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戎女:《古希腊悲剧在中国的跨文化戏剧实践研究》
2024-01-25郑芳菲
作为两大古老戏剧文化,中国戏曲与古希腊戏剧自产生之日开始便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中希两种文明“美美与共”的绝妙碰撞——古希腊悲剧的戏曲改编直至20世纪90年代前后才出现在中国剧坛。此前,该领域虽零星地有一些剧评和论文,却并无一部专著系统、深入地研究这类跨文化戏曲的改编与演出,而从实践中凝练抽绎出理论思考的更是寥寥无几。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出版的陈戎女的专著《古希腊悲剧在中国的跨文化戏剧实践研究》(后文简称《古希腊悲剧在中国》)是第一部基于跨文化戏剧理论,对古希腊悲剧的戏曲改编和舞台演出进行系统性研究的专著。该书不仅涵盖详实的史料分析、导演访谈,还从改编实践和舞台实践的具体分析中提炼出“译—编—演—传”的跨文化圆形之旅的理论范式,既带有国际跨文化戏剧的理论视野,又对跨文化戏剧理论的本土化和中国化具有重要的启示和指导意义。
一、跨文化戏剧:理论与方法
跨文化戏剧的理论与实践在近几十年来虽得到了长足的发展,但仍旧称不上学术界的显学。世界范围内的跨文化戏剧理论与实践从最初立足于西方本位理解、挪用东方戏剧,到近几年来强调文化主体间的联系与互动,大致经历了一个由主体性到主体间性的过程。1郑芳菲:《间性交往:戏曲莎剧的一种理想范式》,《中国比较文学》2023年第3期,第71 页。[ ZHENG Fangfei,“Jianxing jiaowang Xiqu shaju de yizhong lixiang fanshi”(In-between Communications: An Ideal Paradigm of Shakespearean Plays in Xiqu’s Stage),Zhongguo bijiao wenxue (Comparative Literature in China) 3 (2023): 71.]跨文化戏剧理论诞生于东西方戏剧交融的跨文化语境且深受西方现代主义滋养,近几年来它虽越来越强调“超越跨文化交流的二元思维模型”的“新跨文化主义”(New Interculturalism)2McIvor Charlotte,“Introduction: New Directions?,” in Interculturalism and Performance Now: New Directions?,eds.McIvor Charlotte and Jason King (London: Palgrave Macmillan,2019),3-4.等,然而其话语权仍主要被西方学术界掌握,中国学界的理论建构仍十分不足。
《古希腊悲剧在中国》一书的价值一方面在于较为详细地梳理了国内外跨文化戏剧理论的流变,另一方面是犀利地指出跨文化戏剧发展过程中的沉疴痼疾,也是难以构建跨文化戏剧中国理论的缘由:“在跨文化戏剧的讨论中,如何认识‘西方’和‘东方’,始终作为一个问题存在”3陈戎女:《古希腊悲剧在中国的跨文化戏剧实践研究》,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3年,第10 页。[ CHEN Rongnyu,Guxila beiju zai zhongguo de kuawenhua xiju Shijian yanjiu (A Study on Intercultural Adaptations and Chinese Opera Performances of Ancient Greek Tragedies),Beijing: Peking University Press,2023,10.],“失衡的文化政治格局潜移默化地塑造着东西视角的差异性”4同上,第16页。[ Ibid.,16.]。因而,陈戎女提示我们在吸收西方跨文化戏剧理论精华的同时要清醒地意识到,“跨文化戏剧理论既要认识到作为文化建构的‘西方’与‘东方’结构上的混杂性,也要充分警惕其中明显的权力不对等”5同上,第10~11页。[ Ibid.,10-11.]。
除了归纳与警示的意义外,该书最关键的理论建树是提出了“译—编—演—传”的圆形跨文化之旅。陈戎女敏锐地察觉,“很多西方学者完全是从欧美传统‘之内’与‘之外’理解戏剧文化的跨越”6同上,第14页。[ Ibid.,14.],这种单向的理解难免带有中心与边缘、西方与东方等对立的跨文化偏见,因而作者着重提出了除“译、编、演”外的“传”,即“具有相互性的跨文化互传”7同上,第31页。[ Ibid.,31.]。这一理论精华在关注外国经典转化为中国戏曲之余,更注重跨文化戏曲回传的过程,强调双向甚至多向的流动。这一理论范式以传播学为切入点,挣脱了文化中心论的窠臼,从跨文化双向增益的角度为跨文化戏曲/戏剧提供了一个理想的、文明互鉴的范式。同时,圆形传播有别于线性传播,它是动态的、循环的,重在文明间的流动与相互滋养,而非一次性的、静止的单向输出。
《古希腊悲剧在中国》一书,是立足于中国的跨文化戏曲实践,并与国际跨文化戏剧理论不断对话的结果。该书将古希腊悲剧的戏曲搬演纳入国际跨文化戏剧的研究视野,却并未亦步亦趋地跟从西方理论体系,困于不同戏剧文化间的转换,抑或受制于无意识的文化保守主义观念,而是从传播学的角度超越性地提出了跨文化戏曲回传的模式。一本专著既融入国际跨文化戏剧的理论研究体系,又基于世界戏剧的视角阐发跨文化戏曲实现“演出和受众双向性”8同上,第260页。[ Ibid.,260.]的理论思考,方可谓表现了中国学者面对西方话语体系的理论自觉,推进了跨文化戏剧在中国的本土化研究。
二、为什么是古希腊悲剧的戏曲改编?
古希腊悲剧作为世界三大古老戏剧之一,其重要性不言而喻。在国际学界,对于古希腊悲剧的案头文学研究可谓汗牛充栋,而对近现代的改编与舞台演出研究则相对较少(尽管近几十年西方古典学已兴起“接受研究”的热潮),古希腊悲剧在中国的舞台改编研究基本上是未开垦或未深耕过的学术领域。如果说中国戏曲是最能彰显“中国性”的戏剧形式,那么这本书选择古希腊悲剧的戏曲改编作为研究对象,无疑是选择了这段跨文化之旅里中希戏剧文化碰撞得最激烈且最精彩的一程。不得不说,陈戎女在跨文化戏剧中独具慧眼的选择,勇于开拓的跨界研究,在这个领域实属罕见。
只有勇气,当然不够。陈戎女深耕西方古典学数十年,为研究这一特殊的跨文化现象打下坚实基础。同时她开放包容,可能正契合西方古典戏剧在中国的跨文化转化这个少有人涉足的领域。在后记中,她坦诚地剖白自己最初面对这片跨文化织锦时的困难与矛盾,但此书付梓,便可知她已愉快、自如地徜徉在这两种迥异的戏剧文化之间。她首先从词源学的角度厘清了drama 与theatre 之异同,然后从古希腊悲剧的古典文本出发,分析古希腊悲剧在中国本土变形之时所遇到的文化冲突与改编之难,结合河北梆子《美狄亚》、京剧《王者俄狄》等案例以及中国戏曲的美学特点,尝试性地提出兼顾悲剧精神与戏曲精彩表演的混融式改编策略。
从第二章开始,该书每章伊始都对所涉及的希腊悲剧文本进行深度解析,让读者深切理解中国戏曲在搬演古希腊悲剧过程中的改编之困与跨文化理解之难。如美狄亚杀子除了涉及性别冲突,还有文化的冲突,她是一位外邦女性,这样的角色选择恐怕与欧里庇得斯非雅典人的文化身份相关。中国戏曲舞台并不倾向于“揭黑”——揭露展现生活中的黑暗和残酷9孙惠柱:《戏曲剧本创作论》,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21年,第211~217 页。[ SUN Huizhu,Xiqu juben chuangzuo lun (On Playwriting),Shanghai: Shanghai Bookstore Publishing House,2021,211-17.],因而“杀子母亲”对于喜好大团圆的中国戏曲观众来说,较难接受。河北梆子《美狄亚》的改编突出伊阿宋对王权的执念,使美狄亚杀子合理化,同时强化美狄亚杀子前的挣扎与不舍,凸显了戏曲以情动人的特征。梆子戏中的美狄亚既感动了中国观众,也感动了那些不熟悉戏曲的外国观众,实现了跨文化戏剧的“回传”效果。由此章可见该书的分析理路,从古典语文学出发,结合国内外的搬演情况,重点着墨戏曲改编的舞台与剧场亮点,即不同的戏曲制作(production)如何完成改编中的加减增删、人物重塑、舞台语言与美学的整体呈现。如此脉络贯注、剥蕉至心的分析,拓展了古希腊悲剧在现当代的改编与舞台实践研究,身体力行地支持“古典戏剧活在现代舞台上”。
《古希腊悲剧在中国》一书还展现了作者厚实的理论基础、开放的世界戏剧眼光以及身为中国学者的学术使命感与责任感。陈戎女曾谈到从古典学转向古希腊悲剧的戏曲改编研究的原因,她说若一直仅仅将研究聚焦于西方古典学,如何能与中国、与中国文化发生切实的联系呢,研究中国戏曲改编的古希腊悲剧是一个最直接、最有效地打通中希、贯通古今的切入点。两个文明古国的戏剧文化在舞台上碰撞、交融,绽放出朵朵奇葩,实现了中外戏剧的共鸣共振——这是从中国学者的视角出发,对古希腊悲剧研究、对全球跨文化戏剧理论与实践研究做出的独特回应。陈戎女以阐发希剧中演对古希腊悲剧以及世界戏剧的贡献为己任,体现了她作为一名中国学者的学术使命感和责任感。
三、中国戏曲的现代“转化”
中国戏曲曾为世界戏剧艺术做出了独特贡献。但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尤其是五四运动以后,戏曲作为旧文艺的代表,一直落于下风。戏曲改编西方戏剧经典,最初是伴随着传统戏曲现代化的进程而出现的。随着改革开放的推进和中国社会现代化的需求,20世纪80年代西剧中演的现象逐渐增多。其中莎剧戏曲改编的舞台实践最多,其研究也最为丰厚;而古希腊悲剧的戏曲改编则较少,研究也相对薄弱。《古希腊悲剧在中国》一书恰好弥补了这一研究领域的不足,它重点选取了河北梆子《美狄亚》、京剧《王者俄狄》、河北梆子《忒拜城》、京剧《明月与子翰》、评剧《城邦恩仇》五部跨文化戏曲,剖析了编演中的文化转换、创造性的舞台表现手法等,并认为河北梆子《美狄亚》和京剧《王者俄狄》是完成了“译—编—演—传”跨文化圆形传播的典范之作。这样的分析判断为其他跨文化戏曲实践的价值评判提供了一定的理论参考。
该书除了将中国舞台上的跨文化戏曲中最为隐蔽的一隅揭开外,还将戏曲搬演的古希腊悲剧置于广阔的国际跨文化戏剧潮流之中。但陈戎女深知,西方跨文化戏剧理论与中国戏曲很大程度上扞格不入,因而在论证中,着重分析两种文化实现跨越的细节,突出戏曲的独特美学,同时兼顾国外的戏剧改编理论和跨文化戏剧理论。如在分析《王者俄狄》时,陈戎女认为这部戏使用“箭衣武小生”“官生”“落魄书生”三种生行来配合三个不同时期的俄狄是戏曲人物重塑的内在要求,而非炫技;其创造性的“做”功舞蹈对俄狄浦斯的人物改编和重塑起到了琳达·哈琴所谓的诉诸视觉的“具身化”(embodying)作用10陈戎女:《古希腊悲剧在中国的跨文化戏剧实践研究》,第166~167 页。[ CHEN Rongnyu,Guxila beiju zai zhongguo de kuawenhua xiju Shijian yanjiu (A Study on Intercultural Adaptations and Chinese Opera Performances of Ancient Greek Tragedies),166-67.],刺目舞中的超长水袖与“甩发”的结合美轮美奂,堪称典范。从戏曲的人物塑造、情节删减等说起,到最后整出戏的改编实质与内核逐步浮出水面,这种抽丝剥茧般的分析过程,将跨文化编、演的转换落实到戏曲制作的层层肌理,由外而内,又由内而外,戏曲的现代“转化”宛如在眼前,真切可感。
《古希腊悲剧在中国》强调了跨文化戏曲对世界戏剧艺术提供的中国经验,尤其在跨文化传播之圆中看重希剧中演突破单向的“影响—接受”模式的回传。河北梆子《美狄亚》之所以被称作完美呈现跨文化圆形之旅的典范之作,不止因为它创下了三十余年间在海内外上演200多场的纪录,还因为它立体地形成了从古希腊到中国,再到现代希腊(和其他国家地区),再回到中国的若干圆形循环,全方位立体呈现了“译—编—演—传”四个环节的完整过程。11同上,第99页。[ Ibid.,99.]这不就是戏曲献给世界剧坛的独一无二的中国经验吗?
作为一本拓荒之作,这本书难免有未尽之处。如书中并未涉及古希腊悲剧的话剧改编研究,若能将话剧与戏曲的两种改编形式对照研究,两种不同的戏剧媒介形成的差异性视角当愈加丰富该书的主题。此外,书中关注跨文化戏曲的“回传”,但海外受众的观演体验和评价缺少更多的实证资料和分析。海内外观众的反馈会在哪些方面有所不同?这些不同又将如何影响跨文化戏曲在海外的传播?这些研究结果将会为中国戏曲走出去提供更多参考。但瑕不掩瑜,《古希腊悲剧在中国》为跨文化戏剧的本土化研究提供了成功的探索。它吸取了传播学的理论精华,突破了国外跨文化戏剧研究的常规思路。中国戏曲、西剧中演未能被充分关注的新视角和新空间于此打开。这本书的意义不只是重拾了戏曲改编古希腊悲剧这一沧海遗珠(此类改编至今仍演出不辍),更延展了跨文化戏剧的研究思路,为国际跨文化戏剧研究界提供了独一无二的中国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