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接受美学的角度看格非的创作
2024-01-28王昭
王 昭
1986 年,格非以卓然的先锋姿态迈向文坛,用独有的诗性语言和智性思考编织着小说叙事的旗帜。实际上,格非的创作经历了曲变,这与当时的特定历史文化语境有着密切关联。因此,除了从作品维度研究格非的小说,从读者接受的角度进行分析也是不可回避的。
一、打破期待视野的先锋叙事
在姚斯看来,“‘期待视野’显然指一个超主体系统或期待结构,一个所指系统或一个假设的个人可能赋予任一本文的思维定向”,换言之,在读者阅读作品之前,基于自身的阅读经验形成一种定向思维,这种思维会潜移默化地影响读者对作品的预设和判断。当这种视野建立之后,作品中的语言符号和情节构思会使得读者与作品之间产生一定的审美距离,通常情况下,陌生化的叙事往往会更加吸引读者积极地参与到作者所建构的想象世界中,不断拉近彼此之间的距离。虽然这种距离并不能成为判断作品好坏的唯一标准,但却可以激活作品中的技巧,并赋予文本意义。在格非的《褐色鸟群》中,故事的结尾又有一个女人来到“我”的公寓,可她却不再是此前的“棋”,那么“棋”究竟是否真实存在过呢?“我”的记忆又是否可靠?这在作品中是无法找到答案的,读者从这个缺口处对记忆的真实性产生了怀疑,不知不觉进入一个不见尽头的迷宫,并不断触发其中的回忆机关,“我”向“棋”回忆着与棕色短靴女人的故事,而之后面对新的访客,“我”又开始在回忆中寻找“棋”存在过的印记,一个回忆里套着一个回忆,循环往复,无始无终。这种叙事技巧打破了传统的完整线性叙事的阅读经验,指引读者从故事中转向对现实存在的拷问,作品也由此完成了从生产到接受的本文建立过程。
期待视野的形成不仅会受到个体阅读经验的影响,群体的意识形态还会与读者建立彼此引导的机制。某段时期的主流文学是一面可以折射出当时历史语境的镜子。20 世纪80 年代是中国当代文学在经历了跌宕与紧张之后的探索活跃阶段,初期的总结历史经验、迈向新发展成为社会的整体风向,此时的 “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是人们对过去追根溯源、疗愈创伤的载体;而到了中后期,国家工作重心向经济转移,再加上此时一些外来思潮文化的涌入,各种西方文学作品与理论美学蔚然成风,在新的语境下,人们开始追问本质,并重新审视历史。此时,以格非为代表的作家们勇当先锋,用各种新奇的形式技巧开拓着读者的接受视野,为先锋文学在八九十年代的茁壮生长提供了良好的土壤环境。
1986 年,22 岁的刘勇在《中国》第二期上发表了《追忆乌攸先生》,此时他还未采用“格非”作为笔名,之后,《迷舟》《褐色鸟群》《青黄》等作品接踵而至。回看格非此时的创作,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文本的先锋色彩,循环交替的叙事圈套、神秘莫测的梦境书写、引人遐想的空缺叙事等,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这些技巧恰恰是读者可以和作品保持平衡的一种中介。《迷舟》在一开始就向读者设置了一个革命战争的历史背景,却没有朝着传统革命叙事的方向发展,没有宏大的战争场面和激情的精神对话,小说以“萧旅长”的返乡为开端,闷热的天气、焦躁的情欲以及神秘的暗示,使整个故事氤氲在一种迷雾氛围中,扑朔迷离,危机四伏,而一切的谜底都终结在警卫员的六声枪响之中。小说中的一些特定符号指引着读者的理解方向,瞎子的卦语、王二婶的眼神、警卫员的身份等,但读者并非只是被动地跟随作品的脚步,最后的空白让读者陷于思考的旋涡,萧旅长去榆关究竟是为了见杏还是为了向兄长传递情报?空缺的出现让读者感受到了革命历史的另一面——隐秘性,从而瓦解了对历史的宏伟想象。
由此可见,特殊的接受语境为先锋创作提供了广阔的空间,格非在叙事技巧上的实践打破了20 世纪80 年代读者的期待视野,作品中形式与意义的先锋性得到整合,奠定了他的创作在当代文学史上极具变革性的地位。
二、拉近审美距离的现实探索
站在文学史的角度回看先锋文学,新颖的形式技巧的确对当代文学的发展起到了前瞻引领的作用,但其中也存在无法回避的问题,那就是短时间内对西方的历时性文学成果的接受,似乎早已注定会是昙花一现的命运。20 世纪90 年代以来,先锋作家在短暂的光芒四射之后逐渐落幕,他们面临着共同的写作困境:如何摆脱形式的影子而重建文学的现实性?“失去形式的遮掩,‘先锋派’小说不仅在思想意识方面显得平淡无奇,同时,更重要的在于,他们回避现实的写作不能不说是一个致命的局限。”随着先锋文学的叙事技巧被广泛地接受与认同,它的独特魅力也随之消殒,当这种叙事形式不再具有陌生感,一些形而上的思考就显得有些空洞晦涩,作品与读者之间便会产生疏离感。倘若继续将技巧作为指南,那只会走到创作的“死胡同”中去。于是,回归现实便成为重新联结作品与读者沟通的纽扣,在这种境况下,格非开始扭转文学创作的方向,他的思考命题由“怎么写”变为了“写什么”。
1995 年,《欲望的旗帜》的出版可以明显展露出格非向现实回归的意绪。故事以一场学术会议展开,其间受到了各种突发事件的干扰:贾兰坡教授自杀、宋子衿精神分裂、赞助商被捕等,一场严肃的学术报告变成了一出荒诞不经的闹剧。“事实上,它只是一把刻度尺。”格非用这部作品来丈量当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废墟。对比此前的创作,虽然小说中依然生发出对个体存在的哲学思考,但格非俨然已将镜头转向人们的欲望诉求和精神困境等一些现实问题。除此之外,他的形式先锋也有所收敛,对技巧的使用更加配合内容的表述,这样的改变重新拉近作品与读者之间的审美距离,形成新的本文“召唤结构”。这个概念是由伊瑟尔提出的,他认为一部作品的创作结束并不仅仅是真正完结,只有当读者完成阅读接受,并挖掘或赋予作品意义,这才能称得上是一部完整的“本文”,在这个过程中,作品会设置一些“召唤结构”来引导读者的理解,规避主观的偏差与误读,在作品中往往表现为“隐喻读者的塑造”“结构策略的安排”“否定引起的空白”等。
首先,隐喻读者指的是作家在创作时构想出的一个非现实的读者,他能够“深深植根于本文的结构中”,理解作家的创作意图,并对之后现实读者的阅读起到引导作用。格非此前的先锋作品使用了较多的形式策略,再加上高蹈性的哲思,导致作品的接受范围受限,这是由于其中的隐喻读者与现实读者产生了落差。而《欲望的旗帜》调整了隐喻读者的身份,缩小了与现实读者之间的距离,并在作品中将知识分子拉下神坛。小说中,贾兰坡教授主体分裂,一个是怀揣敬仰的哲学信徒,一个则是出轨、引诱女学生的变态;现实读者透过隐喻读者的眼睛窥探知识分子的矛盾挣扎,探寻当代人的精神病症所在。其次,在作品结构策略的安排上,格非将人的欲望作为小说的中心内涵,学术会议、爱情选择、信仰分歧等统统沦为精神废墟的背景,张末与曾山想借爱情慰藉彼此无处安放的灵魂,却发现这并不会缓解心灵的孤独,在离开曾山后,邹元标的追求让张末陷入道德与欲望的挣扎之中,格非通过背景——主体的策略安排不断矫正读者的阅读感受:在张末感情迷惘的背后,是升起的欲望旗帜在作祟。当然,除了对现实主题的触碰,作品中的空缺依旧会指向对存在哲学的思考,贾兰坡的死因成谜,宋子衿的话难辨真假,慧能院长与师母的关系令人匪夷所思……读者在寻找答案的过程中向现实发出诘问,但最后也只能进入对个体本质的无解状态。
格非通过自己的探索,填补了作品与读者之间的沟壑。先锋文学在20 世纪90 年代之后很难激起大的浪花,格非也在此搁笔将近十年,但之后的再度回归却开拓了读者接收的新海域。
三、实现精神净化的乌托邦想象
“乌托邦”是指那些脱离现实糟粕却永远无法企及的美好想象,它的建立既是对现实问题的直指与逃离,更是对至高境界的仰望与追求。在格非停笔的十年中,人们经历了生活时代的变革和精神际遇的挑战,20 世纪90 年代之后的文化接受语境更加青睐于市场资本运营的节奏与模式,铺天盖地的媒体信息覆盖着人们的思想领域,许多文学作品逐渐模糊了与社会新闻之间的界限,“当下的很多作家跟公众意识之间没有距离,而是统一的,所以迫切需要来自外部的力量‘入侵’进来”。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一经发表,就成为这种外部力量的支持,此后《望春风》的出现更是持续了这种外部力量的干预,在“故乡已死”的普遍认者的期待视野中重构乡村诗学,还原美好的乡村图景,在现代人的精神废墟上建造乌托邦,由此,读者再次面临挑战,作品的形式策略与精神意向发生嬗变,二者之间互相成就,凝结出更为成熟完满的现实书写,并为现代人的精神困境寻找救赎路径,此时的读者以旧的视野迎接新的创作,进而生发出新的视野想象,完成视野交融。
《望春风》以第一人称的成长视角呈现出儒里赵村四十年的时代变迁。格非曾谈道:“我可以从叙事口吻、人称视角来体现它的‘成长性’,这种成长性会随主人公年龄阅历的变化而出现。”小说中,儿时的“我”在儒里赵村与父亲相依为命,而父亲死后“我”受到村里人的照顾,感受到的是儒里赵村的善良与淳厚;成年后的“我”久经世故,在南京的生活一塌糊涂,重回故土却满目疮痍,昔人已去,物是人非。读者跟随小说的语言基调体味“我”由年少懵懂到饱经沧桑的变化,其阅读视点在这一过程中开始出现转变,由人物视点向叙事视点转移,读者将儒里赵村由叙事背景拉至阅读视野前方,并无限地放大,而“我”则成为整幅萧条画面的一部分。这种阅读视点的游移是读者在接受过程中表现自我感觉的一种方式,读者透过“我”的眼睛,看到儒里赵村由古朴宁静变为劫灰满目,焦雨山房、罂粟花园、老福奶奶家的篱笆院,最后都化为温柔却哀伤的春风;儒里赵村经历了时代变迁,政权让位于资本,代际关系发生断裂,传统道德人性走向衰弱,读者由主人公的悲剧感叹转为对故乡的沉湎。
然而,格非不忍再给生活于苦难中的人们增添绝望,因此,“《望春风》里我想让悲剧性的人物散发出一些肯定性的力量”。在故事的结尾,赵伯渝与春琴重回便通庵,过着听雪种菜、打井烧柴的原始乡村生活,虽然现时的幸福随时面临着坍塌的危险,但是片刻的拥有于“我”而言,已是无比的满足。在格非看来,《望春风》的结局不能完全算作普通意义上的乌托邦,因为赵伯渝与春琴的确实现了与世隔绝、相濡以沫的生活状态,但由于这种生活又存在不真实的特征,便只是给读者营造了一种乌托邦的氛围。读者在接受过程中会在作品与现实之间来回穿梭,既能进入主人公的悲欢离合之中,又能保持自我意识,在跳出起伏的情绪之后进行独立思考,从乌托邦的想象中找到现实的答案,进而完成自我的更新与净化。当代社会中,人们在与自然、自我、他人的交往中存在着难以弥合的裂痕,并追索着个体存在的本质,这种彷徨、焦虑在格非的乌托邦书写中似乎获得了一些安慰,这也是小说的最大意义所在,那就是对自然美与人性美的肯定与追逐,对精神家园的重建。
格非在十年搁笔后再度回归,借用中国古典叙事的传统书写人文关怀,对形式技巧的熟稔使用使得作品与读者之间产生高度的契合,推动着格非的创作迈向新的阶段。
四、结语
综上所述,从接受美学的角度重新梳理格非的创作,其中对技巧策略的使用,引导着读者的理解方向和角度,并推动着读者不断地追问与探寻,从而使作品的哲学内涵得以生成。而读者在接受过程中不断调整与作品之间的距离,主动走入作家的叙事圈套,触发作品中的形式按钮,使作品的审美价值与意义得以彰显,在叙事想象中更新对生活的理解,完成精神净化。在整个过程中,读者与作品相辅相成,共同确立了格非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特殊地位——一面永不褪色的精神旗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