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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被忽略的传播维度*

2024-01-30王子丰

关键词:听者信息

杨 逍,王子丰

(1.湘潭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湖南 湘潭 411105;2.上海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上海 200444)

倾听是日常生活中最普遍的传播现象之一。教室里学生们认真听课,马路上司机听广播,办公室中职员接听电话,社交账号上头像闪动,新邮件提醒点亮……我们常常不是正在倾听,就是准备要倾听!对于新闻记者、心理医生、教师和学生以及政府热线接线员等许多人来说,倾听就是其主要工作。面对倾听,我们有时满怀期待、洗耳恭听,有时心生厌恶,设置消息免打扰,甚至关闭手机。总之,选择是否听、听谁的、何时听、如何听,并非无关紧要之事,它既关乎认知,又体现态度。当今世界是充满不稳定性(volatile)、不确定性(uncertain)、复杂性(complex)和模糊性(ambiguous)的乌卡时代(VUCA),分歧、冲突、误解、新现象、新事物、新问题不断涌现,各领域的关系越来越复杂和纠缠,无论是政治家、企业家、科学家,还是平民百姓,谁也不可能全知全解,一味争相发言众声喧哗不如寻求理解达成共识,倾听由此变得越来越重要。可令人遗憾的是,长期以来人们更看重表达和内容生产,而非倾听和接受行为,倾听作为一个传播维度的地位被严重忽视了。

一、传播学的重说轻听倾向

西方社会科学领域的重说轻听传统至少可以追溯到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把人类定义为“表达动物”[1]2。他在《政治学》第一章明确提出:“自然界使人区别于动物之处就在于人类能够理智表达。”[2]8决定人之所以为人的关键不是发声,不是协作,“因为动物也能发声,蜜蜂也能进行某种协作”[2]8,而是表达,使人类得以交流是非善恶等判断。在这一关键性判断中,亚里士多德把“表达”与“理性”“共识”等重要概念联系起来,却对光谱的另一端(倾听)只字未提。虽然他的确曾在《修辞学》一书中提醒演说家需要了解听众的心理,但这仅仅是为了探究某类听众容易被某类言辞劝服,某类听众不容易被打动,以便更好地影响他们。显然他把听众当成了需要克服的障碍,其醉翁之意不在倾听,恰恰在于提高修辞的效力。[3]25

亚里士多德对表达的突出强调对后世产生了难以抹杀的影响,从此西方政治和公共领域中常常映现出一种对话语的崇拜。从古希腊古罗马的广场政治、近代弥尔顿和密尔的言论自由学说,到当代总统大选、议会辩论、法庭辩护,还有各种为黑人、女性、少数族裔、同性恋者争取民权的斗争,始终离不开演讲、辩论、话语权……“进步”常常被划归话语权机会(而不是倾听机会)的增加或质量的提高。最具代表性的是“意见的公开市场”这个浪漫而诱人的隐喻,它暗示了一种对话的场景,多元立场在其中呈现、反映和争论。其假设是经过一番辩论,有些意见的价值上升,而其他价值较小的意见失去影响力。但是它忽略了一个明显的问题:没有倾听,我们如何认识到意见的多元性?没有倾听,我们如何作出价值判断?

如今“表达”“话语”“叙事”“修辞”“发声”“言论”“表征”等表现言说意象的概念在传播学书籍中俯拾皆是,但有关倾听的章节却少之又少。即便“受众”[4]16(1)audience的词根audio意为“可听到的声音”。和“共鸣”等明显带有听觉隐喻的概念已经暗示了倾听与传播学的紧密牵绊,却也未能引起重视。广播电视从开机到关闭滔滔不绝,哪怕在无对话和台词时也会出现画外音,仿佛媒体人士十分惧怕失语、失声,仿佛“安静=不专业”。人们常常赞赏新媒体技术提高了公众的参与机会,但倾听作为一种关注和参与方式几乎从未被觉察。一旦我们在社交网站注册之后不发言或发言极少,则很可能被判定为“不活跃用户”,甚至“僵尸用户”。

殊不知沟通是由“听”与“说”共同组成的,“听”与“说”就像硬币的两面一样彼此依存。没有听者,就没有说话的原因和欲望。听者根据接收到的信息,经过思考和内省阶段,作出回应,此时听者变成说者,而说者变成听者,不断反复,倾听与说话首尾相接,听者与说者角色变换,二者的身份变得模糊,区分“谁是说者”和“谁是听者”就变得毫无意义。

如果把视线转向大规模公共对话,就会进一步凸显听者的角色。不论是一场大型演讲,还是新闻发布会、听证会、政府工作报告,其场景几乎可以肯定都是一幅“少数人说话,多数人倾听”的画面。很少说话或从不说话的人常常被忽略或矮化,但实际上这一部分充当听众角色的人并不是无关紧要的旁观者,他们成为公众不是偶然,而是凭借其关心公共事务的态度和主动参与公共对话的行为而成为公众的。换言之,公共对话需要愿意主动表达和愿意主动关注的两类人。

虽然本文无意把“倾听”拔高到“言说”的地位之上,但是要全面而深刻地理解传播活动的本质,就不得不在一种“听”与“说”相互联系和相互影响的前提下探察倾听活动。

二、何为“倾听”

“倾听”在英语中存在两个对应的词语:“listen”和“hear”。美国传播学者利斯贝思·利帕里(Lisbeth Lipari)考证发现,“listen”是从中古英语“listnen”发展而来,并与古梵语“crusti”(意为服从)、拉丁语“Audire”(意为服从)等词语有所关联。《牛津英语词典》把“listen”定义为“专注地听”“有意识地听”“给予关注”,都包含有意识的投入。而“hear”这个动词产生于中古英语“heren”、古高地德语“hOren”和拉丁语“cavEre”。《韦氏英语词典》把“hear”解释为“用耳朵来感知”或“依靠听觉获取知识”。《牛津英语词典》也把“hear”解释为“对声音的感知”或“具备或通过锻炼耳朵得以产生的听觉能力”。[5]从词源可见,“listen”和“hear”并不是简单的同义词,他们是由不同的意义变化而来。词源学的“listen”强调“注意力”和“为他人付出”,而“hear”则源于对声音的感觉或感知。概括来说,“listen”是一个心理过程,而“hear”主要是一个生理过程。“hear”只是机体的功能,而“listen”需要我们对所听信息附着意义。这一区别大致划分了关于倾听的自然科学研究和社会科学研究。当然二者并非截然对立,相反它们相辅相成,就像视觉上的“看见”与“收看”“观看”紧密相关一样,“倾听”当然也离不开听觉上的“听见”。

倾听,作为一个司空见惯的词语,其本质属性是什么?它是一种能力?一种过程?抑或是一种行为?在近百年倾听学术史上,许多学者曾尝试为倾听做一个相对准确的界定,先后涌现了基于个体层面的“能力说”“过程说”和基于社会层面的“伦理说”“文化说”等多种观点。

能力说最早出现在20世纪上半叶,许多美国传播学者从认知视角出发,把“听”视为与“说”“读”“写”并列的四种传播能力之一。早期代表人物美国明尼苏达大学的拉尔夫·尼克斯(Ralph Nichols)把倾听能力定义为对特定内容信息的成功保存,具体信息量与智力、辨别力、词汇量等因素有关。[6]受此启发,这一时期先后问世的倾听能力测试工具多达300余项。20世纪50年代以后,随着认知心理学的发展,学者们认识到倾听并非孤立的个体行为,而是与对话情境有关,倾听能力高低应该由对话中的另一方来判断。[7]32-53这样,对倾听能力的认识就发生了根本性转变,它不再被认为是一种静态的、独立的、与智力有关的个体能力,而是一种情境性、互动性、功能性的传播能力,必须兼具适当性和有效性,因而倾听能力兼具社会属性。

过程说是20世纪60年代以后由能力说逐渐迁移而来。随着认知心理学对倾听研究的影响越来越大,美国学者韦弗(Weaver)的《人类倾听过程与行为》[8]和德裔学者谢弗林和施耐德(Shiffrin &Schneider)的《受控的与自动的人类信息处理过程:持续学习、注意力、一般理论》[9]等一系列重要成果问世。他们采用传播学的传—受模型来解释倾听,认为成功的倾听意味着说话人放置的信息被正确地解码并保存,如果信息未能被听者准确理解并记住,便意味着倾听失败。美国传播学者朱迪·布劳内尔(Judi Brownell)对此过程做了详细阐释[10]145,参见图1。

图1 布劳内尔的HURIER模型

与美国认知学派的观点不同,欧洲解释学派的哲学家们主要从伦理角度理解倾听的本质属性。虽然早在古希腊时期苏格拉底、爱比克泰德等哲人就已经提及某些倾听伦理,但是严格意义上从伦理视角为倾听进行学术界定还是20世纪中期以后。汉斯-格奥尔格·伽达默尔的“开放”(opening)、让-雅克·德里达的“好客”(hospitality)和马丁·布伯的“拥抱”(embracing)都曾作为倾听的隐喻。尤其是布伯在《人与人》一书中明确把倾听定义为“一种全神贯注于他人言说的行为”(the act of listening is being completely attentive to the other’s speech)[11]16,展现出完全不同于认知学派的理解。他解释说“倾听他人就是要放弃自己的掌控冲动,从而把意义建构的权利给予对方”[12]122-141。在这个意义上,倾听脱离了信息输入与信息整合(能力或过程)的传统思路,而成为一种态度表征。倾听最重要的不是“所听”,而是“在听”。倾听成为人类放弃工具理性,迈向人文主义的重要方式。

文化说比较新近,可以认为是20世纪90年代发展出的一种新学术脉络。除了多伦多学派的麦克卢汉等著名学者之外,还有他的学生和追随者沃尔特·翁(Walter J. Ong)、穆雷·谢弗(Murray Schafer)、马克·史密斯(Mark Smith)等北美地区的媒介研究学者。他们从历史文化视角把倾听理解为一种媒介文化形态,认为随着媒介技术的演变,人类社会呈现不同的倾听文化形态,并且不同的倾听方式会建构不同的社会关系。

尽管至今仍有不少学者致力于完善倾听的定义,已经涌现出林林总总近百条,但是仍未能完全达成共识。可能由于倾听不仅涵盖了传播学、社会学、心理学、生理学等多个学科视角,还是一个包含认知、情感、行为等多个维度的复杂构建,所以人类对倾听复杂性和丰富性的认识仍有待继续深化和完善。

三、从元传播到元倾听

20世纪中后期,活跃于斯坦福大学的帕洛阿尔托小组开始介入传播学研究。其核心人物格雷戈里·贝特森(Gregory Bateson)在《传播:精神病学的社会矩阵》一书中首次把关于传播的传播命名为元传播(meta-communication)。[13]118当时哥伦比亚学派将传播视为把信息从发送者向接收者传递的过程,它关注信息传播的影响或效果;而芝加哥学派则质疑传播的核心是信息,认为应该是提供确认(confirmation),传播不是为了改变态度或思想,而是为了代表事物的基本秩序:共同的目标、信仰、知识与共同的理解。[14]14-23贝特森把当时流行的两种看似对立的传播观统一起来,他认为每一次传播都包含了“报告”(report)和“控制”(control)两种尺度。“报告”表明任何传播行为都传递一定的信息——不管这个信息是真的还是假的,有效的还是无效的。“控制”则表明这一资讯是作为何种信息被获取,从而最终指向互动双方的关系。[15]179-181

20世纪60年代,贝特森的学生和同事保罗·瓦茨拉维克(Paul Watzlawick)、珍妮特·贝勒斯(Janet Bavelas)、唐·杰克逊(Don Jackson)等人在《人类沟通的语用学》一书中对元传播理论作了进一步阐释:传播既包含信息/内容层面,又包含关系层面,前者是研究说了什么,后者关乎怎么说。[15]20艾德娜·罗杰斯(Edna Rodgers)补充说内容层面提供信息与哪些因素相关,关系层面则指明该信息应该如何被阐释。[16]444由于传播总是人与人之间的互动,互动系统在本质上其实是两个或两个以上的主体正在彼此关联,因而关系层面是元传播,是关于传播的传播。不管是在良性沟通还是在恶性沟通中,人际关系信息始终是最为重要的信息。

帕洛阿尔托小组还有一个著名的论断:人类无法不传播(the Impossibility of Not Communication)[15]18。不管一个人如何尝试,不管是行动还是静止,说话还是倾听,所有行为都会影响他人,他人也不能不对这些行为作出回应,于是事事皆传播。例如在小餐馆中专心读报的男人或者在飞机上双目紧闭的乘客,其实都向外界传播了“我不想与任何人交谈,也不想被任何人打搅”的信息,而他们的邻座也往往能接收到这些信息,并恰当地予以回应——不去打扰他们。[15]18结合上面的事例,我们完全可以将“人类无法不传播”改造成“人类无法不回应”,因为面对他人的传播,我们除了回应别无选择,即使不作回应也是一种回应。回应则必然反映倾听的状态,而且倾听原本就是回应的一种原初形式。

既然传播可以分解为信息/内容和关系两个层面,那么倾听同样可以分解为信息/内容层面和关系层面。内容层面是已听到的信息(所听),而关系层面就是倾听的方式(在听)。[17]135换言之,倾听既意味着信息的输入,又意味着关系的建构与维系。

随着倾听在心理治疗、企业管理、社会治理等多领域得到广泛重视,人们开始反思:人类互动最核心的是什么?是分享自己的思想或者知识?是劝说他人听从自己的建议?是展示自身精湛的表达能力?还是寻求理解、共识与认同?须知人在本质上是一种能感受到痛苦和感动,会犯错误、改变主意、感到迷惑、相互学习、生产知识(但不仅仅是吸收或传播知识)的复杂生物,绝不能被简化为“传者”或“受者”。[18]76因此,倾听的社会支持功能和信息功能是同等重要的,恰当的倾听与回应不仅可以给予信息指导(表达意见和观点),而且提供情感支持(表达移情、支持、敏感性)。[19]21-23

四、作为信息输入的倾听

谚语有云“博者善言,智者善听”,意思是说,言说是关于我们所知道的,是信息的输出;而倾听有可能带来我们所不知道的,是信息的输入,因此甘当听者是一种智慧的选择,他可以得到更多。古希腊时期,柏拉图不准许第一年到学园(academy)修习的学生参与讨论,他们只有一件事可以做——倾听。这说明柏拉图把倾听看作知识和信息的获取行为,即讨论的准备阶段。[20]138从这个意义上讲,听是说的前提条件,听先于说。

(一)倾听的信息输入过程

那么人类是怎样把所听信息转化为自身认知的呢?朱迪·布劳内尔(Judi Brownell)在借鉴前人成果的基础上,把这个过程总结为HURIER模型。见图1。

感知注意(hearing)在生物学意义上可以理解为声波传到鼓膜引起振动,然后经过听觉神经传递到大脑的过程。[21]244尽管传播学意义上的倾听不一定从感知声音刺激开始,但它也一定从感知到某种符号刺激开始。大脑接收到语言/非语言刺激后,会面临一个非常短暂的注意力阶段,注意力是一种稀缺资源,仅仅在几百毫秒至30秒的时间内就决定了听者希望听到哪些信息,屏蔽哪些信息,对哪些信息进行改编。[22]12

理解(understanding)阶段发生在注意到符号刺激之后,大脑中的认知图式(schema)会结合文化水平、过往互动经历、现场对话情境对新进入头脑的语言符号(文字、符号、音高、语调等)和非语言符号(表情、手势等)进行分类并分配意义[22]13。当然,所分配的意义既可能与说话者的初衷相同,也可能相反。听者对所听内容的理解与说话人的真实意思相匹配的程度,取决于说者与听者认知上的重合程度,即保真度或忠诚度[23]71以及听者的移情能力。

记忆(remembering)阶段的主要任务是大脑在认知图式的辅助下鉴别和判断应该储存/忘掉哪些信息。[8]338由于听者注意力的有限性,大脑需要在工作记忆区储存大量信息,以便在对话时可以适时提问和确认自己听到的信息,而一旦对话结束大部分信息就忘记了,只有少部分信息由于与自身兴趣或价值观的特殊关联而得以储存,变成长期记忆的一部分。[22]12

解释(interpreting)与“理解”负责解码言语的字面意义不同,它负责解码说话人的言外之意(目的、动机、影响等)。由此可见,听者处于中心地位,讯息的意义来自听者相信它是什么意思。此时非语言符号将扮演十分重要的角色。语气、手势、表情、上下文知识等都参与到对字面意义的调整中,高效的听者会综合观察谈话对象的言谈、举止和其他情境变量,弄清说话人的真实想法与感情。一旦语言符号与非语言符号发生矛盾,听者会优先把非语言符号当作真实情感的表达。[24]350

评价(evaluating)阶段指的是听者——尤其是在暴露于劝服性信息时——判断信息的准确性和有效性的阶段。在这个阶段具有批判精神的听者会思考说话者是哪类人?善意的?诚实的?专家?爱道听途说的人?他/她与我之间是何种关系?这些对说话者本身的可信度、重要性、说话者的论证、推理、论据、目的等所做的综合考量,为下一阶段作出准确回应提供依据。

回应(responding)阶段会激活早前存储的相关知识来确定如何与说话者发生联系,作出保持沉默、记笔记、提问题、提建议等各种“适当的反应”。而所谓回应得“适当”和“有效”与否,则取决于是否既体现了“对传播信息的准确理解,又表明了对于双方关系的支持”[25]13。正是这种回应——听者的反馈——使倾听超越自身范围的、自我调控的认知过程,而回归到传播关系中。

(二)倾听的信息功能

倾听作为一种信息输入活动,不论是对于个体,还是对于组织、社会、国家,其功效都是显著的和多方面的。

1.倾听产生知识 虽然从苏格拉底时代起,学习就已经与倾听联系到一起了,但是人们却常常误以为二者仅仅是学校范围内的事情。事实上,通过倾听来学习知识绝不仅仅是学生和老师的任务,而是与每一个人、组织、群体都切身相关的事情。有一则小故事,美国作家戈尔·维达尔(Gore Vidal)回忆自己曾在罗马与著名政治家亨利·基辛格(Henry Kissinger)会面时的情景,“小礼堂的每个角落都回响着他(基辛格)低沉的喋喋不休的声音。他的德国口音比在电视上还要明显。”[20]137有一次,当年与他一同移民美国的兄弟被问道“为什么你已没有德国口音而基辛格还有”[20]137时,他兄弟回答说,“因为基辛格从不认真听他人说话!”[20]137显然,倾听所带来的知识并不拘于科学知识,还包括当前正在发生的各种见闻、常识。对于我们每个人来说,倾听都是获取各种资讯、获知他人观点、寻求他人帮助的首要选择。人类保留耳朵这种器官也许就暗示了一种永恒的“未完成”状态。倾听使人们永远处于“现在进行时”,在不断地修正与更新中,不确定性得以消减,人类知识体系不断膨胀/更新,迈向对世界的完整理解。

2.倾听提高决策科学性 在公共治理和企业管理中,如果一个组织机构共有5个层级,并且每个层级的负责人向上级汇报的内容仅为全部事实的一半,那么逐级向上汇报的结果是,最高决策层对当下正在发生的各种事情知之甚少(1/32),也即是说,他们所产生的决策将是灾难性的。中国古代统治者主张“兼听则明,偏信则暗”,当代国家领袖大力提倡“倾听民意,汇聚民智”,尤其是在事关群众日常生活的决策时,普通群众占有的动态讯息、知识、经验有可能向政治系统输入多样化的解决方案。不倾听,决策者就无法准确了解大众的真实需求;不倾听,就无法体会群众利益、情感、知识、观点的多样性;不倾听,就无法发现新现象、新矛盾、新问题、新角度、新办法。因此对于政府和其他大型组织机构的领导人来说,倾听有助于决策的合理化、科学化。在群体决策模型[26]236中,倾听可以理解为输入,对话就是过程,而决策就是输出。

3.倾听消除误解,寻求共识 不论是在一个组织内部,还是在整个社会内部,乃至不同社会文化之间,由于利益诉求、价值观念、知识体系、生活方式的不同,差异与冲突不仅是遍在的,而且是无法消除的。“靠排除不和谐声音来达到和谐”是一个很容易想到的消除差异和冲突的办法,但它只能是一次掩耳盗铃和激化矛盾之举,正确的做法是相互倾听。如果不花时间倾听,那么误解和冲突就很可能发生。当因误解而发生冲突时,只有真诚的倾听才有可能翻转对对方真实意思的猜测。倾听充当了发现真相的机会,[27]583-604只有在倾听中我们才得以将事实与推断区分开来。当社会冲突激化的时候,各方一味表明自身立场、主张自身利益无助于事态的解决,只有相互倾听才能展现出寻求理解对方的努力,并从对方的发言中发现自身可以同意的尺度和双方均能同意的结论。[28]343-358所以说,倾听不以达成共识为最高目标,但它的确能够为达成共识提供可能。

五、作为关系建构的倾听

倾听虽是信息的输入,但不止于信息输入,它与表达同样堪称一种话语实践。在倾听中,我们每个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找到一种相互联系的可能性。倾听既可以把我们嵌入某种社会关系,又可以把我们从特定社会关系中剥离,总之,不同的倾听方式使我们的社会关系变得扩大化和复杂化。[29]16

(一)绝对倾听打开主体间性

不管是上帝造人,还是女娲造人、梵天造人,东西方创世神话都暗示了人类的复数性存在,由此人类不可避免地生存于差异化和多元性状态,而正因如此才产生沟通的必要。根据汉娜·阿伦特的看法,由于每个人在世界中的位置不同,世界向其展现亦有所不同。同一个世界向每个人敞开,每个人因位置不同而产生了各自的意见。[30]31每一个人类个体都有其独特的作为人的存在方式,每个人都有他/她自己的“尺度”。[31]294那种特定的作为人的方式正是“我的方式”。“我”内心发出的召唤要求“我”按照这种方式生活,而不是模仿别人的生活。如果“我”不听从自己的内心,“我”的生活就会失去意义,就会失去对于“我”来说之所以为人的东西。人类复数性的存在暗示了这样一个事实:既然你是一个完整的个体,你具有自己独特的体验、观点、主张、情感,那么与此同时,你也必须承认他人完整的生命体验,允许他人表达他们认为重要的东西,因为我们都是人。

言说可以完全属于个体,倾听则不然,它天然位于主体间。马丁·布伯提出,在一场良性谈话中,你应当清楚阐明自己的观点,同时也要认真听取他人的主张,每一个个体应该行走在自我与他人之间的这条“狭窄的隆脊”上对话。[32]253与隆脊隐喻非常相似,巴赫金用“视域剩余”概念来表示“每个个体看自己之时总有盲区,但自我的盲区都可以被他者所看见。这种个体视域的独特、不可替代和互相依存、互相补充,即为每个人拥有的‘视域剩余’,使自我相对他者而言,具有时间和空间上的外在性。”[33]11由于个体存在的不完整性,真正的主体性必须是共同的,依靠自我与他者的对话而实现的。

一个人可能闭上眼睛不去看,但不可能类似地闭上耳朵不去听。这种在生理层面的开放性可能暗示了潜在的主体间性的打开——一种通过倾听把自己浸没于他者的可能性。“倾听”不可避免地会涉及一些扰乱我们的思维习惯的“他性”问题。但是遭遇“他性”并不是把我们冻结到主/客体关系中,而是把主体与客体的相遇摆在面前。那么倾听就是既减少个体之间的二元性,又同时提高他性意识。

绝对的倾听源于德里达的“绝对好客”(absolute hospitality)。德里达的“好客”远超为客人提供食宿,它被赋予了全身心对他者敞开与倾听等新的意蕴。[34]46为了详细说明这一点,德里达区分了两种到访和两种好客,分别是“受邀而来的到访”(hospitality of invitation)和“不期而至的到访”(hospitality of visitation),如何对待后者不期而至无法预料的到访就成为主人是否好客的真正标准,也就有了相应的两种好客,即有条件有限制的好客和无条件绝对的好客。[34]50绝对好客的主人将自己的房子边界敞开,把自己的条件和规则去除。绝对的倾听恰似把陌生人邀请进自己的家园而不加任何附加条件一样,倾听他人而毫不设限,不管是文字的还是口头的,公之于众的还是心照不宣的。相反,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却常常利用民族、种族、性别、地域、年龄、受教育水平等各种“标准”来对人群进行分类,区分出自己人与外人,把陌生人他者化。我们之所以给别人贴标签为“他者”就是因为我们希望他们不仅说我们的语言,而且适当地参加到我们的对话中,我们的关系变得“更为工具性、程序性、控制性”[28]343-358。持有不同意见的发言者会发现因为这些看不见的“藩篱”而无法有效阐发自己的主张,无法使自己的观点进入主流议题中。

绝对的倾听会移除许多表达的规则与限制,并且打开对话中出现预料之外的传播行为的可能性。当真正移除了头脑中的壁垒时,听话者忘却自己的立场、意见、利益,转向主动关注说话者,注意力和思想始终跟随,主动投入感情,甚至在听对方讲述时会进入一种忘我的境界,我们称之为“恍惚”。[35]51-52真正的倾听意味着你头脑中没有任何策略、规划、步骤、结果,不是因为谈话的双方属于某种社会关系,也不是通过投资一种资源而带来一种编码者设计好的反应。真正的倾听表现为“敞开心扉、直接、诚实、自发性、坦率、不伪饰、无操控意图”。[36]170-173这里所谓的交流不是传达信息,而是用来表示开放和期待的姿态。

(二)选择性倾听形塑社会关系

倾听并不意味着各色信息机会均等地进入每一位听者大脑,它不是被动的,而是一种主动的选择。选择听谁、听什么、怎样听,直接表明了是参与还是拒绝的姿态,在某种程度上,这是听者想要与谁建立关系以及建立何种关系的反映。

1.拒绝倾听 不论在日常人际传播,还是在组织、群体、公共传播中,拒绝倾听意味着不仅对说话者的言语,而且对说话者本人作出了某种负面的价值判断。“他/她不可能说出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我太忙了,没时间听他/她啰嗦”……拒绝倾听不是简单的缺位或忽视,而是一种主动实施的不予理睬行为。[37]85-103它反映了互动双方之间不平等的权力关系,因此拒绝倾听有助于维持压迫性的文化实践。

但需要注意的是,在共同体内获得倾听并不意味着意见必须被采纳,一个人认为自己是否得到了倾听并不只是基于某次特定的沟通,而是基于整个交往历史。即使他/她的某些特定需求并未得到满足,也会端视他们的目标与公共目的之间的关系,以及他们与团结在共同目标之下的其他团体之间的关系。[38]206在这一脉络下,对他/她而言某一特定提议遭到拒绝并不等于未被倾听。而真正在组织内得不到倾听的弱势群体,会认为自身在共同体内没有得到平等对待,没有话语权,一旦得到某种势力给予的倾听,他们可能产生新的认同,结成新的社会关系。[39]678-705

2.个体化倾听 正如前文所述,在小餐馆中专心读报的男人和在飞机上双目紧闭的乘客,看似没有任何行动,但其实也在进行传播。他不仅向外部世界传递了“我不想和任何人交谈,也不想被任何人打搅”的信息,而且表明了想要与周围环境割裂的意图。与此类似,城市街头戴着耳机独行的青年常常与“特立独行”“不合群”“孤傲”等形容词联系在一起,这正说明了个体化倾听是如何把个体同周围环境割裂开的。当然个体化倾听并非完全把个体从社会关系中移除,只是主动建构了与周围人之间的紧张关系而已。如果我们从最为积极的方向来看,个体化倾听也可以被视为一种积极的自我建构——他们或许正在倾听自己内心的声音——由此提高其未来参与周围其他关系的能力。

3.相互倾听 相互倾听是最容易想到的一种互动形式,同时也是最理想化的一种互动模式。它首先意味着说话者与听话者平等地话语轮换,其次对话中的听者应该真诚、平等、开放、富有同理心,无条件地积极看待事物,始终致力于创建一种支持性气氛。[40]58-60真诚的对话要求听者真诚地回应对方的言语,而说话者也真诚地欢迎来自听者的回应。理解与被理解是人类最强烈的动机之一。相互倾听使人们理解他人,也感受到被理解,并从相互理解中体验到共同感和归属感。如果一方只想说而不想听,试图垄断话语权,把对方的言语视为“打断”和“失序”,把对方当作辩论和劝说的对象,那么对话的另一方很难相信他关心自己,欣赏自己,是可以依靠和信任的人。相比那些愿意向我们说话的人,人们会更信任愿意倾听我们说话的人。

4.共同倾听 对话概念很容易被假想为一种两个主体面对面交流的情景,但是公共对话的真实情景却常常是少数几位说话人面向大量听众讲话,多数人是作为听众(而非发言者)存在。在我们共同倾听时,可能从他人的观点、新闻、故事、传说、影视、歌曲中感受到与自己相似的经历、情感、语言、习俗、社会规范。从这些共享的文化背景、伦理道德、价值观念中,我们感受到自己与他人之间的内在联结关系,继而产生共情。在中国新民主主义革命过程中,以及在革命政权建立之后,共产党通过“访贫问苦”“诉苦大会”“忆苦思甜”等集体倾听活动,成功地促使广大农民穿越日常生活的层面,将个人的“苦难”归结并提升为“阶级苦”。[41]53-67可见,共同倾听促进了集体身份认同。[29]16-17

结语

虽然倾听研究已经默默走过近一个世纪的发展历程,取得了数量可观的研究成果,但它作为“表达”的对位概念至今未能发展成独立的传播学分支。其实“传播”二字已然内在地预设了多元不同的存在,承认了鸿沟的存在以及弥合的可能,而弥合这一鸿沟的希望就在于倾听。本文从司空见惯的倾听现象开始,在解释何为倾听的基础上,着重参照元传播理论论证了倾听的传播学属性,暗示了倾听与不确定性管理、公共领域、群体决策等其他重要理论之间的学术勾连,亦为舆论传播提供了新的思考方向,希望在当前学科范式转移语境下开启倾听话题在传播学领域的广泛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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