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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岛(短篇小说)

2024-01-31叶清河

作品 2023年12期
关键词:意念丈夫

叶清河

1

他到来的那天,这座城市大雾弥漫,雾气锁住了周边的高楼,街灯散发着晕染的光。马路上的汽车,也是先看见了灯光,渐渐才从迷雾中穿涌而来。行人影影绰绰,他们几乎没有声响,就像是游荡的鬼魂。她告诉他,在这座城市,春天里总有一段持续数日的雾天,当然,那天的雾气更浓了些。他说,这样的雾天,像是坠入了梦中,倒也添了浪漫的气息。她只是笑笑,她喜欢这样的雾天,是因为雾气把城市的泥尘、污秽和罪恶都遮掩起来了。

几天后,当他们躺在酒店的床上,他的手在她的肩头和腰身游走,他呼出的热气哈在她的脸庞,他轻声告诉她,刚见到她的那一刻,他恍若被电所击,她像仙子般飘立于他的面前,拒人千里,却又乍然绽放。他还夸张地说,那一刻他恍然领悟,她就是他一直想要见的那个人呀,仿佛就按照那个一直居住在他心中的形象塑造出来。至于她,那一刻眼中的他又是怎样的?她只看到是很普通的一个男子,还有些神情慌张、举止失措,要不是和他在网上聊了三年多,当时她一定会扭头就走的。

他们的手都搭在栏杆上,她发现他的右手悄悄地向她的方向移动,眼看就要挨近,她故意收回了手。她轻轻地拨弄鬓角,却又发现他眼中透出的光芒。

他压低声音,说我这次回来,身上其实还带着任务的。

什么任务?

一份秘密文件,得交给一个接头人。

原来你到来,并不是为了见我呀。

是因为在这里可以见到你,我才接受了这个任务的。

她对他龇牙一笑,马上又绷紧了脸,努努嘴说,去走走吧。

这一回他们的见面,也真是难得。三年了,他们依靠网络信号的连通,谈日常的生活,谈夜晚做的梦,谈情,也谈了性。好几回,他说要来看她。她说,只做网络上的朋友,不挺好吗?一旦见了真容,也许连朋友也做不成。然后他就犹豫了,并没有成行。过了些时日,他再次说起,她以同样的理由婉拒。他就不再提了,她却有些按捺不住,主动向他提出,要到他的城市去看他。他表现忐忑,甚至惶恐,她知道,他是害怕她的出现,会打扰他正常的婚姻生活。如此,他们还是会隔一段时日之后,就轮流着向对方发出邀约,作为一种调情,作为一种黏合剂,继续维系着他们居于两地的网络关系。若不是有了这一回,他凭着送递秘密文件突然到来,这样的游戏还不会中断。

他们继续走着,他依然有些慌张,不断地前后张望。迷雾笼罩,仿佛这两具移动的身体也只是浮在雾中,变得轻了、虚了。能在这座城市见到他,她心里还是觉得有些怪异,一直不是活在网上吗?怎么就溢出现实生活来了?眼前的他,与在网上聊了三年的那个他,真是同一个人吗?

他再次说,他到这座城市来,的确是带着秘密任务的。当时在车站出来,就已经感觉背后有人跟着,他转了几趟车,企图甩开对方,对方如影随形,只是从不靠近。他记起有接头电话的,打了过去,对方却摁了,过后许久也没有回拨,于是他才跟她另约了见面。她也把她这边的真相告诉了他,其实她是一个病人,她并非从家里出来与他见面,而是从疗养院逃出来,因此,她也是辗转了几个地方,在电话里一直向他撒谎,刚好走到天桥上,才约了在那里见面。

她看他一路跟着,在这座初来的城市惊慌失魂,心里又有些怜惜。她想着该尽一尽地主之谊,带他去吃个饭,然后找个住的地方。她是想,尽快安顿了他,她就可以离开,往后就再不见面了。吃过饭,去酒店办好入住手续,上房间时,他似乎在等她,她跟上了。

她说,看看你住的地方,不然心里不踏实。

也许,她内心里还有着好奇,想要看这事情怎么发展下去。

关了房间的门,连她也有些局促了。他到处找茶壶烧水,像早已设计好的一个情节。

她说,不费心了,坐一坐吧。

他又去开了窗,她说,外面雾气大,还是关着吧。

他就回来了,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她撩了下额前的发梢,他傻笑着,说我们终于还是见面了。

她又有一种感觉,眼前的他,可能并不是网上聊天的那个他,而是另外的一个他;也并非是本来的那个她来到了这里,而是另外有一个她代替了她来与他见面。她悄悄握了他的手,感到有很多话要向他倾诉。他回握了她的手,手心里出了汗。她把他放开了,他身体靠近来,手从背后伸到了她的肩头,如蛇影一般。

就是在那一刻,她霍地惊起,说我丈夫还在家里等我呢。

然后,她去开了门,头也不回地走了。

2

再次见到他,已是两天后的夜晚。在酒店与他分别之后,她本来已经盘算好,再也不跟他见面了,他打来了几次电话,她也没接。那两天里,她住在疗养院,在房间里呆腻了,就到院子里游荡。她在长椅上坐下来,长久地看着那棵梧桐树。雾气弥漫,还是那么浓稠,她又想到了他。那天真的见过他吗?他还在这座城市吗?如今又在做什么?迟疑再三,她还是主动拨了他的电话,他却没有接。护工喊她吃饭,她心里烦躁,吃个半饱,又偷偷溜了出来。

天空灰蒙蒙的,没有一颗星星。她沿着大街走,失去了方向。家已经不可能回去了,或者说她已经没有家了。那一刻里,她感到被抛弃了,他是她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可是连他也断了和她的联系。她又跑回那天与他见面的天桥,站在了他们原来站的地方,回想那天见到的他的面容。网上聊天时的他和记忆中的他交错叠合,变得多么让人怀念。可是等了许久,也不见他回拨电话。她怀疑见面的时光,是不是真的有过,或者那只是一场臆想?

她离开了天桥,又漫游了几条街道,遇上了一家百草堂。她累了,进去坐下,要了一份乌鸡汤。街上的灯更亮了,落地窗玻璃外洇出炫丽的雾色,店里的人也多了起来,成双成对,三五成群,进出时总是打量一番她的孤坐。为了反抗那些目光,她故意回他们一个长笑,干哑里夹杂着疯痴,很是骇人。是的,她是一个病人,如今还是一个疯女,这样的标签,可以让她不按常理出牌,可以不负法律的责任。

他终于来了电话,听到他的声音,她已忍不住啜泣。他赶了过来,她又见上了他。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坐在她的对面,好几回地搓手。她又再次发现,他的确长得平常,当然,比初次见面时好些了。他点了个排骨蒸饭,她帮他加了个炖盅。他急慌慌地吃起来,似乎是饿得久了。她有些疼惜地看着他,涌起了接近男女相恋时的温情。等他吃饱,她不愿再坐,拉起他就走。他的手在她的手里,有些冰冷。

当转过了街头,在无人的角落,她停下来,狠狠地把他抱住。那一刻里,他就是她的整个世界,她的泪水无声地漫溢而下。

他把她带回了酒店,跟她说起了一些过去没有说过的事情。很多年前起,他就开始失眠,当半夜醒来面对巨大的虚空,常常被折磨得想要死去。后来,他到阳台上去坐,突然发现夜里的星空很美,那颗颗星宿久居不动,但整幕星空又像悄然旋转,具有勾魂摄魄的力量,强烈地震撼了他的心灵。之后,他买了天文望远镜,在阳台里搭起了脚架,失眠醒来就观察星空。那是他的一个禁地,那是独属于他的秘密,平时连他的妻子也不能涉足的。当然,多日之后他也有过透露,他离开半夜的床独自去观察星空,也可能是他厌倦了与妻子的同床共枕,他对她白天里表现出来的平庸难以忍受,沉醉于星空让他有了免除与她亲密甚至可以划出领地拒绝她进入的美满借口。就在他出发前来的那天晚上,他在阳台上突然发现,楼下出现了一个神秘人,还向他招手让他下去。他心里害怕,却又鬼使神差,下了楼去。那人穿着黑衣,戴着面具,说已暗中观察他很久了,觉得他就是自己一直想要找的那个人。原来,神秘人有一份秘密文件,需要送到现在的这座城市,交给这边的一个接头人。他问,是什么文件?神秘人告诉他,他也只是替人办差,具体是什么文件并不知道。他问,为什么找的是他而不是别人?神秘人说,因为他在夜里失眠,他每天观察星空。他反笑,这算什么理由?神秘人没有再跟他啰嗦,强硬地把任务交给了他。他心里还有很多疑问,也想过要抗拒,但最终还是接受了。

就在刚过去的两天里,他还一直尝试着跟接头人联系,后来,对方才发来短信,说不能打电话。他再发短信,对方却又许久不回,直到那天的下午,对方才回了信息,约定在某座烂尾楼见面。他按指引去了,在那里等了半天,没有见到接头人,悻悻地回来了。对方再发来短信,说他已经被另一边的人监视起来了,目前还不适合交接文件。他心里恐慌,只能骂娘,怎么又扯上“另一边的人”了?

她也很好奇,那到底是怎样的一份文件?

文件袋是密封的,我也不知道。

能给我看看吗?

也就是一个平常的文件袋,掂起来很轻很薄,没什么可看的。

她轻蔑一笑,不看就不看,故弄玄虚!

他们并排坐着,房间里灯光柔和。她说,我也有个秘密要告诉你。他偷乐一下。可是,她说的是,我把我的丈夫杀死了。

他几乎跳起,别乱开玩笑!

是半年前的事了,那天她坐在庭院里,又起了杀死丈夫的念头。她在心里演练着,和丈夫一起走上天台,趁他不防把他推下去。或者,在家里工具箱里拿支扳手,在背后他脑瓜上猛力一砸。当然,最佳的还是在水里下药,无色无形。每天晚上,丈夫总会走进书房,在那里待很长时间。她知道他不愿意被打扰,但她总是无法忍住。她借故给丈夫端了一杯水,丈夫并不抬头,只摆弄电脑,戴着耳机听音乐。她只能压住嘴上的话,放下那杯水,走了出来。然后,丈夫渴了,总会随手端起那杯水喝……

原来你指的是,你想把你的丈夫杀了?

可是,当第二天醒来,我发现我的丈夫真的死了,就在书房里,伏在了书桌上,吐出的白沫已经干了,那杯我端进去的水剩了三分之一。

你真的把你的丈夫杀了?

我不知道,这些年来,我脑袋里似乎总有一股邪恶的意念,这股邪恶的意念诱惑着我,要我亲手杀死我的丈夫。也许,这样在意念里排演多了,我就真的下了药,把我的丈夫杀死了。

你是说意念也能杀人?

然而,警察来后,并没有发现我的丈夫服过药,水里也并没有下药。

那么,也就是另有死因。

就算另有死因,终归还是我的意念所导致,是意念溢出成为了邪恶的力量,让我的丈夫受了暗伤。虽然法律并没有定我的罪,但我的丈夫死了,我们的家散了。我终日惶恐、恍惚,已渐渐地难以判断是活在了真实中,还是活在了自己的意念中。父母请医生给我看过,情况并没有好转,为此他们把我送到了疗养院。

可是,我来前几天,网聊时你还说到了你的丈夫,你并没有告诉我他死了。

我没有想到你真的会来,不然我就可以一直这样地隐瞒下去。

她再次抱着他,在那个深沉的夜里。虽然她是一个病人、一个罪人,但她已恢复单身,她只属于她自己,没有依附,完整,独立,她把这样的一个她重新交给他,他还愿意接受吗?

3

到了夜深,他们还是睡在了一起。窗外的灯光轻洒进来,她看着他的手一颗颗解开她的纽扣,感觉在接受一场洗礼。她感到他手上的颤抖,轻轻抚过他的脸庞、头发、脖子。她要他平静,要把自己完全地交给他,与他共享当晚时光。他们舌头交错,吞食彼此的唾液。她渴望就此死去,他却把手指伸了进来。她讨厌他的粗鲁,他却一点点撩拨她的情欲不断攀升。她狠狠地在他的肩头咬出了牙痕,但他忍住没有喊,翻上来压在她的身上……

停下来,她又给他诉说了网上没有说的关于她和她丈夫的另外一些事情。

她的父母给了她一个富裕的家庭,她又是独生女儿,世俗生活的事情父母统统帮她安排妥当。从小时候起,她便受到亲戚邻居的瞩目,偏偏她又长得清秀,因此身边从来不缺男生的围绕。然而,直到二十八岁了,她还没有真正谈过恋爱。她觉得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特别难以处理的,这么多年下来似乎就没几个朋友。当然,在学生时代和工作的初期曾经先后有过几个闺蜜,但后来回头想,那实在不过是扩大的她自己的世界而已,因为在每一段关系里,都是以她作为圆心。甚至,与闺蜜结交,可能都是她的掩人耳目,每一个闺蜜就是她当时的一副盾牌。与他人交往的恐惧感、厌倦感,隐藏在她的内心深处,因为与外人交往,界限的把握总是很难,稍不留神就可能造成了越界。

直到她的丈夫出现。他是一名医生,万里挑一,特别优秀。她是真的心动了,在别人看来,他们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婚后,她与丈夫有过一段甜美的日子,她把原来一个人的小世界扩大了,把她的丈夫吸纳了进来,然后又马上划定了边界,不再接纳任何的别人。然而,在这个熙熙攘攘的世界里,“别人”总是会在他们身边出现,每当看见丈夫与外人接触,她心里就会担忧。并不只是因为他与别的女人接触,而是只要看见他与她之外的人接触,就算是男人、病人、他的家人,她心里也会隐隐地刺痛。因为她发现,只要是她和丈夫一起出现,那些原本应该投向她的艳羡的目光,总会不由自主地全都投向她的丈夫。为了报复丈夫,她故意去挑他的毛病,无理取闹,惹起争端。开始丈夫还想尽办法哄她,可是他终归还是要去工作,她继续任性地发作,直到他对此也感到害怕了,渐渐地回家少了。她看到了自己的失败,似乎是她和丈夫所组成的那个小世界,被攻破了被入侵了。她回头去看,发现事情的根源,在于她接受了丈夫的诱惑,结束了二十八年的单身生活,把自己的小世界交了出去,要是她的小世界里始终只有她一人,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因此,唯一的办法是把她的丈夫赶出她的小世界,当然,也不能把他推向别人,因为她的丈夫已经带上了他们那个小世界的痕迹,他只能是属于她。那么,就只能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对,我要杀死他!

当听到这句话,他再次惊惧而起,在那漫长的雾夜,他终于说出了自己的担忧,有那么一天,你也会把我杀了吗?

当然……不会。

那是因为我刚来吧?要是待久了呢?

你会长留在这座城市吗?你不回去了吗?

我离开了,就不想再回去了。也许,我就是为了不回去,才离开的。

你的妻子呢?她怎么办?

没有了我,她会过得更好。

你们吵架了?……

他又翻身上来,骑在她的身上。那一回,他显得很急躁,甚至有些粗暴,把她弄痛了。她无法把他推开,心里对他恼恨。但渐渐地,还是动了情,主动地迎合他。她看见了他脸部的扭曲、他眼里的恐惧。他俯下来吻她,她躲开来,只想无所顾忌地叫喊。他一手捏住了她的嘴巴,伸进了舌头,和她交缠在一起。她已经无法自持,喘不过气来,咬破了他的嘴唇,有点腥味,又有点甜……

后来,他就睡着了,她小睡又醒来。她看着他那副安静的睡相,又有些疼爱。那一刻,她真的好想把他也杀死。如果当时他就知道了,会感到怎样的寒意?当时,她心里悲喜交集,似乎还沉浸在巨大的欢愉的余韵中,又怕这种欢愉瞬息消逝,或许最好的办法,是让那一刻停留,像照片一般凝固。她想到她的丈夫,他们之间又何尝不是曾经美好?而与他之间,难道又能免俗吗?时间的河流继续往前流淌,可能性又是无限的,终有一天,他与她也必然会相厌、相离。既然无法阻止这种流向,她就把它堵住,成就那一刻的永恒。她下了床,先想到用枕头摁住他的口鼻,可又没有他的力气大;想到用电话筒敲打,又轻了些;想要搬起椅子,对她又太笨重了;最后想到的,是用鞋子,她的高跟鞋刚好,鞋跟钉在他的脑门上,先就得半晕,再狠钉几下,一定会奄奄而亡。这也是他咎由自取,本来他们在网上聊得好好的,那虚空中的他,无处不在大象无形,能给她无尽的遐想,可是他为什么非要现身,来到了这座城市呢?那一刻面前的他,具有了肉身,具有了唯一的样貌,一切都框定了。所以,也只有消灭了他的肉身,才能把他从那种固定性中解救出来,重新回到太虚。只是,当听到他匀称的呼吸,他对她的毫无防备,她又再次萌生怜意。渐渐地天亮了,当暴露在亮光下,她已失去了杀死他的勇气。

4

在酒店里,他们一共待了三天,吃饭,睡觉,洗澡,嬉戏,亲吻,各种姿势。第三天的晚上,她又跟他说起她的丈夫,她发现她的丈夫并没有死。他吃一惊,说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又没有死呢?

她说,我不是一直臆想着杀死他吗?原来,我丈夫的死去,的确还只是我的臆想。

他就恼气了,又是臆想、臆想,到底哪些才不是臆想?

实际上,我的丈夫是失踪了,他离家出走了。

真的只是失踪了?

在我脑海杂乱如粥的意念中,隔三岔五地,的确会无端冒出杀人的念头,但那只是一刹那的想法,我最终并没有付诸行动。她极力辩解,要他相信她。

突然,他收到了接头人发来的短信,要他马上赶到约定的地点。她劝过他,让他先摸清楚对方的情况,但他坚决地走了。

房间顿时空了,她陷入了胡思乱想,半空中似有无数的齿轮规律地转动,而她作壁上观,却无法融入其中。丈夫的失踪,都是因她而起,她把他逼得太紧了。她有着婚姻,却又孤身一人,任由时光白白流逝。甚至因为任性,她曾经流产,无法成为一个母亲,她为那个居于虚空中本该成为她孩儿的生灵悔罪。

后来,他回来了,说已经按接头人的指引,在河堤边的一处树丛放下了秘密文件。不过,他还是没有见到接头人。

那是他们两个人织成的世界,她应该割裂过去,把她丈夫的记忆抹掉,从当下一刻开始,与他相守就够了。可是,他却主动问起了她的丈夫,想要知道那些关于他的事情。她本不该再说,却经不住他的厮磨,还是说了。

她发现,只要她的丈夫不在,她就会想念他,催他归巢。可是,当他在家里逗留得久了,她又会嫌他碍眼。她向往平静,但日子要是过于平静,又觉得有些冷了。她总是会无端地激怒他,争吵,谅解,再争吵,再谅解,在这样不断的来回折返中,她才能确立自己在丈夫心目中的位置,也才强烈地感觉到自身的存在……

他止住了她,说你为什么一再地跟我说这些?

这就是我对我丈夫最深的记忆,除了说这些,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你知道吗?听你说起这些,我总觉得也是在说我俩。

我向你说这些,是要向你倾诉,同时也是警醒你,不要靠我太近。

他沉默不语,她并没有打算放过,紧逼一步,你害怕了吗?你恐惧了吗?你要是想离开,现在还来得及。

这个时候,接头人直接打来了电话,说树丛下的文件袋是空的。他说,会不会是文件藏在树丛时,被其他人发现了调包了?对方说不可能,因为他们一直在后面跟踪着他,等他走后他们马上就去取了文件袋,交到老大手里才拆封的。对方咬定是他做了手脚,要他马上交出文件。

他急得来回踱步,突然停住了,走向她,眼里喷出怒火,是不是你?

她惊惶地看着他,下意识地抓起被角。

那文件我放在旅行袋里,一直带在身边,这房间里就只有我和你,不是你调包了,还有谁?

你怎么怀疑起我了?那份所谓的秘密文件,我只听你说过,却连影子都没见着的。

可是,除了你,再没有别的人知道了。

你一直不是说,那文件袋是密封的吗?要是我调包了,你赶去的路上,也会发现的呀。

他已经扑上去,掐着她的脖子。她感到喉咙里卡了鱼骨,干呕着乞求他放手,却只听他一句句大声地喝问,文件藏在哪了?她想这回真要死了,只能胡乱说着,文件的确是她藏起来了。他松开了手,让她赶快把文件拿出来。她突然想到,这可能也是对付他的办法,就让他先向她认错。他又要扑上来,她从角落里逃开了,说他要是再这样对她,就别想她把文件拿出来,她要是死了,那文件就真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他被吓住了,就是那么简单的一个伎俩,他竟然相信了。她已经捏住了他的命门,重新整理好衣装,说她饿了,要吃大餐,要吃海鲜。他气得青筋暴起,却还是打服务台电话下了单。她冷笑着,想想他真是笨呀,他就没有想过,也许神秘人交给他的文件袋本来就是空的?不过,她那时又何必揭穿呢?刚才他还掐着她的脖子,要置她于死地,她对他已经心寒了。

吃着饭,门外走廊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他伏在门后,仔细地听了一阵,直到脚步声远去。他说,得马上离开这里。她说,这饭还没有吃饱呢。他说,要是他们闯进来了,连命都没有了,还拿什么吃饭?她说,别那么吓人了,他们到底是什么来头?他说,就当他求她了,再晚恐怕就走不掉了。听他说求她的话,她心里特别受用,姑且顺了他的意。

5

他们走出了酒店,浓雾依然紧锁这座城市,那迷蒙弥散之中,又平添了紧迫的气息。她似乎也感觉到,真有一股巨大又无形的力量,在搜寻、追杀着他们。他紧牵着她的手,沿着马路走,那一刻他们又得到了和解。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走得盲目,这是要逃向哪里呢?她想到了一个岛屿,那是江心中的一个荒岛。如今,这座城市里各处都布下了接头人的眼线,只有去到偏僻的地方才能避开。他想了想,答应了。

上了出租车,在后排他们紧紧地靠在一起,四只手牢牢地相互握住,那一刻他们生死与共。那就是他们的诺亚方舟,迷茫中破雾前行,只可惜多了驾驶座上一个大叔。车在一处江岸停了,她告诉他,那岛就在不远,只是被浓雾所遮掩。于是带着他,沿江岸走,到了一处野草地。那些野草高过人头,他们就在草丛里走,再找不到路了。他开始怀疑,这真是往岛上去吗?她告诉他,这路是绝少人知道的,她也是几年前无意中发现。他没有再吱声,继续跟着她,他也没有别的退路了。他们又转了几圈,下了浅滩,竟看到一条残破的石桥。他很惊讶,这里怎么会有桥?她说,也许是多年前人们造下的吧,可是后来发大水,就被冲破了。她自个就往桥上走,他只好跟了上去,桥中间有缺口,幸而还能跳过。到了岛上,四野萋萋,接头人该不会找来了。继续往前走,又发现了一间木屋,屋前有菜地,屋后堆了木柴,两棵树之间还搭了晾衣杆。他又惊奇了,怎么会有屋子?她说,要是没有屋,难道睡草地吗?推门进屋,缸里有米,灶头有油盐,真是刚刚好呢。

她知道,她的计划成功了,她把他引诱上了岛,从今往后这岛上就只有她和他了。

他们稍作休息,开始做饭。他淘米下锅,她到菜地摘了菜,檐下还有腊肉,搭梯子割了一块。他烧火,她炒菜,她看见他的头发蒙了一层蜘蛛网,替他擦去了。天暗下来,点上灯,饭菜上了桌。他说,会不会有酒呢?她就到后面橱柜去,果然找到了一瓶红酒。同时找到的还有几根蜡烛,烛光映照着他们的脸,都有些泛红。

他们吃饭、碰杯,相互为对方喂菜。在这荒岛之上,再没有别的人打扰他们了。对了,还缺些音乐,她又去角落里,找到了一架古旧的唱碟机,打开来,播放的是《梦中的婚礼》。她邀请他跳舞,他有些忸怩,说他不会。她说她也不会,把他拉了起来,相互抱着,只轻轻地摇摆。那是多么美好的一个夜晚呀,他下巴的须根,不时地蹭着她的鬓发,有些痒痒的。

她悄悄跟他说,今晚我想要你。

他也来了兴致,配合说,愿意为你效劳,我的夫人。

突然,踢响了地上的一个盆子,他惊问,这是什么地方?她说,这是他们的家。他说,不是岛上吗?她说,是,是岛上。他喊着,这岛上不是很久没人来过吗?怎么他们想要什么,就马上有什么?木屋、饭菜、红酒、音乐,还有什么没有拿出来的?

她冷笑,你还想要什么?

他瞪着她,你这是什么意思?

的确是的,你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岛上的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共同臆造出来的。

可是,它们的确存在呀,我们现在不就在这屋子里吗?吃着饭,听着音乐,难道这些都不是真实的?

当然,臆想把它们造了出来,它们就是真实存在的。

臆想怎么可能造出存在呢?你是不是设下了什么局?那么,秘密文件的确是你藏起来的?

别提什么秘密文件了,那也不过是你的臆想造出来的,是你为来这座城市找的借口。

你胡说,是神秘人交给我秘密文件,并派我来到了这座城市。

回想一下吧,你在意念中创造了这座城市,把它想象成一个洁净无尘的所在,寄予你所有美好的愿景,然后你就往这里的方向逃来了。

这一番话,说到他的心坎上了,他良久地沉默,蹲下去,抱着头,说他头疼。她又有些怜惜他了,也是她引诱了他,那是她对他犯下的罪行。然而,她还得告诉他一个事实,实际上他并没有逃离,这座城市只是他所在城市的一个镜像,甚至这座城市同时也就是他所在的城市,他一直还在原来的城市。

他说,我不想听,我马上就走。

你既然上来了,又怎能轻易离得开呢?这里浓雾长锁,荒草深掩,上岛的时候,我便已下了不再回去的决心,把路上的标记统统抹掉了,这里已经成为了一个孤岛、一座迷宫,你想要出去,几乎不可能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我是你的妻子,你是我的丈夫,我们就在这婚姻的岛上。

不,我不是你的丈夫,你的丈夫失踪了。

他是去了一座城市,见他的女网友。是的,那个女网友,也就是此刻在你面前的这个女人,她同时就是你的妻子。

不,不是这样的,你的丈夫,万里挑一,特别优秀,而我却只有平庸。

在你的臆想里,作为你的女网友,我仙子般飘立,乍然绽放,可那不过是你内心的投射;作为你的妻子,我只是一个平常女子,并不出生于富裕的家庭,也并不清秀脱俗。

突然,她感到有些晕,扶着椅子,看着眼前的他,有些迷离。

他这才哈哈笑着,告诉她,刚才她去找唱碟机时,他偷偷在红酒里下了药。这会,该是药性发作的时候了。他又凄然一笑,告诉她刚才她说的那些,其实自他上岛就悟到了。

他说,当年我们谈恋爱,我贪恋你的青春容貌,曾经想过占有你的身体,但这些年来,我一直想要占有的是你的思想。因为,我害怕在这个世界上,孑然一身,孤独无依。我想通过你,一个我心爱的女人,来扩大我的世界。我寻求对你的依恋,想要与你在精神的世界里完全地融为一体。可是,你的内在世界,就像是一个秘密花园,幽冥,庞杂,千变万化,无论我怎么努力,好像都无法完全地走进,更无法扎根。

她浑身已塞了棉花。

他说,既然我和你终归只能隔阂,那就在最美好的时刻结束这段关系。这个时刻,也就是当时间回溯,停在我们结为伴侣五年之后的此刻。此刻的我和你,感情浓烈,身心互托,彼此依赖,已是上升到波峰的最高值。过了这个点,就会下降,就是狗尾续貂……

她摇晃着,终还是跌倒在地。直到醒来,直到看到他就躺在身旁。

后来她才知道,他给她下的是迷药,他给自己下的是毒药。还是他比她狠,比她决绝!他以情人的角色,毁灭了他作为丈夫的角色;他宁愿毁灭自己,也要完成对他妻子的逃脱。从那一刻开始,他已获得了永恒,他如愿了。

许久了,待恢复体力,她最后一次抚过他依然有些温热的脸庞,在屋外的墙角边上掩埋了他的尸身。雾色弥漫,她走过草丛,想要找到离开岛上的路。这岛,这岛上的屋子,这岛上的野草,所有的存在,原不过是由他们两人过去共同的经历集合而成,天然地充满了记忆的标记,又何曾真的抹去?他死了,但并没有就此毁灭,因为他已进入了她的记忆世界,只要她还活着,他也就存活着。从来没有哪一刻如当下的一刻,她强烈地想要回到尘世,想要继续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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