泥塑之心
2024-01-31霍君
真是一个美妙的早晨。想想上午九点即将主持的重要会议,晨练的赵局长浑身充满了能量。脚上的运动鞋,多像一对飞舞的蜻蜓,在花丛间的石板路上掠过,轻灵到不留痕迹。早上六点至七点,是赵局长雷打不动的晨练时间,晨练的方式是快步走。赵局长的家在城区偏北部,小区背靠着一条穿城而过的小河。小河蜿蜿蜒蜒,身材颇有几分婀娜。河水经过数度治理,清澈度能打个六七十分,不再像过去那般一副蓬头垢面的模样。夏天,会有难得的蛙声响起,稀稀落落的,显得异常珍贵。河岸两侧栽植的花花草草,以及修建的亭台水榭,很大程度地提升了小河的颜值。小河两岸新开发的楼盘成了宜居的河景房,价位迅速蹿升。纤瘦的小河,用肩膀举起来的一幢又一幢摩天高楼中,其中一扇窗口就是赵局长家的。赵局长看中的是河岸上的晨练环境,花丛中的那条甬路,是他的最爱。快步走在上边,可以闻花香,可以听鸟鸣。当然,还可以梳理即将来临的一天工作程序。说来奇怪,快步走的状态下,赵局长的思维特别敏捷。如果白天有重要会议,腹稿基本会在晨练时完成。如何开场,如何遣词,哪里的语调舒缓,哪里的语调激昂,都分列得清清楚楚了。赵局长喜欢脱稿,办公室写的讲话稿,他连数字都不需要参考。敢于脱稿,是因为心中有乾坤。赵局长的脱稿讲话,碾压科技局历任一把手。
此刻快步走的赵局长,脑子里正在构思两个小时后进行的会议细节。这个会议,是沉寂了六个月的再次回归。它的回归,是来之不易的。因此,沉寂六个月后的首场会议,变得举足轻重。一贯沉着冷静久经会场历练的赵局长,竟然兴奋得一夜未眠。会议不再是会议,而是有形的一件宝物,失而复得的心情,只有赵局长自己能体会。随着会议的再次归来,一度中断的晨练也重新启动。从某种意义上讲,晨练是赵局长一天工作的序曲,看似互不相干,实则是紧密连接在一起的。“赵局长,又锻炼来了?”“赵局长,这精神哪。”偶有相熟人问候,赵局长回之以爽朗的笑,爽朗的反问候。一个小时的晨练结束,回到家洗漱,吃早点,为会议召开做准备。
书房作会议室用。会场昨晚就布置妥当了,会议桌是之前老伴儿给赵局长买来预备习书法的那张,长条形状,刚好满足开会的标准。与会人员,也早早地就位,恭候着赵局长驾临。八点五十分,赵局长站到了会议室门口。左手已经握住门把手,只要手稍稍加力向下转动,门便会豁然敞开。就要加力了,赵局长忽然想起什么,松了门把手,匆匆奔向卫生间。在厨房收拾碗筷的老伴儿,踮起脚尾随赵局长,见赵局长对着卫生间的镜子,在检查仪容,看看哪里有不妥之处。摸摸胡子,早上洗漱时新刮的。抠抠眼角,确定没有脏物。呲呲牙齿,白花花的一片,齿缝间无食物残留。再检查着装,休闲式西服,是老伴儿新烫的,前后未见哪怕发丝般细小的褶皱。其实,在走向会议室前,这样的检查在卫生间已经发生过一次了。确定完美无瑕后,赵局长再次昂首阔步走向会议室。
进了会议室,反手带上门,一脸严肃的赵局长,径直坐到主座位。主座位是一把真皮靠背椅,赵局长臀部后移,将整面后背靠在高高的椅背儿上。就像“说你什么好呢”是赵局长的习惯用语一样,这个坐姿也是赵局长开会时的标准姿势。身子完全地陷进座椅里,表面看是松弛,实则是另一种威严。整个会场里,只有赵局长有这个资格,别的人背部绝对和椅子背儿保持一定距离。背部和椅子的距离,衡量的是恭谦和谨慎的姿态。今天与会的人比较特别,他们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被搁置在会议桌各自的席位。作为下属的他们,怎么会上了桌子呢?因为他们不是肉身,而是一尊尊彩塑的泥人,由于比例只有肉身的数分之一,坐在椅子上有些不协调。桌子上的他们,保持毕恭毕敬站立的姿势,分列在长条会议桌的两侧,从赵局长这个位置看过去,每个人的表情盡收眼底。
“今天会议的主题是我市国家高新技术企业的认定工作。”没有开场白,赵局长一张嘴直奔会议内核,高新技术企业是发展高新技术产业的重要基础,是调整产业结构、提高区域竞争力的生力军。近年来,为促进我市高新技术企业数量增长,咱们科技局扎扎实实开展高企培育工作,创新工作方法,深入国家重点扶持的电子信息、生物与新医药、新材料等八大领域企业走访调研,通过调查摸底,建立了高新技术企业培育库,并对有申报意愿的企业进行精准帮扶。通过组织举办高新技术企业认定工作培训会、QQ群、微信群答疑解惑与媒体政策宣传、上门有针对性辅导等方式,全面加强对企业的引导、扶持和服务,有效提高企业的申报成功率。对企业在申报过程中产生的费用,给予50%的补助。通过国家高新技术企业认定的,按《企业所得税法》及其实施条例的规定申请享受税收优惠政策,减免10%的企业所得税,并给予十五万到二十五万不等的奖励。此外,在项目申报上,国家、省市级科技项目都将优先向具有市场潜力和有发展前景的国家高新技术企业倾斜。
一段陈述一气呵成。从节奏上,可以分辨出哪里用了逗号,哪里用了句号,哪里又用了顿号。附着在节奏上的专业术语和数字,也是精确无比,分毫不差。各个科室的负责人,尤其是负责国家高新技术企业认定工作的成果科的孙科长,听得后背上直冒冷汗。他们太知道,赵局长开这个会,绝对不是想夸他们工作开展得有多好,这个平静的开场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奏。孙科长的长相,真是没辜负了他的姓氏,孙猴子般精瘦精瘦的。此刻的他,表情已经出卖了内心,眼神慌张,面肌由于紧张绷得紧紧的。多么惟妙惟肖,你都会忘了他是泥巴制作的彩塑。“孙科长,今年新认定的高新技术企业名单出来了是吧?”果然,赵局长把矛头指向了孙科长。你不用汇报了,数据我已经看到了,有三十三家企业通过国家高新技术企业认定对不对?算上这三十三家,全市一共拥有国家高新技术企业总数一百家。单独看,这个数字还挺漂亮,但是,横向一比差距就出来了。放在全省里,咱这个数字排在第几位,你心里应该有个谱吧。倒数第三,是不是?是不是!赵局长不再是陈述口气,语调明显提高,而且后背离开了椅子背儿。后背离开椅子背儿,这是一个不祥的动作,意味着接下来他会大发雷霆,会拍桌子。会场气氛瞬间石化,桌子上的与会人员,个个心惊肉跳。即便平日和孙科长心有嫌隙的计划科周科长,此时也不敢幸灾乐祸,他知道这是赵局长杀一儆百的实战操作。眨眼睛的频率变化,都会被赵局长捕捉到,进而掌握内心的思想波动。一旦被赵局长认为你有庆幸感,那么很快便会引火烧身,会议的主题风向立即调整:周科长,说说你们科室杀手锏项目的进展情况?这样的教训,是有过的。赵局长的读心术,一流的高级。
说你什么好呢?倒数第三,丢不丢脸?震怒的赵局长瞄了一眼科普科的李科长。在他掀起的紧张的狂潮中,唯有李科长是淡定的。这个长相精致的女人,好像淡定是她的一副铠甲,二十四小时穿在身上,永远不卑不亢。赵局长讨厌李科长的淡定,想攻破它,却一直没有找到破绽。李科长的淡定,太完美了。赵局长就像一头雄性狮子,李科长的淡定,进一步激怒了他。啪——雄狮的手掌拍在会议桌上。一掌下去,成果科的孙科长,从桌子上弹跳起来。在跌落过程中,精瘦的身子偏离了会议桌方向,摔在地上粉身碎骨了。从成果科孙科长,回归到了泥的本质。
没事吧?听见拍桌子声响,赵局长老伴儿推开了会议室的门。说你什么好呢,没见在开会吗?遭到斥责的老伴儿,赶紧缩回了探进门来的半颗头,继续采取暗中侦查的策略,唯恐老头子一激动,再犯了心脏病。手机就在老伴儿手里攥着,“会议室”一旦发生意外,好拨打急救电话。退下来的半年,赵局长进了两次急诊。第一次是老伴儿逼着赵局长去老年大学学书法,说那里有好多退下来的老干部,去了大家伙一起说说笑笑的,对身体有好处,总在家里会闷出病来的。话还没说完,就见赵局长捂着胸口,大汗淋漓,眼白上翻,大口大口地捯气儿。吓得老伴儿灵魂出窍,赶紧叫了救护车,随后又拨通了在美国的儿子电话。万一老子真有什么不测,得通知儿子吧。到了急诊科,一通检查下来,除了心电图上显示窦性心律,其他一切指标几乎都在正常值范围之内。医生解释,窦性心律很多人都有,根本导致不了赵局长出现的那种症状。“儿子没在家,出了啥事我可担待不起呢,您尽管用药,用好药,我们不怕花钱。”老伴儿苦苦哀求医生。万分忙碌的急诊科医生,好言相劝赵局长老伴儿,阿姨,这不是花钱的问题,没查出病来,怎么用药呢。
没有办法,赵局长老伴儿只好打车,把赵局长拉回了家。虚惊一场的儿子,执意要带老父老母去美国,放在身边好有个照应。赵局长死活都不去,说臭也要臭在家里。儿子又说请保姆,赵局长也给否决了,说我活蹦乱跳的,请什么保姆。儿子说不服老子,只得牵肠挂肚地回了美国。赵局长第二次犯病,也是跟老伴儿有关。老伴儿用赵局长的口气说,说你什么好呢,比你官大的退下来,也没见你这样的。下下象棋,聊聊天,钓钓鱼的不好吗?儿子给你买了最先进的鱼竿,你用了几回?走,我陪着你去钓鱼,就到小区后边的小河去钓。老赵,走啊,快点儿。背着鱼竿的老伴儿,一边弯腰换鞋子,一边召唤赵局长。一直听不到应声,老伴儿转头一看,我的老天爷,她家赵局长又犯病了。症状和上次一样,双手捂着胸口,大汗淋漓,眼白上翻,大口大口地捯气儿。老伴儿的灵魂再度出窍,一通操作,赵局长又被送进了急诊。这回的检查诊断结果,和上次一样,赵局长除了窦性心律,其他一切正常。与上次不一样的是,急诊科一名青年医生说,赵局长发病,可能是精神因素所致。从医院回来,老伴儿进行了反思,也许医生的话有些许道理,两次犯病,都是因自己逼迫他做不喜欢的事情。可是,他喜欢什么呢?老伴儿也犯了愁。但有一样,老伴儿记住了,随着赵局长的性子来,他愿意干什么就干什么。哪怕躺着发呆,坐着发呆,也绝对不再干涉,只负责不露声色地看护。为了尽到看护的职责,老伴儿谎称和跳广场舞的领队闹了矛盾,放下了退休后最喜欢的运动。
老伴儿这边暗中侦查,会议室里的赵局长,因成果科孙科长出了意外,稍稍调整会议方案,最终使会议圆满结束。在总结发言中,赵局长一针见血地指出,成果科之所以成绩不理想,关键问题是没有真正下沉到企业做调研,政策宣传流于表面化,以为在微信群QQ群发发消息就算把工作做了。从今以后,见哪个科室没有到企業进行现场办公,唯哪个科室负责人是问。哪个科室的成绩再倒数,就撤哪个科室负责人的职。然后,赵局长起身,出了会议室,将与会人员晾在会场上。晾,代表他不满意,是震慑属下的一种方式。
话讲了,桌子拍了,脾气发了。搁浅几个月的舒爽,终于打通了身体内部的每一条血脉。坐在客厅沙发上喝茶的赵局长,脸颊红扑扑的,眼睛放着灿烂的光芒。极品龙井泡的茶,不烫不凉,温度刚刚好。这是老伴儿提前泡下的,调试好了温度,将茶水灌进赵局长常用的保温杯里。见赵局长神情舒爽地喝茶,老伴儿放心了,趁着去卫生间的工夫,给远在美国的儿子发去信息。信息是报平安的,告诉儿子他老子找到了娱乐的方法,精神状况大有好转,勿念勿念。
喝茶的赵局长,全然没有在意到老伴儿的小动作。他在想一个问题,需要赶紧给老同学泥人钱打一个电话,成果科的孙科长摔碎了,得尽快再补充进来。泥塑属于易碎品,说不定以后离不开这个老同学了。这样想着,赵局长哑然失笑。笑,是自嘲。他做梦都不会想到,有一天,泥人钱会跟自己的生活发生紧密的联系。而且,这个紧密的联系,他是始作俑者。起因是一尊彩色泥塑。进过两次急诊的赵局长,虽然老伴儿不再为他做各种打发时间的安排,给了他充分的自由,想干什么干什么,想不干什么就不干什么,亦不再用他的口气说“说你什么好呢”。但他状态依旧非常不好,总感觉胸闷憋气随时会突袭,轻而易举地把这条老命拿去。没有力气去晨练,更没有力气参加老朋友老战友的聚会,在家里等着自己日渐腐朽。他甚至闻见自己的身体已经开始散发出臭味,臭味随着时间的深入,日益浓烈起来。老伴儿也一定闻到了臭味,嘴上不说破,拿了药给他吃。那些写着氟伏沙明、西酞普兰等字样的药,不过是假借着药的名义,其实是防臭的。
为了不让老伴儿闻到臭味,赵局长躲进书房里看书。看书当然是借口,不过是三十六计之外的一个计谋。这个时候,赵局长本尊泥人彩塑的“被发现”,纯属于灵光一现的重大收获。彩塑在书架上好几个月了,重新“被发现”缘于一束光的引领。那是一束很明亮的光,在某个瞬间,突然闯进腐朽气息浓郁的书房。赵局长无力的眼神,不自觉地跟着明亮的光束移转,定格在书架的彩塑上。在明亮光束的照耀下,彩塑的每一根毛发,每一丝肌理纤毫毕现。虽然面部凝结的是可掬的笑容,但无法遮掩住眼底流溢的超越自信的光辉,那种光辉来自成功者思想内部的深厚积淀,它的魅力势不可挡,没有什么力量能够让它黯然。这哪里是一尊彩塑,分明就是他辉煌时的永恒再现。彩塑鲜润的生命穿透力,剑一样直击赵局长的魂灵。有了痛感的他,激灵一下打了个冷战。那一瞬间,赵局长的脑洞大开。他想到了一个拯救自己的办法。
只是,这个办法需要老同学泥人钱的配合。
要泥人钱来配合自己完成拯救计划,实事求是讲,赵局长百般不情愿。就像给他启迪的这尊彩塑,如果不是如此地惟妙惟肖,连摆上书架的资格都没有。理由很简单,就因彩塑出自泥人钱之手。几年前,彩塑摆放在办公室的书橱里,退下来后,和其他私人物品一起,跟着赵局长回了家。赵局长记得,收拾物品的老伴儿,发现彩塑时无比惊讶,哎呀,太传神了,太像你了,谁的手这么巧哇?
这尊彩塑,源自一次小学同学聚会。几十年来,赵局长参加的同学和战友聚会,简直是无法计数。随着职务的升迁,赵局长越来越成为各种聚会的核心人物,在餐桌上,管他空气氧气二氧化碳,全部在他掌控之中。他笑,大家也笑。他倡议花式喝酒,大家一呼百应。就在几年前的一天,一个生意场上的同乡发出倡议,要组织一次小学同学聚会。同学聚会年年有,但是小学同学聚会还是头一遭。小学同学的圈子,不像其他同学的圈子,基本固定在同一个村的范围内,多是幼年时的玩伴,非常狭小。大多数的小学同学,都扎根在了家乡的土地上,和赵局长的身份有着天壤之别。赵局长的父母在世时,很早就被他接到了城里,家乡已经成为他精神层面的一个概念。让父母进城,尽孝是重要因素,却也不排除是与家乡刻意保持距离的具体体现。和家乡的关系太密切,对赵局长来说,不是一件好事。家乡不仅仅有乡情,还有大麻烦小麻烦,它们会主动招惹他。解决了一个麻烦,会有更多的麻烦上门儿,这一点他太清楚了。他有责任和义务去解决那些麻烦吗?当然没有。再说了,他不是一把万能的钥匙,任何一个麻烦没解决好,都会招来不理解,甚至怨恨。所以,最好的办法便是保持距离。那个距离,让不相干的麻烦们伸长了胳膊也够不到。
面对小学同学聚会的倡议,赵局长的第一反应是排斥。作为局长的他,有很多种理由推托,比如外出考察,比如有重要接待等。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嘛。可是,倡议的同学说,届时会请来班主任参加。小学时代的班主任,可以说是赵局长的伯乐,是她的慧眼发现了赵局长的领导潜质,任命赵局长为一班之长。赵局长做过一个假设,没有当初班主任的慧眼识珠,说不定他后来的人生就会改写。就冲七十岁的班主任来参加聚会,他也不能不去。倡议的同学,雇了一辆车,连班主任带参加聚会的同学,都给拉到了城里预定的酒店。就是在这次聚会上,赵局长遇到了泥人钱。
奔六十的泥人钱,头发稀疏,仅存的发量三分之二已经染了白霜。皱皱巴巴眼皮下的两颗眼珠儿,在一片热烈的氛围中,略显拘谨地安静着。“泥人钱,你厉害啊,孙子都快读高中了?来来来,为了下一代,咱俩单独走一个。”在赵局长提议下,泥人钱端起了酒杯。这句话,差不多是赵局长在饭桌上跟泥人钱说的唯一的一句话。那是礼貌性的,很浅淡,不深入。在不应该安静的场合安静,显得泥人钱很是与众不同。皱皱巴巴眼皮下的两颗眼珠儿,虽然有几分拘谨,但它们很灵动,一直在转来转去,不断变化着角度,察看桌子上的每一张脸。看着看着,眼睛会微笑,会有光影摇曳。泥人钱的世界别人不懂,别人也不屑于懂。不屑于懂的表现便是,让他独自安静,众人卖力地上演一出热闹剧。聚会尾声,家乡的老同学,忙着和赵局长互留联系方式。赵局长注意到一个细节,在其他人跟他要联系方式时,泥人钱依旧是安静的。泥人钱的表现,让赵局长不悦,这证明一个没出息的人,心胸也是狭隘的。赵局长认为,泥人钱一定对自己曾经行使的班长权力,耿耿于怀。
小学同学聚会时间不长,有一天赵局长正在班儿上,办公室的人过来说有人找赵局长。赵局长问是谁,办公室回说是家乡的老同学。赵局长问人在哪儿,办公室回说在大门口,是门卫师傅打来的内线电话,问怎么处理。很迅速地,赵局长的脑细胞碰撞出一个结论,找上门的家乡老同学,是带着需要他解决的麻烦而来的。而且,这个家乡老同学,肯定和不久前的小学同学聚会有关。纳闷的是,家乡老同学没有给他打电话,直接杀到他的单位来了。一次小学同学聚会就拉近了他与家乡刻意保持的距离么?早就做好心理防御的赵局长,有的是招法,最简单的就是“告诉他,就说我出差了。”“告诉他,就说我出差了”一点也不严谨,稍有常识的人都会明白,这是一句逐客令。单位的一把手出差了,门卫师傅不知道?这些门卫精明极了,别说一把手,十把手的车牌号也都记得明明白白。哪辆车进来了,哪辆车出去了,都自动记录在他们的脑谱中。门卫师傅没有直接告诉拜访者赵局长出门了,就证明拜访者要找的人是在的。但是,门卫又不能告诉来访者,你要找的赵局长在单位。万一,来访者是赵局长不愿意见的人呢。因此,门卫师傅会先给办公室打电话,让办公室来处理这件事。或者,来访者有赵局长的联系方式,当着门卫师傅的面,拨通了赵局长的电话,门卫师傅在电话里接收到了局长的指示,才敢直接放行。一旦“告诉他,就说赵局长出差了”传递到門卫,门卫立即便会心领神会,眼前这位是老大不想见的人。
如果来访者也会理解到这层含义,赵局长的目的就达到了。他是故意露的破绽,读出破绽的人,自讨没趣地带着麻烦回去了,以后更多的麻烦,再想上门必定会三思。在说出“告诉他,就说我出差了”前,赵局长把身子凑近了窗子。顺着六楼的窗口,目光居高临下地洒下来,刚好把门口的拜访者辨识得一清二楚。令赵局长颇感意外的是,找他的老乡同学竟然是泥人钱。风将泥人钱稀疏的花白头发吹得东倒西歪,像是一撮儿醉酒的老人。他的怀里抱着一个类似纸盒的东西,从赵局长的角度俯瞰,环抱着类似纸盒的两条手臂,好像特别小心翼翼。看架势,泥人钱是来送礼的。他会无缘无故地来送礼吗?送礼的背后,肯定埋藏着某种动机。这时来送礼求他,聚会时又何苦摆出一副井水不犯河水的德行呢。“真是一条可怜虫。”赵局长在心里暗自给了泥人钱一个差评,然后离开窗子,交代办公室的人,“告诉他,就说我出差了。”
过了大约二十多分钟,门卫师傅送当天的日报来了。那天除了日报,还多了一个纸盒子。把纸盒放在赵局长办公桌上时,门卫师傅看着赵局长的脸色说,说是您家乡老同学的那个人非得留下,我要不答应他,他就天天来,直到您回来,亲手交给您。赵局长说你走吧,我来处理。等如释重负的门卫师傅走了,带着好奇心理的赵局长,打开了泥人钱送来的盒子。一打开,赵局长便被惊到了。盒子里的,简直是另一个他。五官精确,神态精确,无论从哪个角度哪个层面看,就没有不精确的地方。这个泥人钱,捏泥人的手艺还真是了得。赵局长从手机里调出聚会时的合影照,将照片上的自己和泥人彩塑做对比。泥人彩塑比照片更传神,更像赵局长本人。
一尊彩塑泥人,并未让赵局长放下疑心。泥人钱给他捏塑像,背后绝对是有动机的。先送礼物,然后用不了多长时间,“动机”便会露出真容了。可是,等来等去,也没等到“动机”的真面目。后来,赵局长听组织聚会的同学在电话里说,泥人钱给参加聚会的老师和同学都捏了一尊泥塑。这个结果,的确不在赵局长的意料之内。
说你什么好呢?
赵局长第一次体验到这句话给他带来的快感,就是从泥人钱身上。说那句话的时候,他左手的食指,几乎快要戳到泥人钱的鼻子尖儿上。只有七八岁年纪的他,表情也是非常到位的,瞪得圆圆的怒目,倒竖起来的剑眉,和“说你什么好呢”语气相得益彰。
说这句话的契机是,作为入学时间不长的一年级新生,赵局长刚走马上任班长职位。“报告老师,他又不听讲了。”履职后的赵局长,第一把火烧的就是泥人钱。赵局长以班长的身份检举泥人钱,为什么说“又”呢?是因为泥人钱自从入学,就没有好好听过讲,总是在下边搞小动作。老师在上边讲课,泥人钱用铅笔照着课本上的插图画画。课本的空白地方,被涂抹得挤挤挨挨。涂抹完了,还会做一个奇怪的动作,两只手的手指对着画好的插图,做类似捏饺子的动作。十根手指头,灵巧地动来动去,不时变换着角度。泥人钱是个古怪的孩子,话语很少,也不和其他同学聚在一起玩耍。别的同学问他手指头在干什么,他也不回复。他越是不回复,同学们越是好奇。他一在课堂做出捏饺子的动作,周围就有窃窃的笑声。很显然,泥人钱的小动作干扰了课堂秩序,班主任非常恼火,从开始的批评教育,升级到在教室角落的罚站。罚站倒是不能画画了,但是手指头上的动作却没有停止。提到胸口位置的十根指头,继续灵动地“捏饺子”。捏的过程,泥人钱是享受的,眼皮蝉翼般微微颤抖。七八岁的孩子们,实在忍不住,从窃窃的笑,变成哄堂大笑。
罚站再升级,从教室里转到教室外。而且,不允许站到阴凉处,头上要顶着白花花的大太阳。大太阳正在孤独中,刚才还一院子的孩子,吊在大树上的钟一响,院子便空荡荡了。此时,泥人钱来了,大太阳便拼命释放热情,和泥人钱玩耍。泥人钱身子不动,只用十根手指头来应付大太阳。大太阳有些不满意,也许是自己不够热情吧,于是蓄积身上的力量,努力打动小朋友。想让小朋友迎着它,奔跑起来,和它互动。时令已是秋天,但由于太阳反常的热情,温度比夏天还要高。渐渐地,大太阳底下的泥人钱有些承受不住了,手指上的动作沉寂下来,小身子也开始打晃。班主任一边上课,一边注意著泥人钱,也担心把孩子晒中暑了。见火候差不多了,班主任让班长把泥人钱领进教室。“以后专心听讲,能做到不?”晒蔫儿了的泥人钱,点了点头。几个回合的较量,班主任算是胜利了。然而,就在大家以为泥人钱被制服、会改正错误的时候,他又故伎重演了。班长腾地站起来,大声向班主任汇报。
“真是个屡教不改的倔种。”气得爆了粗口的班主任,取了讲桌上的教鞭,直奔泥人钱而去。这根教鞭的主要作用,是协助班主任指认黑板上的拼音生字以及算术题。虽然班主任也发出过威胁,谁不听话,看见这个教鞭了不?说的同时,教鞭挥动,作出抽打的动作。然而,自新生入学以来,教鞭并没有真的落在哪个同学身上过。攥着教鞭的班主任,近了泥人钱跟前,一把将他拎出来。紧接着就听,噼噼噗噗之声响起。那时候班主任还没结婚,年轻的她后背上垂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每当教鞭抡起来,抽打在泥人钱的屁股上,后背上的麻花辫就飞扬起来。扎住辫梢儿的粉色头绳,打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辫子的每一次飞扬,蝴蝶结就好像真的变成了蝴蝶,要从教室飞出去。“让你屡教不改!”班主任每抽打一下,会发出一声愤怒的质问。被教鞭抽打的泥人钱,不哭也不表态,直溜溜地站着。不表态就是表态,班主任越打越生气,直到手腕没了力气,教鞭从手里滑落。见扎着长长麻花辫的美丽班主任,被泥人钱给气得脸色如青铁,小小的赵局长恨不得一脚踹过去,将该死的泥人钱给如何如何了。“说你什么好呢?”最终,克制住自己的赵局长,离座弯腰拾起班主任的教鞭后,左手的食指愤怒地戳向泥人钱的鼻子尖儿。“说你什么好呢”声音不大,但是铿锵有力,有着一个班干部该有的威武。是斥责,是纠偏,是怒其不争。说完这句话的赵局长,收回愤怒的左手食指,把教鞭放回到讲桌,重新走向自己座位的几秒钟,步子简直潇洒极了。全班同学的目光都在他身上,他们见证了他行使班长的权力,满满的羡慕和敬佩。
那是一节有纪念意义的课。从那节课开始,“说你什么好呢”成了赵局长不离不弃的习惯用语。也是从那节课开始,班主任对泥人钱彻底丧失了拯救的信心,泥人钱的座位被调整到了最后一个课桌。这样,就把上课搞小动作,对其他同学的干扰,减到了最小。“大家都不要回头看他,好好听老师讲课。”班长号召全班同学。泥人钱是不在乎被彻底孤立的,本来他就不愿意与大家为伍。上课搞小动作事件平息时间不长,泥人钱又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课下时间,男孩子摔方宝,玩弹球,女孩子跳房子,踢毽子,唯有泥人钱不在这个队伍里,一个人悄悄地不知去向。有时候,他会赶在上课钟声敲响前赶回教室,也有很多时候,钟声都响过很久了,他才气喘吁吁地喊“报告”。头两次喊“报告”,班主任还问他去哪了,见他垂头不语,班主任厉声让他外边站着。可能担心他站在外边,再制造诡异的小动作,影响同学的注意力,或者可能还怕像上次罚站一样,泥人钱的身体会出现不适症状,反正最终的结果是,站了一会儿的泥人钱就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后来,泥人钱上课再迟到,班主任就不再问他去哪儿了,直接给他开了绿灯。只要上课的钟声响过,泥人钱就可以从教室的后门儿进去,不用再绕到前门儿喊报告。
有一天,上学来的泥人钱,一瘸一拐的。知情的同学暗中传递信息,泥人钱挨他爸打了。挨打的原因是,班主任上门家访,把泥人钱在学校的表现讲给了泥人钱他爸妈。班主任跟泥人钱爸妈说,这个孩子我替您管也管了,打也打了,实在是没招了。我总不能不上课,眼珠儿不离地盯着他吧,村里的沟渠多,万一跑出去出点啥事,我可担待不了。孩子呢,您当家长的还是多嘱咐嘱咐吧。据说,泥人钱他爸打泥人钱时,周围的邻居都去拉架了,可见泥人钱他爸有多生气,打得有多狠。泥人钱也真是有种,他爸那么打他,他都没说课间去了哪儿。要不是大伙儿拦着,泥人钱说不定让老子给打死了。挨过老子狠揍的泥人钱,仿佛老实了几天。那几天的课间,他一个人坐在最后排的课桌后边,发着呆。不画画,手上类似捏饺子的动作也没了。就那么纯纯粹粹地发呆,整个人从头到脚没有一丝精气神儿。萎靡的样子,是一个七八岁的孩子不该有的状态。发呆模式只持续了短暂的几天,泥人钱又故伎重演,不知所踪了。
这一回,神秘消失的泥人钱不知道,他背后有一双炯炯如炬的眼睛,在紧紧地追随着他。整个小学校的布局是这样的: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那时还没有六年级)的教室,一字形排列。换而言之,学校只有一排教室。围裹住破败教室的,是一圈同样破败的围墙。因了围墙的围裹,使得一排房有了学校的样子。教室前边是一片场地,场地是孩子们课下的乐园。场地通向一个门洞,门洞的两扇柴门敞开着,没有人看守。门洞是孩子们上下学的必经之处,也是孩子们下课如厕的必经之处。围墙里边除了一排教室和夹在教室中间的老师办公室,并没有建造厕所。厕所在围墙外边,靠近村子一条土路的地方。每当下了课,学生们先做的一件事就是,从逼仄的门洞蜂拥出去,上完了厕所再尽情玩耍。泥人钱正是在人流的遮掩下,悄悄地拐向了一个神秘的地方。追踪泥人钱的赵局长,防止人多败露,谁也没告诉,只身做一件伟大的事情。
对泥人钱进行跟踪的赵局长,内心有一股神圣的使命感。像电影里的八路小英雄那样,他敏捷地采用残垣、柴草垛以及树干等作为掩体,死死咬住目标不放松。跟踪的过程简直惊心动魄、险象环生。泥人钱绕过学校破败的围墙,转而向学校北部而去。学校北部,没了人家,蜿蜒着一条乡间小径。小径四周,没有像样的遮掩体,赵局长只得趴下,把身子埋进被秋风吹打得筋骨劲道的杂草中,然后匍匐前进。一边侧着身子朝前匍匐,炯炯的目光一边勾住泥人钱的背影。泥人钱也充满了警惕性,急迫地接近目的地的同时,不时察看四周的动静。见无人注意他,脚下的步子,便愈发迅捷起来。很快,泥人钱的身子便隐遁进一片林子里。
这不是一片普通的林子,村里人管它叫义地。义地即公共坟地的意思,里边野草萋萋,鬼故事盘旋。别说小孩子,大人们都敬畏了好几分的。义地规模很庞大,沉睡着村里数十年甚至更长时间的亡魂。坟冢间的树,稀稀落落,完全属于野蛮生长的状态。没人管理,凭着自己的性子,想怎么长就怎么长。树干和枝条张牙舞爪的样子,加重了义地的阴森气质。义地再往北,是大片大片的庄稼,田野里播下的冬小麦,泛起了一层嫩嫩的绿意。将大面积嫩嫩绿意和义地隔开的,是一条水渠。涔涔的渠水,被用来灌溉田野的庄稼,也被一个小男孩作为他用。那个小男孩又来了,他抄小路进了义地,绕过一座又一座的坟冢,下到渠坡儿。经过渠水常年浸泡的坡泥,柔韧性非常好,是小男孩的最爱。小男孩抠了一大坨,捧着上了渠坡儿,再度進了义地。也再度被高大的坟冢吞没了。
七拐八拐,捧着泥巴的小男孩,来到一处老坟冢前。这座老坟冢甚是巍峨,足有两个半小男孩摞起来的高度。坟冢前有一张石桌,石桌大概是后人每年清明上坟,用来摆放供品的。庞大的坟冢群,只有这座老坟冢前有石桌。除了小男孩自己,没人知道他是如何发现的这张石桌。老坟的石桌上摆放着一些泥巴捏成的小人儿,它们尽管粗糙,表皮也被秋风吹得裂了小口儿,但能够辨别出来人的形状。泥人有鼻子有眼儿,还试图有面部表情,缘于功力尚稚嫩,表情就显得模糊不清。近了石桌的小男孩,将湿润的泥巴放在石桌上,开始反复揉搓摔打。揉搓得差不多了,两只手在泥巴上做“捏饺子”动作。跪在石桌前“捏饺子”的小男孩,全部的注意力都在两只手上,一副势要捏出漂亮“饺子”的架势。捏得成了型,小男孩从褂子口袋里掏出削铅笔的刀子。刀子就要在成型的泥巴上游走了,但见小男孩闭上了眼睛,用了短促的几秒钟冥想,他在课本上画下的插画步骤。然后,打开眼睛,握住铅笔刀的刀柄,将刀刃轻轻嵌进泥巴的皮肤。刀刃的步履显得有些急促,因为小男孩要和秋风抢速度,泥巴吹干了,就不吃刀了。
刻着刻着,学校上课的钟声,悠远地传了过来。当当当,当当当,仿佛在召唤小男孩“上课了,上课了”。小男孩的眉头蹙了一下,他大概想起了比班主任凶猛一百倍的父亲,可是,只要他顺从了召唤,手里完成一半儿的作品便前功尽弃了。最终,泥巴超凡的魔力,击败了一切阻碍,小男孩手里的铅笔刀继续紧张又酣畅地游弋。“说你什么好呢?”这句话像雷一样,突然在小男孩的耳边炸裂,小男孩和手里的刀子都愣住了。
愣,是停滞。时间非常短促,顶多也就两三秒。等到两三秒结束,小男孩从愣的状态中复苏,手里未完的泥塑已经不翼而飞了。泥塑是跟踪的重要成果,彼时被小赵局长抱在怀里,兔子般矫捷地在坟冢和没膝的荒草间跳跃,向着义地外奔去。从惊愣中复苏的泥人钱,眼见着自己即将成熟的果实被强摘了,也摇身一变,成了另一只兔子,在后边苦苦追赶。那是一场写进两个人记忆史的奔跑:前边的小赵局长,怀里的战利品,是经过艰苦跟踪,又克服了巨大的义地恐惧感,好不容易得来的,他怎能轻易功亏一篑呢。况且,怀抱的泥塑,不只是战利品,更是揭开一个重大秘密的有力佐证。这个重大秘密的破解,是他就任班长职位以来所取得的骄人成绩。跑吧,跑进教室就大功告成了。后边举着铅笔刀追赶的泥人钱,显然是豁出命来奔跑。追回凝结着他心血的作品,按住即将被揭开的真相盖子。一个七八岁的孩子,真相被揭开的恐惧,远远胜于坟冢里鬼魂给他的恐惧。鬼魂从来没有从坟墓里钻出来过,而老师特别是父亲,会毁了他在真相里做的那个梦。诚然,七八岁年纪的泥人钱,还不知道那个梦叫“梦”。那时的“梦”既是朦朦胧胧的,又是充满魔力的真实存在,吸引着少年慢慢靠近它。
在激烈的奔跑和追逐中,两个少年都表现出了顽强的意志力,谁都不想输掉。他们的速度几乎是不分伯仲,由于小赵局长提前几秒钟出发,因此两个人之间总是隔着几秒钟的距离。如果不出意外,这样跑下去,肯定是前边的人先进校园。可是叫做意外的家伙到底还是现身了,它埋伏在连接林子和学校的乡间小径上。这条小径大概是每年上坟的人踩踏出来的,弯曲不平整,随时都有被野草重新淹没掉的风险。野草的筋脉、碎砖头土块,都披着貌似安全的外衣,谁胆敢轻视它,以为出了林子就可以松懈,那么它就跳出来,露出“意外”的面目。没有撂倒前边的小家伙,意外把气全撒到了后边的追赶者身上。
扑通,泥人钱栽倒在野地里。意外哪有那么坏呢,不过是想教训一下无视它狂奔的孩子。它知道即便狂奔的孩子摔倒了,后果也不会太过悲惨,毕竟小径两侧都是厚厚的草毯子。然而,意外忽略了狂奔孩子手里举着的铅笔刀。铅笔刀是打开的,刀刃上粘连的泥巴还没来得及拭去。举在右手的铅笔刀,刀刃穿透蓝布褂子,插进少年左臂时,少年感受到了利器切割血肉产生的快感。
小赵局长听到扑通的声响,回了一下头。他看到泥人钱摔倒了,但是来不及发现泥人钱受伤,便继续他的奔跑。泥人钱被“意外”绊倒,对已经跑得快要喘不上气来的小赵局长来说,简直是一件心花怒放的喜事。等到泥人钱从地上爬起来,他早把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拉长了。七八岁的赵局长,并没有因为泥人钱摔倒而放缓速度,抱着得来不易的成果,一鼓作气跑回学校,连“报告”都忘了喊,就冲进了教室。刚雕刻出一只眼睛的泥人,站在落有粉笔面儿的讲桌上,接受一屋子陌生人的审视。未完成的泥人是多么羞愧,真想把自己的脸捂起来,可惜它没有手。除了等着赋予它生命的少年,带自己离开这尴尬的境地,还能做什么呢。比自卑的泥人更期待泥人钱出现的,是班主任和几十名同学。班主任想好了,只要泥人钱一出现在教室,她连课都不要上了,把泥人钱和泥人钱的泥人,交到泥人钱父母亲手上。几十双晶亮的小眼睛,一忽儿看看班主任的脸色,一忽儿看看讲桌上的泥人,一忽儿看看空空的教室门口,兴奋得大气儿都不敢出。
等来等去,泥人钱也没出现在教室。
真相被揭开的恐惧,不但胜于坟冢里的鬼魂,还远远比胳膊的伤痛惨烈。泥人钱不敢回教室,也不敢回家向老师和父母发出求助,让他们帮忙处理伤口。这个只有七八岁的一年级新生,用粘着泥巴的手指,捂住汩汩淌血的伤口,陷在人生第一场迷茫里。他不知道该把自己藏到什么地方,才不被老师和父母亲找到。后来事情的发展,出乎泥人钱的意料,沿着村里人提供的线索,父母亲找到了他。脾气暴躁的父亲,并没有把他当成泥巴似的摔打一顿,相反,他被儿子的伤口吓得不轻,根本顾不上追究什么,用有力的臂膀抱起他向乡里的卫生院飞奔。在泥人钱有限的记忆里,父亲的臂膀有两个作用,一个作用是挥舞铁锹镐头镰刀,另一个作用是挥舞拳头。他无数次地体验过拳头的硬度,举起坚硬拳头的臂膀肯定比农具还要冰冷。没想到,当父亲的臂膀紧紧地箍在他身体上,竟是这般温暖。温暖带有辣度,熏得他直想流眼泪。
兔崽子,疼吧?父亲的骂声,逼出了含在他眼睛里的泪水。
这还是他父亲么?泥人钱记得,他蹲在来村里卖泥人的摊贩边上看热闹,看到忘了照顾弟弟,刚刚会蹒跚走路的弟弟差点儿掉井里淹死,父亲的胳膊朝他抡过来,带着呼呼的风声。泥人钱记得,他用树枝在土地上画画,忘记了给鸡鸭采草的筐子还是空的,父亲冰冷如农具的手臂,又以他为目标猎猎呼啸而来。自己喜欢的,在父亲看来大概都是错误的。但是,他控制不住自己的喜欢。为了保全喜欢,他只得暗度陈仓。包扎好伤口后回家,班主任来家里看过泥人钱,小赵局长的母亲也来家里看过泥人钱。小赵局长的母亲来时,还带了两瓶水果罐头。父亲执意不要水果罐头,说不怪你们儿子,责任都在我们孩子这儿。这些都不是泥人钱关注的重点,他最在意的是父亲接下来的态度。尽管他体验到了父亲臂膀的温暖,这并不代表父亲就原谅了他。臂膀的温暖,或许不过是偶然的迸发,冰冷才是常态。七八岁的泥人钱,像一个证据确凿的犯人,就等着法官宣判。
宣判又是一个出乎意料。街上经常有算卦的先生出没,他们或是吹着笛子,或是敲打两块竹板儿,听到笛声和板儿声,村里人就知道算卦的来了。泥人钱负伤的第二天中午,街上悠扬的笛声便飘进了家门儿。刚要端碗吃饭的父亲,放下了手里的饭碗,对母亲说,给老大算一卦吧。父亲不仅没有第一时间对泥人钱进行宣判,而且还肯花五毛钱给泥人钱算卦,这说明他很困惑,不知道该拿儿子怎么办。报上生辰八字,先生掐指算来,然后语出惊人,断定泥人钱是天津卫泥人张转世,未来前途和钱途都将大放光芒。先生的话,令父亲茅塞顿开,怪不得儿子如此这般呢。泥人钱因祸得福,从此被允许可以在家里大大方方地画画儿捏泥人。也是从那时起,落了个泥人钱的雅号。
因小赵局长而掀起的“真相”风波,以圆润的结局落幕。两个人好比两條平行线,经过那次事件的相交之后,又恢复到了原有的平行状态。“说你什么好呢?”泥人钱的作业收不上来,泥人钱的成绩拖全班的后腿儿,实在忍无可忍了,小赵局长才尽班长职责,对着泥人钱又是摇头又是叹息。摇头和叹息,是彻底放弃后无可奈何。从小学到中学,小赵局长一直坐在班长的位子上,把“说你什么好呢”锤炼成语言谱系中使用频率最高的一句。小赵局长,就是家长眼里的那个别人家的孩子,他也是不负众望,高中毕业参军,在部队几经提干若干年后转业到地方城市任职,辗转几个单位,从三把手二把手熬到一把手,与“农家”这道门渐行渐远,更是与泥人钱再无任何瓜葛。
且说泥人钱,中学没读完便辍学,专心于捏泥人事业。经过反复实践,泥人钱摸索出许多捏泥人的窍门儿。义地后边河坡上的泥巴为何适合捏泥人?因为它的原材料是黑土,黑土比黄土更有粘合力。取黑土也有技巧,需像剥玉米皮子一样,剥去表面含有杂质的几层。新取来的土有气孔,揉成泥巴后,用塑料布裹了闷着,闷上几天气孔便弥合了。没有气孔的泥巴,捏雕成型后不容易出裂儿。塑料布闷着的泥巴,如果时间长了,柔软度变低,可将海绵浸水后攥出多余水分,与泥巴放在一起。几袋烟的工夫,泥巴的柔韧性又回来了。捏成后自然干燥的泥人,再经过上色,精神气儿就蹿了出来。拔萝卜的小顽童,抱着木鱼睡觉的小和尚,不愿意交出土地的老财主,撑船的艄公,各有各的韵和味儿。不同时期的作品经过对比,你会发现这韵和味儿,经历了一个逐渐浓郁的过程。泥人钱的父亲老钱,是儿子最好的宣传员,热情邀请乡亲父老走进他家,观赏摆放得到处都是的泥塑。让乡亲父老目睹儿子泥塑的技艺,相信算命先生那一卦,很快便会“一卦”成真。父亲老钱当然不仅仅是儿子的宣传员,还在资金上鼎力支持。每次儿子坐车去两百多里外的天津古文化街买颜料,资费都是老钱咬牙从肋骨上撸下来的,每张纸币的血迹可以作证,撸的过程有多么惨不忍睹。老钱从精神和物质上的造势,加上村人也的确看到了泥人钱的进步,到了十八九岁该找媳妇儿的年纪,泥人钱已经成为那个年代四邻八村的“网红”了。
听说某某村有个被大艺术家附体的泥人钱,这还了得,说媒的小跑着来了。于是,虽然家境不怎么殷实,性格又怪癖,泥人钱却凭着潜力股的资质,在十九岁那年结婚了。结婚前的一天晚上,还不到五十岁就驼了背的父亲老钱,拍着儿子的肩膀说,我的儿啊,老子该做的都替你做了,以后的路你得自己走了。结婚后,媳妇给泥人钱养儿育女,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里里外外一把手,腾出时间让丈夫成名成家。十年过去了,泥人钱的泥塑技艺尽管不断精进,但并没有成名成家,媳妇期盼的好日子也遥遥无期。捏出来的泥人,明码标价地去卖,超过十块钱便无人问津。你说这是艺术品,能当吃还是能当喝?媳妇不干了,一家子要吃要喝,孩子们要供养,钱从哪儿来?女人给泥人钱指明了两条路,一条路离婚,一条路谋求养家糊口的营生。女人不是要挟,是动真格的,撂下家和孩子们,独自去了娘家,说是给泥人钱思考的时间。考虑好了,接她回家就代表选择了第二条路。如果不选第二条路,就不用登她娘家门儿来接了。媳妇的这招可谓一剑封喉,直接捅到了泥人钱的要害。离开媳妇儿,泥人钱连饭都做不熟,何谈照顾好孩子们。那日子,简直是寸步难行。
泥人钱没得选择,只得向生活做出妥协。荷锄下地,摸鱼捉虾,夜深人静再鼓捣泥人。土地被泥人钱侍弄得瘦弱不堪,鱼虾也绕着泥人钱而行,那是他继少年时代“真相”后的第二场重大迷茫。在第二场迷茫面前,第一场迷茫简直是小巫见大巫,它更加持久,更加具有摧毁性。每当他想自我毁灭时,父亲老钱曾经对他说的那句“以后的路你得自己走了”就长出脚来,追着他一通狠踹。直到把他踢打上迷茫的岸,开始在乡里最热闹的主街上,从事印刻配钥匙的小生意。刻章配钥匙一上手,泥人钱就明白了,这个小生意比荷锄捕鱼更适合他。怎么说也是手艺范畴里的,手艺就是艺术,艺术就是手艺。生意淡时,泥人钱就拿出随身携带的泥巴,现场给顾客捏泥人肖像。打量几眼顾客后,泥人钱便告诉人家可以走了,记得哪天闲了来摊位上取作品即可。等顾客再来时,往往会被惊喜到,然后撂下几块到十几块顶多二十几块不等的纸币。刻章配钥匙加上零星的卖泥人收入,泥人钱勉强可以糊上一家人的口了。算命先生的那个“泥人张转世”之卦,彻底成为一个笑谈。
几年前,泥人钱所在城市的民间艺术家协会举办过一次展览,展览上汇集了剪纸、木雕、葫芦烫画、手撕畫等多种艺术形式的精美作品。其中,泥人钱的彩塑泥人也占据了一席之位。为了这次展览,泥人钱做了精心准备,拿出来的都是精品中的精品。尤其吸睛的是他的微型泥塑系列,你看河边的垂钓者只有一厘米,小鱼篓更厉害,区区几毫米大小,需要在放大镜下才能看清纹路。展览期间热热闹闹,开幕式上一众人挨个儿讲话,对着话筒激情澎湃地说如何如何弘扬好传承好民间艺术。观展环节,一大众人集体赞美,集体惊叹。几天后,展览结束,泥人钱和他的作品又恢复了沉寂。那个展览的分量,还不及一颗石子,在他生活的湖水中一点涟漪都没溅起来。
老同学,又在街上摆摊了吧,哈哈,声音那么嘈杂一听就是。我现在成了闲人,终于有时间和过去的老同学老朋友唠唠嗑儿了。今天打电话主要是问候,顺带着再预定一件作品,还记得上次让你捏的几个人当中,有一个瘦得像猴子似的那个?对,对,就是他,你记忆力真好。昨天来家里看我,见到他那件作品了,喜欢得不得了,临走就给顺手牵羊了。一帮子弟兄少了一个,看着有点不得劲儿,老同学再加加班,重新给捏一个。没错,还是上次的神态。不用送,捏完了我去取,千万别送过来,回头耽误你做生意。
不等一盏茶喝完,赵局长拨通了泥人钱的电话。
赵局长在电话里夸泥人钱的记忆力好,这句赞美的话说得云淡风轻,其实赵局长心里却不是的。云不淡,风也不轻。泥人钱何止记忆力好,简直是过目不忘。他不过是给泥人钱看了手机里的照片,没几天照片里的一众人就惟妙惟肖地复活了。一个他看不起的人,竟然有这等过人本领。有那么一瞬间,赵局长甚至想,如果泥人钱背后有一个包装推销团队,那么泥人钱说不定就不是现在的泥人钱了。成为像泥人张那样的大师,也不是没可能。可惜,泥人钱是块榆木疙瘩,不懂市场运作。赵局长脑子里的真实想法,当然不会告诉泥人钱。虽然赵局长需要泥人钱协助,来完成拯救自己的计划,但那是不得已才为之的,改变不了旧有的刻板印象。一个人轻视另外一个人,轻视了几十年,已经成为了一种习惯。和赵局长那句“说你什么好呢”日常用语同理。
只不过,赵局长不再如少年时代那样,直接用手指戳向泥人钱。“泥人钱,你厉害啊,孙子都快读高中了?来来来,为了下一代,咱俩单独走一个。”诸如小学同学聚会时酒桌上的话,可以将轻视委婉地藏掖一下。第一次回家乡,向泥人钱预定泥塑作品,他正是怀揣这样委婉的轻视去的。那天,赵局长从弥漫着腐朽气息的书房里走出来,对老伴儿说要到老家转转。老伴儿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啥?赵局长提高了声调,说你什么好呢,耳朵还不好使了,我说到老家转转,听清楚了不?想到老家转转,说明赵局长有了准备改变消极现状的欲望,这是一个可喜的信号,老伴儿简直要喜极而泣了。但是,鉴于半年内犯过两次病,老伴儿不放心赵局长自己开车,亦不放心他一个人独行。于是,在老伴儿的陪伴下,赵局长打了一辆出租车回老家。回到老家的赵局长,并没有入村觅乡情,而是直奔了乡政府所在的主街。这条主街即便平时,也是熙来攘往热热闹闹,更何况那天还赶上了集日,四邻八村的百姓都到这里买和卖。街道上稠密的人流,涔涔地流动,几乎没有车子插足的地方。赵局长和老伴儿远远弃了车子,融汇到涔涔的人流中。赶一场老家的大集,也是觅乡情的一种形式吧,老伴儿的认为不无道理。集市上的商品琳琅满目,从服装到水果蔬菜鱼肉,再到各色小吃,简直应有尽有,俨然一个露天的大超市。叫卖声,讨价还价声,像涔涔水流撞击出来的浪花,一朵一朵的,怎么数也数不清。
集市的热闹和朴实,很快吸引了赵局长的老伴儿,她想慢下来,也撞击出一朵浪花。但是,她发现赵局长却没有慢下来的意思,一边在人与人的缝隙中穿行,一边左顾右盼,仿佛在寻找什么。“哎哟,你慢点儿。”老伴儿的吆喝,赵局长根本就是充耳不闻,继续他左顾右盼式的穿行。直到看见泥人钱那辆车身写有“刻章”“配钥匙”字样的带棚三轮车,赵局长的步子才停下来。“老同学,在这摆摊儿呢!”那是一种意外惊喜的语气。他是来赶大集的,也或者是从此路过,突然就发现了老同学。其时,泥人钱正在雕一件作品,手里的雕刻刀不为嘈杂所动,气定神闲地在泥胎上游走。眼前的一幕,和几十年前在坟地石桌前的一幕重叠,只是少年变成了半老翁。“老同学,是我,抬头瞅瞅!”赵局长切近了泥人钱,提高意外惊喜语调的分贝,又呼唤道。泥人钱手里的雕刻刀这才停止游走,定格在泥胎的某个部位上。生意咋样啊?好几年没见了,家里都挺好吧?孙子是不是高中毕业了,在哪个大学读书呢?我也退下来了,所以才有时间到处转转,对了,谢谢你上次送的泥人,简直就是艺术品,一直在我家里的书架上放着。有时间再攒一个饭局儿,发小们再聚聚,还是一个村里长起来的同学亲呐。既然碰上了,别让我空手而归,替我捏几个泥人儿。不是捏我,捏曾经和我一起战斗的弟兄们,我手机里有照片,你有微信吗,咱俩加一下微信,我把照片发给你。你这家伙落伍了,咋会连个微信都没有呢?那我咋把照片给你呢?不用给,看一眼就行?那好,你看看,就是这几个人。我们开会的时候照的,就照着开会的样子捏,捏好了我全摆到书架上,留个纪念。咱可有言在先,不能像上次那样白送,我必须得付费,否则就作罢。
赵局长一口气对泥人钱说的话,比做同学时的若干年加起来的还要多。而且,他的状态也是老同学偶遇后该有的样子,那根斥责泥人钱的愤怒手指始终没有伸出来。泥人钱受宠若惊了吗?好像没有,比聚会时更加皱巴的眼皮底下的两颗眼珠儿,浸含着的拘谨依旧纯粹。眼底也有偶遇老同学的喜悦,但喜悦的力量终归没有拘谨强盛。三分喜悦,七分拘谨的泥人钱,亦步亦趋地跟着赵局长的话语节奏,用最简洁的汉字回复每一个问题。赵局长几十年前戳向泥人钱鼻尖的愤怒手指,几次都蠢蠢欲动,被主人喝令住了。此刻,是他需要泥人钱的帮助,一定要紧紧夹起轻视的尾巴。临别,赵局长又问了一句泥人钱,确定不用留下照片?泥人钱点了点头。头点得很轻,很轻里却是沉甸甸的自信。几天后,来取作品的赵局长,被惊艳到了。泥人钱的手艺没得说,从几年前送给自己的彩塑上已经验证了,让赵局长震惊的是泥人钱超能力的记忆。他只看了几眼自己手机里的照片,便分毫不差地将照片上的人艺术地呈现出来,这不是天才是什么。可怜的是,泥人钱是不自知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价值。
既然泥人钱有过目不忘的记忆力,别說重新捏一个成果科孙科长,重新捏十个百个成果科孙科长也不是问题。一通预订电话后,只需等着取作品就是了。然后呢,一手取作品,一手交钱。每天到家里的会议室开会,隔三差五回老家取预定的泥塑,成了赵局长新生活的两大支柱。有了支柱的赵局长,彻底从颓靡状态中拔了出来,整个人满血复活,简直比退休前还要精神。观察了一段时间,见赵局长好得不得了,正常得不得了,老伴儿的暗中看护工作宣告结束。每天早上,伺候遛弯儿回来的赵局长吃早餐,将熨烫平整的休闲式西服和衬衣准备好,然后再泡上龙井茶,老伴儿便张开翅膀飞出家门儿,投向广场舞的怀抱。
随着门外一对探查性耳朵的撤离,会议室里的赵局长彻底释放了。这片二十平米的疆土,成为赵局长的王国。王国里的长条桌,是王国最高权力者指挥作战的战场。如何排兵,如何布阵,全由最高权力者决定。最高权力者一声令下,战将们便英勇冲杀,绝不后退一步。冲锋途中,为了取得赫赫战功,勇士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他们是打不死的小强,一旦在冲锋路上倒下,指挥官便会施展法术,让他们起死回生。历经无数次的起死回生后,成果科扭转了倒数的惨败业绩,计划科也不甘示弱,举全科之力碾压老对手,科技型企业杀手锏项目总数大幅度提升,院士工作站建设也突破了一位数。所有与会人员,只有两个人没有被赵局长“起死回生”过。换言之,这两个人是泥人钱捏的第一批彩塑。其中一个是主管业务的吴副局长,长条形的会议桌上,他在赵局长的右手侧,占据着仅次于赵局长的重要位置。吴副局长行事不像赵局长那样雷厉风行,表现比较中庸。听着赵局长讲话的他,五官的每一官都很虔诚,认认真真地做着笔记。他的虔诚,好像是一件武器,可以应对风和日丽的赵局长,也可以应对惊涛拍岸的赵局长。很是有点以不变应万变的意思。赵局长早识破了吴副局长的虔诚和中庸,它们是伪装出来的。表面的沉静,是为了不打草惊蛇,只待赵局长露出软肋,便猛扑过来,一招毙命。正是赵局长的强势,拆掉了吴副局长展示才华的舞台,将他打进平庸的地狱。赵局长的思想就是他的思想,赵局长的理念就是他的理念,他必须毫无条件地接受和执行。那么,赵局长的软肋是什么?
科普科的李科长。
科普科李科长的泥塑是第二个没被赵局长“起死回生”过的。
战斗哪怕再激烈,赵局长也没让吴副局长“死”去。他相信泥人钱的复制手艺,会给他创造N多个虔诚的吴副局长。然而,赵局长咬着牙不去触碰吴副局长,维护吴副局长的原生状态,不使黏附在他身上的虔诚断裂掉。哪怕一个瞬间的断裂都不允许。让吴副局长睁大眼睛看着,他赵大局长如何主动在众目睽睽下露出软肋,而被虔诚绑架的吴副局长又是如何无可奈何,无法施行致命反击的。
赵局长确信吴副局长知道自己的心思。他喜欢科普科的李科长,李科长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李科长并没有因为他的提拔,动摇了自己的不卑不亢。相反,这个女人为了证明自己配得上科普科科长的职位,非常努力地工作。拿出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精神,科普大篷车的马达声延伸到最基层的百姓身边,向大众普及科学常识。再努力工作的人,也注定会有瑕疵,赵局长为了掩人耳目,也用那句“说你什么好呢”的习惯用语,指责过李科长。受到批评的李科长,并不像其他人那样惶恐,而是淡然地接受。正是赵局长的指责,留下了破绽。“说你什么好呢”,赵局长对着李科长说这句话的时候,眼角流出来的余光,看见吴副局长的虔诚微微跳了一下。“跳”不是动词,是从吴副局长脑子里发射出来的真实声音:你就装吧。赵局长回味了一下刚才的指责,愤怒的力度的确不够大,貌似温和了些。他是善于伪装的,也想让针对科普科李科长的批评更像批评,把那句“说你什么好呢”说得铿锵有力。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李科长和“说你什么好呢”就好像卤水和豆腐的关系。在卤水面前,“说你什么好呢”无论如何也硬气不起来。
赵局长做了一个假设,如果没有吴副局长躲在虔诚盾牌后的暗黑监视,他会不会动科普科的李科长?他深层次地思考过这个问题。科普科的李科长,不同于其他女下属,在上司跟前极尽娇媚、附和、顺从,眼神儿里泛着明丽的秋波。诱人的表情们,痒痒挠一样,挠得人心里舒舒服服。但是,赵局长清楚,所有的讨好都源自他屁股底下的座椅。所以,他只让愉悦停留在愉悦的位置,并不动心。科普科的李科长,例外了。虽然她穿着朴素,大多是蓝色正装,但遮掩不住从骨子里渗透出来的妩媚。面对上司的谦恭以及不卑不亢,都成为了她妩媚的加分项。赵局长多希望能在这个女人的眼神里,看到他想看到的东西。可是没有,直到他退休也没看到。他有的是动她的机会:最简单的,可以趁着她到办公室单独汇报工作,巧妙地暗示对她的喜欢。如果她不领情,暗示无效,他可以利用职权进行打击报复。他没有那样做。一旦以暗示的方式“动”了她,他怕她会在心里轻视了自己。当然,还有另一个原因,他不想为难她,也不想让自己骑虎难下。那么,答案就很明确了,没有吴副局长的监视,他也不会动科普科的李科长。
不想为难,是缘于心动。阅人无数的赵局长,万分珍惜自己这份难得的为一个女人心跳加速的感觉,怎么会忍心轻易破坏了呢?她的彩塑,没被“起死回生”过,本质肯定和吴副局长不同,是因了不忍。赵局长要百般呵护她,让她在每一场会议的震怒中安然无恙。现在的会议,比在职时更肆意,赵局长不用再担心露出科普科李科长这根软肋。相反,他要畅快淋漓地露出来,目睹吴副局长不能有所作为,困在不变的虔诚里。同时,在泥人钱的助力下,无拘束地释放对科普科李科长的热爱。她被他的热爱融化掉,不再是不卑不亢,谦谦有礼,而是柔情媚态,百媚千娇。她的千娇百媚如美酒,他愿意长醉不醒。
赵局长离开座椅,走到会议桌科普科李科长的位置,轻轻捧起桌子上的彩塑。他的眼睛对视着她的眼睛,你永远都不知道,我有多喜欢你。
泥人钱接赵局长的预订电话已经成了常态。初时,赵局长还编些彩塑作品太精彩,被彩塑主人强行拿走之类的谎言。同一个人的作品,被拿走一次、两次,至多三次行了吧。十次八次,乃至十数次数十次地拿,就说不过去了。慢慢地,谎言就不好编织了。赵局长发现,不管一件作品重复创作多少次,泥人钱都不会主动问他,之前的都去了哪里。索性,他也不再解释。每次打电话,只说再捏一件谁谁的。有时干脆就说把谁谁的多捏几个,成批量地预定。
预定科普科李科长的彩塑作品,注定是不同寻常的。预订之前,赵局长做足了功课。从来不网购,也不会网购的他,架上老花镜到天猫商城的年轻女性服装区逛游。这套衣服配上心爱的女人是什么效果,那套衣服配上心爱的女人又是什么效果,一边作着比较,脑子里一边勾勒出女子风情万种的画面。在强大的互联网面前,赵局长显得很笨拙,他不知道如何操作,才能把看中的衣服保存到手机相册里。于是便到电脑版的天猫商城里去挑选,选好了,用手机对着电脑屏幕,一张张地拍下来。然后,赵局长赶往泥人钱摆摊的地方,向泥人钱展示手机相册里的图片,把不同款式的衣服图片,嫁接到科普科李科长身上。不同款式的衣服,再搭配与之相应的表情。具体什么表情,由赵局长描述给泥人钱。赵局长想,这次预定毕竟比较特别,甜蜜性很明显,不妨先小试牛刀,不要一下预定那么多。如果预定顺利,出来的作品效果也满意,再继续勇往直前。
事实证明,赵局长的“小试牛刀”无比成功。首先,泥人钱并没有觉得这次预定是特殊的,依旧保持了你要什么我就捏什么的态度,不问一个为什么。嘴上不问为什么,眼睛里亦没有为什么的痕迹。嘴巴和眼睛都干干净净,干净到让赵局长觉得自己的担忧是那么可笑。世界上怎么会有泥人钱这种人,真的蠢到了人畜无害的境界。在泥人钱面前,你尽管放下任何警惕,可以随心所欲。具体到赵局长,他以后完全不用担心,在打造风情万种的心爱女人路上,泥人钱有一丝丝的威胁。同时,泥人钱的作品再次征服了赵局长。当赵局长第一眼看到科普科李科长的两件彩塑作品时,心脏怦怦地跳,头晕乎乎的,完全是一种被美醉了的感觉。为了答谢泥人钱,他付了比平时多两倍的价钱。
会议室是家里的禁区,不使用的时候,赵局长也不允许老伴儿跨入半步。赵局长只要出了会议室,门儿准会随手锁上。连摔碎的彩塑碎片,都是自己亲自清理。老伴儿让美国的儿子咨询心理医生,回复说遵从赵局长的偏执行为,不要强硬介入。赵局长一个人在会议室,无非是开开会,安排日常工作,发发脾气,拍拍桌子,情景再现大权在握时的状态。老伴儿怎么可能想到,赵局长已经不满足原汁原味的情景再现,开始添加猛料了呢。当着被捆绑在虔诚里的吴副局长,赵局长把婀娜多姿的科普科李科长请出来,上演一幕幕甜甜蜜蜜的舞台剧。而成果科的孙科长、计划科的周科长们,正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拼搏进取,没有列席既血腥又甜蜜的会议。他们不知道,会议室的长条桌,还可以上演舞台剧。三个角色中,最难演的是吴副局长。不管剧情如何跌宕起伏,如何令他不堪,他都必须保持不变的虔诚。虔诚之下,是万箭穿心般的煎熬。他多像一只愤怒的小鸟,困在虔诚的壳里,却无力啄破它。想逃跑,都做不到。吴副局长的无力与愤怒,更加坚定了赵局长饰演好角色的信心。演着演着,他便全身心地投入了,忘却了吴副局长的存在。风情版的科普科李科长,一颦一笑,都让他灵魂出窍。
动了灵魂的演绎真过瘾。从会议室出来的赵局长,咕咚咕咚地灌一通茶水后,再次拨通了泥人钱的电话。过去,预定下的作品,一旦完工,泥人钱会主动打电话。可是现在,新预定的一批科普科李科长的作品,让赵局长失去了等待的耐心。什么?刚做出来一件?其他的啥时候做完?不知道?噢,可以理解,家里最近事情多。
一通电话让赵局长坐卧不宁了,这个泥人钱居然关键时刻掉链子。这批关于科普科李科长的预定作品,足足有十来件,全是赵局长精心设计的。有复古的,有时尚简约的,还有欧派风格的。每一款,都让赵局长深深期待。这么多天过去了,刚做好一件,真是岂有此理。在电话里,赵局长差点就蹦出那句“说你什么好呢”。用了很大力量,才用舌尖把它捅回到肚里。既然其他作品遥遥无期,不如先把做好的一件取回来,取的时候顺便催一下泥人钱。赵局长再次拨通泥人钱的电话,确认他在街上出摊儿,立即从家里出发了。
差点惊掉赵局长下巴的是,完成的一件作品也不好取了。因为,价码涨上去了,而且涨得还不是一星半点。泥人钱的意思,涨价的不仅仅是科普科李科长的作品,凡是赵局长预定的作品从此都涨价了。说这句话的时候,泥人钱并不看赵局长,目光仿佛坠了铅坠儿,沉甸甸地落在手里捧的彩塑作品上不动。作品正是赵局长要取的那件,一身改良版的复古服装,赋予了科普科李科长优雅与现代派的双重气韵,尤其是那双眼睛,真真是“一双瞳人剪秋水”,眼波流转之间尽是风情。
以赵局长的身家,高出一大截的价位完全在承受之内。赵局长不爽的是,一块榆木疙瘩怎么就突然开窍了呢。難道遇到了懂行之人,在背后给他指点不成?
赵局长猜错了,泥人钱并没有遇到高人点拨。
泥人钱陷入了人生第三场重大迷茫中。这第三场迷茫,宛若深海掀起的巨浪,把他拍碎了。想当年,顶着算卦先生“泥人张转世”的光环,泥人钱早早娶了妻生了子。光环褪尽后,泥人钱向生活做出妥协,从继少年之后的第二场迷茫泥沼中跋涉出来,蹚进烟火的溪流中。泥人钱身边所有的人,都在这条烟火溪流中,一步一步地往前走。他和别人不同的地方在于,怀里一直紧紧地抱着少年的那个梦。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儿子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早早结婚生子。俗话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孙子学业也平平常常,连大学都没有考上,就读于一所职校的数控车床加工专业,算是掌握了一项谋生技能。毕业后的孙子,被招进开发区一家企业,成了技术工人,每个月有六千多块钱的收入。一毕业,就能拿到好几千块钱,比村里好多二三本的大学生都强。孙子的收入,也算是泥人钱家里的一个亮点,弄得泥人钱老伴儿一言不合就向街坊四邻炫耀。老伴儿正色对泥人钱说,幸亏没让孩子跟着你学捏泥人。然而,炫耀的好景并不长,就嘎嘣一下子夭折了。
城里有楼吗?
村里的男孩找对象,城里有没有楼房,成了刚需条件。有楼的,媳妇好找。没楼的,就不好说了。村子里边,女孩子资源极其缺乏。现在读大学非常普及,读过大学的女孩子,不管是几本的,肯定不会再回到村里。即便没读过大学的女孩子,也愿意到城里去打工,然后在城里安家落户。是村里穷,才留不住女孩子们吗?不是。单拿泥人钱他们村来说,道路不但做到了硬化,还做到了美化,一街一景,四季常青,三季有花,被打造成了花园式的村庄。成排的新房,在东部崛起。老房子,也不断被翻新。新房子,涵盖了正房、后背房,以及厢房,且装修讲究。这些房子不是普通意义的房子,而是一棵一棵的梧桐树,等着凤凰飞来。遗憾的是,凤凰们并不稀罕扎根在村里的梧桐树。尤其是近两年,无论是真凤凰,还是伪凤凰,向往城里梧桐树的风气甚浓。因凤凰的理想越来越远大,很多举全家之力盖好的新房子,陷入焦虑之中。它们哀叹自己生错了地方,连一只脱毛的凤凰都难吸引过来。于是,家有男孩的村人,纷纷使出洪荒之力,宁可让裤腰带勒断骨头,也要付个首付在城里买楼。付不起首付的,就早早地下手,发动亲朋好友,四处寻觅还没有飞走的凤凰。
泥人钱家就属于举全家之力将新房子盖好的。泥人钱孙子所在的开发区是全市四大开发区之一,但是它的位置并不在城区,离城区和老家的距离几乎是相等的,都有十多公里。泥人钱一家人原先想,他们家在村里是占据优势的,因为孩子是技术工人,收入相当不错。孩子的实力,加上新房的魅力,合力引来金凤凰是不愁的。等过些时日,手头宽松一些了,再给孩子买辆小轿车,用来往返十多公里的上班路。十多公里的路途,有小轿车通勤,根本不算个事。泥人钱老伴儿对孙子的炫耀,也起到了积极的宣传作用,不断有提亲者上门儿来。但孙子是新时代的孙子,对媒人提亲非常反感,表示自己有能力解决自己的问题。果然,没过多久,孙子那边便传来捷报,和公司一个小女生谈上了。孙子还把小女生带回家里,夜里,两个人睡到了一张床上。孙子真是有本事,活络劲儿一点也不像他爷爷。收割泥人钱一家幸福感的,是女方婚嫁的条件:必须在城里买楼。
公司到家十多公里,到城里也是十多公里,而且家里的新房已经备好了,把家里的新房做婚房不好吗?回说,不好。先结婚,结了婚,过不了几年,肯定在城里买楼。回说,不行。泥人钱一家人气愤了,反正也睡过了,咱占了便宜,不行就一拍两散,各找各的。孙子先不干了,态度鲜明地表示,非这个女孩不娶。楼是用气儿吹的吗?说买就买?几十万的首付,从何而来呢?泥人钱家里的土地流转出去了,每年会有七八千块钱的流转费,不需要种地的儿子和儿媳,双双在家附近的工厂打工。儿媳在服装厂,儿子在一家饲料厂。楼房像一颗炸弹,在泥人钱一家平静的日子中引爆了。这是一场突来的劫难,每个家庭成员都被炸得血肉模糊。捂着伤口的儿子儿媳,到处求爷爷告奶奶,把手伸向众亲友,祈求大家发发善心,拿出积蓄来帮助他们疗伤。可以预见的结局是,大多数人都将口袋捂得紧紧的,只有亲姊妹亲兄弟,才肯解囊相助。相助也是有局限的,毕竟他们也都不是大富大贵,日子过得窄窄巴巴。泥人钱儿媳妇的娘家哥哥,背着自家女人,到银行给妹妹取了两万块钱,没几天便被自家女人知晓。为了两万块钱,两口子吵得天昏地暗,差点儿拿上户口本到民政局去办离婚。泥人钱儿媳妇听说了,赶紧把两万块钱还了回去。
更有聪明的亲戚,恐借钱的上门来,反其道而行之,主动跑到泥人钱家里来拆借。想在城里买楼,也正闹钱荒?哎呀,真是走错了门儿。戏演得很逼真,逼真到你明明知道他在演戏,却不忍心怨怪。为了钱,亲戚反目的反目,躲避的躲避,都怪自己的男人没本事。泥人钱的儿媳妇,看清楚借钱难的真相后,把所有的愤懑,所有的委屈,都泼向自家男人。从此,捂着伤口的一对夫妻,每日下班不大战个八百回合,那个夜晚便过不去。泥人钱仿佛置身事外,默默地吃饭,默默地捏泥人,默默地到老地方出摊儿。然后,默默地将每日所有的进项上交。儿媳妇表面上是和儿子大战,实际上战争的触角已经延伸到了泥人钱身上。“老子英雄儿好汉”,反过来就是“老子无能儿软蛋”。儿媳妇含沙射影的辱骂,奈何不了泥人钱的“默默”,却激怒了泥人钱老伴儿。老伴儿真想蹿起来,狠狠地扇儿媳妇两个大嘴巴子,可是她有胆量没有魄力。他们这样的家庭,媳妇来之不易,即便再混账,也不能伸手打,张口骂。打也打不得,骂也骂不得,堵在胸口的恶气就出不来。归根结底儿,是泥人钱太窝囊,才导致儿媳妇肆无忌惮转弯抹角地骂他们一家子。
该如何抒发胸中的恶气呢?像几十年前那样,撂下一大家子回娘家?娘家自从父母去世,已经成了一个虚名的存在。即便不是虚名的存在,亦不能说走就走了,此时不再是彼时。儿媳妇还没说走就走,当婆婆倒先罢了工,简直岂有此理。摔了泥人钱捏的泥人?又不舍得,它们毕竟可以换回一些零用钱来。想来想去,唯一的办法就是骂几通泥人钱。表面上,老伴儿和儿媳妇都选择骂来对抗困境,但是,两个人的骂有着很大不同。老伴儿的骂只在特定的环境下进行,不能让儿子儿媳妇,乃至街坊四邻听见。这一家人已经够热闹的了,她要顾全大局,不能再雪上加霜。再者,泥人钱再窝囊,也是她老头子,维护泥人钱的尊严,就是维护自己的尊严。不管从哪个角度考虑,向泥人钱开骂都得悄悄地。
晚上,泥人钱在灯下给雕刻好的泥人上色。这个时候,儿媳妇和儿子最新一轮的战火渐渐熄灭,只剩下残垣断壁冒着难闻的焦煳气味。四邻听热闹的耳朵们,也疲惫地归巢了。“上辈子我净干缺德事儿了,嫁给你这个死废物,没能耐不说,踹上八脚都踹不出个屁来。你要是有人家赵局长的尿性,别说孙子买楼是一碟小菜,儿媳妇大声儿都不敢出,还不得天天瞅公公婆婆脸色……”愤怒的唾沫星子喷溅在泥人钱脸上,在反弹力的作用下,一部分飞向空气,一部分折返到发射人身上,还有一部分落在泥人钱手里的作品上。
“闭嘴!”见正在上色的“科普科李科长”附着了污浊的口水,泥人钱恼怒了,厉声指责唠唠叨叨的老伴儿。老伴儿呆住了,和眼前的男人过了大半辈子,第一次看见他发脾气。发脾气的老男人,皱皱巴巴的眼皮门帘似的,很突然地被一只无形的手撩起来,由于用力过猛,门帘儿打着旋儿。两颗眼珠大概充盈了半个多世纪的愤懑和委屈,分外饱胀,让人担心它们随时会像气球一样爆炸。泥人钱老伴儿下意识地向后撤了撤身子,防止自己被炸伤。
这还是她那个窝囊老头子吗?泥人钱老伴儿半晌没有反应过来。
“老同学,想得够周到的,你怕交一批作品,我没带那么多现金是不是?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可以在电话里提前告诉我呀,咱家通着银行呢。”赵局长环视周围,又说道,那边不就有一家银行么?银行卡随身带着呢,你说要多少我就给你取多少。你瞅瞅,比你岁数大的,都在扫码收费了,你是不是看不见钞票觉得不安全哪?
赵局长说着,将粉红色的百元大钞用手指捻开,让它们一张一张地飘向泥人钱。有的落在泥人钱怀里,有的落在泥人钱发量越来越稀疏的头顶上,有的落在泥人钱身边的土地上。泥人钱不作答,皱皱巴巴的眼皮依旧低垂着,只是将手里捧着的科普科李科长那尊复古风格的彩塑,向着朝他扔钱的人递过去。
取了彩塑作品的赵局长走了。泥人钱将散落的百元纸币归拢到一起,紧紧地攥在掌心里。然后,高高地昂起头,皱皱巴巴眼皮底下的目光,望着从半空掠过的一只飞鸟,自言自语道:说你什么好呢?
飞鸟回了一下眸,发出一声唧啾的鸣叫。
【责任编辑】王雪茜
霍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宝坻区作家协会主席。著有长篇小说《亲爱的树》《天使的歌谣》《情人像野草一样生长》《这扇门,那扇门》,中短篇小说集《我什么也没看见》《快乐的日子将會来临》。曾获天津市第四届文学新人奖、梁斌小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