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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训规约与经济驱动
——论傩堂戏传承的动力机制

2024-01-25许钢伟

非遗传承研究 2023年4期
关键词:祖训德江县信众

许钢伟

非遗保护的热潮,使“传承”再次成为相关学科关注的焦点。赵世瑜在《传承与记忆:民俗学的学科本位——关于“民俗学何以安身立命”问题的对话》一文中,主张将传承作为民俗学的研究本体,认为发现传承的文化、社会机制是民俗学应该承担的工作。[1]对此我们深以为然。近十多年来,在对国家级非遗项目“傩堂戏”的调查研究中,我们特别关注了其传承的动力机制问题。我们发现,掌坛师传承傩堂戏的动力主要有二:一是傩堂戏在传承中形成的有求必应与技必有传的祖训规约,一是傩堂戏作为一种挣钱手段而产生的经济驱动。正是在祖训规约与经济驱动双重动力的共同作用下,一代代掌坛师才能将傩堂戏传承至今。

一、祖训规约

傩坛行内,拜师学艺时要写投师牒,表明自己许身坛门的诚意;学满出师时,还得发誓承诺:对于信众(无论贫富)的邀约有求必应,且在自己有生之年将技艺传下去。傩堂戏发展过程中形成的这种有求必应和技必有传的祖训规约,是促使掌坛师传承傩堂戏的重要动力。

1.有求必应

傩堂戏掌坛师行傩时必须遵从职业伦理道德,在出师仪式即请职活动中以文书保证和口头宣誓的形式公之于众,这是规范掌坛师行为的重要力量。其中有一点是被着重强调的,即作为掌坛师品德要好,对于信众的邀约,须有求必应。黔东北地区德江县傩堂戏掌坛师在请职时,师徒之间的问答中,就有对这一点的强调:

师:“你是何人?”

徒:“我是×××。”

师:“你来学法为何因?”

徒:“我来学法救良民。”

师:“你身带何物?”

徒:“身带随身文书和咒语。”

师:“新坛弟子,你将咒语呈献天师。”

徒:“忘了天天不下雨,忘了地草木不生,忘了父母遭雷打,徒弟忘师法不灵。请天师传授仙法。”

师:“凡间有人来请你,秧子搭在田坎上(意为家中有紧迫之事),你去不去?”

徒:“要去。”

师:“和你有仇的人请你去不去?”

徒:“要去。了愿不记仇。”

师:“你的心怀呢?”

徒:“心怀天师旨意,海枯石烂不变心。”

师:“若违师意呢?”

徒:“自遭残身。自愿终身献给法坛门,还请天师传妙法。”[2]

湘西地区花垣县的傩堂戏掌坛师请职时,除了要遵守不许咒骂天地、忘恩负义、忤逆父母、酗酒撒泼、胡言乱语、忘师轻师贱法、三心二意、贪污赌博、乱学邪法等戒律外,还必须承诺成为掌坛师后要做到施主有请必应:

十方施主有请,不论穷人、富人,男的、女的,隔山、隔水,官员、亲属,恩家、仇人都要去才能得到度纸。[3]

上述引文中的“度纸”,应为“度职”,显属笔误。对信众一视同仁,平等对待,做到有请必去,是“度职”的必备条件。无独有偶,湖南新化县水车镇的掌坛师(当地人称为“师公”),也有行香火有求必应的规矩:

过去出师时,师傅总要谆谆教诲:“要有仁慈心肠,济人利物,排忧解难。信人相请,不管给钱与否,不论贫富,只要有需求,就应不论风雨寒暑,半夜有请半夜去,凌晨有请凌晨行。”老一辈师父,不少人就是这样做的。……现在的师公,也仍接受着这种职业道德教育,不少人也注意培养自己要有为乡亲办事的慈善心,赢得了民众的好评。[4]

不难看出,有求必应是各地傩坛掌坛师共同遵循的祖训。无论信众是何种身份,何时相请,也不论路程远近难易,掌坛师都要有请必去,为信众排忧解难。对师傅的教诲谨记于心,对自己的誓言时刻不忘,掌坛师正是在这样的职业道德的规范下从事冲傩还愿活动的。可见,有求必应的祖训对于傩堂戏的传承具有重要作用。

2.技必有传

掌坛师除了做到对信众有求必应外,还有收徒授艺这一必尽的责任。掌坛师在有生之年必须收徒,将自己所掌握的傩堂戏技艺传下去。他们行内有一种说法,如果手艺不传下去,死后就会成为游师,无人顶供香火。正是由于害怕自己死后成为游师,掌坛师在病危时,若有徒弟尚未请职,就会提前给徒弟请职。德江县著名掌坛师张金辽就属这种情况:

因父亲去世较早,张金辽小时未能上学,后拜沿河张时贤(法名张法清)为师,边学艺,边读书。张金辽14 岁时,老师病危,就叫他受职、设师坛;老师临终时让人把他扶起,拉着张金辽的手传法、传诀、传卦、传口授。后来张金辽又到稳坪乡拜张羽鹏(法名张法旺)为师。[2]

师傅即使没病,但年纪很大了,徒弟还没学会,师傅也会逼他请职,以完成师徒之间的技艺传授。在德江县调查时,我们专门访谈了傩堂戏国家级传承人张月福,在谈到徒弟出师时他告诉笔者:

一般来说,如果是聪明一点三年,忠诚踏实,聪明,要三年。不聪明的学的时间就长一点。但是如果师傅年纪已经很大了,他还没学会,师傅就逼他请职。师傅为哪样要逼他请职,就是这个意思,感觉这个人忠诚踏实,他有个职头,有哪样事了就按照他的职头来做。假如说师傅六七十岁七八十岁了,尤其是八十以上,狠狠哩要逼他请职,就把他说句话。(资料提供人:张月福,时间2012 年12 月23 日,地点:德江县城德江傩缘旅游文化产品开发有限公司院内张月福寓所。)

不独黔东北地区的德江县如此,湘西地区的沅陵县也有技必有传的祖训。莫祥章、张云娥在对沅陵傩堂戏相关掌坛师调查后也指出:

据笔者调查,现今许多法师的传承都是基于对神灵的降罪恐惧而进行的(如果法师不往下传承,则家里必遭灾难……)。[5]

不难看出,必须将掌握的技艺传下去,这是掌坛师行内不成文的规矩。不传下去,掌坛师本人和家里必遭灾难。这个祖训使掌坛师不敢越雷池半步。掌坛师在自己去世前给尚未出师的徒弟请职的现象,更彰显了掌坛师对技必有传这一祖训的恪守与遵从。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有求必应与技必有传的祖训就如命令一样,促使一代代的掌坛师将傩堂戏传承下去。

二、经济驱动

虽然傩堂戏有浓重的宗教祭祀色彩,但它并非不以营利为目的。其实,早有学者注意到傩堂戏的经济成分,如胡健国主编的《傩堂戏志》一书在谈及傩堂戏活动的组织时,曾指出掌坛师作为傩坛负责人,集人事权和经济权于一身[6]。李怀荪在对湘西傩堂戏的调查中,也注意到傩堂戏的演出组织及其经济分配形式:

湘西一带称巫师为“老师”,称少数民族的巫师为“土老师”“苗老师”。几乎所有的“老师”,同时又是傩堂戏艺人。他们亦巫亦艺的组织称为“堂子”或“坛门”。每个坛门都有掌坛师,由当地有声望的巫师担任。他需拥有行巫所用的法器,又有搬演傩堂戏所用的行箱;他主持巫事,又是傩堂戏演唱的组织者。其余的巫师,多是与他同一坛门,且有着师承关系的长辈、同辈或晚辈。掌坛师掌管着坛门的人事权和经济权。坛门的经济分配有两种形式:一是由掌坛师雇请,二是视收入情况,实行按股分账。[7]

无论是“经济权”还是“经济分配形式”,都说明掌坛师为事主家搬演傩堂戏是要收费的。就此而论,一些学者提出的祭祀戏剧不以营利为目的这一观点,值得商榷。不独湘西地区的掌坛师通过傩堂戏获得经济收入,贵州流传傩堂戏的地方也是如此。由台湾清华大学教授王秋桂主持的“中国地方戏与仪式之研究”计划,在大陆多个省份进行傩舞、傩戏调查后,出版了一系列的调查报告。其中,对贵州省岑巩县傩坛的调查报告中,就关注到了傩堂戏坛班的经济收入:

周良忠坛班是一个祖祖辈辈相传下来的祖坛,其曾祖父、祖父、父亲都是掌坛师,属江西玉皇派,自称周法兵是教派的创始人。周良忠之父周乾坤做掌坛师时,周氏祖坛香火很旺。据黄贵华回忆,周父行傩几乎成了专职,不事农活,还有钱吃鸦片。一九三三年大有乡冲傩,一共还二十一堂愿脚,仅大米就得三千多斤,鸡和其他利市不计其数,就够吃一年了。[8]

其实,关于傩堂戏的经济成分,古代相关的文献早有记载,如乾隆《辰州府志》卷十四、嘉庆《黄平州志》卷一,均提到傩堂戏(还傩愿、冲傩)被巫师作为获利的手段。从事傩堂戏活动的巫师不但逐“利”,并且还巧立名目,增加收入。光绪《增修仁怀厅志》卷六记载巫师增加各种表演项目,主要目的是获得尽可能多的赏钱。巫师们的苦心经营,使他们收入不菲。这种情况并非上述几个地方才有,黔东北地区的傩堂戏同样活动频繁。如民国《沿河县志》卷十三记载城乡均染此习,傩堂戏演出频繁,市场旺盛。与黔东北毗邻的湘西地区,情况也差不多。石启贵在其关于湘西苗族的调查报告中为我们描述了当地傩堂戏的市场情况:

秋冬祭之独盛,春或有之,夏时极少。小村落,至少年还二三堂,大村落,至少年还七八堂,或十余堂亦不等。社会上,几乎造成还傩愿之一种风俗。有因病痛而还者,有因求嗣而还者,有因生育而还者,有因发财升官而还者。其情形固属不同,其耗费实属同样。有单愿双愿之别,单愿需费无多,双愿需款甚钜,单愿猪羊各一,双愿猪羊各二,鸡鱼三牲肉粑香米亦同。[9]

傩堂戏坛班的活动范围,多以掌坛师所在村落为中心,辐射周围的一些村落。按照“小村落,至少年还二三堂,大村落,至少年还七八堂,或十余堂亦不等”计算,则一个傩坛班活动范围内的村落加起来,每年至少不下几十堂。由此我们不难想见当时湘西地区的傩堂戏市场的繁荣景象。

某些地方傩坛掌坛师的传承情况也反映出傩堂戏的市场行情。清道光《遵义府志》卷二十记载遵义地区从事傩堂戏演出的大巫不仅受人尊敬,而且收入不菲。尤其到了冬季,傩堂戏活动特别多,端公们的生意特别好。

旺盛的市场,给从事傩堂戏从业者带来了丰厚的经济收入,其中的佼佼者甚至变成了富甲一方的大户人家。笔者在贵州省江口县民和乡凯文下寨调查时,掌坛师樊志友、樊绍权两兄弟介绍,他家是祖坛,在祖父樊德祯(法名樊法斌,生于1909 年)掌坛时,坛门最为兴旺:

就是他做得很多(樊绍权),他做发财了,好多人来请他,做不完了就喊徒弟们来帮做(樊志友),日子由他定。最多的时候一个日子有四个地方同时做,别人去做,用的都是他的法名。(资料提供人:樊绍权、樊志友,时间:2012 年7 月30 日,地点:江口县民和乡凯文下寨樊绍权家。)

以前我家坝上田的谷子每年都有六七百挑,请常年(方言,指长工)都请到十多个。我公又会讲会说,比他们显很了(太富的意思),才三十几岁就被土匪杀了。我太(曾祖父)和公(祖父)的时候家里是很兴盛的。(资料提供人:樊志友,时间:2012 年7 月31 日,地点:江口县民和乡凯文下寨樊志友家。)

樊氏祖坛在樊法斌掌坛时靠演傩堂戏使樊家成为当地的大户,脱离农业生产劳动,可谓掌坛师中的富有者。正是由于掌坛师靠着傩堂戏(冲傩还愿)可以养家糊口,甚至成为富裕人家,使得这一行业在流传的地区具有相当的吸引力。傩堂戏生意好,掌坛师的收入自然就多,他们希望这种好光景能够一直保持下去。这在傩堂戏掌坛师出师仪式中吃分家饭时授法师赐封徒弟的话里有着直接的表达:

整个传法事项完毕,摆上酒、肉、菜、饭,学法弟子与参加传法的众土老师共同吃“分家饭”。授法师将第一杯酒喝掉一半,将剩下的半杯亲手递给学法弟子,赐封说:“你吃了这杯酒,法门长久开,钱米长久有。”授法师又用筷子夹起一块肉,咬一口,然后递给学法弟子,赐封说:“你吃了这块肉,神门大开师门旺,兵马不停走十方。坛旺人旺师门旺,了愿撤愿勾良愿。”[2]

“钱米长久有”和“坛旺人旺师门旺”,既是授法师对徒弟另立新坛的祝福,也是授法师对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整个坛门的良好祝愿。可以说,傩堂戏从业者学习和传承傩堂戏,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奔利而来的。

掌坛师以傩堂戏为获利的手段,历史上是这样,现在也是如此。笔者在贵州省德江县进行傩堂戏传承的调查时,更为真切地感受到了这一点。笔者2012 年、2014 年在德江县进行田野调查时,统计了参与过的六次傩事活动的傩坛班人数、收入及其分配情况,发现傩坛班成员每人每天的报酬没有低于100 元的,多在120元—200 元之间。就山区农村来说,现在德江县傩堂戏掌坛师的收入仍可称得上礼谢亦丰。这也许是傩堂戏在德江县得到较好传承的原因。

三、结语

历史上,傩堂戏因与地方民众信仰密切相关,常被官府禁止,这在古代的地方志中多有记载。但官府的严禁不断,傩堂戏却仍传承不绝,何以如此?我们认为,傩堂戏之所以能够顽强地延传至今,除了它深植地方的文化传统、具有深厚的群众基础外,关键在于它在传承过程中形成的“有求必应”“技必有传”的祖训规约,以及它作为一种挣钱手段对掌坛师产生的经济驱动。正是在祖训规约下,一代代的掌坛师“有求必应”地为信众冲傩还愿,使傩堂戏一次次地上演,并在有生之年将技艺传给下一代,做到“技必有传”。而傩堂戏作为一种挣钱的手段,驱使掌坛师不断丰富傩堂戏的内容,并吸引新生力量加入这个行业中来。在非遗保护的背景下,弄清楚傩堂戏传承的动力机制,是我们理解傩堂戏历史延续的核心问题,也是我们保护这一珍贵的国家级非遗项目的基础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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