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寻内心秩序的人文主义者(随笔)
2024-01-31李海青
李海青
一九三五年一月二十七日,吴宓在《大公报》上刊发了一则讣告《最近逝世之中国诗学宗师——黄节先生学述》。黄晦闻先生三天前病逝于北平寓宅。吴宓含泪默祷,久久,肃然笔述晦闻师种种:黄先生生平以诗为教,由陶冶个人性情,进而淬厉道德,改善风俗,以保我国家民族之生命,而绵续先哲教化之德泽。诚今之人师也。
黄节久病,晚年在北京大学讲顾亭林诗,始谓亭林既绝望于恢复,乃矢志于学术。待吴宓拜谒,黄节有推心置腹之论,类似遗言:“今外祸日亟,覆亡恐将不免,吾国士子自待自策当如亭林。”这神似司马谈的临终所托:“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司马迁泣下,于是“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吴宓亦泣下,于是默诵“束草低根留性在,寸梯寒柳待春分”。
或时势造英雄,或个人性格使然,吴宓、陈寅恪、王国维、黄节等学者焕发出了让后来人大感惊奇的使命感,他们欲尽其一生“淬厉道德,改善风俗”,“保我国家民族之生命,而绵续先哲教化之德泽”。竭力一言以蔽他们繁杂的一生,或许太难。好在,或隐或现,我们总能察觉体味这种忧患之感成了他们互相扶持乃至相惜相敬的纽带,使他们无不有“既绝望于恢复,乃矢志于学术”,以求守先待后的愿景。
无须留心典籍,当今文学史教材和热播剧早已不休不止地翻滚记忆,让我们一遍遍地认识、再认识新文化运动的先锋人物:胡适、鲁迅、徐志摩、李大钊……且一遍遍地让我们神游于西洋启蒙思想:康德、黑格尔、洛克、休谟、詹姆士、罗素、杜威诸多学者的精妙义理……认识学衡派诸学士,颇费工夫,进而论之,他们精神之脉所涵泳的西方师承,即欧文·白璧德(Irving Babbitt)、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亚里士多德诸多哲人的学问,更难深入熟识。文化从来不会以单一面相荣显于世,或两翼,或三面,或千姿百态。那时西学传入,尚未分明,学者难免举措失当。偏信一家,偏用一言,事或差舛,理或差错,不如深究往说,较而详论,持有更为整全的认识,见识当年文化之争,追溯西方师承,进而思考当下生活。
一、重寻内心秩序的人文主义者
同为留学国外而荣归故国者,胡适与吴宓所持情理不同,时常两两争锋,又一并经历着同样的文化过渡期。胡适全然纳受西方十九世纪的启蒙学说,却不似徐志摩那般全然力行新思想,反倒活得有些老派。吴宓崇奉人文主义,却身历而躬为浪漫派的思想言行,与妻离婚,情路坎坷:“若论今世思想混乱、精神迷惘、信仰丧失、行事无所依据之苦,吾本身即为感受最深之一人。”他半有持守斯文之心,半有新青年之心。在东西文化交接方盛之会,在学术思想淆乱,精神迷惘的时代,他备受精神苦痛。
吴宓留美时受学于著名的人文主义者白璧德教授。吴宓深受精神苦楚,他的师尊白璧德却明辨事理,信念明朗。白璧德这一生擅长应对外事外物,应对诸多庞大的问题,极少言及自己的日常生活。他习惯带着机敏、严肃而讥诮的态度,明晰哲学与生活、政治与生活、文学与生活的复杂关系。尚年少,西方惯有的哲学传统便已涵养了他的思辨能力。因战事而兴发的精神焦虑感,也很快在他教书时祛除无存,及至趋于稳健。他晚年大概很少会缅怀他那西部牛仔般的早期生活,全赖他足够自律、足够忙碌地度过了后半生,毫无怨苦之辞,极为享受心中有主的生活。
一九〇九年,T.S.艾略特(Thomas Stearns Eliot)攻读硕士学位,选修白璧德的课程,研读十九世纪法国的文学批评。两人结识,并终生保持通信。二十世纪初,美国学界常论断定言白璧德。久播于远近之文,莫过于他的学生艾略特于一九二八年撰写的《欧文·白璧德的人文主义》。艾略特无所讳言,言及白璧德倡扬人文主义,忘却了希伯来文化传统。次年,艾略特唯恐世人误解人文主义,趁热推出《关于人文主义重新考虑后的意见》,大力认可和维护人文主义,并且写信给母亲,言及“现代哲学仅是一场空谈,相信它的教授们,只因赖它谋生”。(the Letters of T.S.Eliot Volume 4)无论是年少智识悱发时,或是年老思虑幽深时,艾略特一如既往地认定,白璧德在哈佛大学是个不合时宜的人,只有少数学生能够发现他是位伟大的人物。
艾略特看似相悖的态度,实为那代人特为常见的精神困境。艾略特维护人文主义,只因他明了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的欧美文化,是萧伯纳、罗素、杜威、达尔文、赫胥黎驰传天下的文化,缺丧人文主义,制衡现代危机的关键力量随之失丧,也深知欧战之后,许多人恐惧破碎与虚妄的精神生活,渴欲恢复内心秩序;艾略特有所惑于人文主义,源于两希文化长久共存的争议。
这两种态度虽各有缘由,却映现出不可忽视的关键现象:身处启蒙思想、科学主义横流的时代,有一批人迫切地追寻能够规训本性的律例,以便应对时代问题。他们既需要共融两希传统,又需要应对各种新主义,如何融合前者,驳斥后者,此等任务,诚为艰巨。在缺丧神性的启蒙时代,一大批人辗转于各种主义,劳苦终身,诸事茫然,终于无所成,两希文化纵有分歧,但凡为人纳受,便有重焕新生之机会,填偿人的精神虚空。因为白璧德等哲人视所有主义虽万殊而同为一本:皆为祛除神性、规避神性的主义。他们致力于精神转向,相较早期时代的哲人,难度剧增,因为他们已然失丧遗风故俗的支持,失去了一大批受传统思想陶铸的人群,他们只可依靠自身,或者倚靠一小批人。
回溯十九世纪的英国,白璧德崇奉的人文主义者阿诺德虑及哲学新星们对传道者嗤之以鼻,而忧心忡忡。新旧思想互为异见,阿诺德顿然无措,意志委顿而深感痛苦,眼见“一个世界已经死去,另一个无力而生”,孤独又彷徨。一战后,老辈们渐次丢失权威,年轻一代尚未寻得出路。凭借《荒原》享有盛名的艾略特,在此精神遭际下皈依了宗教;美国内战的兴与亡,让白璧德毅然从一位浪漫主义者转而成了保守的人文主义者。血腥的战事使得人心丕变,精神与信仰问题特为尤甚。
一八八五年,白璧德入学哈佛大学,迅疾地纳受古希腊学说及东方思想,自行脱于战争蔓衍而出的精神虚无。他心驰神迷于柏拉图对话集、亚里士多德全著及苏格拉底的言辞方式。一位迷途者委身于经典,找到了安身立命的信仰。另有白璧德的父亲谈论佛教,白璧德继起而广览佛学,研习之,认肯卓伟的佛教精神,并英译了《法句经》(The Dhammapada)。待到大二,他似乎活得离群索居,自觉与同龄学子谋求的生活迥异,兀自走了一条明摆着的殊途。大三学年,他与朋友并同航行,休学一年,去往法国、西班牙、意大利和德国,找寻不同的文化。每到一地,辄苦练当地语言。待到毕业,不消说希腊语、拉丁语、法语及德语,一些梵文他也已习得,可游刃于各国经典,从事比较文学。他坚信,文学研究诚非远离日常世界的避难所,而是他应对时代问题的严肃工作之一。
一八九五年,在哈佛大学任教期间,白璧德首次批评了浪漫主义运动,严词责备让-雅克·卢梭(Jean-Jacques Rousseau),扬传这位十八世纪的哲学家耗损且瓦裂了西方文明。《什么是人文主义》是白璧德阐述人文思想的第一篇演讲,也是他应对美国新潮流的檄文。自此,白璧德力行志业,给外界留下了一个深刻的身份:一位保守的人文主义者。
“又是卢梭,真是没完没了了!”全赖白璧德机敏而严肃的性格,涉及重大话题时,他启口开言便是俏皮的讥讽。在《卢梭与浪漫主义》的原序中,白璧德用玩笑的口吻道出了毕生所为。他当然记得,这是他把卢梭放在被告席上的第四部著作,以后还有第五部、第六部,“没完没了”。他连续著书,出版《文学与美国的大学》(1908)、《新拉奥孔》(1910)、《法国现代批评大师》(1912)、《卢梭与浪漫主义》(1919)和《民主与领袖》(1924)。这些重要著作皆内蕴一位不言自喻的终极敌手:让-雅克·卢梭。
白璧德撰写的系列著作所论各异,目的却同一:力驳卢梭把物性作为人的道德立足点。一战前夕,美国学界研究卢梭的著作与日俱增。白璧德眼见学者和政治家迷醉卢梭的学说,预感此现象或许是“不祥的预兆”。卢梭因其声誉远播,个人影响已超拔常人。他常常代表了一场浪漫主义运动。反对者和拥趸看待卢梭的态度迥异,源于处理这场运动的方式不同。白璧德追溯浪漫主义潮流:肇始于十八世纪,壮盛于十九世纪。其间,哲人深耕思想,著作迭起,铺设了现代人的生活。至于卢梭,其说尤为关键,影响了大部分现代人的所思所为。为了爬梳现代危机的来龙去脉,白璧德敛神聚焦于卢梭。
值得白璧德尽其一生对付的卢梭,是个多变的对手,难得一见的奇才。白璧德屡次谈及,卢梭这位哲学家最是心神不一,充满矛盾。两极化的卢梭,或感情泛滥,写《忏悔录》《对话录》《新爱洛漪丝》;或极为理性,写《社会契约论》《论不平等》;或宣称高贵人的野蛮、野蛮人的高贵;或大谈“爱世界”,又抛弃子女。白璧德从未批驳卢梭为全然失策的哲学家,承认卢梭身怀刺透时代问题的能力,值得终生关注,转而言及卢梭力图为时代诊脉,却给出了错误的药方。
实际上,哲人们不得不尽己所学为时代把脉。白璧德面对时代问题,也在思量着给出怎样的药方,阿诺德亦复如是。“就旧秩序和现代精神之间的冲突而言,他又能感觉到他的心和脑不属于同一个人。”白璧德不曾讳言阿诺德长期以来的精神困境,也道出了人文主义面对的现代危机:旧秩序与现代精神的冲突。白璧德讲论,人的生活受三种法则约制:神律、人律与物律。人受两种意志抟控:更高意志(higer will)与卑下意志(lower will)。卑下意志受本能和欲望管控,更高意志则可以救拔人的精神,以免人堕入本性的深渊。倘若人们祛除更高意志,完全依照物律生活,便陷入了“道德的无政府状态”。他们扭脸逃避事实,未曾邂逅候迎已久的美好未来,却遭逢了现代危机。
白璧德讲谈阿诺德,亦在躬身反照自我。他们的继承关系显现于白璧德所撰的《马修·阿诺德》。白璧德定言,身处十九世纪,阿诺德立志成为“活跃且积极的人文主义者是极其罕见的成就”,在英国如是,在整个欧洲亦复如是。同样,由十九世纪末至二十世纪初,白璧德立志成为“活跃且积极的人文主义者”,也是罕见的成就,在美国如是,在全世界亦复如是。
美国著名的保守主义者拉塞尔·柯克(Rnssell Kirk)著书以证断言为真。柯克大费心血地梳理了保守主义思想的谱系,阐明“英国和美国的那些坚守传统和古老建制的思想家”早已知晓:现代精神显露出了一场现代危机。他们遭逢“一锅端式的变革”,社会变动,道德和精神也萎靡。这种激进思想主宰了十八世纪以来的潮流。白璧德正是柯克所建谱系中的一员,且是一九一八年以降,在美国“坚守传统和古老建制”最重要的代表人物。
保守主义思想的核心,柯克一语点出:在变革中保守永恒。保守的人文主义者相信有一种神圣意志督催人们认同并力行多样且神秘的传统生活,相信一个社会若能冠以“文明社会”,那它必定涵育着人们无可或缺的内心秩序,相信那些内蕴教养的遗风故俗能够制约人性的败坏,相信更张社会之必要,也相信“一锅端式的变革”之危害。白璧德明示,变革-永恒之对立实为旧秩序中的道德问题与现代激进文化之对立。是否承认神性,是否以神性、人性和物性的三维视野看待人的生活,诚为二者之别。
二、人文主义者的文学批评方式
“英国人擅长批评吗?”白璧德研习法国批评家,也披究英国、德国文学批评家。他在《法国现代批评大师》一书中抛出这个问题,意在询问“何谓好的批评”。他称引比喻:有人从大酒桶里舀出些酒,桑丘祖上有两位品酒家尝之以舌,闻之以鼻,品出了钢铁和羊皮的味道。酒家辩护酒干干净净。不料,酒尽之时,木制的桶底惊现一把小小的钥匙,它绕在熟羊皮上,锈迹斑斑。(《堂吉诃德》)他援举此例以示英国文学批评满含想象、内蕴热情,法国文学衷爱批评理论,唯有德国的歌德兼有两者,既吸收了文学传统,又与现实生活紧密相接。白璧德高呼:“我们应该恢复自己的文学传统意识。”他意在询问,人文主义者如何在文学领域应对现代危机呢?
在《法国现代批评大师》中,白璧德批评的法国批评家文才显于十九世纪,名声远布。至于古典的思想,他们或是承顺之,或是叛离之。他们各尽其才,深耕己见,构成了十九世纪的思想大网。白璧德之所以重视这些批评家,全赖于理解了这张思想大网,或可理解十九世纪法国文学思想的核心。
白璧德首选的批评家是斯塔尔夫人。精虑于此:一八〇一年,斯塔尔夫人的著书《从社会制度与文学的关系论文学》面世,不必遑论它是否足以留名青史,却可详论本书章明十九世纪的文学批评家不再聚焦于纯然理性的批评,转而专注文学与社会之间的关系。
白璧德着力批驳的批评方式有两种,其一便是纯然理性的批评。白璧德无所讳言:哲人利用纯粹理性创建的哲学学说恐是“空洞的范畴”,稍不留神,便与现实无涉。形而上学的批评极为轻易就可摇身变为无生命的批评,使得知识变为机械的材料。知识不当只是知识,理性不当只是理性。它们不应独立出来,变成“纯粹”的东西。
白璧德虑及这点,阐释“何谓人文主义”,弃置了纯粹理性的批评方式,舍弃了形而上学的答案。在《文学与美国的大学》中,白璧德回溯历史和词源,界说了何谓人文主义。“界说”并非“定义”。“界说”意指为“人文主义”划出大概的范围,描述与之相应的现象。“定义”意指为“人文主义”做概念的总结,得出唯一的答案。
所谓界说,便是白璧德倡扬的“苏格拉底问答法”。苏格拉底在《裴德若》中谈道,哲人习得修辞术,首要之事乃是理性地区分语词,区分每种事物的形相特征。整部《理想国》内蕴浩浩汤汤的精妙义理,苏格拉底辨析是非的方式,明摆着与现代哲学家迥异。苏格拉底不会直接定义何谓正义、政制、哲人,而是躬率朋友们进行思想博弈,一问一答,交互往来,披究人应该如何生活。古希腊时期,苏格拉底是首位把天上的事物带到地上讨论的哲学家。早于苏格拉底,自然哲学家凭借自然和理性找寻逻各斯。苏格拉底则在人事中找寻逻各斯。苏格拉底察觉,德性问题不可孤行,不可自始迄终都与形而上同群,特与人相关,故而他受尽赞誉也罢,受尽毁损也好,总要回到城邦之中,澄清各种意见带来的谬误。苏格拉底就像打开身子的西勒诺斯像,而他的话语就像张狂的萨图尔裹在身上的皮。他论及的尽是驴子、铁匠、鞋匠、皮匠,倘若解拆他的皮,我们便看见了深藏的美德神像。
白璧德在《文学与美国的大学》中论断:“‘苏格拉底的方法’本质上就是一种正确定义的过程。”这种方式抵抗了人们对术语的滥用。白璧德凭借这种方式,放弃了直接定义“人文主义”,但没有“模糊处理”,全然相反,白璧德明晰了它,赋予了它更加开阔的解释空间。白璧德详论了人文主义的几种律例、人文主义者应该涵育的几种品格。换言之,他设想了一位人文主义者的理想典范。难以清晰、科学地定义人文主义,人文主义者的任务却尤为明朗:“造就完善的人”,终至“稳定地、整体地看待生活”。
白璧德所论的哲学全部根植于经验。人活一世,自有体味人间冷暖的经验;涉世愈深的人,愈有丰富的社会经验;交互往来,充斥着道德经验;往昔之事又为在世者提供了历史经验。精神经验非肉眼可见的历史材料,却代代驰传,永存于世。正是千姿百态的经验涵育出遗风故俗。
白璧德另辟蹊径而言及遗风故俗并非抽象晦涩的“大词”,反而尤为具体可感。它意指一个群体能够口耳相传和共享远布的经验。传统日滋偏见,但偏见鄣蔽不了遗风故俗,仅因在所难免的偏见,便将一切遗风故俗抛之弃之,人们很快丧失历史感,缺失对祖辈的记忆和理解他们的机会,缺失医治当下思想疾病的力量。传统带来了延续感和历史感,才使人们免于成为活在当下的伶仃者,而成了同时活在过去、当下和未来的人。人们生来不是相互隔绝的粒子,在享受传统化育的裨益时,也需要依仗自身努力地审视偏见,为了那些同样能够享受裨益的子孙,而竭力留下历史价值。人们对过去是信赖有加的,对当下不是盲目崇拜的,对未来不是眼见绝对虚空的。由此,一位伟大的批评家,他不仅守护传统的良多裨益,守护伟大的千秋魂魄,他还能消化经由时间和历史证明了的伟大养分,借助它们制定律例,让这些律例变作生活的准则。他不断把过去的经验与当下的社会联系起来,既有明确和稳定的判断,能针砭时代的疾病,又能为读者的德性奉上自己的力量。他从神性、人性和物性的视野去看待人们的生活,尽可能多角度地描述人们的性格和问题;他不会把人异化为概念进行理论,不会把人看成符号进行推理。他不会利用廉价的感伤博得读者的同情,不会欺骗读者的眼泪以获美誉。如果人们伪饰虚假的价值,那么古之人无法对他们援之以手,而古之人确已帮助了无数代人,帮助他们过好生活,甚者陶铸了少数的伟人,使之成为公义的伟大典范。白璧德认定,传扬正确的声音,正是一位卓卓不凡的批评家的毕生所为。
白璧德尽己力行,在书的背后看到了各式的人,在人的背后看到了各色的性格。白璧德喜欢列举事实,心厌总结概括;喜欢讲论人物,具体而微,心厌以派别和类型推究作家;喜欢感受生活的丰富和复杂,心厌以公式和理论反复推理。白璧德披究卢梭,意在借着了解一个活生生的人,躬率读者理解形神俱离的旧世界和新世界,引导读者在习以为常的新世界里,参照旧世界,重新看待那些新奇时髦、看似正确的观点。
白璧德直言:“批评之所以是门令人犯难的手艺,全赖批评家既须拥有律例,又须得灵活地、直觉地运用它们。”由此,人文主义的批评方式颇为理想:在审视传统偏见时,有所保守;在有所保守时,与现代社会联系起来。若要力行而为,终达目的,人文主义批评者既需要谙悉掌故,博洽多闻,又需要晓畅生活,不落入纯粹理性的抽象之中。这便是“稳定地、整体地看待生活”的方式。
三、人文主义者追寻艺术秩序
“一九二〇年至一九三〇年,白璧德的观点成为了极有争议的对象,”克拉斯·G.林写了一篇《白璧德:一则介绍》(“Irving Babbitt:An Introduction”)发表在《美国国家人文研究所》上,“由此他和他的信徒们遭逢憎恶,有时提起他的名字也会有危险。白璧德因而提醒他的学生要小心。”在美国学界,白璧德树敌无数,埃德蒙·威尔逊(Edmund Wilson)、辛克莱·刘易斯(Sinclair Lewis)……这些权威人物向来反对白璧德的观点,因其太过“陈旧”,逆了“时代潮流”。占据潮流中心的先锋们不会青睐那些应该放在博物馆,只有陈列价值的“古董”。
学术氛围颇不闲静,白璧德在哈佛大学任职终生,总是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白璧德在夹攻中的所思超越了他的时代:未来,可以召唤道德想象的语言恐会先行消失,继而人们的生活习惯也骤然剧变。一场现代革命不一定始于配备了良好的军事技术和器械,笼络了大量平民赴死追随,也不一定始于祖上积怨已久的仇报、个人的野心、杀戮的快感,至少,十八世纪的现代革命始于革新词汇。词汇的革命意味着思维的革命、生活的革命。
十九世纪的文学领域历经了词汇的革命。“浪漫主义的为艺术而艺术的理想在现实世界意味着为感觉而艺术。”白璧德在《卢梭与浪漫主义》中道出了艺术何以与生活分道扬镳。十九世纪中叶,艺术规则已为陈迹。法国驰名诗人戈蒂埃首倡“为艺术而艺术”,规避道德目的,以此批驳旧说,而衍出纯文学、纯艺术的理念。白璧德在《浪漫主义的天才》一文中回溯歌德、席勒,直至卢梭。十八世纪末,席勒身为德国启蒙文学的巨擘,深受卢梭影响。白璧德批判席勒为美学中的堕落行为打开了一条通道,使艺术摆脱了道德现实。
一九一〇年,白璧德出版《新拉奥孔》(The New Laokoon),主要探究文学体裁的本质和界限,讨论了批评家如何应对“文学和生活”。白璧德论及,“为艺术而艺术”主要驳斥艺术变作纯粹的道德说教。道德化作僵硬的说教,已是极端,浪漫主义者矫枉太过,倡扬“艺术无目的论”,使得“为艺术而艺术”也变作极端。两者待文学的态度有别,一方极其注重形式,藐视情感,一方极其漠视形式,偏爱情感,却又殊途同归,终为极端。
这条“美学堕落”的通道如何分离了艺术与生活?“为艺术而艺术”的观点宣称,想象和感情自由自发,“任何事物,只要有了目的,它就不再是美的,而且要相应失去高贵”。此观念将目的-美两相对立,也将道德-说教两相对峙。艺术好似一件无用的艺术品,放在展厅供游客浏览一番,待他们出了厅门,就与它再也无涉了。卢梭的所有作品极度渴欲呈露“自我”,借着“艺术无目的论”,“自我”“天才”成了现代生活的标志词汇。而“天才”恰恰是“自我”的最高级别。
卢梭的文学作品极少表达“我”以外的价值。卢梭宣告世人:《忏悔录》这般责躬自省,真诚异常的作品绝世超伦。《卢梭评让-雅克——对话录》的效用在于,卢梭择取对话录的文体,完全呈露自己的所作所为,意欲读者看清卢梭的内心荫蔽处。一七七六年秋季,卢梭秉笔著书《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两年后,他离开巴黎,入住隐居庐,那是一位好心的侯爵在埃默农维尔山庄为他所置。此时卢梭在世界上孑然一身,无兄弟姊妹,无挚友鸿儒,无往来者,身体日入于弱。死神将至。他勉力而成十篇散文。待他离世,侯爵整理他的遗稿,发现零零星星的文字散落于二十七张扑克牌。卢梭坦言,《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有许多地方是谈我自己,因为一个孤身进行思考的人,必然是大部分时间都思考他自己的”。他思虑已久,他的一生只不过是一个长长的幻梦,用尽所创的全部哲理只为圆梦。在梦里,他着宽大的粗呢衣,一尘不染,没有时表,没有头饰,久避人群,不近社会,不抢不争,与名利永远无关。卢梭担心这梦日入于枯悴而萎落,直至令他心厌神倦。“思考自己”已是文学作品的核要。卢梭厌恶律例和道德,以感伤和孤独的风气席卷文学界,以致后来的浪漫主义者大多溺于自我感动、自我心灵的悸动,急于展现自己的独特,呈露孤独,极少关心文学与生活有何关系。
很快,浪漫主义作品所造的新道德抟控了文学创作:审美即道德,情感即道德。当文学不再与生活相关,作家所造的情节和意象只有美丑之分,而无是非之分。美成了正确和高贵的代名词。文学作品中的堕落元素已无伤大雅,转而摇身变作艺术的特殊表现形式。
在卢梭的小说《新爱洛漪丝》中,于丽夫妇与圣普栾同居。圣普栾是于丽的旧日情人。于丽声泪俱下,坦陈旧情,忏悔过往。丈夫谅解了于丽,并且高尚地邀约圣普栾同住。婚姻开放,夫妻包容。丈夫展露博爱,妻子展露真诚。读者很快一边流下感动的眼泪,一边谅解了浪漫的婚姻现状。白璧德解释,这样的关系像泡沫,美则美矣,不够真实。这便是情感道德的原则:作者忠于自我,信赖感觉,冠以真诚,所有过错都变得情有可原。
卢梭尤喜强调自己的写作最为真诚:“这个世界上再也找不出第二个人比我真诚。”随着呐喊“真诚”,卢梭得到了读者的怜爱和认肯。白璧德认为,卢梭擅长表达真诚,以造声势强调“自己是阴谋家的牺牲品”,而免于世人、后世人的谴责。只因卢梭一面在著作中忏悔,一面抛弃孩子于育婴堂。风声走漏。他没有如常人所愿那般谦抑自下,表露悔意,反而急于谴责知情的朋友不够忠诚。
白璧德意在反问:判断行为,唯有真诚就足够吗?进而论之,真诚就是正义吗?如果是,那么丧心病狂的杀人魔看起来最正义,因为他那杀人为乐的情感最真诚。一个自称真诚但不正当的人,迎合大众的情感,博得大众的同情,修饰罪恶之事,恰是最不真诚的人。
卢梭创制的哲学体系试图撇清生活的责任。任何道德律例都变成了不自由、不人性的代名词。当一个人把罪恶完全归结于外部的环境、邻居的恶、社会的制度时,他发现事情永远不尽如人意。人们可以怀揣各种理由仇恨环境,仇恨邻居,仇恨社会制度,意欲来一次、再来一次社会革命,一次人口清洗,一次环境改造。较之以往,人们作恶良多,争战良多,挑起了不同阶级更多的恨,主动放弃了回归良善的道德努力。清谈责任,太过容易。力行而为,诚为艰难。白璧德因而强调,只有当人做出道德选择,启程向善时,他才真正成了人。如果他意欲幸福,就必须走上道德选择的康庄大道。
白璧德批评情感道德,并不意味着他全然否定娱乐和技巧。相反,白璧德维护并倡扬它们。一位伟大的文学家精熟写作技巧,乃为分内之事,就像厨师掌勺烹饪,医生使用手术刀。卢梭的《忏悔录》《爱弥儿》《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之所以能够缔造受害者的神话,全赖于卢梭的写作技巧卓越奇伟,迥出众类。卢梭的每部作品都设计精巧。从《论科学与艺术》《论不平等》《社会契约论》到《爱弥儿》,卢梭采用了相似的行文结构,将之分成两部分,指出秩序有两类:物的秩序,人的秩序;社会有两类:物的社会,人的社会。作品的上半部假设遵行物的秩序,野蛮人的自然生活;下半部描述在人的社会中,教化野蛮人变作文明人之后的堕落生活。《论科学与艺术》为《论不平等》做了铺垫;《论不平等》是《社会契约论》的雏形。《爱弥儿》吸纳了前三部作品,形化出结晶。贯穿几部作品的野蛮人因此有了形象和名字:野蛮生长的爱弥儿。
另外,卢梭精心设计过每部作品的开头。比如,《忏悔录》开篇,卢梭追悔前事:“我的后悔心情最后变得如此强烈,以致它几乎是强迫我在《爱弥儿》的开端对我的过失作了一个公开的承认,而且讲得那么明白无误,谁要是读了那段文章之后竟还有勇气谴责我的过失,那就不能不是怪事了。”冠以真诚,传以煽情,加之排山倒海的长句,高明的修辞术,强悍的分析逻辑,卢梭示弱,很快赢得了读者的同情,营造出“真诚地忏悔”的氛围,如果别人再苛责他的罪行,非为图利,便是虚伪。
文学家谙熟技巧,不是不对,而是不够。文学价值倘若只有美,而无善和真,文学家很可能既得不到美,也得不到善和真。白璧德一再重申:“真正的道德艺术,即高度严肃的艺术,是那种摆脱了说教的艺术。……以更富有想象力的完整性看待生活。”切莫惹上道德说教的痼疾,也切莫陷入情感道德的陷阱。真正奇伟的文学乃是极度严肃的文学,迥异于纯粹的说教。它迫使文学家身有“审美想象”,也怀有“道德想象”。道德想象不是存活在毫无生气的字里行间和训词戒条之中,而是根植于活生生的个人经验和群体生活。某人捧书而阅,存封已久的历史经验和精神经验重见天日,它们能够唤起人们对道德的想象,这种想象生动又感人,能够唤起人们对崇高的真实体验,对伟大的祖辈典范倍感亲切的体验。这种道德体验往往能使人痊愈于当下的思想疾病,使人具备行之有效的精神免疫力。文学可以用审美的方式撰写高贵的灵魂,实乃奇伟之最。
在白璧德看来,道德和文学并非两两束缚,也非为截然对立,而是内有秩序关系。在健全的艺术秩序中,文学的道德想象和审美想象俱为一体,互为表里,只不过主次不同,作用不同。
《阿卡狄亚》是意大利雅科波·桑纳扎罗(Jacopo sannazaro)的自传体散文,故事如下:辛契洛心悦一位窈窕少女,碍于种种原因,没有勇气倾诉爱慕,日夜之间,辗转反侧。为了减轻相思之苦,他离开故乡,来到了清幽之地阿卡狄亚。少年逃离城市,把阿卡狄亚当成疗伤的乌托邦。自此,西方文学作品常以“阿卡狄亚”形容田园牧歌式的生活。白璧德反复重申,文学家忆念“阿卡狄亚”实为常态,“它是人们暂时逃避现实的休息场所,放松的方式和工具,是世故的社会中独特的快乐”。古早的诗人最懂此理。他作了一首田园诗,暂停辛劳,心有余闲。这首诗惹得众人惜爱,世世相传。人们需要“阿卡狄亚”舒缓生活的压力,安慰负重的心灵。但这位诗人绝不会狂妄地把田园幻想当作生活的全部。
《新爱洛漪丝》这本自传小说的语言风格极度抒情:男主人公圣普栾眼中的于丽小姐,集怜悯和敏感于一身。两人互通书信的口吻,爱怜满满,激情荡漾。他们一会儿衷心悔罪,一会儿热泪盈眶,总是无故地发出几声叹息,偷偷抛洒几滴眼泪。一七五七年,一贯欣赏卢梭的狄德罗看完《新爱洛漪丝》,态度一反既往,毫不留情地批评这部书信体小说通篇都是“酥皮”。卢梭诚实地回答,开头的部分行文确实过于冗长,恐是高烧时的闲言碎语。狄德罗讥诮“通篇都是酥皮”,并非指责“行文冗长”,却意在暗示那酥皮般的辞藻,那华丽的比喻,那满含眼泪的行文,几近不容人接纳。
白璧德承认,自我和现实必有冲突。浪漫主义者做了如下处理:把文学幻想当成了现实,与此同时,又把现实变成了文学幻想。现实一旦让幻想破灭,浪漫主义者不会责备幻想的不真实,反而横加咎怨现实,由此而衍出许多感伤和抑郁的作品。他们一旦受伤(很容易受伤),就会回到梦里那个自我的小天地当中。卢梭的文学作品常含迷醉和酥皮的气息,感伤、沉迷自我、唯美的情绪,“完全脱离社会”和“矢志不渝地喜欢孤独”的情绪,这些气息和情绪像是迷药,吸引了无数的文学家。卢梭尤为喜欢描述自己是个“孤独者”,想象自己变成了社会的另类人物,极易受伤的人,遭逢全世界抛弃的人。他常常喜欢在田野小径散步。适逢其时,原始景色与人工住宅难分难解,让人分不清是现实,还是幻想。卢梭也喜欢在文学作品中描写自然景色,那些没人照看的草地,大片的葡萄园,尚在开花的植物,将要来临的凛冽冬季。卢梭越是描写这些,便越是沉溺其中,直至营造出孤独的情绪和气氛。自此,无数浪漫主义作家继起,最喜描写自怜自爱的孤独症患者。他们不会青睐英雄、德性、豪情这些词汇,而理智、克制、走出自我的情绪也随着词汇革新而永被封存。另类、孤独、独特、自我这些词汇成了文学作品的重要主题。溺于其中的读者往往不是感伤太过,就是流于空想,无力应对任何深刻的思想。
白璧德看到,在过去的一个世纪里,作者和公众似乎越来越缺乏理解。他们像是活在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各自为营,做着毫无瓜葛的事情。文学家渐渐成了孤芳自赏的群体,并视此为值得高傲的资本。他们因为大众不理解艺术而倍感荣耀,大众因为不理解艺术而倍加尊敬艺术。文学家的乖僻、个性、新奇,被视为艺术的独特表达。遂有此等风气:不能理解的东西才够现代,才能称得上艺术。遗风故俗带有太多历史回忆,日渐成为生活的养料。文学家与大众能够相互沟通,彼此信赖,全仰赖这些日用而不知的养料。倘若文学家抛之弃之,“反习俗”不容人推拒而成为一场思想浪潮。文学作品越来越成为小众的专属,创作也仅是个人的狂欢,越来越远离人的生活。
文学存有艺术秩序,可以平衡道德和美,丧失任何一种元素,文学都不够完美。文学是生活的中场休息所,而非生活的终极目的。文学不能仅仅悬置在书面游戏之中,完全与生活无涉。参与生活的文学,让我们获得“安慰和更新”,其后,我们“回到现实世界,活跃的努力的世界”。文学化育的教益,不是让人们时刻准备逃离生活,耽于幻想,溺于麻醉,而是让人们勇猛精进,更好地回到现实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