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比向糟糕世界的中指
2024-01-29吴泽源
吴泽源
今年46岁的罗马尼亚导演拉杜·裘德,是近几年席卷国际影坛的一股不折不扣的泥石流。没有其他人能既为自己的电影起《倒霉性爱,发狂黄片》这样耸人听闻的名字,又在柏林电影节斩获至高奖项;也没有其他人能既像个原始野蛮人一样,将粗鄙下流的段子和抖音嗨歌塞满电影,又在电影中对托马斯·伯恩哈德、萨尔曼·拉什迪、卢米埃尔兄弟等人侃侃而谈,被视为货真价实的知识分子。
裘德有部前作叫《野名留史又如何(I Do Not Care If We Go Down in History as Barbarians)》,虽然片名是用来反讽踊跃执行大屠杀行动的罗马尼亚元首安东内斯库,用在裘德本人身上倒也莫名合适。新作《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更是进一步巩固了裘德的“文化流氓”形象。影片就像一记比向糟糕世界的中指,虽然粗俗滑稽,虽然深知无济于事,但仍足够醒目和刺激。
裘德一直是很清楚自己想说什么的电影作者,因此很多人认为他的电影像论文,论点鲜明,论据充分,条理明晰。而这些论文/定理型电影虽然呈现路径相似,呈现形式却十分多样,前作《野名留史》《倒霉性爱》和《大写的印刷体》,便各有各的风格样貌。到了《不要太期待世界末日》,裘德将电影分成气质迥异的两段,以呈现劳动者在与雇主打交道时要面对的两种现实—— 一段以公路片的漫游形式呈现,一段则以真实时间主导的固定机位长镜头呈现。
在第一段亦即A部分中,制片助理安吉拉不情不愿地踏上了她16个小时连续不断的工作征程:她开车到布加勒斯特各区为拍摄候选人试镜,替公司的其他项目运送摄影镜头,回公司与全剧组一同和甲方开视频会议,深夜还要为甲方负责人接机。漫长的一天下来,她筋疲力尽,魂魄完全被掏空,而当她向上级对接人抱怨工作时长时,上级只回答:“这有什么?我已经连续一个月工作十六七小时了。”“十六七小时?他能因此挣到大几万欧元,而我却得求着他们发工资!”安吉拉愤怒作答,当然,不是对着自己的上级,而是在挂断电话后对着副驾驶座上的母亲吐槽。虽然心存不满,但想保住这份兼职工作的她,依然忍气吞声。
该如何发泄怨气?安吉拉为自己找到了情绪出口:在TikTok上录制短视频。在视频中,她换上了全新的网络人格,扮演一个满嘴粗话、厌恶女性的粗鄙男子。她声称这些视频是对男性沙文主义的反讽,但事实上,当她扮演这个有毒男性时,比社畜身份中的自己要舒适洒脱许多。裘德用色彩鲜明的竖屏短视频画面,与表现安吉拉平庸日常的黑白画面制造对比。表面上,TikTok赋予安吉拉的秃头络腮胡滤镜是她的网络面具,但实际上,那个不带滤镜、为了讨生活低声下气的安吉拉,大概才是她为了适应社会而不得不披上的面具人格。
好像还嫌这样的文本对比不够复杂,除去手机竖屏画面和黑白影像外,裘德又为影片增添了另一重维度:将1981年羅马尼亚电影《安吉拉,步履不停》的片段剪入影片,让老电影中身为出租车司机的安吉拉和奔波于2022年的安吉拉形成互文,甚至让那部老片的女主演与年轻的安吉拉对话。通过两代女性的比照,我们看出,劳动者的处境在四十多年间并没有太多改善。虽然社会体制已经改变,但罗马尼亚的现实在许多层面上,都依然是对过去的延续和重复。
如果你以为安吉拉的处境已足够糟糕,那么在B部分里裘德会告诉你,与基层工人相比,她的处境不算什么。安吉拉为之选角的是一部由奥地利企业自主发起的工作安全宣传片,他们挑选了几位残疾工人现身说法,以加强员工对安全条例的遵从意识。
这件事的反讽和荒谬之处在于,安吉拉面试的几位残疾员工里,没有一位是因为违反安全条例而致残的,真正的责任方都是公司。但为了出演宣传片的1000欧元费用,残疾员工还是积极应征并出现在了镜头前。
在一个持续35分钟的长镜头段落中,裘德不动声色地展现了残疾工人发声权被制片方逐步剥夺的过程。从听起来不够严肃的姓氏被略过,到事故发生的种种前提条件被“建议”不提及(比如工人加班、工厂外院缺乏照明、基础设施未更新、安全标识付之阙如等),再到当工人坚守说辞时,企业营销部负责人想出的奇招:让工人不说话,转而举起空白纸板面对镜头,如此这般,纸板上的内容就能在后期制作时被资方轻松操控。
裘德甚至将资方对劳工进行的这类剥削,直接指向电影史的源头。片中角色在漫谈时提到,影史首部作品之一《工厂大门》并非人们所认为的纪录片,而是导演卢米埃尔兄弟拍的工厂宣传片。工人们原本在结束一天的工作后疲惫不堪,却在“失败”的第一条镜头结束后被卢米埃尔兄弟召回原位,以更昂扬的精神面貌,重新走出了工厂。
这个段子能说明什么?电影机器自其诞生之初便是有钱人的剥削工具?如此论述显然不够充分,但类似的掉书袋为裘德的电影注入了许多乐趣,让身为作者的他,更像是女主角安吉拉那样嬉笑怒骂且引经据典的知识朋克,而不是满含泪水的劳动人民老朋友、社会现象批判家。
但朋克对世界究竟有没有用?这是另一个难以回答的问题,连朋克自己都无法确认自身的存在有无价值。裘德花两小时四十多分钟的时间,向无可救药的世界比了个中指,这显然无法阻挡世界末日。但从另一个角度看,他将这个时代的好、坏、丑、不堪和滑稽统统摊开展现在我们面前的电影,却可能是我们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看到的最具活力和新鲜感也最为振奋人心的影像集合。而这绝非徒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