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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作家情感传记书写中的发现与误读
——以《恋爱中的郁达夫》为例

2024-01-25张艳庭

传记文学 2023年10期
关键词:王映霞郁达夫话语

张艳庭

随着情感研究的进展,情感是一种文化建构的观点获得了从人类学家到心理学家的广泛认同。建构论观点认为,作为认知习惯的情感会随着时代的发展而发生变化。人类社会的现代转型,就引发了人类情感认知的巨大变化,并进一步建构了一种现代情感。法国启蒙主义运动赋予情感和理性同等重要的地位,生产了大量的情感叙事,感伤主义就是伴随着启蒙主义运动而兴起的文学体裁。而在20 世纪初中国社会的现代化转型中,既有新文化、新道德的建构,也有新情感的建构。诸多作家成为新文化运动的重要人物,小说成为重要的启蒙工具。鲁迅、郁达夫、沈从文等现代作家既在小说中建构新的情感叙事,也在生活中建构着新的情感关系。郁达夫等人的情感实践不仅与他们书写的情感文本有着具体的关联,在二者的相互支撑、渗透中,他们的情感实践也具有了一定的文本性,成为公众阅读的对象。他们的书信、日记的出版或发表,就是将个体化的情感进行了知识化的呈现。因此,他们的爱情既是个体化的,又具有社会意义和公共性。

“深情三部曲”是作家赵瑜对鲁迅、沈从文、郁达夫情感事件的传记化书写,为现代作家的情感研究提供了一种传记文本,其中又以《恋爱中的郁达夫》更具典型性。传记研究是现代作家情感事件的重要研究方式,本文旨在以“深情三部曲”之《恋爱中的郁达夫》作为主要分析对象,考察现代作家情感传记书写中的发现与误读。

现代情感公共价值的发现

在现代情感研究中,社会体制对情感的规范性要求,被称为“情感政体”[1]。乡土社会的情感政体是极为严格的。费孝通在《乡土社会》中指出乡土社会的结构无法容忍强烈的情感力量对社会结构的破坏,因此以礼教对情感进行约束,以保持社会稳定。在这样的情感政体中,对情感的自由抒发、表达以及对浓烈情感的追求,都是无法被容忍的。中国近现代史上社会的转型就是以现代社会替代乡土社会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现代社会首先在城市中孕育产生,而这正是郁达夫等现代文人的活动领域。社会文化环境的变化、城市的发展,为现代文人提供了较多的情感自由,使他们可以相对自由地表达情感、追求爱情。而这种情感自由又在社会转型中起到了独特的作用。

学者李海燕在《心灵革命:现代中国爱情的谱系》(以下简称《心灵革命》)中指出,“情”在社会转型中具有符号学范式转移的作用:“‘情’的话语扮演了学者们认为的浪漫主义叙事在早期现代欧洲的角色,扰乱了传统符号秩序建立在相似性与相邻性基础上的无限网络,同时引入由差异与身份认同构成的现代性知识形式。”[2]

在郁达夫等现代作家寻求新式情感的过程中,其实也是在建构一种由差异和身份认同构成的现代性知识。于是,对这些现代小说家情感传记的书写,就需要对这种知识形式的发掘。这在《恋爱中的郁达夫》中有着更典型的呈现。《恋爱中的鲁迅》因为以《两地书》内容为框架而很少写到朱安,《恋爱中的郁达夫》则较全面地呈现了郁达夫的情感从孙荃到王映霞的转移过程。从赵瑜的叙述中可以看到,孙荃在婚姻中主要是一种传统的贤妻良母角色。按照李海燕的理论,这种由父母包办的老式婚姻,是一种由相似性和相邻性构成的符号秩序。与之相较,王映霞则是一种现代新女性的符号角色。郁达夫对王映霞的追求,也构成了一种对差异化符号秩序的追求。因此,这样饱含现代性的个体之爱提供了一种新的爱情范式和知识形式。

郁达夫自身情感的公共性价值不止于此。法国当代哲学家巴迪欧认为,爱的生活可以说是一种最小程度的公共生活。而在郁达夫等现代作家这里,这种生活的公共性被进一步放大。赵瑜在《恋爱中的郁达夫》中,注重对这种现代情感公共性价值的发掘,如他发现个体情感中所包含的对承认的追求,并在书中分析了郁达夫对王映霞的思念“是更接近内心得不到承认的痛苦”[3]。

在黑格尔哲学中,“承认”具有重要意义。黑格尔认为,人与动物最重要的区别是人会为了承认而斗争。这也是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欲望:“所有人类的人性的欲望,即产生自我意识和人性现实的欲望,最终都是为了获得‘承认’的欲望的一个功能。”[4]与鲁迅不同的是,郁达夫对爱的追寻,还包含着一种特定的耻感。耻感是一种社会性的情感,来源于一种他者目光的凝视。从郁达夫耻感的显著就可以发现,其情感中具有更多社会关系的烙印。

由于青春期有十年在日本度过,郁达夫的情感不仅具有一种肉体耻感,还携带了民族耻感。在自叙传小说《沉沦》以及一些散文中,郁达夫对此都有书写。因此,进行郁达夫情感研究与书写,还需要挖掘其情感背后更丰富的社会因素以及认知模式。在《恋爱中的郁达夫》中,赵瑜也注重对郁达夫社会思想和政治思想的书写,如郁达夫在豪华浴室中洗澡之后,想到以后要将之没收为国有;此外还包括思维逻辑的发掘:习惯将责任推脱给别人。作者将这种思维方式延伸到对郁达夫成年后行为与作品的阐释中:“如果找不到这样的理由,那么,他便开始埋怨中国的弱小。”[5]这与《沉沦》中主人公对祖国的抱怨很相似。“情感可被视为过度学习的认知习惯。”[6]郁达夫自身的一些情感和情绪,正是建基于他从小养成的认知习惯之上,而这样的认知方式也延伸到了他对爱情和外在世界诸多事物的认知上。在很多事件中,他都产生了类似耻感的感受和相应的应对方式。这样的应对方式并不现实,也不具道德合理性。这些耻感很多都可以归结到承认上。

而要解决这种承认的问题,最具现实性和道德合理性的途径,就是现代爱情。巴迪欧认为爱是一种最纯粹又极端的承认。王映霞让郁达夫投入了巨大的情感力量,所以他才会在日记中这样写道:“我情愿牺牲一切,但我不愿就此而失掉了我的王女士,失掉了我这可爱的王女士。”[7]郁达夫对这一份情感附加如此之重的寄托,其中一个原因就是对这种最极端承认的渴求。从追求承认的角度,也可以理解郁达夫从孙荃到王映霞的移情别恋。由家庭包办的老式婚姻是父母的承认、家族的承认、传统的承认,却不是一种现代性的承认。王映霞这种现代新女性的符号角色也能够实现他对现代性身份认同的追求。这种承认的满足,甚至可以改变人的性情,郁达夫后来从新文化运动先锋的角色到一种名士的身份转变,不能说不与之有关。

除了承认的政治,赵瑜还注意到了现代爱情所具有的道德意义。在郁达夫的小说《沉沦》面临“不道德”的指责时,周作人就署名仲密在《晨报副镌》1922 年3 月26 日“文艺批评”栏为之申辩,认为它实际上是对新道德的表现。事实上,这种道德意义也是一种现代建构。而郁达夫自身的爱情中,也有着对新道德的建构。当爱情成为道德的源泉,所体现的是现代人感觉结构的变迁。郁达夫就多次将爱情的价值归结为道德,即自我的牺牲。如他在给王映霞的信中把自己爱情的伟大归结为:“我可以为你而死。”[8]李海燕在《心灵革命》中就认为现代爱情受到歌颂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爱情成了道德情感的源泉,成为家庭和谐与社群团结不可或缺之物。”[9]

郁达夫在结婚后,在日本守着对妻子的承诺未逛妓院。这种道德行为也来源于爱情。这种现代爱情对于道德的建构,使爱情也具有了更多的公共性价值和意义。赵瑜对之进行了重点书写,也是对现代爱情价值的一种发现。

作家情感与文学作品的相互建构

在“深情三部曲”中,赵瑜多次写到传主的情感经历与他们作品之间的关系以及影响。而在《恋爱中的郁达夫》中,他更加注重书写郁达夫的情感经历与其作品之间的关联,写到了郁达夫生活中的情感状况转化成小说的过程,如郁达夫对肉体之爱的耻感,诞生了《清冷的午后》这样的作品。

在情感研究中,“情感避难所”指的是“能从时时处处的情感规范中逃离出来,让情感努力得以放松的一段关系、一个仪式或一个组织(无论正式的或非正式的)”[10]。在郁达夫的生活中,小说就是这种情感避难所。这并不是一种常规的情感避难所,但对于郁达夫来说,它们提供了最强大的庇护。因为在这个避难所里,他获得了表达情感的巨大自由,而这种自由表达本身,也在拓宽小说文体的自由边界。从文学研究的角度来说,这正是现代作家情感传记书写的意义:它要呈现出作家的情感状况对于其文学文本的直接影响和作用。但传记研究又不同于文学研究,作为一种社会学研究方式,它更重要的是要能够呈现出文学对作家本人的影响。

赵瑜注意到了其他文学作品对作家情感的影响,并进行了记述。如他写到日本作家谷崎精二的小说《恋火》对徘徊在婚姻之外的郁达夫的影响。这种影响首先是指他对小说中写到的情感的认同:“郁达夫觉得,这小说里的人物就是他。他正被一把恋爱的火给炙烤着。”[11]

谷崎精二是谷崎润一郎的弟弟,受到过谷崎润一郎的影响。而谷崎润一郎对女性也有一种崇拜的态度和完美化的想象,其作品很重要的一个主题就是女性崇拜。谷崎精二作为谷崎润一郎的弟弟,受到哥哥的影响,而郁达夫又明确受到了谷崎精二的影响。这种影响的传递大致勾勒出了一种文学影响谱系,不仅是文学层面上的,更是对作家的自我认同,以及对情感认知的影响。现代认知心理学确认了情感的认知特征,甚至认为:“通常意义上被称为‘情感’的习得的过程,涉及深度的目标相关性与心理控制。”[12]郁达夫日本留学的经历和对日本文学的研读,都对他的情感认知产生了影响。对文学文本的阅读,虽然并不是对逻辑性知识的系统学习,但也从中获得了一些经验性知识,而这样的知识参与了其自身情感的建构。在《恋爱中的郁达夫》中,可以看到恋爱期间郁达夫给王映霞信中的话具有强烈的女性崇拜色彩。因为对这种影响的书写,赵瑜对郁达夫情感传记的书写,也具有了更多的意义和价值,但可惜作者没有进一步深入挖掘这种影响。

比如浪漫主义文学对郁达夫的影响,这种影响导致郁达夫的诸多极端思维。传记中提到的多处言行,都可以体现郁达夫的这种极端思维,如他因为要为孙荃汇款遭遇封路,就想着若有武器在手,杀死一两名英国人;如因为他的广州之行印象不好,便说它是龌龊腐败的地方,并在日记中写道:“我若有成功的一日,我当肃清广州,肃清中国。”[13]这种思维方式不只指向他人,而且也指向他自己。郁达夫在日记中写到与白薇聊天后的自我认知:“我俩都是人类中的渣滓。”[14]赵瑜也对这种思维方式进行了分析:“哪怕有一个人说他不好,估计,也会被他想象成全上海都在骂他。”[15]

事实上,这些想法是特定认知方式所产生的。这在郁达夫对王映霞的认知中也有较多体现。郁达夫对浪漫主义的推崇不仅体现在自己创作中对浪漫主义的实践,还体现在他的诸多话语中。如他对苏曼殊的推崇,认为苏曼殊最好的地方就是他的浪漫主义气质和由之而来的行动风度。这种推崇,也体现了郁达夫的一种认同。地理学家段义孚认为:“浪漫主义倾向于表达感受、想象、思考的极端性。它对混合了妩媚与恐惧、高度与深度的‘崇高’的追求远甚于对优美或古典美的欣赏。”[16]郁达夫在对王映霞的神圣化想象中,就体现出一种对崇高的追求。面对这种崇高,他也才会自我贬低,即自我幼稚化,如写信“感谢她对他的人生指导”[17]。

现代心理学家认为“情绪与认知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18]。郁达夫的多个时期的情感情绪,背后都呈现出浪漫主义的认知模式,而这也体现了文学对作家认知尤其是情感相关认知的影响和建构。

衔情话语与情主体的书写和误读

情感与话语区分是较为常见的情感研究范式,但衔情话语的提出,改变了这种二分式的研究。文化人类学学者威廉·雷迪在《情感研究指南》中认为,衔情话语本身就能够完成情感的确认、强化或弱化。尤其在信件等文本中,对情感的表达更具衔情话语的特征。

“深情三部曲”引用了诸多的信件和日记,其中许多话语都可以归入衔情话语。虽然赵瑜注重书信研究,但对许多情感话语未能以衔情话语的特征作出有效的解读。在《恋爱中的郁达夫》中,郁达夫在王映霞动摇时给她写信表白自己的心,诸多话语是衔情话语,如恳求王映霞把他当作“最伟大的人看”[19],但这并不是一种纯粹的自恋,他之所以伟大,是因为“我可以为你而死”[20]。赵瑜在这里把郁达夫当作“早期PUA”[21],也是一种误读。因为PUA是一种贬义色彩的词汇,在PUA 式话语中,语言不是情感真挚的表达,而是一种别有用心的工具,更多指的是情感的欺骗。

威廉·雷迪认为,衔情话语无法判断对错,只能判断有效与否。由于这些文字与郁达夫日记里的文字相一致,可以判断其是诚挚之语。事实上,威廉·雷迪即指出衔情式话语概念的重要性为:“必须重新定义和重新思考诚挚(sincerity)和自我欺骗(self-deception)这两个词。”[22]

郁达夫的日记是悬置道德的,文学写作对于他来说,也是可以超越道德判断的。这不一定能说他忠实于自己,也许可以说他是忠实于语言文字。郁达夫对于文字的诚挚态度,他在日记甚至文学作品中对自己的剖析毫不留情,都可以证明这种自我探索的特征。时代语境允许郁达夫这样的作家,通过表达情感的方式进行自我情感的认知和探索。因为“社会生活允许个体通过表达个人状态的方式去自我探索和自我改变”[23]。

与鲁迅和沈从文关于爱欲的文字相较,郁达夫的情感话语更加直接。郁达夫不仅有书信与日记,还有一些发表出来的作品,如《毁家诗纪》。这样的作品及其发表,如按常规话语来理解,很容易引起争议,而在现实生活中也的确引起了较大的争议。赵瑜在《恋爱中的郁达夫》中着重书写了《毁家诗纪》并将之附于书后,但却并未得出一个明确的定论。其实从衔情话语角度来理解《毁家诗纪》,也是一个较好的角度。

心理学学者马格丽特·克拉克认为:“言语表达出一种情感或以认知的方式演练一种情感,会强化甚至创造这种情感的真实体验,如果压抑或对其视而不见,则会发生相反的结果。”[24]郁达夫将涉及王映霞出轨事件的诗发表出来,甚至不惜违背两人的约定,可以认为那些诗作和注释已经不再是模糊的情绪流,而是由表达对这种情感体验进行了强化。向来重视自我体验和经验的郁达夫,无法压抑或对它视而不见,而将那些诗与阐释当作一种衔情话语。我们也无法轻易去判定郁达夫最初书写并发表这些作品的目的。“因为情感表达会对激活的情感思想材料产生探索性的和自我改变的影响。”[25]

关于郁达夫那些诗作与注释对与错的问题,也无法给出定论。因为正如奥斯卡所说的施为式话语一样,衔情式话语没有正确与错误之分,只有效果好坏或者合适与否之分。所以,只能说这些话语对于他和王映霞的关系起到了相反的效果。

威廉·雷迪认为:“衔情式话语是一柄双刃剑,因为它对它期待实现的目标有着不确定的影响。”[26]郁达夫那些诗句写的是一种创伤体验。它既是对这一情感创伤性质的确认,其实也是对情感来源王映霞的确认,但这一衔情式话语最后成为了一把双刃剑,对两人都构成了伤害。

而郁达夫对《毁家诗纪》的书写和发表,又带有一种个体的必然性。这需要从情主体的角度来进行阐释。赵瑜在解释别人对郁达夫“色情狂”的评价时,用“强烈的颓废感和并无恶意的多情症”[27]来为其开脱,认为前两者才是对郁达夫准确的评价,因此“色情狂”一词也从负面变得中性。赵瑜注意到郁达夫多情的特征,而颓废和多情也正是一种现代个体特征。只是赵瑜在多情后面却附加了一个病症的诊断,这样的评价并不准确,并没有有效区分作品和作者的不同,也没有看到情感在社会现代性转型过程中的重要作用。情主体的诞生正是社会现代性和文化现代性进程中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事件。

事实上,在《红楼梦》中,情主体便已出现。李海燕在《心灵革命》一书中将这种情感概括为热情之爱,将贾宝玉视为热情之爱的化身。李海燕认为这种热情之爱是对感官之爱和世俗功利的超越性情感。在郁达夫身上集中体现了这种情主体的特征。郁达夫在书信和日记中写自己宁愿为了与王映霞的爱情,而丢掉自己的一切社会地位和财富,甚至丢弃性命和家庭,即是这种热情之爱的体现。而情主体的独特性并不仅在于和地位财富等的对比,更重要的是,它意味着情是个体真实的中心:“‘情’标示着个人作为一种独立实体所具有内在本质。”[28]

李海燕认为,在《红楼梦》中,情作为一种反文化的旗帜向正统发起挑战。这里的正统是儒家伦理与事功传统。而在新文化运动中,儒家正统同样成为批判的对象。在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文化策略中,情的价值是被高扬的,情主体也是新文化所崇尚的主体。郁达夫作为新文化运动的推动者,亦是情主体这一现代性主体的认同者。他对苏曼殊的高度评价,就体现了他的这种认同。苏曼殊是中国现代历史上典型的情主体:“对曼殊而言,‘情’是他的信仰核心。”[29]在郁达夫的小说中,情主体也成为一种重要的主体模式,即使是以扭曲的形式呈现。而在现实生活中,郁达夫的诸多言行也以情主体的特征呈现。因此,情主体作为一种现代主体,具有其独特的价值,而不能以“症”来概括。

郁达夫在小说中书写着情的复杂,在生活中也同样复杂而又坚决。《毁家诗纪》的书写和发表,也可以从情主体的角度来进行理解。郁达夫因为情而去追求王映霞,也同样是因为情而与王映霞决裂。《毁家诗纪》依然可以体现出郁达夫对于自我情感的执着。因为将这段往事曝出,对于郁达夫的名誉并没有正面的影响,而名誉是情感政体实施情感规范的一种特别重要的手段。因为“荣誉准则具有很强的情感塑造力”[30],郁达夫放弃荣誉准则而执着于真实地面对自我的情感,也是情主体特征的体现。

《毁家诗纪》的发表,对王映霞来说,是郁达夫违背承诺;但对于郁达夫来说,却是他首先要忠实于自己的情感。因此,对这件事,也不适合从道德层面来评价。虽然赵瑜未能对情主体的社会价值进行更多的探讨,但他认为郁达夫“对生命中欲望的放纵、捕捉以及反思,都远远超过他所处的时代”[31],也可以看作是对郁达夫这种情主体特征的认可。

情感心理的深层发掘和误读

在《恋爱中的郁达夫》中,赵瑜注重对郁达夫的心理进行挖掘和分析,尤其是通过精神分析学的视角对郁达夫欲望的深入挖掘,这其中就包括对思维逻辑的发掘:习惯将责任推脱给别人,并将对方定性为坏人。这是一种没有分清自己和他人边界的心理,由受挫导致自恋的受损,为了维护这种自恋,即向对方发起攻击。这样一种思维方式的形成与原生家庭和成长环境颇为相关。赵瑜就以童年的饥饿史来解释郁达夫对欲望满足更高的要求:

“郁达夫的成长,正是诠释一个有过饥饿史的孩子,在欲望的自我满足上,远远大于其他人。”[32]这种要求其实并不只是指向欲望对象,更指向的是匮乏本身,是为了对潜意识深处的匮乏感的弥补。精神分析学派认为这样的欲望是转喻性的。而在这样的分析之后,赵瑜将对郁达夫童年时期的叙述与其性格联系了起来,并且下了谨慎的结论:“郁达夫敏感、内向、老成,和幼年时的这种细微的生活打击是有关系的。”[33]

虽然试图通过精神分析来建构外在环境、事件与郁达夫内在心理之间的联系,但这样的心理分析还有些浅尝辄止。郁达夫的情感观念不仅可以从童年经验来理解,还具有自身的复杂性。在对成年之后的郁达夫进行心理分析时,赵瑜注意到了其日记中有关死亡的字眼,并引用在书中。如郁达夫在日记里写道:“这可咒诅的命运,这不可解的人生,我只愿意早一天死。”[34]他在给王映霞的书信里也写道:“我的一死本来也不足惜。”[35]“我可以为你而死。”[36]而王映霞见了郁达夫,他就在日记中写道:“我就同遇赦的死刑囚一样。”[37]

书信与日记里对死亡的书写,可以体现郁达夫的死亡情结。而与这一情结共同出现的,是对爱的渴望。爱与死的二元对立,是这一时期郁达夫思想中的一个特点,意味着郁达夫将与死亡对立的诸多价值赋予了爱。这种与死亡对立的爱,便具有了生成神圣之爱的条件。郁达夫对王映霞的神圣化想象集中表现在,他觉得为了王映霞写小说是有意义的,活着也是值得的,是有希望的。这份情感可以完成对死亡的度化,也就具有了神圣化的特征。

这也使郁达夫将爱情进行了区分,分为神圣之爱和身体之爱。郁达夫的爱情思想的复杂与他对神圣之爱和身体之爱的二分,有很重要的关系。最能体现郁达夫精神之爱神圣性的地方,是他在日记中将王映霞比作贝亚特丽丝,说:“我的丑恶耽溺的心思,完全被你净化了。”[38]但丁也描述过自己见到贝亚特丽丝时的想法:“比我更强有力的神来主宰我了。”[39]郁达夫的类比,产生于他与但丁相似的爱情观,这种爱类似于神圣之爱。

郁达夫在日记中对之也有所反思:“总之第一只能怪我自家不好,不该待女人待得太神圣,太高尚……”[40]但他就是以这样的态度来对待与王映霞之间的关系的。这在郁达夫对孙百刚说的话语中亦看得出来。郁达夫对孙百刚表示自己对王映霞的追求是“生命的冒险,同时也是生命的升华”[41]。

升华是精神分析学派自我防御理论中的一种重要手段,从中也可以看出柏拉图式爱情观的影子。升华即暗示了高低,而处于这种高低差异中的便是精神和肉身。如果说肉身是凡俗的,那么精神则是高于凡俗的。在郁达夫的思想中,精神的高是产生于对肉身的贬低之上的。正是建立在这种差异的观念基础之上,才会有“升华”一说。

从另一个角度来看,这种情感机制也可以称之为补偿。赵瑜在对《清冷的午后》等小说的分析中指出了郁达夫所透露出的耻感,但未能进行深入分析。郁达夫所写到的肉体之爱仍饱含耻感,营造精神之爱的神圣正是对付这种肉体之爱耻感的重要方法,或者说是对它的一种补偿。

而补偿论是精神分析心理防御机制理论中的重要一环。与压抑等一样,补偿是人心理防御机制的一种运作手段,以调整自我、本我、超我或者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冲突。可以说,郁达夫营造精神之爱的神圣性正是对肉体之爱中的耻感体验的一种补偿。精神可以抵达完美,而肉身注定凡俗,这二者的不平等所体现的也是郁达夫对完美的过度追求。但郁达夫的这种情感是割裂的,他在追求王映霞的期间仍然寻找妓女,并未妨碍他对这种追求意义的升华。二者的割裂其实也是一种精神和肉体之间的割裂。在这种割裂中,造成了郁达夫之爱的矛盾性。英国社会学家鲍曼认为:“只要存在分为秩序和混乱,它便具有了现代性。”[42]郁达夫情感的这种矛盾与混乱,也是一种现代性的特征。

赵瑜对郁达夫这种矛盾的情感的理解也有需要深化之处。他说:“他(指郁达夫)的本性决定了,他不会固守在一个女人的身边。”[43]用本性来解释郁达夫的移情别恋失之于简单。而在郁达夫对王映霞的神圣化想象中,赵瑜写道:“如果这不是爱情,那么,我相信,全世界再也没有人敢提爱情这两个字了。”[44]这种神圣化的爱,并不必然和爱情等同。郁达夫对王映霞写下的那些话语可以说是一种情主体的认知与表达,但爱情却更强调主体间性。从主体间性的视角来看,郁达夫的这种神圣之爱是单一主体的内在想象,在关系之中反而是虚幻的,后来的事实也证明郁达夫对王映霞的神圣化想象是一种误识。现代心理学研究表明了情感的认知与导航功能,但这种认知与导航并不必然导向正确。郁达夫与王映霞的情感故事,即是情感认知偏差性的证明。

郁达夫的女性崇拜和对浪漫的自主之爱的追求,让他未能真正认识王映霞。如果说传统情感中注重社会身份编码的匹配,那么,郁达夫和王映霞之间出现问题很大程度上来自社会关系匹配的不成功。这主要体现在王映霞对郁达夫的社会身份的鄙夷上,并在郁达夫与王映霞婚姻后期的争吵中暴露了出来。王映霞对郁达夫买书的怨言,乃至对文人价值的贬低,可以证明王映霞对郁达夫社会身份的不满。王映霞在给郁达夫的信中说:“假如我有女儿,则一定三世都不给她与不治生产的文人结婚!”[45]这些信中的话语虽然有当时矛盾爆发的因素,但也再一次证明了王映霞与郁达夫之间不只是一时的问题,而是从其最初便存在一种误识。

情感书写的叙事话语

《恋爱中的郁达夫》是赵瑜“深情三部曲”中的一部,其余两部写的是鲁迅与沈从文。作为情感传记,《恋爱中的鲁迅》过于注重对书信材料的阐释,以《两地书》的书信为轴展开,并未将爱情作为一种“相遇”的“事件”来写,也就未能把叙事作为呈现人物的主要方式;而《恋爱中的郁达夫》和《恋爱中的沈从文》是按照时间线索,以事件本身为框架,将诸多文字材料进行了想象的加工,还原出一个个场景,以叙事的方式将爱情事件呈现出来,使叙述与引述达到了一种平衡,提升了故事性和可读性,更具有传记的特征。

传记叙事得以建构,还因为作者不再为尊者讳,敢于将他们更具私人性的生理与心理现实进行呈现。对爱情的书写,不可缺少生理书写,心理也更加丰富驳杂,因为爱情本就是一种生理和心理混合的情感。《恋爱中的郁达夫》对郁达夫的爱情呈现更为全面丰富,情感故事也更为完整曲折,真正写出了爱的变化特征。汪民安教授将斯宾诺莎的爱情观总结为:“爱的特点不是有一个不变的本质,它的本质恰恰是有可变性,是力的变化过程。”[46]在对郁达夫的情感传记书写中,赵瑜不仅较为完整地书写了郁达夫的情感变化,而且在重要的情变环节还引入了多重视角的叙事。赵瑜在对毁家事件的叙述中,就对王映霞与郁达夫都分别进行了叙述。这个篇章中的相关考证小心谨慎,而对一件事情的叙述也保证了事件中当事人双方视角的在场。赵瑜还找到并引用汪静之的文章,引入第三方的视角完成叙述。这样多视角的叙述,使郁达夫与王映霞的情变事件得以较全面的呈现。而为同一件事找寻尽可能多视角的叙事,体现了赵瑜对于历史的尊重态度。

但赵瑜对郁达夫情感的叙述仍有值得商榷之处,如传记中的一些语言问题。如他在第89 页写道:“一九二六年大约是一个适合分离的年份。”[47]书中将当代爱情歌曲“适合分离”的时空范畴扩大,从某个月、某个季节进一步扩大到年份。这是试图以人的感受来对“客观”时间的一种改写,但这种改写并不成功。它对历史的限定是虚飘的,只是为了方便叙述时对事件的组织,但以这样的话语来理解郁达夫,是流于肤浅的。

此外,赵瑜在书中并未对郁达夫的婚姻悲剧给以准确的总结,他说:“爱情,可能大都抵挡不住时代的灰尘。郁达夫如此,尘世里万千相遇又分开的爱人,大都如此。”[48]将郁达夫与尘世里万千爱人相提并论,即是剔除了郁达夫的独特性。由郁达夫推论出万千他人,是不合逻辑的。而将郁达夫的爱情悲剧归结为时代的灰尘,也同样是一种简单化的解读。这样的总结,也降低了本书的严谨性和学术价值。

结语

现代作家的情感事件与他们的文学文本一样,在社会现代转型和国民情感教育等方面都有着重要的价值。对现代作家情感事件的传记化书写,也可以看作对作家的一种传记研究。但现代作家作为名人的市场价值,也导致许多传记文本呈现出猎奇化、浅薄化书写的症候。赵瑜的《恋爱中的郁达夫》作为一种作家型文本,一方面具有一些传记社会学研究的特征,有一些新颖的发现和独特的叙事呈现;另一方面,也因为缺乏学术研究的严谨性出现了一些误读的情况。《恋爱中的郁达夫》从郁达夫对承认的追求书写了一种承认的政治,呈现了现代作家情感事件的公共价值,发掘了现代爱情所具有的道德意义,继而将现代情感展现为一种现代性知识形式。赵瑜书写了郁达夫的情感经历与他作品之间的关联,也着重书写了文学作品对郁达夫情感认知、自我认同等多个方面的影响,呈现了作家情感与文学作品的相互建构。他还通过精神分析的视角对郁达夫的欲望和情感特征进行深入发掘,写出了其神圣之爱与肉体之爱的割裂,但却未能写出神圣之爱的局限性及其导致的误识。没有适用现代情感研究知识体系,对郁达夫许多情感话语从衔情话语的特征方面作出更加准确的解读,对情主体的特征也缺乏准确的定位。赵瑜以叙事话语将郁达夫的情感进行了一种故事化的呈现,增加了其可读性;多重视角的引入,也保证了对重要事件的全面与客观呈现。但传记叙事中,一些话语只是方便对事件的组织而流于虚飘;一些总结性话语显得过于简单,降低了传记的严谨性和学术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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