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短篇小说)
2024-01-31牛健哲
牛健哲
干瘦的鲁洋伏在桌面上,半边脸埋在两条手臂围成的三角坑窝里,于是没被埋住的那只耳朵帆一样扬起,被午后日光照射成红亮的半透明薄片。他伏案的姿势不美,呼吸发出很大的噪声,如果不是气息尚且均匀,他真像身陷一场丑陋的哭泣中。我不关心他究竟是在哭泣、睡觉还是在忍受病痛,只是坐在对面看着他。原来对所厌烦的人,人也会盯着瞧这么久。
鲁洋第一次来我办公室是因为被他屋的胖子锁在了门外,其实胖子就在我隔壁徐姐屋里,我都能听见他们时有时无的说笑,但鲁洋去打过招呼后,在门口等了他足有十分钟。我出去刷杯子回来时见胖子和徐姐还在耳语,而鲁洋还等在那里,就随口问他要不要到我屋坐坐。那是一次很平常的会客。
之后隔了一段时间,大概在两个月前他开始主动来拜访我。除了客套我们没说别的,我对窗做扩胸运动的工夫,他竟坐着睡着了,这倒免却了交谈的枯涩。
此后状况出现了,他先是每周来一次,后来每两三天来一次,每次竟然都要埋头睡上一会儿。对面的同事请了长假,办公室的确是放恣休憩的好地方,但享用者应该是我才对。更恼人的是,有两回肖妍过来,推开门见鲁洋在,就不作声地走了。每个健康男人都不希望自己办公室有什么气味或者什么人妨碍肖妍来访,尤其是夏天。
鲁洋上次来就在昨天,我感到频率再升级是难逃的了,自己的忍耐也快到头了。
隔着两张桌面,我眯眼看着他头发上星罗棋布的头屑、擎着汗珠的半边额头,又从侧面看了看地上他摆放得极别扭的两只脚,鞋里的脚趾一定是试图紧扣地面的。如果他说他最近一直病着会相当可信,但他没那么说过。
最先几次接待鲁洋时,我是表示了欢迎的。看出他想多坐一会儿后我还给他倒了杯水,态度和对其他人一样。楼里有几个人会这样呢。鲁洋没有编制,人总是不大清爽的样子,见到谁都驯服地颤动脖子点头招呼,殷勤应和别人每句说笑,发出绝不迟疑的干燥笑声。我甚至觉得只要抬抬眉毛随便吐出一个发语词,就能把他那风吹皱纸般的笑声引出喉咙。而别人不开腔时,他只是旧纸堆一样静默。
能说善笑的肖妍不愿对鲁洋开口。有时听到她说给旁人的话,鲁洋也会放大音量去笑,声如大风吹响大张皱纸。据说鲁洋上电梯时要是见到肖妍在里面,就总会忘了按四楼的按钮,摆出笑脸伴随肖妍上到九楼,再独自下降回来。多次这样,肖妍终于为之所动,记准了鲁洋在几楼,养成了帮他按电梯按钮的习惯。
他干吗要来影响我的办公室生活?后来我不再给他倒水了,他好像曾试图解释他来的原因,说我这里清静、他的办公室人太多。“不舒服,过一阵子就好了……”他伏在对面的桌上说。我不明白他是指他办公室人多令他不舒服,还是指自己身体不舒服,所说的一阵子又是指多久。
十几天前,疑惑得到了部分解答。当时刚刚过了一个比较大的节日,假期后大家回到楼里上班,都带着几分慵懒。我很想中午自己睡一会儿,就多了个心眼儿,午饭前离开时特地锁死了门,以防饭后鲁洋擅自进屋。就是这逻辑让饱餐后的我吓了一跳——开门时钥匙空转了半圈,门开了,鲁洋照旧睡在里面!
“你怎么进来的?”我走到他身边硬声问。在这座楼里过活我本有自己的修炼,所以那可能是我第一次对人面露不悦。
他抬起满是汗水的脑袋,露出压满印痕的一侧脸皮说:“哦,忘了告诉你,这个假期我值班,这钥匙,我用值班室的备用钥匙配了一把……”
没错,鲁洋常年在重要节假日被安排来值班。他接着说:“没事的,你以后尽管锁门好了,不用管我……”
他真像是病得不轻,在重新埋头前仔细瞄了瞄我凝固的表情,才辨认出我不是在表示关心。于是他费力坐了起来,在脸上浸透了一张擦汗的纸巾,在那个中午终于对我说了点什么。
“你不觉得我……我有什么变化吗?”他低着头说,说完后才抬眼看我。
这是一句年轻女人和隔壁徐姐常问的话,由鲁洋说出来让怒气未消的我有点措手不及。我暂且观察他的眼神,想看出些根由。
“对了。”他没听到一个字就深深点头,“我就知道你是个细心的人——我的眼睛不同了,左眼原来是单眼皮,现在变成了双眼皮。”
他稍稍侧头,凸显了原本就有点鼓凸的左眼。我没看见什么双眼皮,也不想凑过去辨认,他脸上有种久睡滋生的不佳气味。
“但不只是这个,信不信由你——我整个人都快要变了,到时你们别被吓着。”他又俯视下去,但显然很相信自己的话,这让他的语音听起来相当深重。
“快要……变了?”
“嗯,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我半天不知道该回应什么,直到他起身离开时,也只是又看了看他的左眼皮。在睫毛附近,谁的眼皮都有一些或深或浅的皱痕,我不觉得鲁洋变了什么双眼皮。如果说有什么变化,显然他的精神状态与以往不一样了,从让人反感而轻忽变成让我反感而有几分不安。联想到他这几次不请自来时的种种细节,从这天起我倒开始更刻意地敛藏心中不悦——时间怎么都是打发,何必惹麻烦。
楼里的人渐渐知道了鲁洋常待在哪儿,偶尔有人找他,都会找到我这屋。
有一天,他又提起了变化的事,请我暂时为他保密,似乎是作为回报,他更多的谈了他自己。
“我现在声音都变了,很快就不能假装没事了……”其实他声音沙哑又极不稳定,很像是在变声期或者是有意为之。接着他说,他会变成另一个人,是脱胎换骨式的改变,相当于破蛹而出,只是没那么张扬。说这话时他大幅度地向前探身,是不想提高音量又要我听清楚的样子。他指了指自己耳朵前面的一处皮肤,说那里从前根本没有那颗黑痣,纯粹是两周之内突然出现的。我只能哦哦地点头应和,然后随他跳跃到他对小时候往事的回忆。
那个下午时阴时晴,我时常要向窗外望一眼,像是在随他的话思考,实际上是不想与他对视过久。我记得鲁洋以前很少盯着别人看,对话时他的目光是常常闪躲开的,即使是在他为你而发笑的时候。肖妍唯一一次主动提起他时,说的就是不喜欢男人眼里没自信,像鲁洋那样。可那天鲁洋的目光一直不放过我,他说了很久,甚至说到了他是个早产儿,出生后差点没活下来。楼里别人哪里会分享到他这么多过去。
后来他又说起他读书时是多么用功,因为他几乎什么都记不住。这倒是可信的,因为这一段他刚刚已经详细地说过一遍了。
“呃,你……你的声音,好像恢复了,和你以前一样了。”我指指他的喉咙提示道。
他这才停下来,眼睛瞟向一侧,仿佛在重听自己说话的尾音。“可能是吧。我的很多东西都不稳定了,变来变去的。这不就是巨变的前兆吗?最近每隔几天,我的大便就像婴儿的一样又稀又青……”
我对他做了一个表示“好吧,不用细说”的手势。此后和他说话时我总是想用这个手势,又怕做得不够礼貌,好在他的身体似乎越来越沉重,伏在桌子上的时间越来越长。
果然有人问起鲁洋为什么常去我那里。我想了想,只说鲁洋病了。这么说效果明显事与愿违,显得我和他很亲近很体己似的。我希望大家能看见他埋头不起,而我在对面皱眉生厌的样子。
终于有几个接连阴雨的日子鲁洋没来上班,我因而分外自在,哼唱连连。只是眼睛扫过报纸末版的一则去痣广告时,又不由想起了他神秘兮兮的话。这次鲁洋应该是真的病了,请了假。可能是他手头的杂活儿被分配给了别人,那天我听见闲惯了的徐姐在门口抱怨他请假拖累大家,早该在生病前把自己的工作做完嘛。
天晴起来的日子,我买了一网兜苹果拎来办公室。我爱吃水果,鲁洋在的时候我不方便吃,不跟他分享不礼貌,给他吃又会形成两个中年汉子在办公室对坐着啃苹果的怪诞场面。
傍晚时我拿起电话,还没拨号自己先露出了嬉皮笑脸,我想给肖妍打电话告诉她我正自己闲着没事呢,让她下楼吃苹果。刚刚按下一个数字键,门就被忽地推开了,一个人大步走了进来,是鲁洋。
“你……病好了?”我呆愣地看着这个气喘吁吁的家伙。
“快了。这几天很难受,但马上就快解脱了。”他嘀咕,然后看着别处轻轻摇头,“她们还是不行,我还是得在这儿。”
我问他谁不行,毕竟我对他说“在这儿”比较紧张。他摆摆手,用没商量的架势说:“只能这样了。”
他牙缝里有暗红的血,好像正在渗流,呼吸里涌出一股腥气。我后退了半步,指着他的嘴说:“你牙龈出血了。”
他发出变故前夕的冷笑,“牙齿的排列形态变了,快要到最后阶段了。我就快变成另一个人了,我心里有数。你还有什么话要对现在这个鲁洋说吗?”
我也跟着他咧了咧嘴,但很勉强,“……你应该用药物牙膏。”
他立即把一条眉毛抬了起来,“你不信?看这个——”他从怀里掏出一张照片,里面是一群学生模样的男生,青年鲁洋在画面的一侧张开嘴巴大笑。他显然没有处在同学间乐事的中心,靠近镜头的几个男生在合力上抛另一个男生,后者已经腾空而起,鲁洋只是在旁边仰面发笑。可以想见,他嘴里发出的笑声也必定是我们所熟悉的那种。
一根手指伸到我眼前,鲁洋指着照片上他自己的嘴,“我找了很久才找到这个证据——你看看,牙,以前是怎么排列的,现在又成了什么样……”他重新把嘴张开稍稍仰头,有意模仿了他在照片里的笑态,要我对照着看。
“以前牙弓比较窄,上门牙受两边挤压,中缝有点向内凹陷。这几天我牙龈肿了,颧骨都疼,是牙根在移动,就像陆地板块漂移那样。现在左右上牙拉开了距离,口腔空间变大了,门牙也平展了……”他对自己的说服效果很不满意,四下张望,终于从桌角抓起一个没洗的苹果咔嚓一口咬了下去。
“你看!”他翻转苹果,把一排带血的牙印举在我眼前,填满了我的视野,“不但平展了,而且出现了一道缝隙!”
在两颗门牙啃过的地方上,留有一条不粗不细的果肉凸起。
鲁洋咣当一声把苹果扔在我桌上,“看到了吧?这段时间我睡得很多,而且特别沉,她们叫我很久才能叫醒。以前各种烦心的梦,现在入睡后根本没时间做了,脑子和身体都在急着干什么。如果说有梦,梦见的就是有气体或者液体在体内流动,觉得像在享受又像在受刑。早上起来,我往往会发现身体又有变化……这些都和我十七岁时经历的一模一样。”
“怎么,你十七岁时也这样过?”我问。
“当然,那种改变,和现在的差不多,先是皮肤上的斑点、眼皮,再到声音——我肯定那不是在变声,我十二岁就变完声了——还有打喷嚏的方式、头发、排便、睡眠……到牙齿时,这个过程已经快要完成了。这还会有错吗?”他想到什么,突然凑过来抓起我的手按在他自己头上,“你摸摸我现在的头发,油油的,以前是这样吗?以前特别干枯,每天早上挤一抔发油,抹到头发上就被吸光了,剩不下一点油亮。”
是,鲁洋这个人黯淡无神,头发干而灰暗,现在确实有所改变,甚至有了刺鼻的油脂味儿。不过我只顾得上用力把手从他头上收回来。
“这和你最近的毛囊营养有关吧。”我学着的护发产品广告对他说。
“那发际线呢?”他毫无停顿地反驳我,同时用手束起整个前额上方的头发,“发际线是该突然改变的吗?我以前的发际线极不清晰,皮肤和头发之间的过渡带有很多茸毛。现在茸毛少多了,分界多清楚!如果你还怀疑的话……”
我看见他试图解开腰带,边解边说:“我的包皮都变了,以前很长的,几天前一夜之间就变成现在这样!不信你看看,新收缩上翻起来的,颜色是不同的……”
我有点惊慌地一边终止他脱裤子的动作,一边说:“谁说我不信,我什么时候不信你了!”
他抓着裤腰,把目光停在我脸上。但愿不是被我这句话感动了。
“我早就觉得你会相信我,楼里就只有你。”他说,声音沙哑得明显,伴着他的语气生出一点锐利感,“在家里我也不会和她们多费唇舌了。如果说有谁能弄懂这事,那就是你——我知道你平时还会读读书动动脑筋,不会像蠢货似的自以为是。”
“你……观察过我?”我的脸颊热了一阵。我读那本小说至少是上个季节的事了。
他竟然点起一支烟,在屋里踱起步来。“有一次午饭时你给别人讲一群人继续进化的故事,但别人不好好听,嫌那是瞎编的东西。你笑笑,没再聊下去。当时我在另一张餐桌,不过听得很清楚。你跟他们不同,只是你不想过多表现出来。”
“就算是吧……”我闪开他的目光说。别人说自己与众不同,没有人能由衷拒绝。
“我总来你这儿一定打搅你了,但这是我最好的选择。首先,我需要睡觉,让身体完成蜕变,否则我也吃不消。你这里很清静,不招男男女女闲聊打闹。其次,你有头脑也不多事,不会像我家里那两口人那样只会大呼小叫,所以你可以在最后阶段帮助我!”
我心下一颤,“我怎么帮助你?我可什么都不会做。”
“那就对了!”他指了指我说,“你什么都别做——估计我在三天之内就会发生最后的变化,到时我会昏倒。我要确保那时待在你这里,你不要救我,也别告诉别人。楼里的人虽然不真关心别人,但要么爱搞场面,要么怕担责任。你千万别让他们救我。一旦用药,我就变不成了,只会再变回来。”
“这么说,你很想变?”
他重重地点头,“很想,而且我等了很久了。等变妥了,什么都会重新开始,我不会在这儿了,还要真正搞个女人……”他眯着眼,呼出笔直一根烟气。
我咽了口唾沫,语气有点像一个新入行的记者,“你刚才不是说你十七岁时变过一次吗,还不够?”
他突然嘿嘿笑了,笑得苦涩又潮湿。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的笑声不再像皱纸声了,我忽然有点怀念那声音。
“你觉得那次成了?”他坐上桌角,一挥臂,半支烟飞落墙边,撞出零星的光点。那动作和神色已经与原来的鲁洋相去甚远。他从糟糕的记性,讲起了自己的十七岁,讲起自己在那个夏天如何开窍了一样,善于记下所有科目的课业内容,身体又如何经历着新奇的感觉。
“我变聪明了,也睡不够。会有什么新变化,每天都充满悬念。我还记得我打出一个新喷嚏时,竟然把自己吓了一跳。我不再龇牙阻挡气流了,而是用喉咙和舌根,像在嘿呀吼叫似的。当时是在中学课堂上,打喷嚏后我惊讶地捂住嘴,很多同学扭头看我——前两天我在家里就是那样打喷嚏的,二十年前的大部分变化都重现了。这次我可不想它被硬生生地截断……”
他缓缓神接着说:“那次末尾几天我嘴里总含着血,比现在的血色浓,这已经让我父母很担心了,我昏倒后他们马上把我背到了最近的医院,往我身体里灌了很多药水。我醒来的时候吊着点滴,浑身冰凉,我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想哭,伤心欲绝。那种昏睡被强行阻断了。医生诊断我有某种贫血症。我得承认我父母还算尽责,要是他们那次能对我置之不理该多好。”
“是啊,昏倒而已。”我替他摇头抱怨。
“一个新我呼之欲出,可就那样幻灭了。我都能感觉到那个我该会多有力气多自信,也可能更沉默更冷酷,对什么都满不在乎,身心顺畅,活得截然不同。可出院后我又成了单眼皮、干瘪嗓,每天睡不深,早上理不顺枯燥的头发,恼火着去上学,在人群里那么不起眼。我又开始龇牙打喷嚏,忘事的速度比打喷嚏还快!”
因为他有些激动,我说话不得不小心翼翼,但我还是说:“你是不是把变化的结果想得太好了?既然没真正发生过,哪能确定有那么好呢?”
“你根本不了解重点在哪儿!”鲁洋突然瞪起眼睛,每说一个词就用手指狠狠地向我戳一次,“你以为我现在还指望能变得那么好吗?这次已经不同了,上次那种灵性全开的感觉现在只是隐约有一点,太微弱了。显然这种改变的机会,错过了就不能原样挽回。我现在经受这个过程,只要能……”
在几句连贯快速的话之后,鲁洋终于严重哽咽了,他用双手反复揉擦眉骨,遮挡着双眼。停顿过后他才说:“……只要能换个样子就好。对自己我早就厌烦透了,他妈的这张脸、这声音和脾性……我一照镜子就难受,看见别人面对我时的模样也会照见自己,那些东西缠上我了,甩不掉。”
他两只手彻底捂在眼睛上,整张脸都被盖住了,我只能看见他的头发,因为夹杂了早白的几根而更显油亮乌黑。
风从窗外吹过,室内光影移动。他把眼泪均匀地抹在脸上,离开桌角,喘了几口气就恢复了平静,“保险起见,这几天晚上我要住在这儿。别忘了我求你帮忙的事,拜托你!”
我点点头,看着他拉开门离开。回到座位上,我从抽屉里抽出那本讲人类继续进化的书,用指甲弄平了封面的一角,呆愣了一阵。刚想翻开书,走廊里传来一阵嘈杂,有人在感叹着什么。我首先想到了鲁洋他们办公室。
其实鲁洋刚才的样子已经变了很多。除了头发的色泽,他的额头其实变宽大了。细想想,似乎他的眼窝低凹了,脸颊消瘦了,颧骨显眼,嘴唇也有了更明显的边沿。他的肤色由黄转红,也许不全是因为他动情时抹擦了面部。还有,他的体态也大不相同了,他以前有点端肩膀,身板僵直,但现在他的脊椎有了自然的生理弯曲。他们办公室的人几天没有见他,今天或许会大吃一惊。如果被追问,鲁洋会怎么说呢?说自己是鲁洋的表弟?
我扔下书出门,朝鲁洋办公室走去。刚到门口就听见了徐姐的高音,从其他人的喧闹应和来看,他们不像是在聊鲁洋。
果然,鲁洋安静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独自擦桌子。其他人都看着徐姐,她是去展示自己刚买回来的一件旗袍的。女的悉数围了上去,胖子也在内。徐姐转圈时朝我笑了笑,我就说从背面根本没认出来,这么诱人可千万别去挤公交车。这个老女人给了我一撇子,我往回走时还轻佻地笑着,没再去想我是为什么跑去的。
其实几天的雨水过后,夏天已经到了末尾。我自行安排了秋乏,上班晚到,也好避开可能撞见的鲁洋。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我办公室过夜,反正有一天早上,纸篓里多了几个空啤酒罐。
午饭时大家谈的都是西北来的冷气流,也聊坐得远的女人们。几天里徐姐坚持穿她那件露腋窝的新旗袍,而肖妍已经换上了长袖衫,以她的姿色穿什么都好。聊到她们,餐桌上总是有笑声。我突然想起什么,扭头看了一眼鲁洋吃饭的位子。他不在,也许是早吃完了。
星期五下午,夕照已经涂上桌面,我在办公室里整理报纸,一阵风从门口涌入——鲁洋边朝我走来边说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一股酒味儿扫过来,酒气中他该是在命令我做什么。果然他重复说:“把肖妍找来!”
“你找肖妍?现在吗?”
“我可能等不到星期一了,耳鸣已经开始了。我刚才给家里写了信,不需要向其他人交代什么了……除了肖妍。你就当我是好色之徒好了,我一直把她当特别的朋友。”
“你们任何时候都可以做朋友啊。”虽然心知肖妍的眼光,但我还是这么说。
“没那么简单。到时我整个人都变了,未必会在意她,或者说,我可能对她失去兴趣。要是今天她跟我建立一份交情,也许还来得及。以后我不会这么容易接近了,但估计还不会失忆吧,自己今天交的朋友还会算数!”
“但……”我为难地皱起眉头,话被他挥手打断了。
“叫她来吧!”用心良苦四个字透显在他泛红的脸上。我知道自己必须听命,没商量的表情我总归认得。
帮凶一样,我给肖妍打了电话,告诉她来四楼一趟。肖妍懒懒地问有事还是闲聊,闲聊别耽误她早退。身边鲁洋的表情就像一位赴死之士,我对着电话说:“确实有事……来了你就知道了。”
放下电话,我屁股靠着桌沿,与鲁洋各怀心事。对于等一下会有怎样的场面,我想象不出。等走廊里有了女人的脚步声,我干脆拿起茶壶出了门。肖妍已经走到门口,我让她先进去坐坐,说我去打点开水泡茶。
门刚一掩上,我就拐进了徐姐办公室。回想打电话时,我没说过要找肖妍的人是我吧。
我没话找话跟徐姐聊天,起个话头之后就只哼哼哈哈,任由她说得欢腾。几分钟后我屋里有嗓音隔墙闷响起来时,我先是一惊,随后又机敏地随徐姐一个老套玩笑而大笑,掩盖着那响动。徐姐受到鼓励,边笑边拍打我的肩膀。
肖妍气冲冲地走向我时,时间仅过了五六分钟。
“以后你再也别找我了!”她公主发脾气一样指着我的鼻子说。
我说:“我正想和徐姐聊几句就过去呢,怎么了?”
“怎么了?那个鲁洋喝多了,说些乱七八糟的……”肖妍转而对徐姐说:“居然还要跟我合影!”
徐姐问鲁洋说了什么醉话,肖妍噘嘴少顷,在徐姐耳边说了几句,让她笑得弯下腰。肖妍的怒容也自行瓦解,半憋着随徐姐发笑。这过程中,我慢慢退出了这个房间。
推开自己办公室的门张望,我没看见人影,室内似乎还留有一点酒气,还能听见沉重的呼吸声,难道这里已经被鲁洋的深沉所萦绕?我迈向屋里时才发觉门没法完全敞开——鲁洋倒在门背后,嘴边有一摊粉色的沫子,手机甩在几步之外。
这一天居然真的来了。我手足无措,呆愣在门口。很多人在悼念死者时都失控地责备死者自私,我产生了类似的感觉——鲁洋做完了他想做的事,就昏死在我办公室里,但他从没为我考虑,今天下班双休周末就开始了,到时他再倒,躺在哪里都没我的事了。我握着门把手,不知道该开着门还是关上它。难道我真该锁上门转身离开?
我靠在门框上迟迟不动,走廊里出现了胖子的身形。“干吗呢?”他问我。我看了看从门后露出的一双小腿,又看了看胖子。只为鲁洋的托付,我就得一个人承担这局面?
胖子一旦产生了疑问,不弄清楚是不会罢休的,他几步就走到我的位置,往门里看。一阵茫然过后,他顺着我的目光看见了那双小腿。
“呀!谁呀?怎么了?”他的声音震疼了我的耳朵。隔壁的徐姐和肖妍闻声赶到,她们终于找到了看点,走廊里响起几声尖叫,最嫩的那两声来自徐姐……
救护车的笛声在大楼门口高呼低吼,担架后粘连着所有准备下班的人。我和胖子跟着救护车去了医院,把现场情况讲了几遍,然后我就脱身了。
当晚我看了场球赛,约人吃了顿饭,也旁观者似的讲了下午的抢救,但没提我也上了救护车。在车上鲁洋就被挂上了吊瓶,有人听了他的心跳后又狠狠补了一针。我嘀咕说他自己能缓过来吧,结果被车上的人训斥了一顿,说人已经呼吸心率衰竭,怎么还敢再耽误。到了医院,一个医生不屑地否定了我关于鲁洋贫血的说法,断定他是重症癫痫合并肺什么充血。胖子问有没有生命危险,医生显然也嫌他问得蠢,甩出一声“当然有”,就去了处置室。随后胖子打了五六个电话,跟别人讲事情的经过和救治场面。
之后有二十几天,我没见到鲁洋。
对面桌的同事长假归来,鲁洋还是没来上班。据说楼里的领导听了医生的诊断后,都要他多休息一段时间。
想到自己当时在门口的呆愣,我有点后怕。后来我记起躺在地上的鲁洋衣服前襟满是皱褶,也许正是癫痫抽搐所致吧。要么……我又想,要么就是鲁洋昏倒时极力想隐藏自己,要避免在门口被外面的人看见,所以踉跄着移到门背后才倒下,然后又用力把身体蜷缩成一小团,因而弄皱了衣服。但失去意识后,他的四肢还是松散开来,我又久久敞着门,让胖子看见了那双腿……
无论如何,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了。午饭时的闲聊很快找回了那些令人安心的无聊话题。季节彻底转换,我们添了衣服。对面桌的同事喜欢边看晚报边聊新闻,但毕竟谈吐平常,不需要我费心思量。有一次我忽而兴起,又读了两段那本小说,可对面正好为晚报上的事拍了桌子,我也就放下书捧场地凑了过去。
有一天他取报纸回来,嘴里说:“那个姓鲁的合同工今天来了,听说是来办辞职手续的。”
“怎么,鲁洋来辞职?”我抬眼问。这些天里没听到鲁洋什么消息,急救后有几次我路过那家医院,也没敢进去看一眼。
“是他吧,我说不准他名字。”
我借口去厕所,经过了鲁洋办公室门口,门只留了一条缝,什么都看不见。
在厕所里解开裤子,我有点走神。旁边站着一个不认识的人,身高和鲁洋差不多,人似乎要结实一些。我们并排站着,他头发精短油黑,皮肤泛光气色雍容,姿态稳健。他咳嗽了一声我就听出了一份利落。我没有这样留意陌生人的习惯,可鲁洋出事前夕的形象在我脑海里闪了几闪,我心里生出一个怪念头。想起鲁洋说起自己包皮那次,我扭头向旁边那人身前望去,只看见一条黑亮的皮带。那人看了我一眼,我尴尬地笑了笑。
他边系裤扣边接起一个电话,说话是外地口音,难听拗口,引出了我排尿尾声的寒战。
这时一串语音从外间传来,太过熟悉,不容错认。我走动几步,看见鲁洋和胖子在水龙头前洗手。等在他们俩身后,我又听见了鲁洋旧有的皱纸作响式的笑。他看见了我,但仍对着胖子完成了那阵干笑。
“说来说去,还是要再谢谢你,毕竟这是救命呢。”鲁洋对胖子说。他的头发恢复了干枯,肩膀也恢复了端耸,胖子一定看不出这种恢复,回应了几句祝福的话,又问需不需要帮忙搬东西。
鲁洋走出厕所时瞥了我一眼,没有对我说一个字。
回到办公室后我装作看窗景,在窗口站了很久,后来看见鲁洋提着几包东西在楼门口上了出租车。这天他再次成了大家的话题,但我想这是最后一次了。听说领导不想显得无情,挽留过鲁洋,但鲁洋表现出了少见的坚决。回想他瞥我的那一眼,感觉分外冷厉。有人说多半是那病使鲁洋抑郁了,辞了职,好像也并没找到什么像样的营生。
“现在有些男人啊,什么也不想担当。”聊鲁洋时徐姐说,“不为女儿着想,连老婆也哄不好,居然还逃开,想怎么样呢?”
徐姐当然知道很多家长里短,也想引我问她点什么,但我没有一点心情迎合。我在想两个月来所见所听的那些神色和言语,想今后鲁洋会不会永远是那副样子,困在诅咒里一样,甚至不会衰老,不会驼背脱发,不会声音浑浊。
“又怎么能逃得掉,以为搬出家里住到郊区就行?”徐姐只好自己接着说。
“搬出家里……”我眨了眨呆滞的两眼。她扬手指指窗外说,鲁洋在郊区自己租下了一个小单间,打算把自己圈在那里,“等死一样。”
等死?这个恶狠的字眼刺进我耳朵,蠕动起来,倒让我心里依稀得到了一丝安慰。或者说如今我只愿意做出某种推想吧。记得有哲人说过,若要等待,最好孤独。至于鲁洋究竟在等待什么,我想从现在起不是任何旁人该知道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