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
2024-01-31周启平
◇ 周启平
一列绿皮火车跟着我。它从某个地方驶来,有着巨大的轰鸣。车头拖着长长的白烟,在旷野里慢慢飘散。几个巨大的标志性的红色轮子压着寒光闪闪的铁轨,向我驶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在潜意识里藏着这样一列火车,但现在它经常性地驶进我的梦里或恍惚着出神的那一刻。这列有着遥远记忆的火车重新驶向我的时候,我并没有拒绝它的回归,甚至有意识地去迎合这列火车。我走上前去抚摸它绿色的车体,并爬上这列火车。它是我和父亲坐过的火车。现在它执意要把我带回那个火车慢行的年代。
父亲到了六月底的时候就会回家。他提着帆布提包走过村庄门口的池塘,走过延伸到家门口的青石板路,直至迈进家门。父亲回来了,最高兴的要数我了,因为我知道家里的农活干完后,父亲还会出门,而我恰好有大把的暑假时间。这个时候,我的奶奶就会建议父亲带着我一起出门见识见识外面的世界。一年之中也只有这么一回我可以有充裕的时间离开村庄。父亲带上我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只飞起来的小燕子。我要飞出乡,飞出县,飞到离家很远的一个叫九江的城市去。而去九江最便捷的方式就是坐火车。我与父亲还有跟他一起出去的同村人会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赶到罗溪街,在那里坐上一辆胖乎乎的早班车。经过几个小时的颠簸,赶到南昌火车站,在那里排队买票再坐绿皮火车向九江进发。在乘坐班车、排队买票、上火车的忙碌和混乱中,我觉得这一切都是新奇的。我是乡下的孩子,城市对我来说充满了神秘感。我站在火车站前怯怯地打量着这个城市,自卑一定清晰地写在脸上。我害怕看见一些人经过我时,眼里有意或无意间流露出的蔑视和不屑。说实话,很多年我都因为自己是个乡下人而感到自卑。现在,父亲与他的工友们手里捏着火车票,我跟着他们登上了从南昌开往九江的火车。此刻,心情才逐渐平复下来。我被父亲安排在靠窗的位置,愉快的旅程算是正式开始了。
绿皮火车出发前总要呜呜呜地鸣笛,似乎是用火车的语言告诉大家要出发了。车厢一节一节地抖动、碰撞,最终凝成一股向前的力量,火车终于从南昌站缓缓地开了出来。此刻的车厢内是嘈杂的。有找不到座位的旅客走来走去寻找他们的座位;也有年轻母亲的呵斥声及孩子哇哇的哭声;而父亲的工友们有的盯着窗外看,有的闭着眼睛小睡。父亲则帮我打开车窗。我把头尽量往外伸,这样视野最好。如果没有父亲的制止我甚至想把整个脑袋都伸出窗外。看着窗外一闪而过的街道、房舍和行人,我会把自己想象成正坐在旋转木马或正在晃动的秋千上,正与城里的孩子一样在公园里玩耍。远离了泥巴、稻草和大水牛,我已经在一种全新的生活中找到了无穷的乐趣。那种亢奋的、幸福的感觉在许多年后依然清晰而刻骨。
从南昌站驶出来没有多久,火车就要经过赣江大桥。火车经过这座桥的时刻,是我坐绿皮火车的一个兴奋点。我看过电影《南昌起义》,电影里就有火车经过赣江大桥的镜头。而我知道火车在经过赣江大桥的时候,不仅仅是“况且况且”的单调声音,因为赣江大桥有许多拱型结构钢柱支架,火车经过的时候,仿佛在穿越一扇扇弯曲的拱门,火车与桥梁之间便会发出巨大的动人心魄的声音。而下面滔滔的赣江泛着白光,让我觉得火车是在白光中行进。父亲会再次提醒我,不要把头伸向窗外,因为支起整个桥梁的钢柱看起来离火车很近,似乎在他心里是个潜在的危险。而且,赣江大桥跟别的桥不一样,实际上它是由两座桥构成的。中间有一块很大的绿洲叫扬子洲,那里的居民都是些菜农,专门为南昌市提供新鲜的蔬菜。绿皮火车过了第一座赣江大桥后,须在扬子洲上行走一段时间才到了第二座赣江大桥。父亲坐在火车上面无表情,他已经习惯了这一次次的行程,只有我的内心波澜起伏。我坐在绿色的车厢内,仿佛进入了一场美好的梦境。火车一路慢悠悠地经过昌北、永修、共青城、德安、沙河才开进最终的目的地九江站。这其间有五个小时,五个小时之后我才在父亲不停地催促下依依不舍地离开这列绿皮火车。
在九江的日子里,我跟着父亲住他与工友们挤在一起的工棚,和父亲一起拿着洋瓷碗去食堂排队打饭。天热了,父亲会卷起草席子带着我爬到通风的楼顶去睡觉。满天的星星在天空中闪烁,不一会儿,劳累了一天的父亲就发出了鼾声。而我盯着天空,我还停留在绿皮火车上。我曾有一次是跟着父亲坐夜火车。那时候外面的灯火是黯淡的,也是稀疏的。我的脸贴紧车窗玻璃,目的是尽可能让自己的目光看得更远。我在火车上努力寻找着旷野里的灯火。远远的一盏、两盏、三盏……我在火车上捕捉着这些旷野里一闪而过的灯火。无论这是哪一家的灯火,它们在旷野里都是我发现的星辰。一路上我不停地数这些在旷野里蹦出来的星辰,猜测这一路上它们会蹦出来多少颗。但旷野里的星辰少得可怜,有时候从这颗到下一颗要隔很长的时间,这是一段令人心焦的黑暗,除了火车在铁轨上跑动的声音,我在期待下一粒星辰的出现。当下一盏灯火涌来的时候,我才会长长地舒一口气。仿佛在黑暗的天空闪现出了一粒久违的星辰,瞬间在我的内心涌现出了令人激动的光明。直到火车开进某个县城,眼前出现了一条星河,我才会结束这样的数星辰的行为。
跟着父亲在九江的日子,我常常是一个人坐在工棚里发呆。有时候也一个人胆怯地到外面走走,但在生疏的地方走了一段路我又很快地躲进了工棚。我就像一只时时刻刻都想隐藏自己的小猫咪。眺望外面的世界,我想到的仍是绿皮火车。对我来说,火车才是安全的,父亲就在身边,像一棵可以依靠的大树。
父亲见我呆在工棚里一直闷闷不乐,便在一天的傍晚时分从他的兜里掏出两本小人书递给我。我曾在周兴全那里见到过小人书,那是他叔叔给他买的,他给我看了一会儿,我就有点爱不释手了。父亲递给我小人书的举动,在我眼里简直就是在递给我两件宝贝。此后,父亲会不时地从他的衣兜里掏出小人书。一本本小人书让我忘记了身在工棚的寂寞与无聊。而父亲仅有的陪伴只在他下班之后。但倦怠与劳累让他不太愿意再跟我说什么,再加上父亲原本就是个沉默寡言,不善表达之人,我们没有太多的交流。只是当他默默来到我身边的时候,我才有踏实感。在九江的这段日子里,除了小人书陪我打发时间之外再没有其他有意思的事情发生。甚至在心里暗暗想让父亲快点送我回家,这样我又可以坐上火车。在火车上度过五个小时漫长而快乐的时光。跟着父亲来九江几乎就是冲着绿皮火车来的。如果没有火车,一个人呆在工棚里的日子绝对不会让我留恋。父亲忙碌与疲惫交织的生活,让我实在产生不了多少美妙的感受。而火车就不一样,它的旅程完美且令人回味。一来一去,在火车上的十几个小时的时光,算得上是我在这个暑假最好的经历。
父亲在九江做了很多年工,几乎他的大半生都围绕着九江这座城市转。我自然也成了这座城市的常客。我坐的火车也越来越快,后来变成了一个小时之内从南昌就可以到达的动车。而我的父亲也在慢慢地老去,他最好的人生岁月停留在绿皮火车的年代。当我还在祈祷父亲慢些老的时候,他的身体却出了状况。父亲说话的声音突然嘶哑了,这种嘶哑的情况持续了好几个月也没有恢复。母亲便带他去医院做了个检查。检查的结果是父亲得了喉癌。在叔叔的联系与打点下我陪着父亲去上海治疗,但治疗的效果并不好。父亲咳嗽得越来越厉害了,曾经健硕的身体日渐消瘦。2011 年的8 月,在堂弟的安排下,父亲住进了湖北省肿瘤医院。其实,我们心里都明白,父亲已经进入了他生命的倒计时。主治的医生已经不止一次地告诉我须做好最坏的打算。而我除了想方设法安慰父亲之外,便是偷偷蹲在一边抹眼泪。我在祈祷奇迹在父亲身上出现,祈祷老天能够归还我一个健康的父亲。9 月5 号的晚上,他离开了我们。握着他渐渐冰冷的手,仿佛看见他正在坐着一列绿皮火车独自走远。无论我怎样呼喊,父亲的火车都没有停下来。
第二天,当我捧着父亲的骨灰盒走出武汉市殡仪馆的时候,炙热的阳光也没有把我从寒冷的冰窟中拽回来。父亲这个在我生命里山一样的男人走了,他默默撑起来的天空也随之坍塌了下去。我抱着父亲的骨灰盒默默流泪。现在,我必须带他坐最后一程火车,把他带回自己的故乡。每次去九江的时候,我总是跟在他的后面,工友都说我是他的影子。和他在一起坐火车的时候,我觉得自己是一个被父爱笼罩着的孩子。而此时,我只能抱着父亲的骨灰盒。我在心里悄悄地对他说:爸,我带您回家了。只是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陪父亲坐最后一次火车。如果父亲仅仅是睡着了,就像在去九江的火车上一样,闭着眼睛安详地靠在座椅上。那时,我希望为了生活而奔波的父亲,多打一会儿盹,并卸下身上所有的疲惫与艰辛。如今,我内心渴望的是父亲重新坐在我的身边。我们无须说话,只静静地与火车呆在一起,就好。
恍惚中,这列慢行的绿皮火车,还在灯盏的晃动下继续前行。火车上我的父亲默默坐在那里。而我在拼命地寻找我的位置,那个与父亲在一起的位置却消失不见了。我的父亲在火车上向我挥手,他说这列火车不属于你,你不要上来。我说,这是去九江的火车吗?我要跟您一起去九江。父亲笑了笑,就和火车一起不见了。我拼命地喊,喊这列火车开回来,把我也带上。我要与父亲一起坐上火车去九江。我要坐在父亲的身边,而不是让他一个人坐着火车悄悄地离去。此时此刻,我孤孑得像个孩子,我什么都不想要了,只祈求还有一趟载着父亲的绿皮火车,在人间慢慢地行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