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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度动能转换期,挖掘新增长潜能要立足于结构性改革

2024-01-31刘世锦

新财富 2024年1期
关键词:企业家

刘世锦

2023 年,中国经济摆脱疫情影响,进入恢复回升轨道,一季度开局不错,二季度后需求不振、预期不稳,三季度GDP同比增速4.9%,全年增速应在5%以上,基本符合政府2023年年初预期目标。

不过总的来看,由于2022年GDP增速为3%,2022、2023年两年平均增速在4%左右,比疫情前两年的平均增速5.1%略低一些,也低于学术界通常认为的5%―5.5%的潜在增长率。

目前,中国经济仍处于由高速增长到高质量发展的转型期。自2010年一季度增长高点后,中国经济进入高速到中速转换通道。过去十余年时间高速增长期的主要驱动力量⸺基建、房地产、出口在逐步减速,这意味着,稳增长要找到新办法。

日本在上世纪90年代后由中速转为低速发展,经济增长率仅在2%上下,后进入了1%甚至零增长、负增长的阶段。其原因被解释为资产负债表衰退,即房地产和金融泡沫破裂后企业资产大幅缩水、负债率过高,企业收入用来还债,不能用于投资,从而导致经济衰退。

相较而言,中国现阶段与日本90年代的情况差别较大,不应混为一谈。

第一,上世纪50到60年代,日本经济为9%左右高速增长;70年代初,伴随石油危机,日本开始进入5%左右的中速增长期;到90年代初,日本进入低速增长阶段。相较日本,中国目前还处在5%左右的中速增长阶段,还可能有5―10年的中速增长潜能。

第二,上世纪80年代末到90年代初,日本的人均GDP已位于发达国家前列,一度超过美国。中国目前人均GDP刚超过1.3万美元,要达到中等发达国家人均水平,还有两倍增长空间;与美国7万多美元的人均GDP相比,增长空间更大。

第三,日本90年代的低速增长,主因是结构性潜能下降,缺少新增长点,即使资产负债表没有问题,投资和经济也很难增长。资产负债表衰退是一种表象,是缺少新增长点的结果,不能倒果为因。

近年,中国经济结构呈现出新变化、新特征。

在需求端,重要耐用消费品、房地产、基建等需求相继达到历史峰值,进入减速期。以吃穿和其他日常基本消费为主的生存型消费趋于稳定,消费增长更多由社保、医疗卫生、教育、文化体育娱乐、金融服务、交通通讯等发展型消费拉动。

生存型消费以个体消费方式为主。发展型消费较多采取集体消费或公共服务方式,如医保、社保采取互助共济方式,学校教育是集体学习方式,与政府的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水平直接相关,需要政府搭台子、建制度、出资金,是政府消费支出与居民消费支出的组合。从现实情况看,这方面资金缺口较大,其中近3 亿农民工,尤其是近2 亿进城农民工的基本公共服务欠账最多。其中包括两个重点,一是以基本公共服务为依托的发展型消费,二是以农民工为重点的中低收入阶层的基本公共服务。不抓住这些重点或痛点,扩大消费很难有实质性进展。

在需求侧改革中,政府应重点推动城乡融合发展。

以往,我们强调中国有4亿中等收入群体,会形成世界上最大的消费市场。但现阶段,中等收入群体的扩大消费能力在递减,我认为更应该重视9亿中低收入群体。为了保障经济持续稳定增长,缩小收入差距,推动共同富裕,是更为现实和紧迫的问题。如果解决不好,经济增速可能会下降。日本、韩国、中国台湾等地能够跨越中等收入陷阱,进入高收入阶段,共同特點就是基尼系数较低。

在供给端,受需求减速影响,传统产业进入下行通道,需要在稳增长的同时,通过一批高技术含量、高附加值的产业升级和新产业发展,来进行对冲、更替和升级。目前我们面临的挑战包括两方面,一方面是房地产等主导产业下降过快、幅度过深、时间较长,引发了全局性冲击,另一方面是企业家预期不稳、信心不足,制约了产业稳定增长和转型升级,部分领域创新动能下降,进度放缓。

从资产负债端看,在需求和供给双重冲击下,政府、企业和个人资产负债表都经历着数量扩张型向效率导向型的转换,这种转换往往是被动和危机倒逼的。由于高速增长不再持续,房地产等行业原有的高负债、高周转、高销售模式难以为继,部分行业需求过度透支,增速可能出现断崖式下跌。不少领域仍在提杠杆,只是借新还旧弥补缺口,大量资产缺少现金流,出现某种意义上的庞氏结构,到了某个时点将无法维持运转,甚至出现信用崩塌。所以,目前中国经济本质上存在经济增长由高速转到中速后资产负债模式的转型问题。

中国经济当前和今后较长一个时期的新增长潜能,就是追赶潜能,以及数字经济和绿色转型催生的新潜能。所谓追赶潜能,是发达经济体已经做过,我们还没有做但有条件、有可能做的事。

目前中国人均GDP为1.3 万美元,到2035年要达到中等发达国家人均水平,即3.5 万至4 万美元,这意味着,未来12年,中国人均GDP至少还有2万美元的增长潜能,主要领域包括消费结构升级带动的服务业发展,以及制造业和农业等传统产业的转型升级。追赶潜能最具现实性,确定性较强。数字绿色潜能是新技术革命驱动,在这一领域,中国企业与国际先行者差距并不大,在部分领域甚至并驾齐驱或局部领先。

追赶潜能与数字绿色潜能并不是两条赛道,而是融为一体,使得中国的新技术发展比成熟经济体有更大的市场容量和更长时间的增长机会,通过规模经济能更快地降低成本,进而形成新的技术和产业竞争优势,例如部分人群第一次用电话,用的是手机;第一次买汽车,买的就是新能源汽车。近些年,互联网、移动通讯、新能源汽车等领域的发展已经证实了这一点,之后优势领域还会增加。

现阶段,中国经济有两大新增长潜能。

一是“横向需求空间”,即缩小中低收入群体与中高收入群体在终端需求结构(包括消费和非生产性投资)上的差距,使中低收入群体的消费水平逐步接近中高收入群体。据说中国仍有5亿人没有用上马桶,10亿人没坐过飞机,如果能让其中的部分需求被挖掘,在现有的消费结构和生产结构水平上,可以释放出巨大的增长潜能。

二是“纵向升级动能”,即提升产业的技术含量和附加价值,拓展经济的上行空间,包括现有产业的价值链升级和推动新兴技术产业或未来产业的发展。数字技术和绿色转型都将为纵向升级全面赋能。

扩大横向需求空间,重点在需求侧,对稳住包括房地产在内的既有产业意义重大。培育纵向升级动能,重点在供给侧,助推新产业的形成壮大。前者重在稳增长,后者重在促转型上台阶。

挑战在于如何挖掘这些新增长潜能。当需求不足、增长动能下降时,资本市场经常呼吁能否放宽货币和财政政策。在宏观政策的作用上,中国与发达经济体存在差异。发达经济体是成熟经济体,处在低速增长期,是一种维持性的增长,新增长潜能很少,此时,宏观政策的变动往往能够决定经济增长走向。中国还有中速增长潜力,宏观政策主要起稳定平衡作用,如果现阶段潜在增速为5%,宏观政策只能影响1%,其余4%取决于技术条件和体制政策环境,后者的影响更大。如果不理解中国与成熟经济体在发展阶段上的差别,“通缩”“量化宽松”等概念可能被误读或误用。

稳增长需要继续保持相对宽松的货币政策和财政政策,同时,通过结构性改革挖掘潜能。不只宏观政策可以短期见效,具有扩张效应的结构性改革同样可有立竿见影的效果。

当前,中国应当启动和深化短期稳增长、中长期增强发展动能的新一轮结构性改革,包括以进城农村人口基本公共服务均等化为重点的需求侧结构性改革,以稳定房地产等既有支柱产业,激发企业家精神推动产业升级、发展未来产业为重点的供给端结构性改革,以扩大有效需求、转换资产负债模式、化解防控风险为重点的资产负债端改革。

在需求侧改革中,政府要推动城乡融合发展,需要解决三个平等问题,即身份平等、基本公共服务获取权利平等、土地(不动产)财产权利平等。

具体的改革措施可以覆盖两个方向。第一,采取更大力度推动户籍制度改革,可采取负面清单办法,全国除少数特殊城市外,全面放开户籍限制,取消城乡居民身份差别。第二,实施进城农村人口基本保障住房建设工程,政府可收购城市滞销的存量住房,转为农民工保障房。浙江最近出台了取消落户限制的有关政策,走在全国前列,起到了很好的带头作用,期待其他省市可以跟上。

城乡土地权利不平等是农民财产性收入低的重要原因,农民在集体土地上建造的房屋不能在集体组织之外上市交易。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一项资产能不能公开交易、是否可抵押或担保,估值差异很大。十八届三中全会就提出了农村土地制度改革方向,但现实中农村集体土地制度改革进展迟缓,宅基地转让受限,还有小产权房等遗留问题。

中国都市圈城市群、大量的中小城镇要发展,就需要在多个方面有积极的探索和突破,比如,在城市群、都市圈的城乡结合部,率先允许农村集体建设用地进入市场,与国有土地同权同价;允许农民的宅基地向集体组织之外转让、抵押、担保等。农民土地交易所获收入可以优先为相关人员完善社保以及安排保障性住房,形成比原有土地保障更可靠、更有效率的现代化保障体系。

与此同时,允许城乡居民双向流动和置业,带动居住条件改善和消费结构升级,带动都市圈、城乡结合部大量中小城镇的发展,相应扩大房地产、基建等需求,从而实现土地利用效率提高、农民收入增长、社保能力增强、城乡居民居住条件改善、产业稳定增长和结构升级,一举数得。

在供给侧,应在促进民营经济发展壮大方面有大的理论和政策突破。在中国经济发展的几个重要时间节点上,思想解放、理论突破都起到了关键作用:上世纪70年代末,提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90年代初,确立了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改革方向;本世纪初,加入WTO、融入全球化经济体系,都极大地解放了社会生产力,推动中国经济屡上新台阶。

现阶段中国持续推进现代化产业体系建设,跨越中等收入陷阱,更多地依靠創新驱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需要理解、保护、弘扬企业家精神。

在理论上,要把企业家与资本家区分开来。工业革命初期,有本钱的人才能办企业,资金提供者和企业创办者合为一体,人们并没有意识到二者的不同。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出现了企业所有者、创立者、经营管理者分离的现象,特别是熊彼特提出创新理念后,人们逐步认识到企业家才能或精神是一种特殊的能力。

所谓企业家才能或精神,是指好奇心、远见、洞察力、冒险、探索、坚忍不拔、组织协调力、执行力等一系列特质,主要职能是组合利用包括资本、劳动力、土地、技术(现在还有数据)等各类资源,是组合资源的资源,是高于资本的一种更为稀缺的资源。有效组合、利用包括资本在内的各种要素和提供资本,是两种不同的能力,企业家和资本家需要具备的是两种不同类型的职能,需要将两者区分开来。

改革开放以来,民营企业家识别并抓住中国经济发展的机遇,组织各类资源,创办发展了大量充满生机活力、具有创新进取精神的企业。投资者看中企业家的才能,才会把资本给企业,因为他们知道企业家能够更加有效地配置和利用资本。

企业家才能或精神对企业发展发挥着关键性作用,可以看成是一种特殊类型的劳动,市场依照按劳分配或按要素分配原则给企业家以报酬。即使企业家获得报酬多了,也成为资本提供者,其是否具备企业家才能也能够明确区分,如果不再具备,投资者也将不会再提供资本。

随着市场经济的发展和成熟,企业股权多元化和相互融合已成为常态,比如,很多大型央企在境外上市,大量的海外个人和机构投资者成为其股东;很多民企的股东结构穿透后有国企。在现代市场经济中,企业家的作用时常是高于资本的。

摆正企业家才能和精神与包括资本在内的其他生产要素的关系,使前者充当主角,是各类企业治理结构变革的核心要义,对提高企业的活力、竞争力、创新力至关重要。对民营企业如此,对国有企业更是如此。国企也需要让具有企业家才能和精神的人发挥主导作用,这样国有资本才能更好地保值增值,完成国家赋予的战略职能。

企业家精神不仅各类企业需要,各级政府官员特别是主要领导者也需要。地方竞争是中国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一大特征,是经济发展的重要推力。

此外,可以鼓励平台企业、大型科技骨干企业大胆投资、积极创新,参与国家重点项目建设,对其实行常态化、负面清单为主的监管;摆正政府和企业的关系,政府对产业发展的现状和走势提供有价值的信息,同时,把选择权交给企业和市场,从而全面推动创新和增长潜能的充分发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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