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蝉
2024-01-31徐子羡
徐子羡
1
离开村庄的第一天,阿翅就走到了瀑布。
这是东北方向村民们被允许走到的最深处。 瀑布出现得很突兀, 河流在离瀑布二十多米远的地方还能够一步跃过, 到了陡坡处却突然膨胀成五六米宽。 这条瀑布拥有巨大的落差, 却只发出低沉的声响。那声音显得空洞,却仿佛含了一些哨子般的奇异音色。
住在此处的只有一户人家, 一个老人和小孩——不知什么原因,孩子有些精神失常,而且不会说话。阿翅曾听老人讲过蝉的故事,那是一种在土地蛰伏十七年才能出土的蝉, 十七年间都生活在暗无天日的土地里,一旦重获自由便会疯狂地交配,日夜不停。它们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精力,持续不断地震动腹基的鼓膜, 鸣唱着亘古流传下来时便满怀恶意的歌谣。
“在我们村庄,十七年蝉是最可怖的诅咒,没人知道它们是怎么出现的, 也没人知道它们为何在肆虐了数周后会突然消失。每个十七年,所有人都为了躲避那些有着火焰双眼的恶魔做着准备, 但是最终的结果仍然是每隔十七年村庄便会陷入死亡的阴霾,在魔鬼狂欢的歌声中葬下过半的村民。 ”
老人说这些的时候,阿翅已经十六岁了。他不会说话,听着老人的叙述,只是咿咿呀呀,用干涩的音节回应着。
老人说,在那个因蝉灾废弃的村庄旧址里,这些双翼红眼的恶魔在他父亲和他一样大的时候, 便离奇地消失了。如今的十七年蝉,更像是村民们独有的信仰。每年五月到六月,村民总要吟唱晦涩的歌谣祭祀那些传播瘟疫的魔鬼。村民认为蝉灾能带走一切,所以从前焚烧的是十七年蝉灾中病逝的人类躯体。如今因为它们离奇消失,人们通常焚烧病畜,妄图让十七年蝉带走这些被不祥侵占的躯壳。
那天夜里,听完十七年蝉诡异风俗的阿翅,并没有像往常一样直接上床休息。于阿翅而言,这是只存在于故事中的东西。 他要去和K讲述这一切——他渴求飞翔,与可以带走一切的蝉。 他准备睡下时,老人刚训斥完精神亢奋的疯小孩,没有和阿翅道晚安。
老人在半个月前离世了, 阿翅听闻他的死讯时难以置信, 这距离他第一次听老人提起十七年蝉的传说才一年。在老人说过一次以后,竟然刻意绝口不提。 近日,老人或许是察觉到大限将至,才对阿翅陆续提起了一些往事。 阿翅一时间难以确定自己的心情到底是悲伤还是惋惜。
老人的棺椁上没有刻上村里人要求的蝉, 所以在阿翅出发时还未下葬。 那棺椁周围飞着一些和蝉外形相仿的小虫,不断发出单调的噪音。从老人被放进棺中那天起, 路过的村民就会看见疯小孩坐在棺盖上,衣服沾满泥土,像是刚从泥地里钻出来。 眼窝深陷,瞳孔放得不能再大,却无声地笑,头发飞舞,下颚前突,脖子上青筋暴起,周身看不出一丝情感,只有笑脸平静地闪耀着。
村里人都有些难以接受地盯着这个充满亵渎意味的疯子。疯小孩用冰冷的狂笑回敬他。阿翅快步朝前走去,他想起那小孩应该是个哑巴。
沉默中, 远处阴霾里的层层暗影被许多细小的气流勾勒出不同的纹路。 K也默不作声,黏腻阴霾笼罩下的她,似乎有了一些与平时不同的特质,阿翅发觉自己或许已经失去了她。
他忽然间有些想笑。 离开? 这不值得恐惧,世人皆以为长眠是悲哀永恒后的产物, 但是他们忽视了生活让我们悲哀的事实:总是渐行渐远,总是目睹离别,总是以为自己无能为力,而当醒悟的自己尚有余力时, 才发现被时间锈蚀到行将就木的老者才是真正地无能为力。
2
第一天夜里,他看到了零星的墓碑。
前方不远处墓冢无次序地散落着, 掩映在稀稀拉拉的树丛中间。 树枝如黑色的静脉扭曲地向空中爬行,树叶则如稀疏的血肉附于其上。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墓碑上留下浅色的光斑,乍一看去,那些爬满地衣的黑色阴影就像盘坐在树下的老人。
阿翅听村里人说老人要被埋在这里。 老人最后咽气时的样子就像一只人形的蝉, 原本舒展的躯体好像骤然间被火焰灼烧一般蜷缩起来, 半闭的眼睛露出愚昧的火红眼神。 他干枯的大腿颤抖着越绷越紧,挤得身下的床单一寸一寸向上。他的双臂青筋迸起, 手与腿的较劲使四肢弯成了一个人类难以达到的弧度。 有人听到他喉咙里闷着急促断续的呓语,尖锐得不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头, 倒是像仲夏的蝉鸣。 这样的遗容过于骇人,村里无人愿意抬棺,葬礼便一直拖到了现在。
村民眼里阿翅最后的亲人——父亲, 也是被埋在这里的。阿翅的父亲离家时,便已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他当面拒绝了邻居的好意,用不知道从何而来的力气,将邻居送来的一口雕着蝉的棺材砸得粉碎,当晚便离开了村庄。 后来阿翅听磨坊主开玩笑时谈起他的父亲,说他为自己挖了一个浅浅的土坑,躺进去后用来包裹自己的席子还有一角露在坑外。 磨坊主轻蔑眯起的眼睛难以看到瞳孔, 只向外探出像十七年蝉一样火红的目光。
阿翅靠在一棵长在浅坑里的树上,搂着树干,指纹同它龟裂的表面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契合。 他轻抚着,能感受到它冰凉的生机,并且确乎是接收到了一点近乎希望的启示, 这迫使他想要打开某个罪恶的开关。 他很确信K此时躺在他的怀里,树干褪去树皮露出内部的苍白,他的四肢紧紧抠着树皮,贪婪地索取着树干的乳汁。
他很确信自己在某个时刻睡了过去, 因为有一种很清晰的感觉:K在某个时刻突然弹起,打破了某个使人异变的窥视, 迫使阿翅离开荒诞的梦境。 借着天空暗淡的异光, 阿翅看见前面有什么绷紧着身体,正目光灼灼地盯着土地里某个隆起的土包。阿翅没有在那个土包旁发现任何怪异的东西, 只有一个将要倾倒的墓碑似乎更加歪斜了。 它的角度有一种让人毛骨悚然的不平衡感, 仿佛黑暗中藏匿着的某种因素正在逐渐崩塌。 上万年以来, 我们赖以称为“人类”而非“动物”的本质变得更加模糊不清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个土包, 知道自己不会无缘无故醒来。 阿翅说不清那块墓碑到底是不是更加倾斜了,至少他眼中是的。 它甚至极细微地颤抖了一下,接着似乎有一种振翅声划破了凝滞的空气。 片刻之后,阿翅像是移去了身上重重压着的一块巨石。他左右环顾了一阵,不知是否云的缘故,周围好像多了许多暖色调的反光,让他稍稍心安了一些。
阿翅没有睡到天亮, 他是被一片掉落的树叶惊醒的。它一刻不停地飘荡着,以快要把空气折断的力量向前抛出身体,又像箭一样被拉向后方。它像是被某个力量突然攫取,残忍地拖回,然后又放出去,拖回来,放出去……阿翅知道,这肯定不是树叶自然掉落产生的弧度,而是什么触碰了它。
K轻快地走了过去,脚下的泥土并没有凹陷,这让阿翅低估了被晨雾浸透的泥土松软湿润的程度。由于缺乏睡眠,他感觉自己失去了一部分平衡感,一只脚陷入土里,重重地摔在地上。
这和儿时在田地里玩耍摔倒有着本质上的差别,这是近似于堕落的下陷。
低角度带来的视觉感受是迥异于正常人类的。墓地长年无人光顾,所有土地几乎没有沾染过文明。被人类开垦过的土地有着阳光和秩序的气息, 暗处滋生的腐朽与黑暗在常年的翻动下, 会被阳光分解成蔬菜谷物的养料,显得富含空气和光照。这片荒山里的泥土带给人的感受却是不同的, 它们独有的细腻质地让阿翅有着窒息的错觉。 森林底部向下数厘米,因缺少阳光成为黑暗隐秘滋生的温床,泥泞发黑的泥土夹杂着腐烂的特质。 树影层层叠叠,树干上早已愈合的疮口与树皮的裂纹有血液缺氧时显现的黑红色,仿佛藏于土层深处的魔鬼还在无休止地索取。
阿翅瞳孔中的光亮在逐渐消失, 随后被缺氧窒息的静谧裹挟着,向泥底坠落。 意志被刺出空洞:无可置疑,它在伤害,仿佛一只被吞下的蝉,尖锐的足划破食道,划破静脉,划破肺叶,从血肉里散发出痛苦。这痛苦与心脏里的痛苦相结合,等同于原罪的痛苦——并非新生, 只是复苏……当意识模糊的阿翅发觉自己其实可以挣脱时,K已经从他的视线里消失了。 不过他并不意外,只是失落。
3
他是在七年前遇见K的,那时他只有十岁。
自一年前父亲离去开始, 村里便没有同龄人再愿意与他玩耍。 村民将他与村庄东北方向住着的老人和远处墓地中埋葬的死者划为一类——在村子里被称为余孽的禁忌。
阿翅也对“余孽”这个充满侮辱意味的称呼有过疑惑,即使是曾经和蔼善良的邻居也对此讳莫如深。年幼的阿翅以为邻居的冷漠是由于父亲离开前怪异的所作所为——他曾砸碎了邻居送来的一具雕着蝉形花纹的棺椁。于是,阿翅在深夜把家中最珍贵的一套锡质茶具放在了邻居门前,试图请求他们的原谅。
第二天清晨,阿翅满怀希望地走出家门时,却发现邻居门前只有一块锡熔化后凝固成的饼状物,周围上升的灰烬散发着祭祀时燃烧的气息。 那些灰烬向上离奇地扬起,并非黑色或者灰色,而是某种薄片在火焰中呈现的暗红色。随着烟雾的上升,红炽状态的薄片缓慢地扭动,缓慢上升至烟囱顶部。阿翅看着那些细小如眼睛的红色斑点, 扭曲成有着净化内涵的符号,然后消失在黎明暗淡的天光中。
他觉得自己身体中有什么被割裂了。
阿翅还来不及感受自己的心情, 周身便出现了一种黏腻的触感。
他的余光察觉到周围出现了许多的人, 他们的面部仿佛失去了作为“真实存在”的支撑——一种近似于褪色的感受——面容干瘪,表情板结,用生硬而狼狈可笑的眼神死死盯着自己。他们机械地行进着,似乎已经不是灵魂上能称为“人”的东西,更像是被某些隐秘的存在改造而绘制出的一个个表情的人偶。
这个发现让阿翅毛骨悚然,他迅速转换视线,向不远处杂货铺的中年妇女看去。 但他并没有看到意料之外的阴森场景, 那个不算熟悉的中年妇女甚至向着他眨了眨眼睛,瞳孔中滚动着快活的暖色闪光。
“好像没有什么不对的。 ”阿翅舒了一口气。
但是,当他转移视线,真正令这个心智健全的孩子毛骨悚然的景象,才从余光里出现。
他的视线缓缓从中年妇女身上移到街道左侧告示牌旁的青年, 就在由于视线焦点的改变导致那名中年妇女变得模糊的一瞬间, 她原本明媚鲜活的面部仿佛被抽走了生命。她的表情虽然没有改变,但是刹那间僵硬暗淡了下来, 片刻之前还闪动着暖色的目光变得异常平静,毫无情感的平静,仿佛人类一切已知或未知的情感都与她隔绝。 这样的目光狠狠扎进阿翅的眼角, 让朝向她那边的视野变得褪色且模糊不清。 而她的手,从袖口黢黑的阴影下显现出的,竟像是一节被黑色甲壳覆盖的长矛。 阿翅猛地回头转向中年妇女,她却仿佛在他转头的一瞬间看向了别处,表情早已经鲜活如常。再看向她的手,却还是藏在黑色的袖口中,隐约可见一些更暗的阴影,看到的却是正常人类的五指。 而告示牌的旁边,那个因为阿翅目光的转移变得鲜活的青年男子, 却再度暗淡下来。他的目光冷漠地对着他, 或是穿过他的身体对着遥远的远方。 阿翅感觉到自己的体温下降了许多。
四周行人视线中传来的黏腻触感让阿翅如芒在背,他不敢再做试探,只能飞奔回家,甚至忘记了购买面包与蔬菜。那时父亲留下的金钱已经所剩不多,阿翅的惊恐已经达到了极点, 同时还承受着面对未来的迷茫,这几乎是一个孩子难以承受的恐慌。
而K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阿翅跑进家门时, 她精致的面孔便映在正对大门的镜子里:黑色的内衬外罩略微透明,勾勒着橙红色纹路的纱裙, 黑色的直筒靴只是脚尖轻轻点着地面, 仿佛接触到村庄肮脏的泥土都是对这位拥有一头艳红色长发的天使最残忍的亵渎。 刚刚饱受不知是幻觉还是现实恐怖景象折磨的阿翅, 对她神奇地一见如故。令他难以置信的是,他居然异常自然地在K面前放下了一切伪装与保护色。 他不知道K从何处而来,但他能确定K因他而至,就像现在相信K也是为了他离去一般。
父亲留下的钱用完后, 阿翅的生活一度难以维系。由于村里人认为阿翅不会说话,平日里也常对着空气胡言乱语, 所以无人愿意花钱雇佣这样一个精神失常的小孩。在这样艰苦的日子里,村口的老人收留了他。
K变得越来越清晰, 尤其是她原本眼神模糊的双眸不断闪烁着温柔的光。 但是老人去世之后,K总是无缘无故地消失,这让阿翅十分不安。他找遍了村庄和周围的荒地,他坚信K消失在古老的村庄里。
4
清晨的薄雾为空气带来充足的湿度, 阿翅呼吸时仿佛气管被最清澈的泉水滋润着。 在这样一片本该让人恐惧的墓地里, 窥视感的消失却让他异常平静,仿佛已经知道了前进方向的人,不再恐惧前途中可能遇到的危险与恐怖。 阿翅告别了这些不知是埋于地底还是飘在天空的同名者们,往正北方走去。或许是曾听老人说过, 阿翅知道那里是被蝉灾毁掉的废土,瘟疫的乐园——村庄的来处。
其实阿翅也说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出发。 他只是羡慕那些十七年蝉,拥有带暗红色纹路的双翼,能够飞翔,能够消失。 它们不恐惧,因为它们是恐惧的传播者;它们不必讨好,因为它们带来死亡。 死亡与恐惧赋予了蝉神圣的权力, 无可抗拒的力量让这个庞大的群体成为“更高等智慧”的信仰:可悲的信仰,对死亡的神化。因为无法战胜而选择的加入与妥协,是愚昧者对失败的创新。他憎恶那些恶魔,正如他的羡慕——阿翅听见从祖先流传下来的诗句, 祭祀的歌谣,余孽们古老吟唱的最后一声回响:
他消失的频率,像发酵期的种子
他的死亡,像晨雾里出生的婴儿
十七年蝉的梦境
就悬浮在
他迷失的村庄
十七年蝉,从十七年的死亡中
分发生存缜密的真理
溶洞是魔鬼的居所
幽暗是神圣的巢穴
他找出十七年的呓语
用重生告诉你存在的意义
用消逝找出永恒的天敌
用十七年阴影里的反复咏叹
……
从森林的边界到村庄, 需要经过一段陡峭而空旷的上坡,土坡上隐约可见一条被草淹没的小路。当阿翅走上这段坡道时,雾明显变得更加浓郁了。狭窄的小路爬上陡峭的土坡, 后方的森林和前面原本依稀可见的村庄,都已经被压抑的乳白色雾气封锁。阿翅看着前方孤寂的路面, 一种怪异不安的感觉从与地面接触的脚掌攀爬到心头。这种感觉非常奇怪,就好像它会一直向上爬升,离开正常的世界,融化于未知的上层大气和神秘的浓雾里。
阿翅一言不发, 充满潮湿的空气带来不祥的预兆。 他突然看到了K在这条小路上向上爬升的身影,也可以透过K的身体看到她前方涌动的迷雾。 她同样一言不发。
无穷无尽的上坡让阿翅精疲力竭, 空气中的水分没有给他带来一丝舒适, 反而像阴影中低语的恶人灵魂,诱惑着阿翅体内的同类出逃。水气浓郁到掩住他的口鼻,他几乎无法呼吸。阿翅敢肯定这不是自然可以形成的潮湿空气, 更像是某种未知生物的吐息。大概是缺氧,或者是雾气中夹杂着的单调重复的低沉噪音,让他昏昏欲睡。
“我想知道K在哪里。 ”他隐约听到自己的声音。
5
似乎是对阿翅攀爬的奖赏, 那些让他绝望的雾气消失得很突然, 直到看见那一片被禁闭在浓郁雾气里的村庄,阿翅才肯定自己真的面对面见到了那片传言中的古老没落的土地。 那是曾经瘟疫横行的家乡,是村庄的前世、前世的村庄——一座古老的尸体。
阿翅难以看到这片废墟的全貌。 相较于如今的村庄,这片废墟给他带来了难以表达的神秘感,像一个独立于世界之外的巢穴,被雾气死死地包裹着。与它极大的占地面积相比, 此处的建筑却显得逼仄而狭窄,透着缺少生命的怪异气氛。 烟囱密集林立,却没有一丝烟火气。远方,两座相对而立的塔楼处在中心。一座塔顶青色的油漆已经几乎完全脱落,最尖顶端的铜质塔尖也因朽坏消失了一半。 另一座塔楼可能原本安装着钟面, 但是现在只剩下了一个敞开的黑色窟窿。原本镶嵌在空洞里的钟,在走完它能够指示的所有时间后, 被余下的时间消磨在了村庄的历史里。从塔楼往外呈放射状密集排列的房屋,都拥有层层叠叠的山墙。它们塌陷沉降,把倾斜的屋顶砸出一个个黢黑的空洞,从中散发出虫蛀腐烂的气息,令人十分不快。
村庄的一切都保存得尤为完整, 在四周浓雾的对比下显得异常真实。 阿翅仿佛还能听到空气中从旧日保留到现在的暗沉钟声, 他甚至清晰地分辨出这道古老的回响来自远方村庄中心的塔楼。 四周行将坍塌的屋顶打破原本平滑的天际线, 将视野尽头勾勒得光怪陆离。 古老塔楼只剩了两个破败塔顶凌驾在房屋上方, 残缺了一半的塔尖狠狠扎进破碎的天际线,好像两枚钉在血肉里的獠牙,散发着与不明真相的世人决裂的痛楚。
“瘟疫来临时,感染者会被临时安排在村子中央的塔楼接受治疗,虽然最后他们大多未得以幸存。 ”阿翅注视着这两座带有救赎和沉沦双重意味的塔楼,想起了老人的话。 他不知道左右两座,哪座作为医院,又是哪座安放逝者?
一种微妙而奇特的悸动似乎从憎恶之外油然而生。 阿翅有些奇怪,与第一印象相比,这种感觉更让他感到不安。阿翅似乎在等待着谁回答他的疑问,不过回应他的只有陡然重现的黏腻触感和雾气中聒噪不停的单调回音。
阿翅走在宽敞寂静的街道上, 他甚至难以听到本该出现的脚步声的回音。 通向中心塔楼的街道还残留着稀疏的车辙, 路边房屋绝大多数都大门敞开着,但仍有小部分的门窗被钉得死死的,密不透风得让阿翅联想到疯小孩和安放老人遗体的棺椁。 旧时人们总是令朝向街道的门尽可能显得气派, 而如今这些宏伟的大门里却是一片漆黑, 仿佛光线射到门槛处就被无形的屏障阻碍了前进, 甚至看不清门槛内近在咫尺的地面。 死寂的街道让阿翅总觉得有什么应该出现在某个门里,或是某个屋顶上。他发自内心地希望那会是K, 但是一些来历不明的恐惧又让他祈祷K不会出现在这里。 那些门扇被打开到和嘴唇神似的角度,让阿翅不由自主地想象,是否从门口往里就连接了一条幽深的食道, 通到某个充满酸液的胃袋里,消化着从门口被吞噬的一切光线与声响。
那些废弃的房屋数量大到足以住下如今村庄人口的几倍。这使它们带来的压抑也以几何倍数放大,而不是简单的算术相加。通向迷雾的街道两边,空虚和早已陈旧的死亡茫然对望, 数不清的黑暗房间彼此相连,发自人类本能的恐惧、厌恶油然而生,阿翅所有最刚勇的信念也无法冲淡它们。
有一些细微的声响让阿翅更加心烦意乱。 按理说一个荒废已久的村庄应该成为草木虫鼠的乐园,但是黄土铺成的街道上还是出奇地干净, 好像有什么刻意维持着村庄的秩序。 不合时宜的声响时常从两旁街道连接的黑暗房间中传来, 仿佛跟随着他前行。这些声响在门窗被钉死的房间内尤为明显,有尖锐轻微的鸣叫,噗噗的风声,啪啪作响的拍打声和一些可疑的刺耳摩擦声。 左右两侧似乎都有永不闭合的空洞瞳孔监视着阿翅。这种感觉时有时无,总是和那些可疑的怪声交替出现,折磨着他。 而雾气中,塔楼下隐约出现罗马式建筑独有的连列券柱廊时,被监视的黏腻触感和怪声同时达到了高潮。
“去那片丛林里……去找到她……”
那些声音越来越清晰,像村庄的雨敲击泥土、敲击皮革、敲击绒布、敲击树叶、敲击水滴……它们漫过阿翅的额头, 细小噪音掩盖过风声燃烧声和一切独立的细碎声响,融合成一种巨大的噪音。
世上没有一种死物能够发出这样宏伟的声响,它们侵犯头脑、掠夺理智,无休无止。 那些噪音早已抛弃了声音的局限和本质, 作为一种全新的黑色生命盘绕在塔楼的每一根立柱上。 那些声音有无数只眼,它们极速振动的视线能够卷起暗红色的风暴,那些嘈杂的视线能剖开你的皮肤,席卷你的内脏,让不管是生命还是空间都比赤裸更加赤裸。 搜刮过人类哀嚎与痛哭的声响,可憎而单调的音色,推动阿翅的脚步越走越快。 随着急促的脚步声加入疯狂可怖的合奏,原本尖锐的音色却一瞬间厚重稳定了下来,好像战斗的号角,或者濒死者低沉痛苦的嘶哑吼叫。
阿翅认定这就是蝉鸣, 是那些笼罩在村庄上空无数年的死神传播痛苦的号角。 他疯狂而虔诚地发问,嘴角挣扎着上扬,瞳孔放得不能再大,无声地笑着,头发飞舞,下颚前突,脖子上青筋暴起,周身看不出一丝情感,只有笑脸疯狂地闪耀。
从那一刻起,他就明白了什么是真正的蝉鸣,也意识到了那些可笑的杂音伪装得多么拙劣。此刻,古老的村庄里只有这一声蝉鸣, 没有波浪或者瀑布汹涌的声浪,只像暗流涌动,它是沉静的。 那些暗流迸发出巨大的推力,从阿翅的胸口一路穿透心脏,在神经里冲刷他被噪音污染的五感。从大脑到趾间,他全身都是通透的。 阿翅在一瞬间恢复了感知眼前罗马式塔楼端庄恢弘的能力,历经沧桑的厚重,孤独而优雅。
“十七年蝉。 ”
如墨玉般通透的躯体, 双翼流动着从血脉里存续的金色光辉,双眼同样是红色,并无疯狂,甚至没有炽热,这让阿翅想到了夕阳。此刻“蝉”静立在塔楼门前,一动不动,双翼也没有开合。 只有那一声蝉鸣破蛹而出,而留下的,仅仅是一具遗蜕。
这是阿翅出生的第十七年。
6
村民在发现阿翅消失的第二天埋葬了老人,据说他们去抬棺时,发现疯小孩已经消失了。一行人在埋葬余孽们的墓地里挖掘墓穴, 有人看到了远处有一个瘦削的身影,他盘坐在树林的边缘,离他不远处是一个深坑。在树林的掩映中,隐约可见几缕雾气和坑中深邃的阴影。
“这里是村庄的旧址,在我们搬走后的第二年,它毫无征兆地沉入了地底。有人曾在洞口朝里看过,不过……”一个中年人轻声说道。
没有人知道曾经的高地为何会塌陷成深坑,又是什么在这样一座古老的村庄下, 开掘出足以容纳整个村庄体积的空间。 如今带着村庄陈旧痕迹的只有那个身影——干瘪的身影, 皮肤似乎因为缺水而微微透明,原本眼睛的位置只留下两个幽深的空洞,嘴唇疯狂上扬,无声地笑着。 奇异的是,村民们发现这具身体仿佛没有骨骼和内脏。它轻得出奇,似乎比起尸体,更像是一张被蜕下的皮。
……
当天,几个抬棺人回村时带着这具干瘪的躯壳。它保持着盘膝而坐的姿势,嘴角上挑,保持着不知道是微笑还是嘲讽的怪异神情。 有人认为它的身形和可怖神态与疯小孩神似, 这个观点没有得到大部分人的认同。
村民把那具奇异的躯壳供奉在神坛上, 尽管他们心里都有一个疑惑——到底是什么? 大家不约而同地忽视了一个抬棺人的离奇见闻: 他回来时看见疯小孩爬上了一棵树,一棵极高大的树;只不过在树叶浓密阴影的遮掩下,没有另外的人看见,也没人见到他从树上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