“你,杀牛心!”他眼圈刹那间红了,一掌把歪歪壳推倒在地。“有种你等着。” 歪歪壳爬起来,走多远骂声还随风飘来。他安慰牛:“别怕,我养你老。”此后,每抱来一捆干草,他就道:嘿,你的低保。割一筐青草,他就道:养老金来了。惹得几个老家伙咧着没牙的嘴直乐呵。

孝子趁他不备,把牛卖给屠宰场,他追去,双倍赎回。人都笑他痴,把牛当祖宗供养。回想到歪歪壳阴鸷的目光,他解下绳索,嘱咐它逃往山林,这一晃,二十多年了。

当年的尕娃成了尕老汉,背着手行走在田野里,看着抛荒的田地,心里茫茫然。他想念她,那永生的泥屋新娘,想念独角牛,想念她在时的好日子,想念牛那手风琴般的哞哞声,叫得庄稼嗖嗖拔节灌浆,叫得他心里安稳踏实。

一切都变了。

嫁给他,她究竟快不快乐?他不敢问,她铰的动植物倒是活泼喜乐,这给了他安慰。他胆小懦弱,那又如何,她拿命去喜欢一个人,他就拿命护她:这块热土教会他这样。

十年后,她无疾而终,拉着他的手说:“今后你孤单了。”一句话,把他前生后世的泪水都勾出来了。他舍不得。舍不得。

家空了。心空了。

尕老汉喝完最后一口酒,“这些年都是怎么过的呀。”他把自己活成一粒晒干的花生,一摇就咣咣响,也不知这响的究竟是骨头,还是空荡荡的心?

想来,活在人世的他有多孤单,躺在地下的她就该多孤单,逃到山林里的独角牛又能好到哪儿去?他担心它会病死,被野物给咬死,肉给秃鹫啄得一粒不剩,骨头上钻满蚂蚁。他摩挲着独角,牛哞了一声,摸到瘦骨嶙峋的背,牛不吭声了。月光下,牛的大眼清得照见他整个人,“我也快躺到乱坟岗,被蚂蚁啃了肉,骨头上爬满蛆虫。”一句话说罢,牛和人的眼泪都像枣花一样扑簌簌落下,“不过,我倒挺高兴,盼着早点儿和她团圆,她怕黑,怕冷,怕人耻笑。”

牛似乎听懂了,朝坟头哞了两声。

尕老汉三言两语就把二十多年给总结了。人活什么?尕老汉半生蒙昧,半生清醒,“活受罪。”他笑了,嘴歪了,笑也歪了。早明白这个道理,痛苦就会减轻许多——坦然接受命运的赐予,迎难而上,在顺应中思变,不自我强加,不放大,痛苦就会自行消解吧?不自欺,不欺人,不被人欺,也就算不枉一世了,这才是从“活受罪”中拿到命运馈赠的精美礼品呐。思谋大半辈子方悟出的人生真谛一一道来,独角牛似乎听懂了,大眼睛里汪着银白色的温柔,粼粼地泛着波光。尕老汉觉得这目光足以把他一生的褶皱都给抹平。

村里一直有种传说,独角牛成了精,时常在月圆夜徘徊在旧日出过力的地方。尕老汉有种预感,迟早有一天他会与独角牛相见。

这不,独角牛真出现了,尕老汉一时分不清是梦是幻。

尕老汉在梦里大喊大叫,惊动了左邻右舍,围观病榻。“偏瘫在床,咋上得乱坟岗,唱得了酒歌?”歪歪壳一拍秃顶,“啥独角牛,你中邪了!”

一嗓子把村子给嚎醒了,一双双鞋朝尕老汉家跑来。人们团团围住他,投来的目光带着同情。这同情咬着尕老汉的心,想解释,嘴却像被钢锯条给锯秃了,吃吃笑半天,急得手四处乱指,好不容易把话给指出来,口水比字还多。

才六十来岁,咋说老就老了?先是头晕,一量,高血压,菩提村人都来恭喜,说这下升级了,好歹捞个富贵病。后查出脑血栓,遵医嘱,小心着走路,不敢迈大步。怕啥有啥,今年春上在村委的老榆树下躲疯狗时跌了一跤,中风引起左半边偏瘫,左腿废了,使不上力,爬上儿子背,下了新盖的小洋楼,往老屋一放,从此就长床上了,吃喝拉撒、洗澡抹背都由儿子服侍,人称孝子。

孝子被喊到村文化中心,那儿临时召开村民会议,一致认为尕老汉的魂被独角牛摄去了。歪歪壳说独角牛记仇,成了精怕对菩提村不利。

一场法事在紧锣密鼓地筹备。

老屋的好处是隔音,树上的蝉、荷塘里的蛙、林子里的鸟都惊扰不了尕老汉的白日梦,他按四分之四拍发出鼾声,从窗外筛进的阳光照得嘴角的涎水亮晶晶的。孝子观察着梦中的尕老汉,睡得像婴儿,清醒过来他总是那么焦躁不安,动不动就揪头发往墙上撞,说要把钻到头脑中的虫子给撞死。看来脑袋是长虫了,虫子吃掉了眼里的光和脸上的笑。孝子没好气地想。

娘在就好了。

传承百年剪纸世家技艺的娘剪出一帧帧画儿装扮这个寒素的家。她剪出的老虎憨头憨脑,就像是她用心驯服的坐骑。

娘铰窗花门联,还教他唱童谣:“有钱没钱,红通通过年”。她爱剪“丫丫葫芦”:“神仙满天游,见到葫芦就回头。”葫芦是仙家宝贝,能收瘟辟邪驱小鬼保平安,葫芦神保一方平安,天上神仙到处神游,体察民间疾苦,看到有葫芦的地方就知道一方百姓平安。娘铰蛇缠绕兔子的剪纸:“这叫‘蛇盘兔,蛇盘兔,辈辈

富,贴上蛇盘兔,种下摇钱树。”这么说时,娘的眼里跳动着两簇火光。

“贴剪纸盼吉祥这是好风俗。”

“还有不好的?”

“摸秋不好。”

八月十五晚菩提村流行打火把,打完一窝蜂跑到庄稼地,起初摘棉桃揉眼,放枕头下明目。后来发展为趁主人不备去摸瓜果,娘不允许孝子做。

搁在娘心头的都是“好”。可不是,和娘在一起,天天都是好日子,人间都是好风景。她的心干净得如荷叶,污水泼上去,晃一晃,就晃掉了,不沾身。

据说他尚在摇窝时,娘剪虎,同时课子:“现实中老虎凶恶,在民俗中它驱瘟疫驱邪恶,成了人类的保护神与避邪镇宅的灵兽。”巴巴大小人儿能懂吗?她给孝子做虎头鞋、虎头帽,村人都笑她,如今都买成品,谁还费事做这个?娘笑:“不一样的。”

当然不一样啊。孝子如今明白过来:娘亲手做的鞋帽是赐了福的。机器生产出来的,是物件;娘亲手做出来的,是恩,是情,是美好祝愿。

孝子三岁那年,娘剪《三虎献宝图》,教他念:“一只老虎跑下山,吓得娃儿屋里钻;两只老虎跑下山,吓得娃儿被窝钻;三只老虎跑下山,吓得娃儿床底钻,娃儿哇哇一声喊,爹爹拿来竹扁担,打走老虎回头看,门口放只金碗碗。金碗碗,光灿灿,原来老虎送金蛋。金蛋蛋,真好看,晃晃悠悠满钱罐。”

这些情景都是尕老汉告诉孝子的。孝子记忆犹新的是,九岁那年,按风俗提前过整十岁,娘剪《虎崽子巡城图》,教念童谣:“虎崽子巡城,鬼崽子掉魂,剪老虎,铰老虎,剪只老虎肉嘟嘟,又是敲破锣,又是擂烂鼓。白天呼呼睡大觉,晚上扛着大旗可劲吼,赶走了游魂鬼,吓走了龇牙狗,吓得老鼠直抖,直到财神临门进,送来元宝大如斗。”

她说一句,孝子学一句。孝子一回头,尕老汉倚在门边,一个劲儿傻乐,这母慈子孝图,这童谣,难道掺了酒,把他给听醉了,看醉了?

那金子般的时光哟,就像是从天上偷来的。

孝子抬头看屋顶,把眼里的泪给逼回去:啊,飞进这梁上燕窝的,是娘在世时燕子的后代吗?

孝子印象中的尕老汉多愁善感,就像男版林黛玉,所有的眼泪都给了娘。娘走后从此就只知笑,黝黑的笑容常年挂在脸上就像上了一层水锈,一旦把小眼眯得没缝,小心机、小狡黠就暗戳戳地在睫毛上蹦跶,眼睛一眨一个主意。身体永远在闹饥荒:永远填不饱的胃,老是蹦跶的舌头,能把针尖大的事讲成磨盘,死蛇都能讲成活龙。

眼前这个枯干的老头子,难不成被外星人摘了心,植入芯片,成了半人半机器,要不然怎甘心困在床上?要知道,他以前可是有名的热闹人,最大的恐惧是“孤鬼”。以前不是很明白这个词的意思,现在的他似有所悟,人类耻感发达,耻穷、耻病、耻弱、耻丑、耻孤。他不觉叹一声:人生可悯,众生皆苦。

正是因为耻于孤独,年轻时的尕老汉到哪儿都前呼后拥,模仿电视中的江湖老大,用瘦弱的手臂挥出手势,把酒歌唱得驚天地泣鬼神,大家把他抬起来,欢呼“歌神”。说来奇怪,只要被人簇拥着,欢呼着,他也不驼背了,也不鸡胸了,也不罗圈腿了,眯缝眼似乎也被快乐撑大了。

要是没有见过尕老汉在热闹场中的雄姿,孝子就不会为他如今这个鬼样而惆怅。唉,都说人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美人迟暮,英雄末路。他既不是美人,也不是英雄,却让孝子比见到迟暮的美人、末路的英雄还要难过。

孝子见证了尕老汉峥嵘岁月中那野蛮生长的蓬勃力量,现在的他身上就像烂了一个洞,活力都漏掉了,只剩下一个空荡荡的壳子,今昔对比,叫做儿子的情何以堪!

“牛,牛。”听到尕老汉梦中一声声呼唤,孝子心惊:牛对他如此重要,万一……不由得全身冒冷汗,旋风般卷出门。

尕老汉从一场大梦中醒来,梦见坐在老伴儿坟上,喝一口酒,唱一句酒歌。尕老汉从腹腔里冒出来的酒歌,醉了天,醉了地,醉了寻声而来的独角牛。他摸着独角,告诉它,田地荒了,村子荒了,只剩在太阳下打瞌睡的老年人。他絮絮地说着,有时清醒,有时糊涂,过去和现在缠杂不清。他摸着牛角道:“你都改了吧。”牛点点头,一步一回头地跄进月色,跄进黑暗,再也不见。尕老汉捧着一手月白色的泪水从梦中悠悠醒来,定睛一看,手捧的她的遗作《虎崽子巡城图》咋湿漉漉的?

她,这永生的泥屋新娘,儿子,独角牛,剪纸,酒歌,他曾经的世界如此完整。

“烟火不能断,百年技艺不能断送在我手上。”忆及她临终交代,他悚然一惊:“不能断,不能断呀。”

隐隐传来锣鼓声,心猛地一缩,喊不出孝子的名字,急得捶床、捶墙,无人应,他滚下床,连滚带爬出了门。大鼓小鼓,大锣小锣,大钹小钹,唢呐,催命似的一阵紧似一阵。独角牛果然是来告别的,他记起了它的泪水,汪着月色,银子一样在他手上闪着光。同样的泪水汪在他的眼眶。

蓦地,菩提村上空传来响遏行云的酒歌:

金杯银盏斟满酒,大风拔起大叶柳,嘚儿喂,老汉今个唱个够,酒歌只为独角牛,犁田打耙磙场地,它从不皱眉头,敬牛的酒歌吼一吼,做人也像牛宽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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