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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顺其自然

2024-01-31鲍贝于晓威

满族文学 2024年1期
关键词:凯鲁亚克古宅书屋

鲍贝 于晓威

于晓威:鲍贝好。你的短篇新作《千山之外》就题材或形式来说,是一个跟“行走”有关的命题,或者说是表达一种“在路上”的哲学和人性。那么,你觉得在文学意义上,这跟当年的凯鲁亚克等人的“在路上”有什么联系吗?或者说,不同之处是哪里?

鲍贝:我的很多小说都跟我的行走有关,《千山之外》也是。也可以这么说,我的行走始终都在影响着我的写作和世界观。今天我们正在经历的这个时代,是世界百年未有的大变局时代,也是人类发展史上难以名状、最不可描述的时代,纯粹的人的力量被削弱,而我们正在被自己所创造出来的科技、网络、数字所支配和统治。

小说中的主人公阿卡是我在行走西藏阿里途中所遇,他毕业于北大哲学系,却找不到工作,被生活步步紧逼,不得已出家当了和尚。具有讽刺意味的是,哪怕他逃离红尘遁入空门,生活仍然没有放过他,最后逃出寺庙,带着他的狗一路流浪至西藏无人区,阴差阳错地成了一名“网红直播”。网络无处不在,我们每一个人都处在这张巨大的网中,无可奈何,又逃无可逃。

“千山之外”或者“无人区”,在这个时代成了不可实现的乌托邦。我们生活在网络密布的科技时代,每天都充满了不确定性,每天都在被各种信息包围和注视,没有人能够将自己变成一座孤岛,没有人能够做到完全与世隔绝。我们只能被裹挟着往前走,道路即生活。于是,无数的年轻人选择内卷或躺平。内卷或躺平,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一种前行的方式,而非停滞不前。时间从来不会为谁停留。当一个人在选择内卷或者躺平的同时,多少带着些叛逆和历经无奈之后的放下。

这和凯鲁亚克的叛逆有所不同。凯鲁亚克所经历的是另外一个不同的时代,他是“垮掉的一代”的主要代表人物,在二战后期曾经风行于美国,成为许多年轻人的信仰。就如他在代表作《在路上》所构建的一群落拓不羁的年轻人,他们在路上经历各种挑战和探索,试图寻求绝对的自由。全書自始至终都充斥着寻觅、失望、迷惘和无意义的气息。作为“垮掉的一代”,他们并非无所事事,而是带着积极的、死磕到底的精神姿态,绝不向平庸低头,要么辉煌,要么毁灭。年纪轻轻的凯鲁亚克,最终还是走向了毁灭。然而,他通过他的精神和他所创造的文学完成了他的呐喊。

生活没有绝对的自由。凯鲁亚克的时代没有,我所经历的这个时代也不会有。然而自古以来,追求自由者从来都层出不穷。这让我想到“飞蛾扑火”四个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和漫漫悲情是文学的底色,也是一名真正的写作者的底色。我所理解的真正意义上的文学,就是呐喊,而非颂唱。

于晓威:据我所知,你近些年几乎每年,都去西藏一次。是什么原因使得你突然对西藏产生了热爱?

鲍贝:我想我对西藏的热爱,肯定不是出于突然或者偶尔出现的某个念头,而是必然,或者说,是天性使然。二十年来,我几乎每年都会去西藏走走看看,无数次被问及原因,却从未去探究过个中缘由,因为无从探究,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对于说不清楚的事情,我都把它们归于自然、归于天性。我不是一个佛教徒,然而,行走西藏这么多年,我越来越相信人有轮回,相信宿命论。说不定,我的前世就在藏地的某个地方生活过,不然,我怎么会毫无目的地一次又一次地跑去西藏,感觉西藏的每一寸土地都是如此亲切,又仿佛似曾相识。

于晓威:在我眼里,你经常是以一个知性女人的角度而出现,比如,除了写作,你喜欢喝茶、旅游,喜欢弹琴和摄影,甚至还喜欢唱越剧,也画画。说到画画,我想问,你现在还画吗?你是如何理解绘画的?

鲍贝:这些都是我生活的一部分,只是喜欢,通而不精。我不会画,我那只是信手涂鸦,偶尔为之,我知道我并没有这方面的天赋,因此,也不强求自己去深入学习。有些人拿起笔就会画,就像你,据我所知,你好像从未系统性地学过绘画,但你却能画出那么多让人喜欢的画作,估计也是你的天赋所致。我相信艺术主要靠的是天赋,其次才是经验,完全靠后天的努力是没有用的。

于晓威:如果上帝只允许你选择一个职业,那么你喜欢做什么?为什么?

鲍贝:我仍然会选择当一个自由作家,而非职业作家和其他。因为别的我都不会。现在的生活状态我就很喜欢,拥有一书屋的书,可以坐在家里读万卷书,也可以走出门去行万里路,无拘无束,想写就写,想走就走,不受人限制,也不受控于任何单位。

于晓威:“鲍贝书屋”目前已成为国内深具知名度的书屋,坐落于美丽的杭州西溪。感觉你的精力几乎是无穷的,我的好奇是,在今天,无论公立还是民营的书屋,受阅读环境以及其他影响,似乎都乏于读者驻足,那么,你是怎么做到的,令它不断成长?你有过困境和担忧吗?

鲍贝:我让人看上去精力无穷,可能是因为我不太发力,也不太肯用劲,做任何事情我好像都不会太刻意,我不具备一种死磕到底的精神,我喜欢做一些水到渠成又恰好是我能够去做的事情,我也不太在意做了之后会是什么结果,只是觉得,去做就好,做就是一切。当有一天回过头来去看的时候,发现木已成舟,或者木已成林,也或者,仍是一片荒芜,我觉得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做,我做过。

对于书屋的经营,我并没有任何经验可谈,真的只是一次“无心插柳”的行为。很多时候你“有心栽花”不一定就会开出花来,而偶尔的一次“无心插柳”柳却成了荫。

你也知道,我在写作之前从事建筑行业,尤其对古建筑怀有一种莫名的恭敬心。坐落在国家西溪湿地公园的这座古宅,在成为鲍贝书屋之前,它是一座有着两百多年历史的清代建筑,因为离家不远,我在一次散步的时候,突然发现了它的存在,它让我眼前一亮。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第一次走进古宅,站在二楼的大露台上,此时天色将暗未暗,华灯初上,古宅沐浴在一片辉煌的灯火之中,仿佛梦回唐朝。我有一种似曾相识、热泪盈眶的感觉,我觉得这座古宅一直就在这里等我,只有我才能将它激活,重新唤醒它的生命和曾经的辉煌。

这种感觉就像一个人忽然便遇上了爱情,毫无道理可言。我毅然决然地想要去拥有这座古宅。我是在租下这座古宅之后才把它变成书屋的。我认为只有一屋子的书,才能与之匹配,才可以赋予它灵魂和生命。我在西藏的德格印经院请回大藏经,总共108部经书,运到拉萨请僧人用木板绸布包裹,然后又运至书屋,并为它造了个小阁楼收藏。从未写过歌词的我,为了这座书屋,写了一首《鲍贝书屋》,又请远在纽约的一位老师为我谱曲,每天听着这首歌在书屋翻唱……说实在,我所做的这些事情,和书屋的经营毫不相干,只是觉着它有意义,我便去做了。

众所周知,所有的民营书店都举步维艰,尤其这几年,要维持下去,主要靠政府补贴或者靠文创产品赖以生存。而我的书屋没有文创,也不拿政府任何补贴,就像我选择当一个“自由作家”而非“职业作家”一样。我希望我的书屋是干净的、纯粹的、与世无争的。

成为“全国最美书屋”和“网红打卡圣地”等称号都不是因为经营有方,而是这座书屋自带的能量和运气所致。说实在的,我并不太喜欢“网红”二字,总觉着不太高洁。而世界上也并无什么事物可以担起“最美”二字,当然,这些称号只是外在的一些评价。

如果哪天败落了,也即气数已尽,我和书屋的缘分和使命也便结束了。因此,对于书屋的成长和发展,我未曾有过任何的担忧和困境,一切顺其自然,佛系运转。

于晓威:请谈谈你的故乡。故乡对你来说,对你的文学有影响吗?

鲍贝:我的故乡是我年少时想方设法要去逃离,现在却再也回不去的地方。无论是现实生活还是精神层面,我的故乡都不是我能够去安住的地方。这可能要从我的父辈甚至祖父辈开始追溯,我的祖父在另一座城市因地主身份而被批斗,他不堪忍受屈辱,最终选择了上吊自尽。我的父亲从小被送给了他的养父,带到另一个故乡生活。他们这两代人所经历的动荡不安、居无定所的无根状态,也渗透进了我的血液里。生活总是不尽如人意,从来就不会十全十美——这是我对生活的一种理解。这种理解,可以说与生俱来,是我在故乡生活的这些年一点一点涂抹累积的底色。或许,这也是我喜欢四处游走的原因。我不知道潜意识里的那个我是不是在四处寻找什么。我不太会去拼命想我想不通的问题。“当你改变不了这个世界的时候,你就得去学会改变自己的内心。”当坏情绪汹涌而至,我会关起门来阅读或者写作,或者,出门远行。从某种意义上,写作和远行是我对生活的一种对抗,也是和生活握手言和的另一种方式。

这么多年,我一直都往西藏跑,虽然在那片雪域高原并没有我的任何亲人,但我总觉得我属于那里。我为西藏写下十几部作品,却从未写过生我养我的故乡。我很想写,但就是写不出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写,或者不写,生我养我的故乡,都在直接或者间接地影响着我,无论是我的生活还是文学。

于晓威:在任何一个时代,你觉得女人最重要的品质是什么?还有,男人呢?

鲍贝:仁义、担当和慈悲。

于晓威:这些年来,许多人采访过你,你也采访过许多人。在你的这些经历中,你是否受到过某些之前没有过的启示?或自我启示?

鲍贝:采访或被采访,都是一次深度挖掘和被挖掘的过程,一些静默或潜伏在内心深处的思想碎片会在访谈过程中时不时闪现而出。当然,这也要看访谈的对象、时间和当时的情绪,同样的话题,换一个人或换一个场景和时间,都会发生微妙的变化。因此,也得出另一个启示,这个世界上没有一成不变的对话和所谓的理论,更没有一成不变的思想和感触。再有深度的思想和理论,一旦形成语言或者泛泛而谈,即会以一种被修饰过的面目呈现出来,虽然并非完全失真,但一定会有失真的部分。

于晓威:在你的长篇小说《观我生》里,尽管包含着多义性的解读,但你最想表达的是什么?

鲍贝:是虚无。写作《观我生》这个长篇,应该是在2011年,那年我一直都在西藏、尼泊尔、不丹、印度等地行走,连过年也没回家。有一种永恒的虚无、孤独和迷惘始终笼罩着我。我经过很多很多寺庙,读关于佛教和灵性类的书籍。死亡在佛教来说,并非终结,它是轮回,是另一个开始。但在那时的我看来,它就是无,是生命的终结,是所有一切的到此为止。我承认我的内心极其敏感,过于相信自己的感知和直觉,我也知道这很不理性,也不科学,存在诸多偏见,但却拼命捍卫着这份来之不易的神秘的感知和直觉,你也可以称之为是能够和天地万物打通的灵感或者灵性部分。我想,这是大多数作家在进入写作时都会遇到的经验。

当然,《观我生》这个故事是我在不丹旅行的途中听来的,它像上帝赐予我的一个礼物,我伸出手就把它给接住了,过程荒诞而又现实。迄今为止,在我创作的所有小说中,我仍然最喜欢这部。几年后再版,它由简装本变成了精装本,再后来,它又改头换面变成了另外一本书《还俗》。《还俗》的内容还是以长篇小说《观我生》为主,同时收入由《观我生》引发的一个中篇小说《此刻有谁在世上某处走》和短篇小说《无缘无故在世上走》。这是一件非常有意思的事情,原来一部小说,它可以像一个母体那样不断地生长出另外形式的小说。除此之外,为了应付某杂志社的约稿,我还从《观我生》中摘出一部分,变成了另外一个完整的中篇小说《带我去天堂》。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至今再读《观我生》,仍蕴藏着勃勃生机和无限可能性。

于晓威:我们经常说,几千年中国文学传统之一是:文以载道。但是郁达夫说:文章憎命达。作家如何自我立身,又如何承担载道之责,你是怎样理解其中的辩证关系的?

鲍贝:据我所知,“文章憎命达”此句最早应出自杜甫的《天末怀李白》一诗:凉风起天末,君子意如何。鸿雁几时到,江湖秋水多。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应共冤魂主,投诗赠汨罗。

——当时李白被流放,杜甫想到李白的绝代文章和盖世才华,不由得心生悲凉,感慨文章写得好的人,为什么命都不好。杜甫借此诗为李白叹息,同时也在为自己、为千千万万满腔热血又意难平的文人叹息。既然自古以来皆如此,那又何必意难平,想想生而为人,还可以与千年前的李白杜甫同发牢骚,意也就平了很多。

最近满世界都是硝烟弥漫、战火不断,世界大战似乎就迫在眼前,文章写了千千万,一个导弹下来,一切皆是虚无,还有什么过不去的。

于晓威:在你的众多文学作品中,似乎很少以散文的名目写过你的父母?或者是你写过而我没有读到。可以谈谈他们吗?

鲍贝:我确实没有以散文的形式写过我的父母,但我写过一部长篇小说《你是我的人质》,里面的主人公就是我的母亲和父亲。他们勇敢,正直,勤劳,性格刚烈,总是对最亲的人充满抱怨和指责。如果要细细描述他们,我还是想用一部长篇去写他们。

于晓威:哪一位国外作家对你影响深刻?国内的呢?

鲍贝:卡夫卡对我的影响最深,他教会我如何用隐喻和想象去写出一个有意思的小说。张爱玲和曹雪芹让我学会如何运用语言和细节,去耐下心来讲述一个故事。

于晓威:你认为什么是好的小说?你可以从一两个角度来谈。

鲍贝:什么是好的小说,应该让评论家和读者去说,你和我都是写小说的,很难客观地评说一部小说的好与不好,比如我们自己生的孩子,怎么看都是好看的,但在别人眼里却很平常,而别人家被视为掌上明珠的孩子,在我们眼里也就那样。

于晓威:你对文学发展的未来怎么看?有过担忧吗?如果没有担忧,为什么?如果有擔忧,是什么?

鲍贝:比起担忧文学的发展,我更担忧人性之恶的蔓延。事实上,我们担不担忧毫无意义,没有人会重视我们的担忧,我们担忧也改变不了任何现状,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

于晓威:近一两年内,你还有什么规划或打算?

鲍贝:对于我的生活和写作,我几乎没有刻意去做过规划。以前如此,以后应该也不太会改变,想写就写,想出去玩就玩,顺其自然,一切随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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