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石涛画语录》中“一画”再阐释的叛逆精神
2024-01-29邱贻聪
邱贻聪
一、《我读石涛画语录》中“一画”再阐释的特点
吴冠中对《石涛画语录》再阐释的特点集中体现在他对“一画”的理解上。他对《石涛画语录》中“一画”的定义,是其数十年实际艺术创作经验累积的结果。不同于一般倾向于哲学上的解释,吴冠中以自己的创作心得来推及石涛的创作心态,大胆断言道:“我的理解,这法,这一画之法,实质是说:务必从自己的独特感受出发,创造能表达这种独特感受的画法。”①吴冠中:《我读石涛画语录》,荣宝斋出版社, 2007,第2 页。“法于何立,立于一画”,由此可见《石涛画语录》中的“一画”问题,是对绘画创作源头的论述。正是有了“一画”,各种不同的画法才得以确立。吴冠中认为,绘画创作的源头,首要便是自己的独特感受,为此,于“一画”之后还特别设立了“尊受”章,用以突出尊重自己感觉的重要性。每个人每时每刻的感受都会发生变化,因此由感受所决定的画法也总是在变化,而这种由感受所主宰的一直在变化的画法便被称作“一画”之法。
二、《我读石涛画语录》中“一画”再阐释的叛逆之处
石涛是我国历史上享有盛誉的“叛逆”艺术家,《石涛画语录》作为石涛一生艺术创作的结晶,其在我国绘画发展史上的重要地位也是不言而喻的。《石涛画语录》吸引着一代又一代的人去解释它的含义。然而,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关于它的各种解释虽然层出不穷,但是最终非但没有得出一个结论,反而越来越含糊了。
其中各种解释出现差异的源头,便是对“一画”解释的差异。俞剑华曾在《石涛画语录研究》中关于《石涛画语录》体系的介绍部分说过:“画语录十八章是一个整体,是一个完整的体系……先讲原理,次讲方法,再讲作用,首尾一贯,成一有机的完整体系,在历代画论中是不可多得的杰作。”②周积寅、耿剑:《俞剑华美术史论集》,东南大学出版社,2009,第325-326 页。正是因为《石涛画语录》在体系上的密不可分,使得首篇中对“一画”含义的解读,直接决定了之后十七章的解释以及十八章之间的关系。
《石涛画语录》中真正的难点恰好是对“一画”含义的解读。正如俞剑华在《石涛画语录研究》中所抱怨的那样:“把最简单的事情说得高深,把最明白的事理说得玄妙。因为文字的故意堆砌、周折、玄虚、艰深,反而使极有价值的意见,看不出所以然,不知真意何在。”③周积寅、耿剑:《俞剑华美术史论集》,东南大学出版社,2009,第333 页。之所以会这样,与石涛既是画家又是僧人的双重身份是分不开的。石涛对于佛学的研究,使得他在构建绘画原理时不可避免地将禅宗思想引入其中。《石涛画语录》也因此具有了神秘主义的特点。这种神秘主义倾向的存在,使得各种学说在解释“一画”时,虽然都有着各自的角度以及严谨的论证逻辑,但终究都只能照顾到一部分,在整体的解读上谁也无法最终说服谁。
因为石涛撰写《石涛画语录》时对禅宗的引入,使得人们在解释《石涛画语录》时总是诉诸哲学。其中对“一画”含义的解释主要有以下几种:
“第一种理解是‘一笔’‘一画’。此种说法是对‘一画’的最通俗理解,认为‘一画’是组成字或画的最基本单位,‘一画是艺术造型的一根线条’。第二种理解是‘一画为宇宙万物的起源’。第三种理解是把‘一画’理解为绘画的整体。第四种理解是把‘一画’理解为绘画的对立统一规律。第五种理解是把‘一画’理解为世界万物形象和绘画形象结构的最基本的因素和最根本的法则。”①姜骊:《从吴冠中文集〈我读石涛画语录〉谈艺术的借鉴与融合》,硕士学位论文,中央美术学院,2011,第8 页。
以上五种解释,都有着各自的角度以及各自的论证思路,考虑到石涛本人的双重身份,得出这样的解释也是无可厚非的。本文无意批评以上五种关于“一画”的解释,不过还是要针对这些解释提出一些疑问。我们在解释“一画”时,过分依赖哲学,纠结于究竟是以艺术去理解艺术还是以哲学去理解艺术,《石涛画语录》归根结底只是一本关于艺术的论著,“以艺术去理解艺术”所得出的结论,显然与我们日常艺术创作的距离更近。一味追求论证严密、逻辑合理的理论解释,对于我们当下实际的艺术创作又能产生多大的影响呢?
前文已经交代过,吴冠中将“一画”解释为“真实感受”。这种解释的叛逆之处在于,从一开始就没有把《石涛画语录》当作一种抽象的理论去理解,而是将对“一画”的理解建立在艺术创作本身的经验之上。在解释“一画”时,一方面没有过分地奢求整体体系上的严谨,从而避免了因一味迁就文法分析而得出空洞无实的理论;另一方面也没有将哲学作为理解《石涛画语录》的唯一方法,比如说在“尊受”章中,吴冠中就曾明言:“毋须用感性与理性认识的辩证关系来硬套石涛的观点。”②吴冠中:《我读石涛画语录》,荣宝斋出版社, 2007,第9 页。
这样解释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既然解释的立足点从一开始就是艺术创作的实际感受,那么这样得出的结论被反过来应用于日常艺术创作时自然也会变得更加容易。没有将《石涛画语录》推回历史而束之高阁,而是使古典文献适用于今日之需,这可以说是确确实实地做到借古开今了。
对于此,一定会有人说,这样的理解虽然更适用于艺术创作之所需,但是这样粗暴地去解释“一画”会损害《石涛画语录》的价值。针对这种疑问,下面将继续说明“粗暴”解释“一画”的合理性。《石涛画语录》“了法”章中说道:“世知有规矩……终不得其理之所存。所以有是法不能了者,反为法障之也。”③[清]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山东画报出版社, 2007,第9 页。如今对文法严谨的一味追求,非但没有得出一个令人完全满意的结果,反而使《石涛画语录》日趋抽象,变得越来越晦涩难懂,不也是“反为法障之也”的表现吗?“尊受”章中提道:“受与识,先受而后识也;识然后受,非受也。”④[清]石涛:《苦瓜和尚画语录》,山东画报出版社, 2007,第17 页。吴冠中从自己的真实创作感受出发所得出的结论符合先受而后识的要求。由此来看,吴冠中“粗暴”的误读,似乎才是取得了《石涛画语录》的真义。客观来看,吴冠中的解释或许会导致原本“一画”内涵的流失,不过形式虽然丧失了,但是这种叛逆的精神却毫无疑问地被继承了。
综上所述,吴冠中对“一画”的概念做了立足自己创作经验的再阐释,使其在当今时代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
三、《我读石涛画语录》中“一画”再阐释的启示
过去的理论不一定适用于现在的实践。从艺术的角度研究、解读过去的经典文献,只是为了指导今日的艺术实践。然而随着理论研究的深入,越来越多的“参照性知识”开始进入我们的视野,比如说前文分析中提到的古文文法、石涛的背景资料等。这些“参照性知识”会给我们带来正反两方面的影响。积极的方面是,参照性知识可以作为我们研究《石涛画语录》的知识补充,丰富我们对《石涛画语录》的认识;消极的方面是,大量的参照性知识使我们很容易在研究理论时深陷其中,使得主次颠倒,将“参照性知识”本身作为关注的焦点,“最初的目的”反而被忽视了(这里所说的“最初的目的”是指进行研究的目的,艺术理论的研究目的是满足艺术实践的需要。以《我读石涛画语录》为例,它的最初目的就是使《石涛画语录》更好地指导艺术实践)。“参照性知识”开始作为研究的主体、成为研究的依据,比如因为石涛的僧人身份而假设石涛的“一画”是一个倾向于哲学的概念,并且把这种倾向于哲学的“一画”作为《石涛画语录》解释的核心概念,最终导致哲学化地解释《石涛画语录》。这样做显然忽视了“艺术理论的研究的目的,是为了满足艺术实践的需要”的最初目的。
吴冠中在解读《石涛画语录》时,回归到了艺术实践这一原本的目的上。他以自己的实际艺术创作经验为基础,将“个人真实感受”作为“一画”的内涵,这样解释“一画”,既出于实践而又最终归于实践。我们甚至可以假设,即使吴冠中解释的是其他的经典理论,“个人真实感受”也会成为“再解释”中的核心概念,因为吴冠中最初的目的就是使经典文献适用于现代艺术实践。
因此在解读经典文献时,应使细节的考察服从于最初的目的,确保“最初目的”的主体性地位。就如同在创作中细节应服从整体“势”的需要一样。如果颠倒过来沉溺于一味的抽象理论解释之中,所得出的结论看似无懈可击,实则漏洞百出。
倾向于在哲学角度解释“一画”的学说如此之多,为什么吴冠中却没有沿着哲学解释的这条路前进,而是另辟蹊径,这也是《我读石涛画语录》中最令人深思的地方,即对根本前提的质疑。在前文中,我们将吴冠中另辟蹊径的原因归结于吴冠中对于实际艺术创作的关注。然而在研究《我读石涛画语录》时,这样的结论在答案确定之时又变成了一个潜在的假设前提,正如同人们因为石涛的僧人身份,而坚定地认为“一画”在哲学上的含义大于它在艺术上的含义一样,只不过我们的假设前提发生得更晚(笛卡尔说过:“我不能怀疑怀疑本身。”“不能怀疑怀疑本身”成为笛卡尔怀疑其他东西的“根本前提”。此处想要表达的“对于根本前提的质疑”,在笛卡尔的例子中就是怀疑笛卡尔的这句话,即怀疑本身是可以怀疑的)。这样的提问很可能会被加以诡辩论的批评。不过,假如吴冠中也像其他人一样,对哲学解释的前提深信不疑,那他又怎么会去寻找立足实践的解释。与其说吴冠中在一开始就注意到艺术实践的前提,不如说吴冠中先对哲学解释感到失望,而后选择了立足实践的解释。如果说吴冠中立足实际创作的解释是其叛逆精神的表现,那对于假设前提下的根本性突破,则是其叛逆精神的根本体现。如何在真正的意义上继承这种叛逆精神,是突破还是模仿,我们无法给出一个定论。仅从个人观点来看,继承这种叛逆精神最好的方法就是突破理论本身,无论是石涛的《石涛画语录》还是吴冠中的《我读石涛画语录》,至于具体如何突破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这种“根本前提的质疑”的警觉,正是我们在解决所面临的问题后进行反省时所需要的。我们在解读经典文献时,固然会在一个前提之下进行深入研究,但是我们也应该时刻对我们所依赖的这个前提保持警觉。
四、结语
在艺术创作中,尊重传统不是将过去的成果当作今日顶礼膜拜的对象。因为那样只会将过去的理论成果束之高阁,推离我们当下生活的世界。今天的态度,恰恰是要将过去宝贵的思想资源放到当下,在创作中使其重新焕发生机与活力。只有保持这样的姿态去面对过去的思想资源,才是一种真正的继承,一种在保证艺术独创性的同时,对过去思想资源的真正尊重。《我读石涛画语录》则为今天我们在对待传统思想资源时应保持一种什么姿态提供了宝贵的实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