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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诗十九首》里的写作密码

2024-01-27黄珺

世界博览 2024年2期
关键词:行行牵牛星古诗十九首

黄珺

我国的诗歌发展,自周代《诗经》的四言体为主,到汉代乐府发展至五言,再至大约成于东汉的《古诗十九首》,五言诗自此成熟且稳定。

南北朝时期,梁代的皇子萧统组织编写了我国现存最早的一部诗文总集——《昭明文选》(又称《文选》)。在《文选》中,萧统首次将这些不知名的汉代文人创作的十九诗编辑在一起,并取名为《古诗十九首》。自此,“古诗十九首”便成了一个特定称谓。插排

诗是人情感的表达。到了《古诗十九首》的时代,人们的情感如何呢?如果说《诗经》是在述说人们的生活,那么《古诗十九首》便是在写人生。百姓关注生活,文人观照人生。生活是具象的,人生是抽象的。而人生的情感主题无外乎三个:离别、失意、无常。写出了人生之常情,让古今每位读者都能从中获得共鸣,这是《古诗十九首》作为佚名诗歌群,在中国诗歌史上如此被尊崇的原因。

晚清时,一位诗学批评家就曾说,《古诗十九首》之所以可被称为“千古至文”,原因在于其说出了古往今来的人们共有的情感。这样的情感不因时代的变化而变化,不因人的改变而改变,我们可称为“常情”。的确,人生在世,谁人不会面临离别及离别后的思念?谁人不会因物质或精神上的不满足而有失意之时?谁人不忧虑生命的短暂及无常?从来,“离别”“失意”“无常”都是中国文人创作的母命题。如果一定要溯源,《古诗十九首》可为源头。

写常情,听上去似乎简单且理所当然。但,站在创作者的角度,这并非一件易事。一如写人生的离别与无常,《古诗十九首》的第一首《行行重行行》,是这样表达的: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

相去万馀里,各在天一涯。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

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

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

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抽离了事实,专于表达情感,是《古诗十九首》的特点。两千多年前的一位中国文人,创作出一首有关“离别”的诗,今人读来,亦是无穷的“碰撞”。

在你的一行又一行中,“我”与你从此别离了。我们相隔越来越远,远到“各在天一涯”。我们不止距离远,相聚的道路险阻又漫长,故不知何时才有相见的机会。但正如北来的马总会依恋北方来的风,南来的鸟儿喜欢筑巢在向南的枝头,那么,这是不是意味着你也终会回到故乡呢?你离去的日子已经越来越远,“我”的日益思念也让自己越发消瘦,连衣带都在日渐宽松。其实“我”知道,作为游子的你可能并不太想回来,正如那云朵飘来飘去,遮住了太阳的情谊。思念是让人衰老的,陡然间就到了岁暮,“我”又有多少时间来等待呢?但,这又能怎么办呢?“我”无法对抗这“生离别”与人生的短暂,所以还是别说了,只愿远方的你好好吃饭,多保重身体。

沿袭民歌,《古诗十九首》虽是文人创作,却几乎少有华丽的辞藻。常情通古今,我们品两千多年前的“生别离”,思考作者到底是在说生生分开了,还是相对“死别”来讲,这没有答案,却不妨碍我们每个人读出自己的影子。诗中的“我”内心困惑又清晰、失望又期待,不正是我们每个人面对离别时的复杂心理?同时,这首诗又在给我们解答人生的基本问题。一个人思念到极致会怎样?会“衣带日已缓”,会“思君令人老”,但我们依然可以从中感悟到人生的答案:人生短暂而无常,即使对思念之人的离别有诸多抱怨,但终究希望对方“努力加餐饭”,愿对方过得如意,保重好自己。这是中国人的温柔敦厚,亦是普通人最真挚的情谊。

真情总是婉转的。读《行行重行行》,不正是在体验主人公的一“婉”又一“转”,一“思”又一“念”吗?百多年后,一位伟大的诗人写下“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另有一位不朽的词人写下“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他们,均是被《行行重行行》的常情所打动与影响的人。

刘勰在《文心雕龙》里曾这样评论《古诗十九首》:直而不野、婉转附物。意思是说,《古诗十九首》朴实而不浅薄,通过附着在物象上的方式让情感千回百转。如何将复杂的情感恰当地表达出来,让读者真正引起共鸣,我们可从《古诗十九首》中窥见一二。

中国文人历来都有借女性之口來抒发内心情感的传统,女性的情感多缠绵悱恻,文人们以此为寄托,也更易表达常情之细腻。如上文所述《行行重行行》,也如《迢迢牵牛星》: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纤纤擢素手,札札弄机杼。

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

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这是在说“牵牛星”与“织女星”的故事。但整诗读下来,这里没有故事,只有感受。人的感受本身就是曲折缠绵,百转千回,是含蓄不尽的。在此诗中,这样的“含蓄不尽”又是如何表达出来的呢?

在中国传统神话故事里,牵牛星与织女星被赋予了牛郎与织女的形象。牛郎织女相爱却一年只能七夕一会的故事,本身就充满着悲伤与悱恻。此诗的主人公便是“织女”。站在织女的角度看思念与别离,是“迢迢”的牛郎,是“札札”的机杼,是布不成章,是泪如雨下,是“盈盈”的银河,更是相望的沉默。诗人借牛郎织女的故事,以织女的视角表达思念的常情,“婉转附物”,不讲故事,却尽是故事。

含蓄不尽,在严丝合缝的章法结构中。清代袁枚在《随园诗话》中曾说:文似看山不喜平。意思是说,写文章好比观赏山峰,宜奇势迭出,而忌平坦无物。“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直接铺陈,交待了主人公,也写了大环境。接着,大镜头转为特写,是主人公即织女正在织布,有纤细的手,更有一直作响的机杼。写了动作,接着是主人公的心理与情态:“终日不成章,泣涕零如雨。”为什么会这样?诗人紧接着给出答案:河汉清浅,却咫尺天涯,相望而不及。可为什么相望却不能相见呢?在这里,诗人却不给答案了。时间与空间停留在这“盈盈一水间”,相对无言,才是最真实、最动人的思念,意味深远。章法结构的严丝合缝,成全的是情感的自然表达。整首诗中,到底又能缺少哪一句呢?

这是一位女子的失意与离别。离别毋庸置疑,失意在何处?求而不得,无论是物质上抑或是精神上的,都可谓失意。而女子的失意,更常在情感上。唯有爱是永恒不变的话题,对女子尤为此。于是,这真情穿越了千年,仍熠熠生辉。

古代,女子多为情感失意。那男子的失意呢?人生短暂,而自己又难展抱负时,该如何选择?是坚守理想,还是走上更加便捷的路途?面对人生中的困惑,我们该如何舒展?

以上这些问题没有时代之别,在现代,更无性别之差。两千多年的中国文人,已经在思考有关“失意”的问题。《今日良宴会》便是“失意”之作的代表。时光穿梭,人生之不如意作为常情,也因如此久远前的一首中国文人诗作,而有了巨大张力。

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

弹筝奋响逸,新声妙入神。

令德唱高言,识曲听其真。

齐心同所愿,含意俱未申。

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

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

无为守贫贱,輱轲长苦辛。

有张力,在于有连接。这是一首宴会诗。“今日良宴会,欢乐难具陈”,好似欢乐,读来却让我们有欢乐终将逝去的悲伤。在宴会上,大家弹筝唱歌,这样的音乐是“奋逸响”的是“妙入神”的。音乐里,是人的志向与追求。可是人如寄居在这世间,渺小如一粒尘土,风一吹就消散。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抢占好的地位,走一条富贵的路?干什么要坚守贫贱,如此辛苦呢!

整首诗其实就是一群郁郁不得志的底层知识分子聚在一起的“浇愁”之作。这其中有牢骚、有激愤、有不平,也有怅惘。全诗朴实无华,更像是失意醉酒的快语,一下子能将我们拉入这短暂欢乐却长久忧郁的宴会。而正是这样的“快语”,能让古往今来的人们,诵读时连接到自己的人生。这便是此诗的常情,更是此诗的真挚。

真挚,更在于提出古往今來人人都无法回避的问题:失意时,面对“奄忽若飙尘”的人生,我们还要不要坚持理想?这是人生哲学问题。诗人没有明确给出答案,却用最真实的语言向我们透露了自己的想法:一个“何不”,一个“无为”。“何不”意味着此时自己并未“策高足”“据要津”;“无为”意味着此时自己正“守贫贱”“长苦辛”。细细品味,与其说这是种徘徊,不如说正是一种坚守。

而这坚守,一直存在于中国文人心中。李白失意时“快语”:“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但他从未甘心放弃自己的仕途志向。苏轼失意时“快语”:“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这是逆境中豁达、乐观的人生态度。当然,这坚守也存在于现在的我们心中。正如千百年后,一位名叫罗曼·罗兰的法国作家所说:“世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仍然热爱生活。”

(责编:常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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