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惕习惯性的文艺

韩东 徐全

徐全：我这段时间有点忙，没有时间写新的作品，带来两首旧作。但在写这两首的时候，我意识到了以前那种写作方式的一些弊端，又结合这几节课的内容做了修改。某天我从外面吃完饭回来，我敲门……但我的室友很有意思，他不但不给我开门，他突然也在里面敲门，我当时就很想写些什么，然后就写了这首。

回来

他从外面吃完饭回来

伸出手——敲门，“咚咚咚”

他等待一个澄明，予取予求的时刻，

来的路上，他想象明天

将在一根清新的树枝上复萌，

悬浮的状态，让他只想快点回到

和星星说话的日子。在三楼

这个屋子里，他挂起过许多物件，

但他其实什么也没有挂起来。

阳台上的鸟声失去了鸟后

稀疏落下，青色毛巾、

干净的衣物、新买的计时器，

尤其是一些没有重量的表达，

无论如何也挂不起来。

“一生只够挂起一件东西呀。”

在梦中，橘子总抱着雪。

“咚咚咚”，这时里面也传来了

清脆、工整的敲门声，

他一时身置困局，不知所措

和窘迫起来，仿佛做了错事，

连身都转不过来了。

他想起了一些让人惊骇的事物，

枕头在秋夜里时常传出虫鸣声，

在里面的时候，他只有一个推论，

而现在他有两个了。

韩东：“他从外面吃完饭回来伸出手——敲门，‘咚咚咚’”，意思不错，但破折号我帮你划掉了。“他从外面吃完饭回来伸出手敲门”，就可以了，大方。“他等待一个澄明”这句里的用词我不喜欢，也许可以换成“他等待一个证明”，“澄明”太文了。“予取予求的时刻”也不舒服，当然和你目前的词语库是有关系的。“来的路上，他想象明天将在一根清新的树枝上复萌”,这句很特别，不错，虽然“复萌”仍然出自徐全的词语库。“悬浮的状态，让他只想快点回到和星星说话的日子”,还不错，但写法有点旧，有点矫情。这些都是用词方面的问题，从用词可以看出你欣赏的东西。或者说，这也是张枣这类诗人比较喜欢的用词。我觉得句式可以保留，但字词需要更换，不要都是同一类相似性很高的词，都有点甜，而且很文学。“澄明”“复萌”“悬浮”，不要被这些词语迷惑住。“和星星说话的日子”不是用词问题，用词很普通，但需要写得硬朗一些，这么写太幼稚了。可以直接说“星月在上的日子”，虽然也不是很好，但比原句好。句子本身没有问题，是那个调调，太文艺、陈旧。整个这段给人印象深的是这些用词，有一点点美，但又不是那么美，比较尴尬。

“在三楼这个屋子里，他挂起过许多物件但他其实什么也没有挂起来”,后半句是一种延伸，意义的空间拓展了。“阳台上的鸟声失去了鸟后稀疏落下”,我建议你写得直接一些，“鸟声失去了鸟后”虽然不错，但还是过于刻意了，过分精巧。句子可以曲折，但尽可能写得大气一些。像“尤其是一些没有重量的表达无论如何也挂不起来”这两句就很好，句子有弯曲，有分量，但不露痕迹，也就是平常的句子、平常的语言。语言的确需要弯曲，但不要过分着力在字词，在词的层面要慎重。还是得看字词组合起来的结构，这后面有没有东西。

“一生只够挂起一件东西呀”，是引用吗？我不知道是谁的诗句，但用在这里并不好。

徐全：这句话是自己写的，但想多一个声部，就加上了引号。

韩东：想法不错，突然出现一个声音，或者多种声音并置，就像小说写作有人会运用复调写法，多声部有一种众生喧哗的感觉。不过这句引用放在这里，我觉得有点突兀了。“他一时身置困局，不知所措和窘迫起来，仿佛做了错事连身都转不过来了”，这里窘迫困局写了三行，反复的话其实没有必要说，除非带来韵律，删减后应该更舒服。

“在里面的时候，他只有一个推论而现在他有两个了”,意思不错，在里面的时候是有一个，现在是两个。但能不能不用“推论”？他只有一个“想法”，一个“愿望”？我们可以推敲一下，“推论”我觉得用得不好，或者换成“在里面他有一个动作，而现在他有两个”也行。

徐全很有能力，很关注词语，但是否能找到更没有痕迹一些的用词？或者找到更厉害更尖锐的也行。目前你的词语库我觉得还太一般。“澄明”“予取予求”“复萌”，这一类并不那么好。这句“橘子总抱着雪”我也不喜欢，很美，但美得不新鲜，没什么意思。我不是一味地反对你用词、做作。比如这句“他想起了一些让人惊骇的事物枕头在秋夜里时常传出虫鸣声”，我就很喜欢。这个做作我喜欢。“在梦中，橘子总抱着雪”就莫名其妙了。我肯定不反对你用词、弯曲句子，不反对做作，只是要警惕毫无意义的文艺腔，反对习惯性的“文艺”。

徐全：是不是诗人用词的时候，也涉及一个原创性的问题，比如这首诗，替换您刚刚说的这些词后，它会更准确，更有原创性？

韩东：词本身无所谓。词语是语言的基本单位，都可以用。但不同的写作者会有不同的倾向。像“澄明”“予取予求”“橘子抱着雪”，用这些词语说明了你的某种偏爱，对美或者诗歌的理解，有些太甜、太软、太文艺了。你完全可以用词，每个诗人到最后都会形成自己的用词习惯，都会有自己的词语库。有的人用很硬的词，有的人用血淋淋的词，有的人喜欢“大词”。你的词语库比较甜，比较精致和文艺，需要调整。没有痕迹的用词才是最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