鳄鱼
2024-01-31黄大鹏
黄大鹏
大龙在一个秋天的下午回到了镇上,空中飘着细雨,大龙家院墙里的夹竹桃花瓣摇曳,像少女在啜泣。一辆面包车把大龙送回到镇上,面包车是灰色的“昌河”,车门脱落了巴掌大一块油漆,露出里面的褐色铁皮。车门开启,没人搀扶大龙,也没人给大龙打伞,这在以前是没有过的,我们尊重大龙,在澡堂碰到他,一定请他先下池子,在公共厕所碰到他,一定请他先脱裤子。我们扔下大龙,像扔一头猪崽。大龙坐在地上,牛仔裤红皮鞋汪在水泊里,马铁匠注意点跟我们不一样,他说:“大龙,你的墨镜很酷。”我们面面相觑,几乎同时开悟,叽叽喳喳问大龙:“大龙,下雨天,你怎么戴墨镜?”大龙坐在水泊里,并不挣扎,不时擦拭脸上的水珠,似乎很享受,所以我们不确定大龙戴墨镜是不是雨天里的造型需要,他看上去比过去消瘦,也比过去忧郁,竟有了书生气。后来,大龙侧着耳朵,把我们的声音一一辨认出来,温柔说道:“行行好,把我拉起来吧。”奇怪,大龙何时变得如此斯文,讲话娘娘腔,像个太监,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他卷起袖子,露出左臂上的龙文身,马铁匠笑笑,露出几颗又黄又尖的龅牙,说:“没错,是大龙。”
大龙瞎眼的消息很快传遍全镇,他坐在自家的八仙桌旁,裹着毛毯,摸到马铁匠的手,请他给自己一根烟,抽完烟,止不住咳嗽,又请他倒一杯水。马铁匠把杯子捂到他手里,他说了声“谢谢”,弄得马铁匠很不好意思。马铁匠说:“大龙,你不要这样说话,一点不像
你,像个女人,怪怪的。”大龙喝完水,请马铁匠把杯子收起来,又说了声“谢谢”,“我现在是没了牙的老虎。”
那天下午,大龙几乎每说一句话都带“谢谢”,后来有人厌烦,说再说“谢谢”就不理他了,他才作罢。他从口袋掏出一串钥匙,交给马铁匠,告诉他哪把钥匙开哪个锁,从五斗柜、床底皮箱中取出一堆牛肉干饼干奶糖,分发给在场的人。瘸腿阿二说他路过大龙家门口,以为他家里跑进几头猪,走近一看,十几个大人小孩咂着嘴,口水顺着嘴角流到胸前, “太他妈丢人了,像猪吃食。”我怀疑阿二义愤填膺是因为没分到一杯羹,他个头小,又是残疾,有什么好处,常沾不上边。有一回,镇上超市开业酬宾,每人可以免费领两个鸡蛋,阿二明明挤在最后没抢到,偏做圣人状,说我们都是小市民,他给一个台湾人当导游,台湾人给了他一百港币小费,他分文未取。我们背地里嘲笑阿二不会编故事,一个县城破动物园,哪来的台湾游客,再说一个台湾人,怎么会给他港币。
大龙笑嘻嘻的,很享受此起彼伏的咂嘴声,他大声说:“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大人们自作主张,拿着大龙的一串钥匙,挨个开锁,搜罗出漏网的食物,一边往嘴里送,一边说:“那还用说,有我们吃的,就有你吃的。”倒不是我们只顾着嘴巴,而忘记打探大龙的秘密,大龙从镇上出走一年,吊足了我们的好奇心。只是我们一涉及瞎眼这个话题,大龙立刻打岔,马铁匠妻子笑着说:“大龙出去一趟,变得婆婆妈妈的,怎么瞎的,说噻。”马铁匠妻子是个大嘴巴,亏得她率真的性格,我们知道了她矮胖的丈夫每晚要喝两杯泡着虎鞭的药酒,每次房事却不超过五分钟。大龙脸色发青,脸颊上的几条横肉像蛇一样游动,说往事不堪回首。
第二天,雨停了,路过的人都说大龙在家里慢慢挪动,东摸摸,西摸摸,有时绊倒瓶瓶罐罐,就小心蹲下,把它们扶正。马铁匠应大龙的要求,请裁缝给他做了一条满是口袋的劳动裤,大龙穿在身上,香烟和打火机放在一个口袋,钥匙放在一个口袋,钱包放在一个口袋,卫生纸放在一个口袋,每个口袋都装上了零碎,鼓鼓囊囊。马铁匠还送来十几只鸡蛋,让大龙补补身子,一共收了大龙八十元。马铁匠后来一直声称大龙丢失的两百元与他无关,大龙摸出钱包给他自取,等他走后,在门口钱被偷了。别人问他又看不见,怎么知道钱被偷,他解释说钱包里的钱是按照金额大小排列的,一百元五张,五十元两张,十元三张,五元四张,一元五张,他虽然看不见,却能摸出纸币大小,对应出相应数额,两张五十元和三张十元没了,最大的纸币少了两张。这起莫衷一是的失窃案让马铁匠恼羞成怒,他扬起拳头,犹豫再三,还是砸在了大龙家的八仙桌上。
当天,马铁匠举着缠了纱布的拳头在镇上宣扬,他不跟瞎子计较,但我们更相信他是害怕大龙的拳脚。大龙十五岁那年,他父亲第五次从派出所把他领回家,原因是偷窥女澡堂,民警调侃大龙父子“虎父无犬子”,大龙父亲年轻时犯过浑,酒后掐了女人的胸部,恰逢严打,差点送了命。大龙父亲决定把儿子送去少林寺练武。大龙出发那天,镇上鞭炮声不断,好事者还在电线杆上拉起横幅,横幅上写着“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马铁匠当时还是铁匠铺学徒,抱怨说:“老子结婚都没这阵仗。”两年后,大龙学艺归来,一身腱子肉,手掌指肚和指关节长着坚硬的老茧,像一块块风干的馒头粒,他告诉我们练成了铁砂掌。大龙当即演示,腰带一紧,马步一扎,运气,大喝一声,劈断了四块砖,他说只用了六七成功力,得留一手。尽管如此,掌声雷鸣,马铁匠不服气,说什么铁砂掌,屁用没有,他能用铁砂掌打出一把镰刀吗。等到马铁匠秃了头,放了肉,对大龙格外尊重,张口闭口“龙老大”,我们知道大龙照顾了铁匠铺生意,在他那儿买了不少砍刀斧头。
阿二和马铁匠有过隔阂,当年两人同时在菜场看中一只野生大甲鱼,有十来斤重,阿二想买,他父亲刚开完刀,马铁匠也想买,他妹妹在坐月子,两人谦让一番,后来过来一个年轻的女人,说你们不买我买了。女人把大甲鱼买走,事情本该了结,半年后,阿二参加马铁匠婚礼,看着新娘总觉得眼熟,一打听,正是买甲鱼的女人。阿二很生气,说马铁匠夫妻合伙捉弄他,马铁匠辩解,半年前他并不认识妻子,妻子当场发飙,“放你妈屁,一年前,是狗睡了我吗?”
阿二逢人就说马铁匠是个软蛋,换作他,早抽大龙两耳光。马铁匠并不是软蛋,他火气大,都说是虎鞭酒喝多了,药劲冲的,但他常常是发空狠,折树枝摔花盆,要么逮着街上的流浪狗流浪猫,一顿拳脚。馬铁匠不吃激将法,前两年查出三高,医生说不能动气,他给自己缝了一只香囊,一生气就闻一闻捏一捏,他说不跟瘸子置气。
大龙坐在门槛上,日光照在他身上,把他照瘦了。他一听到脚步声,就问是谁,说他钱被偷了。几个放学的男孩在他家门口驻足观望,一个头上长着癞疮疤的男孩踮着脚尖走过去,在他墨镜前摆摆手,被他一把抓住手腕,男孩疼得嗷嗷叫,他放开男孩,让男孩滚蛋。男孩们朝大龙脚边砸了几个石子,迅速跑开,大龙在地上摸摸,捡了一两个石子,扔了出去,砸到了院门上。男孩们争论大龙到底有没有瞎,癞疮疤男孩坚称他没瞎,他是光脚走过去的,还屏着气,大龙不可能感觉到他。另外几个男孩认为大龙是真瞎,他练过武,感觉灵敏,说不定是闻到了癞疮疤男孩身上的汗臭味,而且他扔石子,都没扔出门外。
男孩们争论不休,马铁匠骑着自行车路过,一只手握着把手,缠着纱布的另一只手悬在空中,晃来晃去,像一截动物的尾巴,自行车后座上绑着一个铁锹头。他说:“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大龙抓住癞疮疤男孩不排除是听到了他的声音,闻到了他的气味,也许还感受到光线的变化,大龙没说他是不是全瞎。马铁匠说大龙鬼点子多,让男孩们回去问问老子,他们都见识过大龙上学时的把戏,好几次他课上到一半突然倒地,抱头打滚,说头痛病发作,跟老师请假看病,一转身,不是在游戏厅就是在溜冰场。检验大龙是不是真瞎,马铁匠想到一个绝佳的办法,能排除干扰因素,他让一个男孩站在离大龙三四米远的地方,举着一张纸,纸上写着“大龙是傻逼”。马铁匠为了增加游戏的趣味性,提议大家下注,男孩们把一毛两毛的零花钱都押上,马铁匠押了一元钱,赌大龙是真瞎。男孩举着辱骂大龙的纸,大龙像是感知到什么,转过头倾听,站起身,走了两步,又回过头,踢着门槛,慢慢坐下来,然后摘下墨镜,翻着一对白眼,冷笑道:“马铁匠,是不是你?这儿逆风,闻到你身上的药酒味了。”
大龙确实瞎了,他每天坐在门槛上控诉镇上的人黑心肠,乘人之危,偷他的东西,我们问他丢了什么,他纠正我们,不是丢,是被偷。大龙生了一圈密密的胡茬,看上去如同嘴巴上套了一个钢丝球,加上老气横秋的墨镜,好像街头要饭的老瞎子。他说别人偷了他一双运动鞋,运动鞋放在门槛上晒的,院子里晾衣绳上少了一件衬衫,墙边两盆月季花没了,墙头凹了一块,连砖头都偷。我们投去怀疑的目光,大龙像是看到了,解释说他眼睛瞎了,还有手,一摸就知道东西少不少。他举起一根竹枝,在墙头上划来划去,戳戳点点,停在少了几块砖头的凹陷处。“就像这样,先用棍子探探,再用手摸。”大龙说他打算练习盲棍对付小偷,以前在少林寺,老和尚可以蒙着眼一棍击中投掷过来的枣子。
马铁匠的儿子小宝愿意做大龙的陪练,他负责扔青枣,报酬是半天一元钱。小宝扔了半天,大龙不肯给钱,一是小宝消极怠工,把枣子扔在他棍子够不到的地方,二是小宝起码吃了半袋枣子,还用石子代替枣子糊弄他。小宝哭哭啼啼,回去告状,马铁匠夫妻带着几个邻居前来兴师问罪,本来就是一元钱的事,马铁匠喜欢小题大做,东拉西扯,能把芝麻大的事说成西瓜大的事。马铁匠说:“大龙,以前称你‘龙老大,因为你这人爽气,在我这儿买的刀啊斧啊,从来不赖账,现在你眼瞎了,心也瞎了,一元钱都赖账,是看小宝小孩吗,打狗还得看主人呢。你瞎了,谁把你从地上拉起来的,谁给你倒水的,谁给你招呼大伙的?”大龙张大嘴巴,喉咙里咕噜两声,像落下一只秤砣。马铁匠说大龙说到底是看不起他。马铁匠穷追猛打,说他妻子曾在路上放羊,挡住了大龙的轿车,大龙下车,二话没说,一脚把一头公羊踢进了河里。马铁匠妻子说:“他是不是看不起我?”马铁匠说:“对,看不起你。”她摇摇头,说:“不对,是看不起你。”他说:“对,看不起你,也看不起我。”马铁匠说大龙踢死了他们的羊,一句赔礼道歉的话都没说,这笔账还没跟他算过。大龙笑笑,说这都多少年了,以前怎么没找他算。马铁匠妻子说有句话怎么说来着,君子报仇?马铁匠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大龙问怎么个算法,是让他向他们赔礼道歉吗?马铁匠环顾四周,说道歉值几个钱,那羊放到现在得值两百元。大龙说记得死羊被馬铁匠吃了,要把死羊给他,他才能赔马铁匠钱。马铁匠说两百元是抵羊的命,命是命,肉是肉,两码事。马铁匠绕来绕去,把自己都绕晕了,只好开门见山:“钱不用你赔了,你现在落魄了,我们不能落井下石”。马铁匠提出搬走杉木椅子,大龙家里有六把杉木椅子,他不知道马铁匠说的哪一把,正要伸出竹枝探察,马铁匠站起身,把屁股底下的杉木椅子拎出了门外。
大龙大战马铁匠的一幕成了镇上津津乐道的话题,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的场景,大龙一掌能劈断马铁匠身子骨,但这天下午,正如大龙自己所言,他是没了牙的老虎。他举着竹竿,踉踉跄跄来到院子里,马铁匠走到了院门口,又退了回来,歪着嘴说:“想耍耍盲棍?儿子不陪你练,老子来陪你。”马铁匠故意靠近大龙,让大龙拿棍子打他,大龙一挥棍子,他立刻跳到一旁,棍子甩在空气里,发出空洞的哀嚎。他躲过棍子,再探着步子回到近处,引诱大龙挥棍。马铁匠舔着龅牙,扭动肥腰,躲避大龙的袭击,汗水在油亮的脑门和腮帮上抖动。马铁匠直喊累,说大龙你行不行啊,一个愣神,小腿挨了一棍子,立刻杀猪似的,嗷嗷叫唤。大龙像老牛一样喘着粗气,马铁匠还想再战,硬是被妻子拖走,“省点力气,一到晚上跟死猪一样。”给大龙烧饭的李妈对着马铁匠背影啐了一口,说马铁匠比大龙还瞎。
马铁匠从大龙家搬走椅子像是唤醒了小镇的记忆,小偷小摸毕竟上不了台面,而马铁匠搬走椅子是伸张正义,是正大光明的,镇上的人钩沉往事中的渣滓,似乎都觉得受过大龙的欺负,或者遭遇的厄运和大龙有关系。镇上的人成群结队到大龙家里搬东西,我们不敢单独行动,不是怕他的盲棍,那根竹枝早被人折断扔进灶膛了,我们怕大龙突然施展铁砂掌,不知道谁传出来的,铁砂掌最高境界能隔空伤人,大龙当年施展铁砂掌,只用了六七成功力,就把旁边按住砖头的大男孩震得虎口开裂。大龙本来就看护不了,来算账的人多手杂,东边的椅子大龙没抢下,西边的脸盆又让人端走了。有些人很文明,进门作揖,告诉大龙某年某月因为何事受了他欺负,比如卖鱼的鳏夫老孙,说大龙在他鱼塘里钓了五十斤鱼,一分钱未给,比如卖家具的老徐,说大龙把他儿子带坏了,他儿子本来能考上清华北大的,结果只念了技校。有些人很粗鲁,说要算的账太多了,不想啰唆。还有些人,不知道有没有受过大龙欺负,一声不吭来到大龙家,拿走一只碗或者一把铲子,又一声不吭出门,来去匆匆。大龙抢不到东西,索性坐到门槛上发呆,进出的人和手里的物件把他撞得摇摇晃晃,他依旧坐在那里,像一座残破的雕像。
马铁匠再次登门,以大龙污蔑他偷钱为由拆走了窗帘,“你都看不见,要窗帘有什么用?”李妈拽住他,红着脸,唾沫星子射在他脸上,说:“你把窗帘拆走了,他看不见你们,你们能看见他呀。”
李妈为什么竭力维护大龙,我们做了大胆的推测,一派认为李妈贪财,大龙这么多年一定攒了不少家财,储蓄所的小宋说大龙在他那儿买过金条。另一派认为李妈贪色,李妈丈夫死了十几年,饥渴难耐,她还去理发店烫了头。马铁匠妻子说这叫聋子耳边叫春,瞎子跟前卖骚。
李妈听到谣言,站在大龙家院子里号啕大哭,马铁匠夫妻来到院子里,妻子朝马铁匠挤挤鱼泡眼,说李妈你为什么哭啊,是大龙欺负你了吗?李妈冲到他们面前,憋红了脸,突然摘了一把夹竹桃花塞进嘴里。
李妈当然没有毒死,马铁匠夫妻及时把她送到医院洗胃,马铁匠妻子说大龙怎么想的,竟然把夹竹桃种在院子里。马铁匠说几年前就提醒过他,小孩手贱,早晚会摘一把花塞进嘴里。
大龙拄着一根旗杆走出了院门,旗杆有一人高,我们都认得,旗杆上原本套着一面旗子,旗子是黑色的,绣着一条金龙,龙身染上了拳头大的红色。大龙佝偻着背,像一头直立行走的乌龟,马铁匠的女儿想上前搀扶,她母亲硬是将她拽走,说瞎掺和什么,他现在是狗皮膏药,正愁黏不到人呢。大龙慢慢走,走过粮站,走过澡堂,走过学校,走到桥上。他碰到先前对他做恶作剧的几个男孩,男孩们抢走了他的旗杆,递给他一块砖头,命令他劈断砖头,才把旗杆还给他。桥年久失修,两侧灰扑扑的石头护栏坍塌了几处,露出几截生锈的钢筋,桥下的河水漂浮着一层腻腻的油彩,油彩里混着塑料袋农药瓶烂菜叶死老鼠,臭气扑鼻,流进密密匝匝的水草。县城造纸厂的废水日复一复地流淌,腌渍乡野的心脏,我们早已忘却年代久远的抗议活动,大龙带着镇上的人冲进造纸厂,逼得厂长跪地求饶。那是开始,也是结束,此后每年,造纸厂都会给镇民发一笔补偿金。只有大龙和阿二没领这笔钱,大龙没有解释原因,阿二骂我们贱骨头,要钱不要命,但我们知道那不过是嫌钱少的托词。
大龙握着砖头的手颤抖起来,脖子上的青筋鼓起,又坍下,他对男孩们说他不想劈砖,他把钱都给他们,好不好。一个满脸青春痘的男孩说少来这一套,马铁匠全告诉他们了,他嘴里没一句真话。大龙背对男孩,摘下墨镜,望向桥下的水草,电动三轮车的声音蔓延过来,他又戴上墨镜。
阿二骑着电动三轮车上桥,三轮车里装着草料卷心菜胡萝卜,他是县城动物园的饲养员,又谋到采购食草动物饲料的肥差,这会儿要去动物园送饲料。阿二停下车,抽走大龙手里的砖头,扔到河里,河水吞没了砖头,大龙流下了泪水。大龙从少林寺回来,只在他父亲葬礼上流过泪,边哭边骂他父亲老糊涂,被一个从没见过的女人骗了两万元。大龙说阿二,阿二说你怎么知道是我。大龙说:“你一条腿是坏的,力量全压在好腿上,落地声音重。”
大龙攀上了阿二的三轮车,跟一堆草料卷心菜胡萝卜挤在一起,他问阿二可不可以吃两根胡萝卜,阿二说随便吃。我们打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阿二要帮助大龙,镇上最该找大龙算账的就是阿二,可阿二没加入镇上的讨伐大军,还骂我们没出息,只敢趁人落难的时候讨伐。
大龙路上无话,到了动物园,跟着阿二去喂动物,听到动物的叫声,天渐渐明亮起来。阿二来到一处,大龙问这儿有什么动物,怎么没有叫声,阿二拽过他的手,摸上去,他一哆嗦,“蛇。”
阿二敲敲铁丝网,问他知不知道里面是什么动物,大龙摇摇头,阿二说是鳄鱼,尼罗鳄,非洲的品种,长三四米,重一千多斤。
大龙用没拄旗杆的手搓揉裤缝,说阿二,谢谢你带我来动物园,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阿二说:“你看过鳄鱼吗?”
大龙说:“我不该打你爸,我那天酒喝多了。”
阿二说:“我讲给你听,鳄鱼皮糙肉厚,手感跟摸癞蛤蟆差不多,有几条伏在水面上,还有几条躺在草地上晒太阳。”
大龙说:“還有你姐,我不该让她把孩子打掉。”
阿二说:“我不喜欢鳄鱼,特别是它的眼睛,你肯定没留意过鳄鱼的眼睛,像一颗长满纹路的绿色玻璃球,中间有一条竖着的黑线,感觉要把你吸进去。”
大龙说:“阿二,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你……”
阿二没理他,继续说:“鳄鱼喜欢伪装和埋伏,我指给你看,水中央那条鳄鱼,要不是头顶上两只小灯泡一样的眼睛,还以为飘着一根烂木头呢。有一次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一条半大的黑狗,鳄鱼在岸上晒太阳,黑狗去挠它的尾巴,它一动不动,等到黑狗走到它面前,它一口咬住狗脖子,滑进水里。”
大龙说:“阿二,你原谅我吗?”
阿二说:“别打岔,两年前,我值班看园
子,有一段时间怎么也睡不着,脑袋里全是鳄鱼的眼睛,它们盯着你,死死盯着你,不知道什么时候给你来上一口。”
大龙说他好像能感觉到。
阿二说:“我下班了会去运河里炸鱼,有一天从家里带了一捆炸药,藏在饲料里,等到深夜,确定园子里没人,我点上炸药,朝河上用力一扔,砰的一声,掀起丈把高水波。第二天,动物园发现有两条鳄鱼眼睛炸瞎了,找到我,我装聋作哑,说半夜听到爆炸声,以为园子外放烟花呢。又没监控,园长骂了我一顿,扣了我半月工资,不了了之。”
大龙说:“那瞎眼的鳄鱼呢?”
阿二说:“瞎了就废了,听说抓走卖给野味馆了。”
阿二等到动物园下班,把大龙送回家,没有人想到,第二天早上,大龙消失了。问李妈,李妈说再提大龙,我死你家里。马铁匠回忆,凌晨听到汽车的喇叭声,有人说大龙不可能离家,什么也没带走,别人反问他,他家还有什么值得带走的东西吗。
阳光稀了,几只大雁往南方飞去,不成队列,天空沉甸甸的,像在孕育一场大雪。茶余饭后,我们会提起大龙,反刍阿二在动物园的见闻,他说一个穿吊带裙的女人俯身喂梅花鹿,大龙盯着女人的胸部,足足盯了三分钟,直到女人察觉到异样,捂着胸口离开。
逢年过节,偶尔能听到大龙的消息,多出自回乡的人口中,有人说大龙在上海的盲人按摩店给人捏脚,有人说大龙在浙江开赌场,准备进军澳门。储蓄所的小宋公布了一条爆炸新闻,他说大龙给阿二寄来一张汇款单,他通知阿二前来领取,阿二一直说没空。每当我们问小宋大龙给阿二寄了多少钱,小宋都笑笑,说巨款,又问大龙为什么给阿二寄钱,小宋说汇款单上没有留言。
大龙快要淹没在我们平淡无奇的记忆之河时,马铁匠告诉我们,他前两天碰到大龙一个表亲,表亲说大龙在外面瞎混,败坏了身子,活不长了。于是我们隐约能把孤家寡人大龙厚待阿二和他的病情联系起来,马铁匠揉着红肿的眼袋,伤感地说,我们不该对大龙那样的。其他人也说,我们不该对大龙那样的。
大龙的家在一点点复原,桌子,柜子,椅子,锅碗瓢盆,花盆,衣服,院墙上的砖头,都在默默回归原位。马铁匠还请人重新做了一副窗帘,布料用了上等的天鹅绒,见过的人都说是镇上最漂亮的窗帘。阿二还是桀骜不驯的样子,骑着装满饲料的三轮车,风风火火穿过大街,头发蓬乱,一路吐着痰,谁也不愿搭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