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秋天(外一篇)
2024-01-31◇水兵
◇ 水 兵
风是秋的翅膀,所到之处,秋色斑斓,山河换装。
又一个秋天到来。我特别喜欢这个仙风驾凌、万树摇黄的季节。在这个被秋雨围拢的日子里,我终于完成了一项心理工程:许多大的没边的事物都先后离我而去,平凡的眼里只剩下漂浮的落叶、秋雨、生死,我和没家的泥土一起小到尘埃。
“多少次,我听见庄稼捂住伤口哭泣,落叶捂住伤口哭泣。声音那么细,生怕弄疼了这个世界,毫无疑问的是,落叶替人间体味着秋天的情绪,每落下一片叶子,人间就有一阵风吹过屋顶。星辰仍在天空亮着,默念村庄亮起来的灯盏,或许,只有这个时候,我的心才会悸动起来,我不知道,万物比我的忧虑更深一些,还是我的忧虑比万物更深一些。”诗心的文人这样感受。
秋天的感受有千千万,秋天的疼痛就有千千万。红尘与天空,只隔着一片落叶。
秋天是成熟的果实,既香甜可口又美味无比;当秋天以神性的姿态降落大地的时候,乡愁如满坡的红叶,热烈而浓郁。我禁不住回望乡愁的诱惑,在热爱与悲秋的情绪中约了几人以采摘的方式走进田野和乡下。
那天,天蓝得如深海,仿佛一阵风,就能把我们融入波涛巨浪中;田野却一片平静,静得如新郎新娘布置的婚场,红薯叶子仍如绿色的地毯,花生叶片如灰色豆娘的半翅,镶着金色裙边,高粱可是漂亮的新娘,低着羞红羞红的粉脸,等待新郎来抱娶,小米谷子穗像棒槌,随细小的秋风晃动,如大款土豪们颈项上耀眼的金链,小河边的芦苇已放出一尺多长的缨箭,摇曳着秋天的荣光和辉煌。我们迫不及待地走进地里,薅秧的薅秧,采摘的采摘,一会儿工夫,红红的像胡萝卜一样的红薯铺满了一地,花生更像一地的黄色蚕蛹,好像仍在蠕动着,寻找不愿离开的妈妈。
我们欢呼着,惊叫着,歌唱着秋天和大地。正当我们抒情着表达感恩的时候,组织者说有事,急匆匆离开了,我们彩霞般的表情瞬间变成了疑问。后来才知道,组织者的母亲在闲走中猛然倒下,连一句告别的话语也没给儿女和人间留下;更令人惊诧的是赶回家的儿子还没到家,先他一步赶到家的妹妹在一声“妈呀”的哭喊声中也离开了人世。
母带女走,连一声告别的话语都没有。我随好友一起悲痛。
秋天是这样妩媚,秋天又是这般无情!
天空下起了雨,不是细雨,而是像夏雨一样唰唰地下。天空失去了太阳的光芒,大地上的一切好像都黯然失色,灰暗笼罩着一切,万物仿佛置身于一个大玻璃罩里,压抑感顿时突袭而来,又仿佛下的不是雨,是一块块砖头重重地猛压在我的心口,瞬间堵得我连正常呼吸都觉得如此困难。我讨厌这种快要令人窒息的感觉。
“出去走走吧,让自己穿透这笼罩与迷雾。”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呼喊驱赶着我,我不带任何雨具地穿梭在略有些寒冷的河道上,任凭雨水洗涤着这具行走在湿地上瑟瑟发抖的肉体。于我而言,那依附在肉体上的灵魂早已冲破重重阻力毫无束缚地远去,留下些许压抑裹挟着几分狂躁,又卷着丝丝落寞惆怅……河边,风中的荷花已成残荷,垂柳也不再依依,像一根根鞭子甩打着风雨,鹭鸟盘旋着寻找栖息地,叫声凄凉;几个垂钓人,雨雾中渺如斑点,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般望着他们出神,他们是在钓鱼,还是在钓心?秋阳中的独特之美在苦雨中变成了凄美。人啊,总是被贪婪所左右,总是被欲望所控制,驱使着你拼命地往前跑,却总是无暇顾及沿途的风景,一味地匆忙慌张,一路走来的脚步,走着走着就忘了来时的初衷……待到生老病死,才觉人世无常,情何以堪?
我在喜秋和悲秋中感叹人世。其实,身边的野草早就知道这样的命运,只是它们低头不说,只把命运留给季节和岁月。“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顽强地应和着四季更替。
我劝朋友:世事无常,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站在骨肉亲情的高度,有生死别离,悲欢离合,悲喜交加;而站在万物生命的角度,应是顺其自然,一切了然。苏东坡一生坎坷起落,磨难无数,却以通透的人生面向红尘,借中秋抒怀:“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又说:“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有时,坚强和死亡只隔着一场秋雨。
在秋雨中呐喊
记得余华先生有一个长篇小说叫《在细雨中呼喊》,余华说:再也没有比孤独的无依无靠的呼喊声更令人战栗了,在雨中空旷的黑夜里。
这个秋天,中原大地雨水特别多,特别浓,特别大。几乎是整个八月都在雨中浸泡着,可谓:秋雨绵绵无绝期,河上芦苇烂如泥。
先人早有农谚:八月十二三,阴雨连着粘。一个“粘”字,把一切都粘在雨中。十天,半月,一月,直下得天昏地暗,秋水满地,沟河汪汪。
住在城里,远离土地粮食,仅仅是晾晒衣服不便,潮湿湿的,就埋怨老天,这鬼天,就没个好晴;那些以土地粮食为衣食父母的农民,从春到夏,从夏到秋,大半年心血投入都沤在了泥水里,眼巴巴地看着天,闷闷地疼在心上。
几千年的农耕文明,从刀耕火种到现代农业,这条路多么漫长啊。现在,虽然种地收获都机械化了,可天不遂人愿,不少地方仍是望天收,大旱不能浇,大雨不能排,尤其是收获时节,农民仍是祈天望收,没个保证。“天若有情天亦老”,农民难啊!我套用余华小说的标题:在秋雨中呼唤。
秋天是美好的,秋雨也是诗意的,但此情此景,只对应此地此人。
人间悲秋,大多数时候,面对秋风落叶,生命萧条,每个人的心是紧的。环顾四周,有的人孤单下班,披星戴月;有的人在小吃店里一人食,顾影自怜;有的人自己咽下工作的委屈,躲着痛哭;有的人独自背着生活重担,咬牙苦熬……
他们每向前走一步都似被扼住咽喉,每向后退一步却又空无一人,最终一个人踽踽前行。情绪的张力和意境,绝美的风景和描摹,都不能遮盖人类的孤独和痛苦。
哥伦比亚作家加西亚·马尔克斯《百年孤独》已成经久经典。此时,那些文字再次从我心头流过,仿佛挟着一颗颗细小的沙粒,一点点磨蚀着我敏感的心。而我在雨夜凌晨不能闭合的睡意中睁大双眼,仿佛置身于一个空旷寂静的天地大锅中,正如今晚的诺贝尔文学奖又花落人家。我也仿佛正在目睹世间最悲哀最盛大的孤独。无数的风声,伴着深秋的苦雨,滴滴答答从窗外一齐向我涌来。
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十一种孤独》里写道:人都是孤独的,没有人逃脱得了,这就是他们的悲剧所在。
在百年孤独里,何止是十一种孤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泥淖。那个不停织着寿衣,永无休止地织了拆,拆了织的阿玛兰妲,还有永远封闭在实验室里不停制作小金鱼的奥雷里亚诺上校,他每天只做两条,做够二十五条就放进坩埚里融掉,重新做,如此反复。就像西西弗斯不停推动的那块巨石,无始无终,有一种静默的悲壮。上校“在乎的不是生意,而是干活本身。”干活本身就是一种精神的解脱或愉悦,不需要附加任何外在的意义。
原来,无论我们出生成长,还是相爱分开,孤独是生命永恒的状态,无从选择也无法避免。
热闹喧嚣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直面生活的孤独,熬过那些难熬的雨夜,天亮之后也许会很美的。”只是人们臆想或一厢情愿的事。
热爱土地,热爱农民吧,是他们和大地一样,厚德载物。
在秋雨中呼唤,我希望秋阳跳跃着穿越秋天的大地、树林、山岗,让每一棵树,每一棵草,每一粒种子都拥有一个完整的世界,健康生长,命有所宿,命有所归。也是我,一个农民的后人内心本分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