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眼

◇ 郭 丽

一

缱绻在纵黑深蓝斑驳相间的边缘，想要用力沉浸其中，享受这份难得，又被一些不可名状颠簸着，眼前有明白色的方形块状物，隐约着不明就里的深邃，貌似一个可以跨进去的通道，在眼前晃啊晃……

混混沌沌间，听到鸟在七嘴八舌说话。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鸟鸣是有颜色的，像调色盘五彩绚烂，或橙红柠黄，或明绿炫白，这些颜色边缘还都镶着一圈灿灿的金边。有醇厚的温度，简约的明度，更有灵巧又婉转的力度，强有力地，把我从夜的黑里拉回。

从冗长梦境回到现实，转瞬间，长年形成的惯性模式，使我条件反射般打个激灵，根本不用大脑思考，一串问号就在脑海里此起彼伏涌来：我这是在哪里？今天周几？几点了？是不是过了上班时间？一连串问题，如潮水赶海般裹挟着迷迷瞪瞪的我，极不情愿被推到清醒的岸上。这样看似无意识，却分明又是潜意识存在的瞬间，会时时呈现在真实逼仄的生活场景中。所有的山高水长，都是由这样一个又一个无数的断截面汇集而成，看似不起眼，却是生活中不可或缺的有机组成部分。

意念稍微愣怔一下，立刻进入应急模式，像早上报晓的公鸡附身，扑棱扑棱羽毛，脖子扽直，鸡头高昂，身心全部进入状态。脑子清醒许多，我看看四周定定神，意识才回过神来，哦，原来此时我身处云露山，在自然山水的怀抱里。

时光的底片往前倒，一幕幕清晰再现。连日的劳作，适逢假期，和友人一起纵情山水，给心一个自由呼吸的空间。云露山，名字听上去就云烟飘渺，颇具诗意。事实也是如此，这个刚开发的景区，以药王文化为内涵，以山雄水秀、潭幽林密等自然景观名扬中原。纵观国内众多景区，越是纯天然，也就越出类拔萃。生活的繁琐让越来越多的人无暇顾及生活之外的事物，只有不掺杂虚假成分的纯天然和纯真负氧离子，才能真正唤醒，承载疲惫的灵魂。

看着从窗帘缝隙间侧身挤进来的鱼肚白天光，我释然了。鉴于此，不如就享受当下吧！让起伏恍惚的心舒坦地沉静下来，心满意足，甚至有点趾高气扬，说高贵的女王也不为过。尽情恣肆地享受当前暂时不用忙碌的时间段。我能真实感觉到，身体的每一个细胞张开，深长呼吸，甚至是雀跃，像品一杯百年水仙茶，心无旁骛品味其中的每一个瞬间。就享受当下这难得的空档期吧，脑子里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用想，就这样傻傻的，空空如也，挺好！

二

前夜。

记忆里从未见过这样的黑，大山的夜。上下左右，黑到极致是无色，纵使连绵起伏的山，苍茫的轮廓也融为一体无法明辨。一块没有边际的幕布，没有商量余地，把尘世间的所有，连同这身皮囊也容括进去，自己，也成为其中的一部分。走在这夜里，一脚踏下，踏进虚无里，行走在这样的夜色中。

这是什么颜色，恐怕形容词都不足以全面精准表述。漆黑？或是乌黑？都太单一，太平面，从色泽和感官来看，还是有侧重和具体指向性。黑色，由最纯正的红、黄和青三原色调配而成，却隐入其里，低到尘埃里，没有任何可见光进入视觉范围。而这夜的黑，平面又多维，促狭又无限，明明用力包裹，却还能感知到更漫渺的空间。对立的矛盾里处处充满和谐的统一。

素日里，人所居处的空间里填充更多的是霓虹的流光溢彩，烟火人间的熏烤与柴米油盐交错融合的复色调，斑驳又乌杂。城市的霓虹太亮，人往往被炫目色彩晕罩左右，看不清自己，分不清东西，浮沉蒙蔽，信号全无。眼耳口鼻舌身意，无不被太多的声色刺激，被太强劲的物欲充斥。心空依稀产生错觉，以为这就是生活的全部真相。

曾经幻想，那些特定的场景和时刻，我能悄然隐遁，冷眼静观如许众生相。心心念念，必有回响。这里，没有市井的欲望闪烁，没有俗世的喧嚣杂芜，山里的夜，从四面八方，于无声处，柔和地唤醒身体每一个细胞，包括内心深处一丝的麻木，些许的倦意。不由自主，心无端放下，从遥遥半空稳稳着陆般，着实踏实，再无平日里隐隐担忧和没着没落。

置身在无边的黑里，无垠的静中，肆无忌惮地敞开自己，做真实的自己，无需掩饰不必刻意。每一个细胞都满含滋养，精神又灵动。丝毫不敢懈怠，贪婪的身体触角翕张间，完完全全，与夜紧密相拥，心门洞开。心甘情愿，就让自己完全融入吧！这种感觉似曾相识。曾经尝试过散盘打坐。刚开始无数杂念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杂乱，无章法，劈头盖脸，应接不暇。继续坚持，继续如是。但是，慢慢地，偶尔一个瞬间，那些杂念突然间了无影踪，我在黑与白的光影重叠里，内心异常平静安宁。

我诧异，黑的夜竟然有意外收获，全身心触觉明亮，前所未有的敏锐，通透。仿佛拥有夜的眼，我与天地真诚无间交流，心无挂碍，无比明朗。静境无浊氛，自带光芒的夜的黑，我在其中，如婴儿般欢喜，虔诚朝圣。

赫尔曼·黑塞在《悉达多》中说，你的内心总有一片净土，你可以随时退避其中并在那里成为你自己。就在这里吧，在时间的罅隙里，腾空所有，放空自我！眼里俱是青山，心里满是苍绿，耳边是风的寂寂，时间的凝滞。风烟俱净，天山共色，所有内心自白，暗流涌动都戛然而止，这难道就是真正的静水深流吗？摒弃有无复归平静，此时涌上来的才是真我。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境。自己站立在这天地间，鹤立山巅，与山谷对决，与群峰交汇，与思想共舞！

静为躁君。静，于现代人来说是上等的奢侈品。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俄国作家诗人浦宁在文章中曾深情叙述，“我觉得，有朝一日我也将融入这片亘古长存的寂静中，我们都站在它的门口，我们的幸福就在那扇门里边。然而这种幸福会不会是空中楼阁呢？否则为什么我们一步步去追求它，它却一步步地往郁郁苍苍的树林和山岭中退去，离我们越来越远？”像浦宁一样，这种对人生之境的感悟与思索，是我们需要永远仰视与攀登的至高峰！

三

夜的眼睛，星星，在高空闪闪发光。抬头，深情凝望，仰望，毫不矫情地说，当时就是这样的，极认真地看，眼神里写满敬畏。有它们在，倍觉温暖与小窃喜。赴云露山，最大一个愿望就是看星星。

时值秋分近寒露，预报会有阴雨，有人说今晚不会有星星。没有辩驳，也无需多言，内心笃定，我和星星之间的约会，是此行最美的相守。星星知我心，就在天际，照亮苍穹。星空下，是我心安处，一趟趟来回踱步，享受这奢侈的宁静。天地之间安静的能量，是可以互相濡染和急速传递的。

星的甲骨文字形，像是多个小太阳一样的物象聚集在一起，金文造型，是夜空繁星的形象。正如《荀子天论》云：列星随旋，日月递炤。星，万物之精，上为列星。此则为生。生是天地间的万物众生，日与生联合则表示万物生长所仰赖的群曜。智慧的祖先在造字之初就认为星是世间万物在天上对应的精魂。小即是大，无中生有。星之微小，能量极大。在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我是有多久没有抬头看过星星了。在星星的记忆里，可曾有我年少时的模样？小时候在农村，很多个夏天的夜晚，我和表姊妹们，就睡在外婆家平房顶上，看的最多的就是星星。现在看来，小时候的我们多么奢华，不需任何付出，满天繁星就是我们最美的天花板。弥足珍贵的，愈是无价。

深深浅浅，明明灭灭的星星们，静静地，和我们眨着眼。离得那么远，不知道他们能听懂我们稚嫩无忌的童言吗？当时小小年纪的我，观察对比过好多次，早上醒来，裸露在外面的手臂皮肤颜色好像深了些许。因此我坚持认为星星光芒虽然微弱，但一定是有的。我们呼呼大睡时，星星像妈妈一样，用慈爱抚过我们的脸庞和身心。

写下这些文字时，眼前遍布的是童年的繁星。小时候天上的星星，为什么那么多，那么密，往往是数着数着就重叠在一起了，怎么数都数不过来？眼神所及处，哪哪儿都是。现在，偶尔抬头望星空，寥寥尔。是现在的星星少了，还是我们把看星星的赤子之心丢在慢慢长大的路上了？也许，生如草芥的我们，丢掉的是一颗仰望的心。随时随地，我们都要怀一颗仰望的心，去礼赞万物中隐现出的美，何其珍贵！

有个朋友，市区工作多一些，乡郊居住，忙到晚上十一二点回家是常态。很多个寂静的夜晚，只有她的车灯，孤独照亮空旷原野。索性，她在夜半十分慢下来，把自己定格在当下，让时间静止在这一刻，和满天星星还有无尽的夜，独处。拉近天地间的距离，才能好好看看这些星。为此，前卫的她还下载了一款专业软件，只要手机对着夜幕的某一颗星，这颗星星的前世今生立刻在手机上显现无遗。不得不说，高科技的神奇触角，已经可以上天入地，无所不能，触及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乃至星空。你想探寻想破译的，早已在生命里等着你。

朋友饶有兴趣地告诉我，她一个人看星星，有时候竟然能看到半夜两三点毫无睡意。“你不知道，星星着实有趣的很！有时间给你细讲。”说这话时，她凝亮的眸子布满闪烁的星。我很感动，也很羡慕她，甚至有想要和她一起看星星的冲动！想不到在无趣尘世间，还有这么有趣的人。比起她，我自愧不如。她的心里，定是繁星普照。她的心胸，大到可以装下整个宇宙。

朗布利奇曾说过：两个人同时向窗外观望，一个看到了泥土，另一个看到了星星。用心生活，积极寻找，每个人都能找到最耀眼的那颗星！

我们每个人都在光阴深处，与自己的过往重逢，与自己的旧知融合。光阴聚集的是天地精华，兜售的皆是人生真味。时光就这样一年又一年，藉着分秒的脚步前行，烙在心里的印记一寸寸厚重。渺小又繁复的我们，在生着的、活着的时光里，在时间、空间，在心海，给自己亲手绘就的画卷留一份白吧！当层叠的旧影，往昔的拓片，与当下拼合，断简残篇终成集珍，这难道不是光阴馈赠给我们的“锦灰堆”！寂寥又奢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