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宠儿

2024-01-25刘永涛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4年1期
关键词:阿毛黑皮村里人

他是天赋异禀的孤儿,在西北荒漠小村里长大;他本可以取得世俗意义的成功,却宁愿成为“无用”的闲人。在人们出外打工的时候,他留守乡村;当人们走了又回,村庄恢复往日喧嚣时,他却不知去向。最终,那个曾经代表人与天地对话的宠儿,能否重返乡土?

1

谷雨那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窝在村西阿毛的地里作牛马样。

张发生性子急,赶在清明前播的种。播种那天,他老婆就说是不是早了点,天气预报说今年清明雨水大。张发生觉得老婆嘴贱,骂了一句:你懂个屁,什么都要赶早,老天看着哩。面对张发生的神秘样,老婆犯傻了:老天看啥哩?张发生火了:看你妈了个逼……

清明几天,雨一场接着一场,下得张发生心里霉得慌。他跑去找村长说,这雨真他妈的狗日的,下得不算小哩。村长看着淋得半湿的张发生,拿出烟杆,在他秃头上磕了磕,装上烟丝点燃,吧嗒了两口,斜了一眼门外细丝般的雨说,是他妈狗日的,不打紧哩……

张发生放心了,回到家对老婆说,村长说不打紧哩。老婆的愁容里绽出一丝半信半疑的光来:真不打紧?张发生厌恶地看了老婆一眼,老婆不过三十出头,由于经年累月在地里操持,再加上一张苦瓜脸,简直撵得上五十岁的老太婆。张发生不由得骂上了:你这个丧门星,雨都是你招来的……老婆一哆嗦,傻在那里。

村長说不打紧,还就不打紧。村里别人家的地都顺顺利利地出了苗,歪斜的苗还不到二十分之一,打个屁的工夫就把棉苗全解放了。不过张发生家的除外,他家的地由于地势低,再加上播得早,出苗率竟然还不到十分之一。张发生的地多,不光有自家的地,还常年种着阿毛的地。

张发生舍不得雇人,现在雇个人一天就得一百二。把一张张“老人头”塞给别人,不亚于给自己嘴里塞一把蛆。张发生就带着老婆干,还捎带上十一岁的丫头。丫头不愿意,说老师不让请假。张发生没有二话,上去就是两个嘴巴,一边一个,一样的鲜红。丫头哭过一鼻子后,就把小小的身子拱在地里了。

张发生先从自家的地干起,虽然阿毛的地也是手背上的肉,但还是不及手心的肉温厚。整整一个星期,张发生带着老婆孩子吃在地里、屙在地里、睡在地里,白天就着日头干,晚上就着月光或打着应急灯干,也只不过是把自家地里的棉苗解放出来。

一个星期后的黄昏,望着旁边阿毛的地,张发生心里就一阵阵犯虚。他从地里抬起疲惫不堪的身子问老婆明天的天气。老婆有气无力地说,到三十度了。张发生吓了一跳:那薄膜下起码得有四五十度,棉苗还不得活活烫死。

张发生心里就像着了火,连老婆都顾不上骂,歪斜着身子去找村长。见着村长,张发生挤出苦兮兮的笑把纸烟递了过去。村长没接,把自己的烟杆拿了出来。张发生把气运到头顶,等着敲打。村长的烟杆如期磕在他的头上。村长这次敲得比哪次都狠,张发生眼冒金星,一时弄不清自己身在何处。村长骂道,狗日的,你还真能撑,我就看你来不来找我。前几日,狗子他们路过张发生的地时,问要不要帮手,张发生拒绝了。屁牙几个也过来问了,张发生还是不松口。村里的人火了,说,谁稀罕那几个臭钱,到时你求我们,我们都不来呢,谁来谁是你日下的……

张发生缩着脑袋,哀求着说,村长,你老就行行好,过了明天,苗都得活活烫死。

村长说,那行,一人一百五。

张发生一惊,伸直了脑袋说,村长,这可有点趁火打劫了,我主动加十块,一百三行不?

村长说,少一分都不行,这是给你点教训,让你一天围着钱眼打转。

张发生呆立了半晌,终于咬着牙说,行,一百五就一百五。说完,心疼得眼泪都下来了。

谷雨那日凌晨,天刚麻麻亮,村长家的狗就叫了。村长家的狗一叫,别人家的狗便也跟着叫,远远近近的狗叫声响成一片,村里的清晨就开始了。

村民及孩子聚集在张发生的地里,一字排开,一人两行,从条田这头到条田那头。活很简单,把歪斜的棉苗从塑料薄膜下抠出来,扶正,再用铲子铲一铲土培在棉苗根部,一棵棉苗就算摆脱了阴火的煎烤,在微风中晃动着圆圆的脑袋,活了。

晌午的时候,村民们干到了条田的那头。条田的那头只有一棵树,一棵大榆树,少说也有上百年,枝繁叶茂,洒下一片厚实的绿阴。张发生径直把午饭挑到了树阴下。村里的午饭开始了。张发生做了猪肉炖粉条,一副出血的派头。黑皮也挑着担子过来了,后面跟着扭动着腰肢的黑皮老婆。黑皮放下担子,里面是各种饮料与零嘴。村里就黑皮家开了商店,村里也就黑皮老婆不用下地干活,滋养出一身的细皮嫩肉,脸上漂浮着狐媚相。

黑皮脱掉衣裳铺在地上,露出一身黑得发亮的肌肉。黑皮老婆皱着眉,嫌弃那股汗味,捏着鼻子坐下了。黑皮老婆说,随便拿吧,年底了有了现钱再给。孩子们一哄而上,绿阴下成了一片欢乐的海洋。

首先是一个孩子发现大榆树的一条粗大的横枝上盘缠着白色的东西。他再看第二眼时,偷偷笑了,他故意惊叫一声说树上有蛇。村里人吓了一跳,定睛一望,都哈哈大笑起来。树上哪是蛇,盘缠在横枝上的是阿毛。阿毛脱了衣服,只穿一条裤衩,裸露着一身白肉,睡得人事不省。

村里没有一个人担心阿毛会从树上掉下来。这么多年的经验告诉村民,阿毛睡在什么地方,就会变成什么。此刻,他是树的一部分,牢牢地长在那里了。

屁牙打趣地说,黑皮,阿毛这身肉才算真正的白,估计你老婆都比不了。黑皮不高兴了,说,你懂个[求] ,天底下就我老婆最白。屁牙说,去个[求] 吧,得让阿毛说才算数。黑皮老婆一点都不生气,她扭头望着树杈上的阿毛,眼里卧着白亮亮的日头。黑皮的脸挂不住了,晃动着油锤似的拳头要找屁牙算账。屁牙撒腿就跑,两人围着大榆树转圈。屁牙是有名的飞毛腿,跟戏耍似的,黑皮总觉得咬一下牙就能追上。咬了好几回牙,但总是差那么一点。最后,黑皮瘫在地上,天旋地转,直喘粗气。树下喧闹得厉害。但谁都知道,阿毛睡着了,才是真睡着了,纵使天上打个惊雷下来,也休想惊扰了阿毛的好觉。

村长是下午溜达到张发生地里的。村长背着手,脸上是威严的表情,看上去更像村长。张发生屁颠屁颠地过去,叫了声村长。村长说,狗日的,差不多了吧。张发生说,托村长的福,还有一个时辰就全完了。村长把腰向后挺了挺,望着地头。他看见了树上的阿毛。阿毛站在树杈上,张望着远方的沙漠。

村长到了大榆树下,黑皮老婆还在树下睡觉,好看的脸上挂着一丝笑意,如同做着一场上好的春梦。村长的目光最终落在黑皮老婆裸露出的一段肚皮。那段肚皮简直白得不像话,瞧着有点触目惊心。村长犹豫了一下,上去摸了一把。黑皮老婆顿时醒了,问村长干啥。村长愣了一下,才想起树上的阿毛,他指了指树上的阿毛。黑皮老婆顿时安静下来,她在嘴唇边竖起了一根指头,示意村长不要说话,然后抬起头,望着树上的阿毛,脸上的红晕如丢进石子的河水波纹层层扩散。

村长白摸了一把,心绪如开水般沸腾着。但他也不敢惊扰阿毛。他顺着阿毛的视线向前方望去,前方是绵延起伏的沙丘。看样子,阿毛在沙丘里又有了崭新的发现。阿毛十岁的时候,就指着那绵延起伏的沙丘说那里过去是海。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信他的,虽然有的孩子在沙丘里捡到过风化的海螺。

阿毛语出惊人的第二年,副县长就陪着一个地质学家来到了那片沙漠。村里人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镇长,就都围着看。更让他们敬畏的是那个满头白发的地质学家,因为副县长在他面前都是一副屁颠样。地质学家告诉村里人说,这里过去是海。村里人这才恍然大悟,觉得阿毛有两下子,和地质学家都平起平坐了。

一个时辰过去了,张发生的棉苗彻底得解放了。村里人便都聚到大榆树下。阿毛如同焊在了横枝上,还在望着远处的沙丘。村长不说话,全村的人就都不说话。村里的人就都仰着脖颈,看着阿毛。阿毛还是只穿着裤衩,身子沾着一层被风吹来的细沙,在黄昏的时辰里闪着黄亮亮的金光。

村里人望不下去了,脖颈酸透了,便都拿眼睛看着村长。村长干笑了一声说,阿毛,你看见啥了?阿毛如同入定般无动于衷。村长把脸转向黑皮老婆,眼里闪闪烁烁的。黑皮老婆脸上浮现出一丝骄傲,叫了声阿毛。黑皮老婆叫得娇媚,声音水蛇般在空气中一飘一荡。阿毛像被咬了一口,浑身颤动了一下,转过一张恍惚的脸。

阿毛哥,你望啥哩?黑皮老婆的声音越发温软,如同含着一包水。

阿毛说,你们看那些大大小小的沙丘像不像一座座坟墓。

村里人便把目光投入远处的沙丘,望了一会儿,觉得还真像一座座坟墓。村长和黑皮老婆也认为像,但又觉得并没有什么了不起。

阿毛把脸又转向沙丘,喃喃着说,埋葬着时间与死亡……

阿毛的声音虽低,村里的人都听见了,村里人闹不懂了,拿眼睛问着村长。村长也搞不太懂,又把目光转向黑皮老婆。黑皮老婆眼里含着笑,就像花朵突然绽放……

2

阿毛是一个弃儿。

三十多年前那天清晨,村里的人来井边挑水,看见井沿边有一个蓝色暗花包裹,打开,里面是一个婴儿。婴儿只有两个月大,长得周正,白白胖胖,睡得正香。村民们越聚越多,但谁都不知道拿这个婴儿怎么办。村民只好去找村长。村长望着睡不醒的婴儿说,先轮着给他奶,看看情况再说。

村里人到附近的村子四处打听,看有没有谁丢了婴儿。但都说没有。一个月后,村里人确定这是一个弃婴。村长发话说,谁要是收养了这个弃婴,奖励十斤白面、二十斤苞谷面。但那时村里的人在生育方面都极其能干,少则两三个,多则五六个,这孩子又不是亲生,收养下来别扭得很,也麻烦得很。整整一个星期,村长撂下的话,成了冬天的一块石头,又冷又硬,没哪个人接过来应承。

最终收養弃婴的是刘寡妇。刘寡妇之所以站出来,有不得已的苦衷。她男人死得难看。那晚,男人腹胀得厉害,跑到门外的一棵杨树下拉屎。天上雷声滚滚,他拉得艰难,全部力气和心思都在同下面较劲。他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正畅快时杨树被一道巨型闪电撕扯……

刘寡妇等了半天也不见男人回来,叫了几声也不见男人应,便打着电筒出门去寻。她照见男人在门外的杨树下趴着,一动不动。她过去把男人翻过来一看,整个人一段焦黑……

怎么死不好,要让雷电劈死。只有造了孽的人,才会让老天这般惩罚。面对村里人的议论,刘寡妇连悲伤的空闲都没有,心里装满惶恐,逢人便解释她男人三代贫农,不偷不抢,老实本分,路上遇见一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村里人倒听得认真,脸上有了同情,但一丝狐疑始终不肯消散。刘寡妇足足解释了三个月,最终什么都不会说了,见了谁都觉得低人一头。

刘寡妇提出要收养弃婴时,村长如释重负,他召开了全村大会,在会上,他号召村里所有的人向刘寡妇学习,同时建议按男人给刘寡妇算工分。全村的人没有异议。村长最后宣布刘寡妇今后可以挺胸做人了,那些传言都他妈的是迷信,以后谁也不许再说,谁再说、再提,就拉出去批斗。

刘寡妇给弃儿取名刘阿毛,跟她姓。刘寡妇没有奶,给阿毛喂羊奶。羊奶腥,但阿毛不觉得,吃得一个起劲。阿毛一岁了还不开口说话,刘寡妇问村里人。村里人说,男娃说话晚,有的一岁多才说话。但阿毛两岁了,还不肯开口。刘寡妇又惶恐了,难道这又是老天的惩罚?刘寡妇扑通一声跪在立着小小身子的阿毛面前:阿毛,你叫娘,叫一声就中,从此你是我祖宗。但小祖宗只是恍若隔世地望着她,死活不开口。刘寡妇憋屈得很,开始扯天扯地地哭。

村里的风言风语果然像她预料的那样又起来了。一个村民说,你这娃是个金娃哩,还真是金口难开哩,差不多三岁了吧,怕不是……刘寡妇的脸一下子灰得厉害,就像别人给她脸上撒了一把土。

但刚过三岁的一天,阿毛突然指着门外的杨树说,树,那是树。刘寡妇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问,阿毛,你说啥?阿毛说,那是杨树。刘寡妇哆哆嗦嗦地说,那我是谁?阿毛说,你是娘,娘……

祖宗呐……刘寡妇哀号起来。

阿毛会说话以后,村子里人发现,阿毛和别的孩子还是不一样。别人家的孩子见着同岁的孩子,都透着天然的亲近与兴奋,想往一块儿凑,想一起玩。但阿毛淡然得很,别的孩子到了跟前,也能被阿毛眼里的冷光吓着,哇的一声哭出来。阿毛在村里没一个玩伴,但好像一点也不孤单。他望着一棵树都能望半天,一只蚂蚁也能盯上好几个时辰。刘寡妇也觉得怪异,问阿毛到底看啥呢。阿毛不响。

阿毛见着村子里的大人也只是望着。村里人觉得他的眼神奇怪,如同隔了一层纱,里面蒸腾着雾气,更像是看着你背后的什么东西。大人转身看了看身后,什么也没有,就问:狗日的阿毛,你到底看啥哩?阿毛像被什么拿捏住了魂魄,不言不语,恍恍惚惚。

村里的人就说阿毛是个幽魂。刘寡妇当然不愿意了,找到村长,哭诉村里的人在说阿毛的坏话。村长过来看阿毛。村里的孩子都怕村长,大的怕,小的也怕,但阿毛不怕,只是用恍惚而漠然的眼神与村长对视。村长瞅了阿毛好一会儿,笑着说,真他妈的严肃,比村长还村长,他娘的,阿毛是做干部的料。

这下刘寡妇激动了,见谁都说村长下了定义呢,阿毛是做干部的料。村里人听刘寡妇这么一说,觉得邪门,再仔细一看,阿毛那派头,果然有干部的派头,严肃得像要做报告,看什么都认真得不行,就像在搞调查研究。村里人就说,还是村长眼尖,会看人哩……

阿毛四岁的时候,村里的地又重新划分给个人。刘寡妇又来找村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说地里的活重,一个人实在应承不来。村长在村里的大会上就发了话,说刘寡妇一个人带着娃不易,该发扬风格就发扬风格,该帮衬一下就帮衬一下。

村长发完话没几天,村里人就发现张发生的爹去帮衬刘寡妇了。当然,是晚上帮衬的。张发生的爹务实得很,半夜从刘寡妇家出来时腿一个劲地打晃,一看就像是下了死力气的。那时风气已经变得暧昧,男人不怕搞破鞋;女人嘛,也不怕当破鞋。

在村里人眼里,张发生的爹就是一个憨货,一个憨货都动了这种心思,村里别的男人岂肯落后,纷纷去敲刘寡妇的门。那时的刘寡妇三十出头,汪着几分水气,尤其是她纤细的杨柳腰,让谁都想去丈量一把。刘寡妇就羞羞答答地开了门。村里的男人进了门,上了炕,才发现刘寡妇有乾坤。

刘寡妇就像一台发报机,一碰,她就叫。叫得缠绵悱恻,还叫得肝胆欲裂,更叫得魂飞魄散。与刘寡妇让人欲死欲仙的叫床声相比,哪家的婆娘都一下子成了木头。刘寡妇名声大噪,晚上来敲她门的男人络绎不绝。男人们很快有了经验,在刘寡妇墙根下听一耳朵,就知道屋里有人没人。

刘寡妇开放了自己身子下面的那块地后,村里分的地再不用犯愁,该播种时有人播种,该翻地时有人翻地,该秋收时有人秋收。唯一的变化,刘寡妇成了全村女人的公敌。村里女人的唾沫星子能把刘寡妇淹死八回。但村里的女人管不住自家的男人,除了加倍地诅咒刘寡妇甚至抓花她的脸,也只能无奈地接受。甘蔗没有两头甜,刘寡妇懂这个理,为了生活,她吃的苦只有自己知道,她心里的委屈只能通过叫床发泄,她又叫得哀怨凄楚……

自从刘寡妇给村里的男人开放门户后,阿毛便不愿再睡在家里。一天清晨,张发生的爹在自家麦田里发现了五岁的阿毛。阿毛睡得正香,嘴角处有一挂亮晶晶的涎水。张发生的爹有些恼火,阿毛把他家青绿的麦子压倒了一片。张发生的爹骂了一句,阿毛一点反应都没有。张发生便踢了阿毛一脚,阿毛还是不醒。张发生的爹便上去拉阿毛。张发生的爹也是有力气的人,干农活更是一个好把式,但邪门得很,竟然拉不动睡着的阿毛。这时,地边又过来两个村里人。几个人一起拉,但阿毛如同长在地上似的,还是纹丝不动。

村里的人觉得已不是邪门这么简单,目光里有了恐惧。他們去找村长。村长来了,试了试,同样没有反应。村长脑子不由得一阵乱响,但村长毕竟是村长,他哆嗦着拿出旱烟抽了一口说,不慌,先瞅瞅再说。几个人就都瞅着睡着的阿毛,看着他衣服上、脸上的露水在升起的阳光下一点点消失……

阿毛突然醒了,村长几个抬头望了望太阳,感到了一丝暖意。阿毛坐起来,目光恍惚地望着村长。村长笑嘻嘻地说,阿毛,做梦了吧?阿毛说,是呀,做梦了哩,我梦见自己陷进地里,而且越陷越深,地底下有无数张嘴在对我说话,但他们都说得急,我想弄清他们到底说了些什么……

村长故作沉着地说,阿毛,估计是你身上的阴气太重,被埋在地下的先人托住了哩,以后再不准睡在麦地里……

阿毛没有听村长的,村里的每块地他都睡了个遍。他睡着的时候,谁也叫不醒他,谁也拉不醒他。村里的人惶恐之外,只好认定村长的说法,阿毛是被先人占住了手脚,先人的亡灵在他身体里走动哩。

六岁的阿毛对远处的沙丘越发着迷,他一次次走进沙漠深处。那时沙漠里狼多,村里的人都告诫自家的孩子不要到沙漠里去,纵使大人进沙漠拉梭梭也是三人一群、五人一伙。但阿毛没把刘寡妇的告诫放在心上,经常早上出发,晚上才从沙漠里回来。当阿毛带着一身的细沙立在小小的院落,刘寡妇便把手里的树条子举起来,可举起来,又放下,再举起来,还是又放下。她下不去手,心里便更憋屈得慌,她用指头点着阿毛的脑袋说,你咋就不能省省心呢,你要是让狼叼走了,让娘怎么活、怎么活呐……刘寡妇数落完阿毛,不由得又号啕上了。阿毛不说话,任刘寡妇数落,更任刘寡妇号啕,只把刘寡妇手里的树条子扯了过来,放在鼻子下细细地嗅着。刘寡妇号啕完了,阿毛还是一脸的沉迷。刘寡妇说,你这个傻娃,嗅啥哩?阿毛慢悠悠地说,上面有一股子水汽的味道……

一次,村里的几个大人在沙漠里拉梭梭时远远地看见了阿毛,阿毛就像一颗硕大的沙砾在风中走得无拘无束。大人们叫他,阿毛没有听见,继续走得缥缈。大人们刚想喊,又都住了嘴。大人们看见两只狼不远不近地跟着阿毛。大人们害怕阿毛有什么闪失,梭梭都不要了,跟着那两只狼。狼在平时机敏得很,但跟着阿毛,就像被灌了迷魂汤似的,头也不回。大人们跟着阿毛和狼连续翻过了两座沙丘后,一致认定那两只狼压根儿没有要向阿毛下嘴的意思,相反,从狼半塌下去的腰和姿态来看,更像是两条跟着阿毛的狗。

大人们翻上第三座沙丘时,注意到沙丘下还卧着三只狼。大人们不敢再跟了。他们伏在沙丘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三只狼也加入了追随阿毛的行列。阿毛越走越远,尾随的几只狼也越来越小。大人们觉得神奇,还是有些放心不下。

大人们拉上梭梭往回走,走到离村子最近的一座沙丘上,他们坐下来,开始等阿毛。阿毛是黄昏时分出现的。大人们看见阿毛彻底松了口气。让他们惊悚的是,阿毛身后跟着一群狼,起码有十几只。狼群看见沙丘顶上的大人,松散的目光里有了一丝警觉。但它们不动,默默地注视爬着沙丘的阿毛。

阿毛爬上沙丘顶端了,转身望着护送他的狼群,突然发出了一声嚎叫。那声嚎叫让大人们一阵毛骨悚然。狼群变得热切,发出声声长嗥,回应着阿毛,之后就如一阵风般向沙漠深处跑远了。大人们一个个目瞪口呆……

有些夜晚,阿毛会梦游。第一次发现阿毛梦游的是张发生的爹。张发生的爹只去过刘寡妇家一次,他之所以迟迟没去第二次,是舍不得那点“门槛费”。村里的男人每次去刘寡妇家都得交半斤细粮或一斤粗粮,算是“门槛费”。但刘寡妇的叫床声实在折磨人,张发生的爹经过一段时间的思想斗争,终于熬不住了。那晚,他揣上半斤细粮准备再去敲刘寡妇的门。

刘寡妇的家越来越近,那半斤细粮如同一只活泼的兔子在他的怀里、心里上蹿下跳。张发生的爹又舍不得了。两股力量在他体内又对抗上了。他只好在村子里乱走,等待着最终斗争的结果。

从晚上走到半夜,斗争竟然还没有结束,也就是说,张发生的爹还是没有想好。这时,一个纸片似的人影从对面过来,张发生的爹以为遇见了鬼魂,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不敢动。等人影越来越近,就着月光看清是阿毛。他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叫了声“阿毛”。阿毛没有答应,仍旧一副恍惚的表情。阿毛走到跟前时,他抓了阿毛一把。阿毛的手湿冷如冰。他吓了一跳,赶紧松开。阿毛就这样从他身边走了过去。张发生的爹还是有些好奇,就跟在阿毛身后,看他到底会去哪儿。和他一样,阿毛竟然也是围着村子转悠。半个时辰后,阿毛转悠回村口的那棵大榆树下。大榆树有一个树洞。阿毛钻了进去,不久树洞传出细微的鼾声。张发生的爹这才意识到阿毛在梦游。

阿毛八岁上的学,是刘寡妇硬把他带到了村里的小学。阿毛不想上学,但在这件事上他没能拗过刘寡妇。阿毛在学校里不和同学们说话,上课时也不认真听讲。老师讲课的时候,阿毛就打开铅笔盒,里面有十几只蚂蚁,他捉出一只蚂蚁,放在课桌上,看那只蚂蚁从课桌那头爬到课桌这头。那一只只蚂蚁如同阿毛的士兵,而他就是检阅士兵的将军。有时,一堂课讲完了,他还没有检阅完,他便坐在那儿,继续捉出一只蚂蚁,让它来回爬动……

和阿毛同桌的叫三丫,她对阿毛的书包产生了好奇,问阿毛里面是什么,怎么老在动?阿毛没有说话,只是把自己的书包递给了她。她打开书包,一只四角蛇从里面跳了出来。三丫尖叫一声,差点晕过去。两个胆大的男生过来翻看阿毛的书包,他书包里没有书本,装的都是毛虫、蜻蜓、屎壳郎……

让老师没想到的是,每次测验阿毛都能考满分,无论语文还是数学。老师当然没有表扬阿毛,只是把阿毛调到最后一排,让他一个人坐,免得阿毛弄得班里的女生大呼小叫,影响正常的上课秩序。教室后面的墙角结着一张蛛网,刚开始的时候,班里的孩子还用扫帚把它扫落,但没几天,一张崭新的网又挂在墙角。孩子们最终没能拗过那只倔强的蜘蛛,任由那张网捕获飞虫。阿毛坐在教室后面没两天,那只从未露面的蜘蛛竟然爬到了阿毛的书本上,在上面织网。蜘蛛把网织好了,重新回到暗处。而阿毛也看累了,一头倒在书本上,睡醒后,一张网便印在了阿毛脸上。

阿毛十岁的时候,刘寡妇得了一场怪病,一下暴瘦如柴,下不了地,吹不得风。村长叫几个村民把刘寡妇弄到镇上去瞧,镇里的医生瞧不出什么,便往县里推。到了县里的医院,做了一堆检查,县里的医生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村民们便给村长打电话,问该怎么处理。村长问县里的医生怎么说的。村民说,只能去省城看。村长说,日他娘的,人命关天,那就去省里吧。村长带上钱便往县里赶。到了县里,刘寡妇已经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脸赤红得吓人。刘寡妇说,阿毛……村长后悔没把阿毛带上,他对刘寡妇说,放心,有我哩,亏不了他……

刘寡妇死了,村里的女人算是扎扎实实高兴了一回。而村里的男人都沉默不语,长吁短叹,耳朵尤其背得厉害,家里的女人得连喊带吼才知道说了些啥。刘寡妇死了三个月后,村里的男人才慢慢恢复正常。

3

从弃儿变孤儿,村里的人对阿毛充满了同情。刘寡妇的地理所当然由阿毛继承。村长鼓励村民们承包阿毛的地,收成的三分之一归阿毛。张发生的爹首先去找村长要求承包,但他提出只给阿毛地里收成的四分之一。村长上去就给他屁股踹了两脚:狗日的就你会算计,少一分都不行,否则我让别人来承包阿毛的地,你以为就光你舍得在地里出力气……张发生的爹合计了半天,最后还是按照村长的意思承包了阿毛的地。

刘寡妇死后,到了晚上阿毛还是不愿意住家里。他睡得最多的地方,还是村口那棵大榆樹的树洞里。阿毛最显著的变化是话多了。他对村里人首先说起的便是沙漠。他说沙漠里不光有红柳、梭梭、肉苁蓉、骆驼刺、沙棘、芨芨草,还有沙冬青、芦荟、仙人掌、沙葱、蘑菇……村里有不少人到过沙漠深处,都觉得沙漠里除了风,便是沙,沙漠里什么都没有。村里人便问阿毛,沙漠里怎么会有蘑菇呢?当时天刚下过雨,阿毛说,翻过三座沙丘就有,我带你们去找。

村里的人便半信半疑跟着阿毛进了沙漠,翻过第三座沙丘,果然看见了一片长在沙地上的蘑菇,蘑菇状如拇指,菌伞奇小,一律呈现出灰白色,像被风沙吹旧了似的,捡起一个蘑菇捏在手里,质硬如石。村里的人困惑了,他们不下数十次走过这片沙丘,但从来就没见这片布满着细密纹路的沙地上长出过蘑菇。有人说,阿毛,这片蘑菇怕不是你变出来的吧?旁边的人就附和说,就是,怕是你阿毛捣的鬼吧?阿毛不说话,盯着沙地上一处微微隆起的地方。阿毛掏出小刀,挖开沙地,里面赫然一个蘑菇……

采完蘑菇村里的人跟着阿毛翻过第四座沙丘时,看见一棵梭梭被人连根挖起扔在那儿,如同一段僵死的蛇。阿毛指着深深的沙坑说,外人来挖肉苁蓉了,它就长在梭梭的根部,这种东西可以滋阴壮阳。村里人半信半疑,但又想起确实曾看见一些陌生人在沙漠里出入。

村里的人爬上第五座沙丘时,一个个气喘吁吁。第五座沙丘是一座很高的沙丘,颇有一览众山小的意味。阿毛站在沙丘的顶端,指着远方的沙丘说,翻过第十三座有一个沙湖,不大,但水长年不干,中午的时候,沙漠里的狼群会到那里饮水,这片沙漠里至少有十几个狼群,最大的狼群有三十多只狼,狼王的额头到鼻尖有一道白线……阿毛又说,野驴是下午时分到沙湖里饮水,而黄羊是黄昏时分来沙湖,就它们最警惕,数量也最多……

村里的人傻子一般望着远方看不见的沙湖,听着阿毛说。他们把眼睛都望痛了,阿毛还在那里说……

两天后,村里的人男女老少都集中在村口的大榆树下。大榆树的一根枝干上挂着一块废铁,也是村里的钟。跟着阿毛进入沙漠的几个村里人合计了整整一天,最终还是决定敲响这口钟,要把沙漠里的事情给大家讲讲。村长也来了,他脸上挂着显而易见的愠怒,他不明白到底有什么[吊] 事能让几个村里的话痨一声不吭就去敲钟。

那几个话痨轮流说,相互补充也相互印证,村里男女老少听得目瞪口呆,他们不明白死人一般的沙漠怎么一转身就活过来了,那些看见没看见过的植物与动物就像是生长在一个自由的王国,还有那一座座沙丘,它们竟然也在生长与移动,如同蚂蚁搬家……一切就在他们眼皮底下发生,一切又如在另一个世界发生。

村里的人最终又习惯性地把目光转向村长。村长吧嗒着旱烟一声不吭,但他脸上的迟疑让村里的人有些半信半疑。这时,突然起了风,风很大,裹挟着的沙砾,眯住了每个人的眼,并打得脸一阵阵生疼。村里的人在无所适从中听着沙砾的呼喊,看着沙砾的狂舞,突然觉得沙漠就像一片沸腾的海洋……

阿毛说完沙漠就说村子。关于村子,阿毛说得更是邪乎。他说村子是沙漠射出的一滴硕大的精液,村里所有的树都是雄性的,屋子与院落是雄性的,地里的牛、马、驴、鸡一律都是雄性的,当然,村里的女人也是雄性的……阿毛还说,每到十五的晚上,风会把自己含在嘴里,沙不动,村子里的每一条小路上都会浮现曾消失的脚印,那些脚印闪闪发光,越摞越高,能一直摞到天上,其实月亮是最明亮的一只脚印,是消失的岁月和人在地球的另一面走动、说话……

阿毛说沙漠倒也罢了,沙漠毕竟不是村里人每天生活的地方,但村子对村里人来说,那是万分熟悉的。村里人说阿毛脑子里灌满了沙,是痴人说梦。但阿毛不管村里人,他还在继续。他说起了村东的那口涝坝。涝坝虽然还有水,但早已被村里人废弃多年。阿毛说那口涝坝之所以一直在翻气泡,是一个人的冤魂在那里呼喊……

村里上了年纪的人听到后,不由得想起了那个上海女知青。那些年,村子就分来一个上海女知青。女知青要求到最艰苦的地方接受再教育,上面便如了她的意,把她分到除了风就是沙的十九村。女知青长得稀罕,如同十九村唯一一棵不缺水的小白杨,她带来的东西更是稀罕,印有“上海”字样的手提包,屁股后面带口袋的细腰裤,还有雪花膏。村里的女人最喜欢的就是她的雪花膏,抹上它就变成了一个香女人,就有了呵斥自家男人的底气。村里人把女知青当神一样供奉,地里的活不让她干,村里最金贵的东西尽着她吃。女知青还办了村里第一所学校,一个人教着村里所有的孩子。

女知青在十九村的第三年春,县革委会的副主任专程来到十九村看望女知青。县革委会副主任对女知青关怀备至,甚至促膝夜谈。第二天一早,副主任走了,女知青却寻了短见,投了村东的涝坝。那时的村长还不到三十,他摸着女知青冰冷的尸体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他给镇里写了告状信。镇委书记兼镇革委会主任把他叫去,说他胡闹,女知青事件已经定性,失足落水,正在给上面写材料申报烈士。但村长不愿意。镇革委会主任火了,说他再闹,就把他的村革委会主任撸掉。村长说撸掉就撸掉,实在没什么意思,不讲天理啊。镇革委会主任一拍桌子道,什么是天理,组织就是天理!村长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就像被人往嘴里塞了一把沙。

回到村里,村长觉得愧对女知青,也愧对村里人的议论。他一咬牙也跳进了涝坝。涝坝的水并不深,还不到胸口。村长会水,不知不觉间又浮了起来。他心里装满了泪,其实,他心里一直爱慕着女知青,但女知青身上的仙气让他一直不敢说道,死死摁在身体的某个犄角旮旯,让自己都不敢相认。但此刻,那些爱慕在水里一下子活了,成了一面水淋淋的镜子,让他觉得自己窝囊,不像个男人,只有死了才能得心安。村长从涝坝里爬上来,又一次跳了进去。

村长连寻了两回死都没能死成。村长不罢休,又继续往涝坝里跳。村里人赶来了,把寻死觅活的村长拉上来。村长精疲力竭地嘶吼、号啕。为了纪念女知青,村里的人不再喝涝坝的水,而是开始打井。打到第四口井的时候,井水不再苦涩,甘甜如饴,就好像女知青的泪水化成了她的那张笑靥……

村长听阿毛说起那个涝坝,心里开始打鼓。三天后,他带领村里人把那个涝坝用沙子填平。填平前,村长买了香火,隆重地祭奠了一番。让村里人没想到的是,那片消失的涝坝在第二年春上长出一片绿色的草来,一丛丛的,叶子呈锯齿状。村里人都没有见过这种草,便讓阿毛来看。阿毛看了半天惊疑地说,这是复活草,也叫“还魂草”,问题是这个地方、这片沙漠都没有这种草。

阿毛不明白,但村长明白,村里上了年纪的人也明白。村长的眼泪下来了,老人眼里也有模模糊糊的泪光。望着那翠绿可人的复活草,恍若又看到女知青青葱的样貌。他们反倒觉得阿毛有些大惊小怪了,这里不长还魂草长什么?如果这里都不长,世界上还有哪个地方配得上长还魂草?

4

小学毕业后,阿毛又不想上学了,这回是村长逼着他到了镇里,只有镇里有初中和高中。到了镇里的中学后,阿毛给每一个认识不认识的同学讲他的村庄,还有那片沙漠。阿毛照例讲得神乎其神又云里雾里。同学们其实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像是为了印证,星期六那天,他们带上干粮和水,结伴来到十九村。学生们围着十九村和那片沙漠整整走了一天半,但看到的景象令他们大失所望。回到学校后,阿毛就变成了彻头彻尾的骗子。阿毛被孤立,没有一个同学和他说话,纵使同是十九村的孩子也觉得丢人,每个周末回村时,他们都不再叫阿毛一起走。阿毛倒没觉得什么,他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更自由自在,一路走,一路看,有时还停下来去研究一下路边树上的鸟窝、树下的蚂蚁,一个时辰的路,他常常走到深夜。

初一暑假前,校长把阿毛找来谈话。校长从北大哲学系毕业,文革时被打成右派,发配到镇里劳动改造。镇里稀罕是个人才,便留他在镇上教书。文革结束后,平了反,本可以回北京,但在北京他没有什么牵挂,父母已经病亡,和他志同道合的妻子在他打成右派的第二年也上吊自杀。他感念这方水土对他的恩德,最终留了下来。留下来便成了权威,别说镇长,连县里的领导见了他都毕恭毕敬。镇学校的教学质量甚至比县一中都要好。

校长是听一位老师说起阿毛,他觉得有点意思,但因为太忙,快放假时,他才又想起阿毛来。他便把阿毛叫到他的办公室。阿毛说的还是他的十九村和那片沙漠。校长听完便愣怔了好久。

假期第三天,校长便骑上自行车到了十九村。见着校长,村长激动得一点都不像个村长,手都不知道该放在何处,他哈着腰问校长有何指示。校长摆摆手说,没有什么指示,只是来看看,同时,也顺便看看阿毛。村长赶紧把阿毛找来。阿毛望着校长,照旧是一脸的恍惚。

阿毛陪著校长在村里走。路过村口的那个大榆树时,校长指着它问,是这棵树吗?阿毛说是,他过去就经常在下面的树洞里睡觉,它是村庄的眼睛,村庄里的什么事它都看在眼里,也是天地阴阳之气交合之处……校长对远远跟着的黑皮招了招手。黑皮颠颠地过来,激动得鼻头发红。校长说,你家有狗吗?黑皮说,有,还是狼狗,是村里最厉害的狗。校长说,听话吗?黑皮说,听,最听我的话。校长说,那好,把你的狗叫来。

一袋烟的工夫,黑皮便带着自家的狼狗来到了大榆树底下。黑皮家的狼狗果然威风,目露凶光。校长说,让你家的狗钻树洞试试。黑皮便指挥自家的狗进树洞。奇怪的是,黑皮的狗走到树洞跟前,只是用鼻子一个劲地嗅,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两条后腿直抖。黑皮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他没想到自家的狗竟然在一个树洞面前成了稀货,更让他在无比敬畏的校长跟前丢了脸面。黑皮上去狠狠踹了一脚,狼狗“嗷”的一声窜进了树洞,不过一秒,又“嗷”的一声窜了出来,歪着脑袋,在路上疯跑。无论黑皮如何喊叫都无济于事。校长望着疯了般的狗,笑了。

一连两天两夜,校长和阿毛不是在屋里说话,就是在村里转悠。半夜了,村里人还听到阿毛和校长在村子里走动的响声。两天后,校长和阿毛带着干粮和水往沙漠里进发了。两人整整在沙漠里待了四天四夜。

当校长和阿毛重新站在村口的那棵大榆树下,村里的人发现校长的脸上也挂着一种恍惚的色彩,安静得如同一个孩子,就像整个人都融入到阿毛的语言体系,成为了另一个发现者。果然,校长对着村里的人说,阿毛不简单哩,他是个思想家,还是个哲学家。村长像被这顶硕大的帽子扣傻了,他弄不清一个神叨叨的阿毛怎么会成为一个思想家、哲学家。那得有多大学问才能称得上“家”啊。村长喘过一口气来,眼睛透出活泛,兴奋地说,狗日的阿毛是家了,是十九村的荣耀哩……

校长不光在十九村说阿毛是个哲学家,在学校里更是给阿毛定了性。一夜之间阿毛的身上罩上了一个巨大的光环。所有人都觉得阿毛的鬼话不再是鬼话,阿毛所说过的话都充满哲理,布满玄机。老师在课堂上对阿毛一次次表扬,并号召同学们学习他的深刻精神、思考精神。回十九村时,村里的孩子都争先恐后和他做伴。阿毛在路上停,他们也停;阿毛盯着一只鸟不放,他们也盯着一只鸟不放……

初中升高中时,十九村的孩子除了阿毛都没能考上。望着灰头土脸的黑皮他们,村长恶狠狠地骂:狗日的,都是一群吃土的命。阿毛上高中后,校长又来到十九村。校长对村长说,阿毛是块读书的料,上个重点大学一点问题都没有,他甚至希望阿毛能考北大的哲学系。村长哈着腰说,全靠校长栽培。校长说,我栽培什么,都是阿毛自己的本事,学业上来不得半点含糊,你们村里要多支持阿毛读书。村长说,放心好了,不光我支持,全村的人都支持。

校长走后,村长到镇中学打探校长论断的真实性。不打听不知道,一打听吓一跳,校长说谁能考上大学,谁就真能考上大学。村长是飘着回到十九村的,到了村口就敲钟。村长左手叉腰,右手里的烟杆把大榆树敲得“咚咚”响,村长眼里放着精光说,狗日的,还真他妈的狗日的,我打听清楚了,校长说阿毛能上大学阿毛就准能上大学呢,上大学是什么意思,就是过去出状元。问问咱们附近村里有没有考上状元的?可咱们阿毛就能当状元,谁说咱们十九村是个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谁再说,我就日下他先人,咱们十九村是棵梧桐树,马上就要飞出金凤凰喽……

听村长这么一说,村里的人也都激动起来了。村里的人激动完,村长便召集村里的干部开会,研究如何支持阿毛的问题。村长先问村干部怎么个支持法。村干部都不表态,拿眼望着村长。村长沉吟了一下说,要不还是从保障基金里出。村干部立马都表态,可以,但到底出多少得好好说道。毕竟救济款来之不易。

5

村里的救济款确实来之不易。省里每次来县里视察或调研,县里总把省里的干部往十九村带。也是神了,每次来,沙漠对十九村都充满体恤,风说来就来,一个劲地嘶吼,坚硬的沙砾如同敢死队队员死命地往省干部身上冲。领导们睁不开眼,脸如刀割般生疼,鼻孔里嘴里都是沙。就着艰难的光线打量这个被风沙肆虐的村庄,庄稼是灰扑扑的,随时都有可能被风沙吞没,纵使那一排排土房子也在无声地颤抖,领导们不由得感慨万千,咬着“咯吱吱”叫的沙子骂:日你先人,不容易,真是不容易,这鬼地方真是难为人了……

待到省里的干部回去后,给上级领导汇报,每次都会提到华西县,更会提到华西县的十九村。别的县的扶持项目与扶贫款,省里都在搞平衡,今年有,明年就没有,但华西县年年都有,不光有,上面还会特意交代一定要多扶持十九村。上面的话,县里当然是要听的,但给多给少就是县里的事。除去牲口,十九村的人口还不到二百,县里从手里漏下一滴水,对十九村来说就是一条河。

在村长的建议下每年的扶贫款并没有进行下发,而是拿来成立了一个保障基金。保障基金首先便养活了村里的一个傻子和两个残疾,接着就是保障村里孩子每年的学费。村长在大会上胸脯一起一伏,如同一只骄傲的青蛙:日他先人,谁个能保证自己没灾没病,这个保障基金其实就是一个幸福基金,只要是十九村的人,谁要是有过不去的坎,它就能帮衬着过去,保障基金的钱是十九村的钱,也是每个十九村人的钱……下面顿时沸腾起来。

在村里人的共同关注下,保障基金越搞越透明,也越搞越民主。每次保障基金的支出,都是由村委会提出,然后拿到大会上讨论,依照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进行处理。每次村里开大会时,首先一项便是公布保障基金的数目。虽然每年都有不同项目支出,但每年都有节余,并且节余的数字越来越大,再加上这些年并没有什么天灾人祸,保障基金便越垒越高,一副欲与天公试比高的架势。村长每一次公布,都能引来村里人的一片欢呼,都能带来一种扎实的幸福。村里人不再羡慕附近村里涌现的万元户,比起保障基金来说,那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村长说了,保障基金也是每个人的钱。村里人就一下子浮夸成了县里的首富。十九村的人在对保障基金充满浪漫的幻想中,一个个骄傲无比、幸福无比。

有得到就得有付出。既然每年都给十九村钱花,县里便对十九村有了规定,十九村的人不准盖新房,有钱也得藏着掖着,得继续装穷、装破败。县里有县里的道理,十九村要是新房一盖,省里再来人,还怎么要钱?这不光是断了十九村的财路,更严重影响县里的经济发展。县里便把不成文的规定传达到镇里,镇里把村长找来。村长是明白人,一点就通,接着便是把胸脯拍得震天响,说没啥子问题,谁敢建房,我就拆了他的房。村长的表态是好的,但还是招来镇委书记善意的批评:村长同志,现在做什么都得讲原则,不能简单粗暴,要给村民们摆事实,讲道理,要站在县里发展经济的角度讲,更要站在共同富裕的角度讲……村长说知道,他回去一定和村里人讲原则。

按照镇委书记的指示,村长召开了大会,讲了事实,也摆了道理。但村里人似懂非懂。村长这才意识到原则那一套不中用,要站在县里的高度更是扯淡。村长最后只好直说,谁要是建新房,村里的保障基金就没了。这下村里人全听懂了,说为了保障基金,不建就不建。

但总有执拗的。这也怨不得别人。自从地分给个人后,积极性就不用说,更重要的是十九村的地多,每家的地有些看似属于风的、沙的,但风沙退去后,归根结底还是属于十九村的。十九村的地在风沙的遮掩下,实属憨贼。十九村的人心知肚明,给上面报的亩数如同一只母狗,下的一窝又一窝狗崽全被十九村的人独占。当然,这也怨不得十九村的人奸猾,因为地理条件恶劣,没人愿意在十九村过活,女人也不愿嫁到十九村。上面对十九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地不荒着就成。

地多,人更不懒。在十九村几乎找不到一个懒蛋,全是操持的命,再加上每家养的鸡、羊、牛,用村长的话说,都是一群会扒拉钱的货。村里的人有了钱就想建房,就像赌棍有了钱就想赌,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最执拗的当数张发生的爹。在会上张发生的爹就觉得村长讲得不对,广播他还是听的,家里的钱越多,就听得越认真,时时了解上面的动向。小匣子里天天鼓励村民们勤劳致富,就提到要建房。也就是说,村长完全没有按照中央的精神来执行嘛。张发生的爹当时就想站出来和村长理论一番,但他了解村长的脾气,更害怕村长给他穿小鞋,就没吱声。

村长不讲还好,这一讲,张发生的爹想盖房的欲望空前高涨,理想的潮水漫过了每一条筋脉。张发生的爹开始算账。账算完,张发生的爹自己都吓了一跳,就算盖上三间砖房,家底还在,竟然还算不上伤筋动骨。张发生的爹像被一团奇异的东西缠住,嗓子眼发涩、发苦……他也确实不易,那些家畜,自家的地,租种阿毛的地,哪样不耗他精气神,哪样他不是当牛做马,与牲口相比,他才是更任劳任怨的畜生。白天操持也就罷了,夜里他也没闲着。他也有夜游的毛病,经常半夜起来,给猪喂食,给牛扔草,然后睡去……

张发生的爹感慨着自己受的苦、遭的罪,竟然抽泣上了。哭过一鼻子后,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气在前胸激荡,那是瓷实的家底带给他的果敢,他如同一只飞到山巅的鹰,向下俯瞰滑翔,他觉得自己只要这样操持下去,所有可能的沟沟坎坎都能应付,都不在话下,他带着这样的自信与洞见再看保障基金时,就觉得保障基金不过是一只被吹大的肥皂泡,虽然五彩斑斓,但经不起捅,一捅就破,简直不值一提……

当村里人给村长汇报说张发生的爹一声不吭就把砖买回来的时候,村长不禁大为恼火,他急凶凶地去找张发生的爹。见着张发生的爹,村长习惯性地向腰里摸,才发现走得急,忘了别烟杆。张发生的爹淡然地给他敬了纸烟。村长抽着张发生的爹的纸烟,话说得软和:老张,还是土坯房好呀,冬暖夏凉,窗户大、亮有什么好,这里风沙大,还不是在给它们腾窝,再说,土坯房接地气哩,下面住着祖宗哩,祖宗要是上来走动走动,你能把他拒之门外吗?那是大不孝哩,什么事咱不能光为自己考虑,还得为过去的年月与生灵考虑不是……

张发生的爹愣了。村长也突然住了嘴。张发生的爹首先反应过来,笑着说,村长,这不是你的话,是阿毛的话哩。村长不由得更加恼怒:什么意思,不是村长的话就不听了?不管是谁的话,说得在理就成。张发生的爹梗着脖子说,中央都鼓励建房哩,村长你倒是说说我建房是犯了哪条法?村长被问住了,擦擦眼睛重新打量一下张发生的爹,看样子钱还真是人的胆,有了两个钱竟敢硬气成这样,还拿中央来压他这个村长。村长一下子暴跳着说,狗日的,看把你日能的,实话告诉你,老子说不能建就不能建,你给老子建一个试试。张发生的爹不再言语,脸上挂着冷笑。

村长从张发生的爹家出来时,深刻意识到张发生的爹这回是犯上倔了,还真应了那句话,蔫人犯倔九头牛都拉不回。村长回去后,吧嗒了两口旱烟,冷静下来,也冷笑了一声,老子要收拾不住你这个蔫货,我这个村长权威何在、脸面何在?村长出了门,这回村长没有敲钟,而是四处发动群众,说张发生的爹好歹不分,死活要建房,这是拿村里的保障基金当儿戏。

村里人其实也想建房,但为了大局,也只好忍了,相比之下,村里的人就都看不起张发生的爹,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还是村里第一个万元户哩,那境界只配去吃屎。村里人同仇敌忾孤立张发生的爹,指桑骂槐地给他一盆盆泼脏水。面对村里人的敌意,倔强的张发生的爹只当是村里人眼红他、嫉妒他,他第一次觉得自己不一样了,有了村子中心人物的感觉,就像是另一个村长,再也不是那个三棒子打不出一个屁的人了。

张发生的爹正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村长又来了。村长的脸板得就像村口大榆树挂着的铁,话更是决绝,扬言要收回阿毛的地。张发生的爹质问村长说,承包期不是还有三年吗?村长阴冷地说,那你拿出合同我看看。张发生的爹的脸一阵白一阵红,激愤得说不出来一个字。合同倒是有,可那是和村长口头的约定,他没想到村长说翻脸就翻脸,说不认账就不认账。

张发生的爹心情正晦暗的时候,家里的鸡竟然闹起了鸡瘟,两百多只鸡竟瘟得一只不剩。奇怪的是,就他家的鸡害了鸡瘟,村里别人家的鸡该打鸣打鸣,该啄食啄食,欢蹦乱跳,啥事没有。不光是鸡,家里别的牲畜也是一副委顿相,猪不好好拱食,牛不好好嚼草,就像得了什么说不清的病似的。

张发生的爹惶恐了,再也倔强不下去了。他敲开村长的门说他不建房了,回头他就把买来的砖贱卖掉。村长的脸已如一江春水,贱卖个啥,原价卖给村里,村里的学校实在不像个样子,我估算过了,你那些砖拉过去应该刚好够……

张发生的爹不建房了,瞬间村里的人对他的态度也转变了。但他开始做梦了,老是梦见自己住在一砖到顶宽敞明亮的新房里。他不光爱做梦,还变得神叨叨的,说给村里的人听。村里的人白他一眼说,你以为就你会做梦,我也老梦见住在那样的房哩……

6

到底该给阿毛支持多少确实是个问题。村长让村干部们先提。会计咬了咬牙说,二十?村长不言语。副村长试探性地说,要不二十五?村长还是不言语。妇女主任迟疑着说,三十?村长说,这个靠谱,我们得拿出态度与诚意才成,我打听过了,学校食堂里一份肉菜要五毛,除了早上那顿,咱们得保证阿毛顿顿有肉吃。

三十的标准便这么定了下来,村委会拿到村里的大会上讨论,口号就是阿毛顿顿有肉吃。村长在大会上说,让阿毛顿顿吃肉是什么概念,那说明咱们十九村仁义,再说现在阿毛是咱们村的骄傲,是咱们村的心气,什么都可以丢,心气不能丢,什么都可以倒下,但旗帜不能倒下,阿毛就是我们插在镇里的一面旗帜,我们要让这面旗帜在猪肉的滋润下,飘出十九村的威风来……

村长鼓动完,村里人显出高度一致的宽厚、大度,个别人甚至说要提到三十五。因为十九村的支持,阿毛成了镇中学唯一一个顿顿吃肉的学生。上高中后,阿毛每半个月回一次村,听说阿毛回来了,村里的人都会赶过去看,看了就觉得阿毛越长越白、越长越胖,更越长越高,就连恍惚的神情里也汪着一缕油气。村里人越瞧越高兴,越瞧越欣慰,是村里的钱也是每个人的钱把阿毛滋养成这副人五人六的德行,村里人就像看待自家孩子似的笑着骂:顿顿吃肉就是不一样,看把阿毛富贵的,简直就是过去的小地主……

高二的时候,村里把标准调整到三十五,因为学校的肉菜涨了一毛。进入高三,村里又把标准提到四十。肉菜虽然还是六毛,但村长说关键的时刻到了,阿毛每次考试都能进入年级前十,咱们这也算给他鼓鼓劲。村长说完,会计嘟哝了一句说,阿毛还有一次考了年级倒数第一。村长瞪了会计一眼说,那叫马失前蹄,再说也怪不得阿毛,他是考试时犯困睡着了,谁都知道阿毛睡着了,就不再是阿毛了。会计碍于村长的权威不再言语。

高考前夕,阿毛没有回村。村长就带着村干部去镇中学看阿毛。阿毛从学校里出来,一副睡眼惺忪的模样。村长把阿毛柔软细长的手紧紧攥在自己手里,直至攥出一手的油汗。村长咬牙切齿地说,狗日的阿毛,上战场的时候到了,千萬别给我掉链子。阿毛打了一个哈欠说,知道了。

阿毛进校门后,村长他们还盯着阿毛的背影不放,村长哀哀地喊:阿毛,给村里长次脸……阿毛没有转身,嘟囔了一句。村长他们侧耳聆听,阿毛的嘟囔被风吹远了,什么也没能听到。

高考当天,村长带领村民一脸肃穆地来到树口的大榆树下,摆上条桌,放上贡品跟香炉。阿毛家没有祖坟,刘寡妇当然不算,既然阿毛说这棵大榆树通着天眼,那它就应该是个能显灵的地方。村长敬完香,对着大榆树扑通一声跪下,村里人也赶紧跪下,黑压压一片。村长一张嘴,虔诚地喊:老天爷啊!你开开眼吧,保佑阿毛旗开得胜,高中状元……

十九村的人在村里给阿毛祈福。阿毛却在考场上睡得人事不省。阿毛也明白高考的重要性,高考前也一直在苦学,每晚半夜才睡。但奇怪的是,高考的铃一响,那些积压的睡眠与劳累便集体来敲他的门,拉他的眼皮。他的眼皮深重得厉害,终于由不得他。考了四场,阿毛睡了三场,监考老师怎么都叫不醒他,只能由着他睡。到了第四场时,阿毛所有的瞌睡才算睡完。阿毛这才想起了十九村人的厚望与嘱托。阿毛感到懊丧、失落、愧悔,但说什么都来不及了,阿毛坐了一会儿,不着一字便交了卷。从考场出来,树上的知了叫得欢实。为了高考,阿毛好一阵没听过知了叫,便坐在树下听。听着听着便听出了惬意,所有的烦忧也都烟消云散。

高考成绩出来后,阿毛毫无悬念地成了一个笑话。十九村也成了一个笑话。村长不信,打死都不信,阿毛就是考得再不好,也不可能是个零蛋。村长去找阿毛,但阿毛跑得不见人影。村长不罢休,去县教育局查分。一查,还真是个零蛋。

村长面如死灰地回到村子,村里人一望村长的脸就都明白了,心就都往下沉。黑皮说他看见阿毛了,刚进家不过半个时辰。村长气势汹汹地去阿毛家。阿毛刚躺下,还没合眼,这阵他躲村长躲得辛苦,刚猫进屋。阿毛起来,第一次怯怯地叫了声村长。

村长咬着牙,恨不得把牙咬碎,他恨阿毛丢了十九村的脸面和心气。他顺手拿过立在门边的一根门闩,砸在了阿毛的脊背上。村长下了死手。阿毛痛得夺路而逃。阿毛穿着一件背心,由于挂着一身的民脂民膏,跑得并不快。村长追上阿毛,又是狠狠的一门闩,阿毛的脊背立马隆起一道血肿。阿毛惨叫着继续跑。村里的人追着看。他们既恨又痛,毕竟这是阿毛第一次遭打。村里人眼看着阿毛身上的白背心在声声惨叫中变成了红背心……

打完阿毛村长就一病不起。

校长来了。其实校长也怅然若失了好一阵,但校长突然就想开了,笑了,反倒觉得是自己起执念了。校长清爽起来,立马想到了阿毛,也想到了十九村人。校长知道阿毛挨打的事,看过伤痕累累的阿毛,就来宽慰村长。校长对村长说,一切都是命哩,或许阿毛不上大学反而好,真上了,大学里的那一套怕是要把阿毛骨子里带来的慧根污秽了去。村长似懂非懂,但听到校长说上不上大学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心多少宽了,只忧心地问校长,阿毛不上大学还能干什么?校长说,他来自乡土,就回归乡土,一切由着他自己的性子去吧……

校长走后三天,村长从床上爬起来,在村子里转悠时,村里人发现村长一下子轻飘了许多,就像秋天里的一片树叶。村长到了张发生的爹家。张发生的爹有些紧张,知道村长来准没好事。果然,村长提起了地,村长说想让阿毛自己种。张发生的爹没多言语,说什么都是多余的,毕竟地是人家阿毛的。他不说,村长就当他是默认了。

出了张发生的爹家,村长不由得又忧虑上了。阿毛不像村里别的孩子,别人家的孩子从小就在地里摔打,帮家里定苗、锄草、秋收,不用教,样样都会,天生是侍候庄稼的主,也天生就是吃土的命。但阿毛从没有干过地里的农活。

村长又带着忧虑找到阿毛,给他讲种地的重要性,生活的重要性,娶妻生子的重要性。原因只有一个,他不上大学,就不会再有别的出路,就只能是一个农民。一个农民得有一个农民的本分与起码的追求。村长讲得语重心长,推心置腹。阿毛不言语,只是眨着眼睛看着村长唾沫星子横飞。村长讲得口干舌燥,嗓子冒烟,最终闭上嘴。阿毛到底懂了没有,村长不知道,估计阿毛自己也不知道。但看着村长伸长的脖子与探究的眼神,阿毛不好拂他的意,只得说,那就试试看吧。村长欣慰地笑了,感慨道:犬子可教,犬子可教呀……

7

第二年春上,虚岁二十的阿毛就像普通农民一样每天下地了。村里人出工他也出工,傍晚了,村里人回家,他也回家。阿毛虽然下地,但操心的却不是农事。种子是在张发生的爹和村长的操持下播完的。阿毛是这样想的,种子都到土里了,那么怎么长就是种子自己的事了。他操心的是他那块地虫子的叫声,青草的吃水声,中午地气上升的嗞嗞声,当然也包括种子发芽的声音……

经过细心聆听和观察,阿毛很快弄清了自己那块地各种虫子的种类、它们的思绪和爱恨情仇。他津津有味地进入虫子的微观天地,进入一棵青草的世界,心里震颤着清晨的露珠在太阳的照射下瞬间消失的叹息与幽怨,辨认着下一个黎明时分草尖滚动的那颗露珠是前生还是来世……

夏至的节气刚过,阿毛的神思就被地头的那棵大榆树完全吸引了。像這样上百年的大榆树,全村只有两棵,一棵在村口,一棵在他的地头。他弄不清这两棵大榆树到底有什么渊源。他常年睡在村口大榆树的树洞里,对它最细微最本质的气息都已经了如指掌。但这棵大榆树他还是陌生的。他坐在它的树阴下,看着枝叶在日光中生长,看得久了,那些枝叶开始说话。他细细地听,打捞着一丝致命的气息。

大暑的那天,地头的大榆树就像是灵魂出窍似的发出了一声低吟,就像过去的岁月突然裂开了一个豁口,阿毛恍若看到树根里的年轮在旋转,如同一片沸腾的海面升起,他整个人都振奋起来,毫不犹豫地跳了进去,顺着一片波涛进入另一片波涛,向着时间的深处延伸……终于,他嗅到了那丝致命的气息,那是和村口大榆树一样的气息与味道,脉脉的,涩涩的,散发着青草的苦味……阿毛几乎可以断定,地头的大榆树和村口的大榆树本属于同一棵树,百年前,一个神秘的人分别把它们移栽到了两处……

村口的大榆树由于看了听了太多村庄的事情,已经变得阴柔,在天地人的结合中,更多的是人与畜生的气息,它是多疑的,也是小气的,如同村里哪家的小媳妇,盘算着低矮的房子,精细的日子……而生长在地头的大榆树,它吸收得更多的是风的气息,沙的气息,旷野的气息,它屹立在天地间,唯一缺少的就是人的浸染,或许它也根本不需要这份做作的妩媚,它的野性与粗犷指向的是生命最初的形态,恣意昂扬,无拘无束而又生机勃勃……

对这块地真正上心的还是张发生的爹。阿毛的地他已种了多年,已经种出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感。那块地就像张发生的爹和别的女人偷摸生下的一个野种。虽然不跟着他姓,但骨子里流着他的血脉。在村长的笑脸下,他帮衬着把种子播进地里以为就算完了,但埋在地里的种子在叫他,叫得他心神不宁。他只好踅到阿毛的地头看那些种子。那些种子已经发了芽,从泥土里钻出豆芽似的脑袋,绿绿地望着他,又绿绿地笑。好像他只望一眼,那些种子就成变成绿苗似的。他不由得一阵感慨。

这些天那些绿苗又在叫他,闲挤得慌,并吵得他一次次从睡梦中惊觉。他在夜里把老婆推醒,问听见什么没有。老婆说,你是不是脑子出了问题,外面只有风吹着沙的声音。他只好又往阿毛地里去,对阿毛说,含糊不得,该定苗了。阿毛答应得倒是爽快,但身子沉得要命,就是不见动。为了能睡个好觉,张发生的爹只好帮着阿毛定苗,还拉上张发生一起干。张发生对爹的话一般都是听的,毕竟是他爹,但干过两回他心里就不平衡了,他和他爹定苗的时候,阿毛在地头睡得人事不省。张发生终于忍不住了:爹,你这是图啥哩,这已经不再是咱们的地了。张发生的爹没法给儿子解释清楚,不好再叫儿子,只好自己干,又劳累了几天才算把阿毛地里的苗定好。定完苗的当晚,张发生的爹才算是睡了一个踏实觉,直到日上三竿,醒来后浑身舒坦得如同一团稠密的风。

张发生的爹舒坦没几天,绿苗们又叫唤开了,这次叫得凄惨,还叫得火烧火燎,如同一把锉刀在一点点锉着他的神经。张发生的爹头痛欲裂,吃不下饭,睡不成觉,只好往阿毛地里走。看一眼干渴难忍的绿苗,张发生的爹心就不由得一颤,那些绿苗见着张发生的爹叫得更凶了,隐约间甚至喊出了爹。他的眼泪一下子下来了,一脚狠狠踢在阿毛的屁股上,恶狠狠地骂:你个龟孙,苗都要渴死了你听不见吗,造孽,真是造孽啊……

浇苗用的水都是张发生的爹一担担挑过来的,费下了老鼻子的力气。浇完水,苗安静了,睡过去了,他身体里亏空的东西开始叫了。他也为自己这几天的辛劳叫屈,便找到阿毛说,阿毛,地虽是你的地,但你叔也没少操持,说句不好听的话,就是我在拾掇。你看这样行不行,我接着操持,地里的收成咱们五五分成。阿毛高兴了,他再也不用担心地里的农事了,也不用怕村长的脸色难看了,他说,别说五五分成,就是按照过去分也行。

张发生的爹心动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想到村长,他知道村长不会善罢甘休,便大度地说,还是五五分成吧。他心想,这样理在我这边占着,纵使十个村长找我说道,我也立得住,挺得直。

按照张发生的爹的意思,阿毛没把两人私下的约定告诉村长。张发生的爹也就自觉自愿地过来帮着阿毛操持。听爹说地里有一半的收成是自家的,张发生也不再有什么异议,除了操持自家的地,还过来帮着爹一起拾掇阿毛的地。蒙在鼓里的村长其实对阿毛也放心不下,可一次次往阿毛地里走,次次都看见张发生的爹在帮衬着这块地,不由得暗喜,对张发生的爹也生出一丝敬佩来。庄稼人不愧是庄稼人,见不得地受一点苦,看不得庄稼遭一点罪。村长估摸着,在张发生的爹的帮衬指导下,过了今年,阿毛就会成长为一个真正的庄稼汉。

秋收前的一个月,张发生的爹突然病倒了。那是积压在他体内多年的劳苦回来讨债了,它们先是抵住他的嗓子眼,让他觉得嗓子发痒、发甜,张发生的爹禁受不住,一张嘴,吐出一口血来。张发生刚好在旁边,吓得魂飞魄散,要把爹往镇上的医院送。张发生的爹死活不去,不光是心疼钱,也是不肯折腾———按照以往的经验,再不舒服,在家里躺两天缓缓就好。

让人没想到的是,体内的劳累不罢休,变本加厉地展开了反攻倒算,张发生的爹躺了一个星期了,过去那些力气还没能如期回来。张发生又提出去医院。张发生的爹火了:老子自己的身体,老子自己清楚,过几天再说!

张发生的爹刚病倒,阿毛的地里就长了“红蜘蛛”。那些红蜘蛛把一张张红色的网细密地结在棉苗的每个叶片上,阿毛瞧着有趣,直到白的、淡黄的花蕊处也布满了红蜘蛛的网,阿毛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他还在坚持不懈地寻找那神秘的蜘蛛。一天正午,阿毛一仰头看见了天上亮亮的日头,日头正在一片稀薄的云层里穿行,泛出一种冷光,如同他见过的蜘蛛那冰冷的眼神……

阿毛笑了,他再低头,棉苗上的花正一朵朵凋落。阿毛这才意识到大事不好,去找张发生的爹。到了张发生家,张发生正在给他爹熬药。张发生孝顺,自己到镇医院给医生讲了他爹的症状,医生给开了一些补气益肾的中药,说还是要让病人亲自来才是正道。张发生不好多说他爹的倔强,只是一个劲地道谢。回来后,张发生就把药给煎上了。

看见推门进来的阿毛,张发生也觉得纳闷,这段时间为了他爹的病,连自家的地都没能顾上。阿毛说找他爹。张发生说他爹正病着哩,不下了床。阿毛就让张发生跟着他去地里看。张发生就跟着阿毛出了门。

张发生远远地便看见阿毛地里火红一片,就知道红蜘蛛在横行。张发生慌了,跑到地里一看,不由得暗暗叫苦,花朵都掉了,纵使现在打什么药都为时太晚。张发生怒不可遏地质问阿毛为什么不早说。阿毛由着张发生吼,一声不响。张发生把整块地看完,身子一软,瘫在地上,他知道他和他爹近一年的操劳算是打水漂了。张发生的眼里都是怨愤的泪水,他觉得要不是惦念着阿毛的地,爹的身体也不会垮。

张发生正难过的时候,阿毛的地头出现一个颤巍巍的人影。是张发生的爹。虽然躺在床上,但他的耳朵还好使,他依稀听到阿毛的声音,一听地里的事,他再也躺不住了,抖着两条寒腿一点点往阿毛地里挪。平时一袋烟的工夫,差不多走了半个时辰,他走得虚汗一身接着一身。

张发生的爹老泪纵横地望着哀鸿遍野的棉田,一种东西还在田间浮动,扑簌簌地落着,那是绝望的声音,更是死亡的声音。其实他刚躺下,就听到一种声音,死死地塞在他的胸腔里,让他喘不上气,他以为是他自己身体里的怪声音,其实不是,是他入肉入骨的即将成熟的果实向他呼救哩。那些可恶的劳累忽悠了他,欺骗了他的耳朵。他的目光如同淌着血,一寸一寸地从地头移到地尾,他的胡子与头发全白了,连眉毛也点染上雪花般的白。一口悲愤交加的鲜血喷溅在一棵棉秆上。张发生的爹如同一个土坷垃落在了地里,再也没有半点声息。

听说张发生的爹死了,村里的人都落了泪,他们都知道他是地里的一个好把式,最牛逼烘烘的庄稼汉子。村长更是难过,还有几分歉疚。他给张发生的爹烧完纸,问张发生,他爹还有没有什么遗愿?张发生说他爹还想继续种阿毛的地。村长哀叹了一声,阿毛在种地上是个不成器的东西,让他种了一年就弄了个颗粒无收。再让阿毛种下去,不光地不愿意,估计老天爷都不会愿意。张发生的爹死了,那阿毛的地就让张发生种吧。他把阿毛找来,说了自己的意思。阿毛没有异议,两眼还透出欣喜。村长不再说他什么,只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张发生爹的墓碑立起来后,村长、阿毛和张发生便把一张新鲜的契约烧在了坟前。那是张发生的爹与阿毛之间的契约,是由张发生代签的,也是张发生帮他爹摁的手印。契约的期限是一万年。一个人在世上的時间短,也就七八十年的光景,漫长的日子都在那边,那边有近万年的光景,够他种的了,也够他圆满自在的了……

村长嘴里念叨着,看着那纸新鲜的契约被火舌舔食,发软、发黑、变小……突然就起风了,如同最微小的龙卷风,卷起黑色的契约向半空飞舞。村长仰着头,眯着眼看着契约,契约如同一小片黑色的雨点,向熟悉的天空洒去……风又停了,契约无影无踪,更没有落下半点痕迹,村长突然意识到张发生的爹照单全收了,估计在那边笑哩……

村长也笑了,阿毛还在望天,嘴张得老大,看上去就像一只水井里的青蛙。契约的内容是阿毛拟的,一万年的期限也是他核定的。阿毛的那套说辞还有点用,起码在抚慰张发生的爹的亡灵时,到位、熨帖。村长满意了,一脚踹在阿毛屁股上。

8

张发生种了阿毛的地后,阿毛就彻底成了一个闲人。说他闲吧,其实他也忙碌得不行,别人出门,他也出门,别人收工回家了,他还在旷野游荡。一天下午,屁牙从自家的地里到渠沟里拉屎,看见阿毛正坐在渠埂上望着前面的一棵孤零零的白杨。屁牙已经不下三次看见阿毛在那棵白杨跟前发呆。第一次的时候,屁牙还有些好奇,问阿毛那棵白杨有什么好看的。阿毛说,那棵白杨有点稀罕,不一般哩。屁牙便过去仔细瞧,还真不一般,比别的白杨都要纤细,叶子也不是椭圆的,而是狭长形的。但也仅此而已。

屁牙看到阿毛时,简直忍无可忍,他觉得阿毛是在浪费大把光阴,他怒气冲冲地说,阿毛,那棵白杨到底有什么好看的,难道是狐狸精变的不成?阿毛兴奋了,说,你还真行,这附近的杨树中,就数这棵长得最妩媚,那远处的杨树不是都在向它倾斜着身子,向它献媚。屁牙狐疑地看了看远处那片杨树林,什么也没有发现。屁牙说,就是向它献媚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你这样天天看,难道不觉得厌烦吗?阿毛纳闷了:厌烦个啥,在每一天的每一个时辰里,它都会发出不同的声响,它就像一个孤独的公主,会生气、会喜悦、会任性,而远处的杨树林从风中感应到它的心情后,也会做出积极的回应,一会儿惶恐,一会儿抚慰……

屁牙的脑袋都要炸了,他不再理阿毛,下到渠沟里脱了裤子拉屎。拉完屎,屁牙提着裤子上来,看见阿毛还像个木头人似的一动不动。

村庄里的时间对阿毛来说不再是线性的,每一秒的滑动都会形成一个奇妙的深渊,阿毛在无数个深渊里沉迷,在一场雪中发现另一场雪落下的痕迹,从一颗沙砾中看到整个沙漠的沉默,从一阵风中捕捉着更深的风……

村里的人由着阿毛在村庄与沙漠进进出出,做个乡土的浪子。村长也懒得管阿毛,阿毛闲散的这几年,风调雨顺,有得吃,有得喝,也有得穿,就由着他去吧。

每年镇上的中学放暑假的时候,校长都要到十九村来住几天,看看阿毛,再一起到村庄、沙漠走走。校长告诉村里人,听着阿毛的金玉良言,他安静得就像飘进村里的一粒沙。村里人其实不懂什么叫金玉良言,但校长能这么抬举不务正业的阿毛,村里人还是感到荣耀。那几天,阿毛头上的光环又回来了,村里人看他的眼光也多了一丝敬畏。阿毛二十五岁那年,校长再也来不了了。校长的死,让阿毛非常伤心,一连三天三夜坐在高高的沙丘上,望着更远的沙丘,不吃不喝。好奇的村民曾经爬上第五座沙丘去看他。他们看到阿毛跟普通人一样,眼里有一种水样的东西在慢慢流淌……

临死前,校长曾经让人找过村长,给了村长一笔数目不小的钱,让他帮阿毛保管,还让村长好生操心阿毛的俗事。校长的嘱托让村长诚惶诚恐,他拍着胸脯让校长放心,有他一口吃的,就不会让阿毛饿着,他在,阿毛就在。

校长死后半年,村长才突然意识到翻过年头阿毛就二十六了。村里年轻人结婚都早,过了二十就开始嫁娶,二十六了还没结婚的在村里找不出几个。村长想起了校长的嘱托,给阿毛找个老婆成了当务之急。

村长先从村里的女子下手。村里没结婚的年轻女子也就十几个,村长还是按照样貌、性情分出了三六九等。村长把老吕家的二丫头排在了头一个。二丫头脸似满月,低眉顺目,把老吕家各项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当然,二丫头还有个优点,干净。夏天了,二丫头每天晚上都会打一盆水,躲在自家院落的槐树后面洗澡。一天深夜,村长睡不着觉,在村里瞎转,路过老吕家低矮的院墙时,就隐隐听到撩人的水声。村长觉得有戏,便住了脚,挤着眼过去。虽然二丫头躲在槐树后,但经不住村长的眼睛会拐弯,就着月光村长瞧出一片心惊肉跳的美妙来。看过一回,村长惦记上了,夏天的夜晚,有事没事都要往老吕家的院墙走一遭。但好事就一回,无论村长的眼睛再怎么拐弯,大槐树都张着城墙似的臂弯,把二丫头包裹得水泼不进、针扎不透。村长只好作罢。

当村长把二丫头排在新媳妇人选的头一个时,才突然意识到那一回偷看不过是提前替狗日的阿毛把个关罢了。村长有些感慨,觉得自己不易,為了阿毛简直操碎了心。

村长把村里的马大嘴叫来。马大嘴长着一张河马般的嘴,特别能白话,死的都能说成活的,当仁不让成了村里的媒婆。那时的马大嘴已经五十多岁,但臭美得很,把一张枯树皮一样的脸抹得一片粉白。村长提起了阿毛的事。马大嘴迟疑着没有接话。村长把一个红包给了马大嘴。马大嘴打开一看,竟是一千。马大嘴激动了,脸上的粉扑簌簌落着。马大嘴拍着干瘪的胸脯说,包在我身上了,就说看上哪家的丫头了吧。村长吧嗒了一口旱烟说,那就从老吕家的二丫头开始吧。

马大嘴迈着两条肥实的短腿上了老吕家的门。她一来,老吕头和婆娘就预感到什么,但不知道马大嘴是为谁说媒,慌忙敬茶。喝完茶,马大嘴把阿毛水淋淋地拎出来了。马大嘴说,整个村看看,谁家的后生能有阿毛长得白净、秀气、高大,整个是潘安转世呐。老吕头和婆娘觉得此言不虚。马大嘴又说,阿毛还是思想家、哲学家哩,祖坟冒出何等的仙气,才能修来这天大的学问,你们倒是说说看,这又是何等的荣耀哩……老吕头和婆娘只有点头的份。马大嘴还说,村里人谁不知道村长对阿毛好,当初那个被丢在井边的阿毛,估计就是村长的种,是村长的亲儿子哩。谁把丫头嫁给了阿毛,也就等于是和村长攀了亲,在村里就是皇亲国戚,那么在村里还有什么事不好说、不好办……

马大嘴最终报出彩礼的数目,两万。

校长去世前,总共给阿毛留了四万。村长一下子拿出两万也是咬破了嘴皮子的。当时马大嘴觉得有点多,村里最烧包的人家彩礼也不过出到一万。村长把烟杆狠狠地磕在饭桌上: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老吕头和婆娘果然被这个数目惊住了,但最后一丝理智还在,说再合计合计。看马大嘴一脸的不悦,临出门前,老吕头给马大嘴兜里塞了一百块。

老吕头和婆娘正合计的时候,村长出马了。村长把边鼓敲得震天响,他说他一直把阿毛当儿子看待,说到底,也就是他的亲儿子……村长说到紧要处,闭了嘴,吧嗒起旱烟,由着老吕头和婆娘往下联想。

村长脸上的焦灼泄露了内心的秘密。也正是村长的用力过猛,让老吕头和婆娘出奇地警醒,认真审视起阿毛来。阿毛虽然俊俏,但肩不能挑,手不能扶,有个屌用。阿毛是个哲学家兼思想家不假,但光环透着虚,变不出半个子儿来,更别提干别的营生了。对庄稼人来说,阿毛说到底就是一个彻彻底底的二流子、败家子。再有,看着两万块钱是个大块头,但那是贴在鬼门关口的一道符,接了符,下面的路就是一溜子黑,就是暗无天日的苦头。他们是嫁丫头,又不是卖丫头,纵使卖丫头也不能嫁给阿毛,同一个村,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瞅着闹心,想着揪心……

马大嘴再次登门时,老吕头和婆娘就说亲是一门好亲,但问题是丫头已经和邻村的一个后生定了亲,悔了没法做人哩。老吕头又塞给马大嘴一百块钱,让她无论如何在村长面前说说好话。马大嘴碰了一鼻子灰,但攥着热乎乎的一百块只好作罢。马大嘴见着村长,只好实话实说。村长不相信,又问了一句:真定了亲?马大嘴不言语,村长的忧虑便在脸上扩散开来。

马大嘴按着村长对村里年轻丫头的排序,一家家去说。马大嘴下了死力气,到哪家都口若悬河,滔滔不绝。有两家几乎被马大嘴说动,都应承了,没想到两天后又反悔了。为了阿毛的婚事马大嘴跑了大半年,也没有一家人愿意把丫头嫁给阿毛。

村长深受打击,请马大嘴喝酒。两杯酒下肚,村长脸上的虚空便堆得层层叠叠。马大嘴瞅着难受,就说,要不到别的村试试,毕竟外面的人对阿毛不一定知根知底。村长觉得在理,拍出一千块钱:对,能骗回一个是一个。

接下来的一年多,马大嘴就在远远近近的村子转悠。马大嘴把阿毛夸得天花乱坠,果真乱了外村人的心智,带着家里的丫头来十九村相亲。外村人和家里的丫头初次见着阿毛都满意得很,但经不住打听,时间一长,就露了馅,纷纷反悔。阿毛的婚事成了一块不毛之地,无论如何播种浇水,就是长不出庄稼来。而马大嘴由于着急上火,中了风,嘴都歪了,如同破了的风箱,四面漏气,再也当不成媒婆了。村长也死了心,胡子全白了,不再提给阿毛说亲的事。无所谓的是阿毛,像一个游魂般继续在天地间飘荡。

9

阿毛二十九岁后的一天傍晚,村长推开了村南老李头家的门。炕上就老李头的婆娘在,婆娘已经摆好酒菜,要好好答谢村长。近日,老李头和隔壁家的老张头因为宅基地的问题,闹得鸡毛飞上天,铁锹都挥了,最终让村长解决。村长心里还是向着老李头家的,毕竟他婆娘和他交情不浅。但村长解决得很有艺术,原则的话说得震天响,表面上更是处理得滴水不漏。老张头算是吃了暗亏,但也无可奈何,背地里愤愤地骂村长是个吃奶的货。

两人吃罢酒菜,老李头的婆娘把桌子推到一角,显出炕的辽阔来。不用村长言语,婆娘脱了衣裳,露出一对硕大的奶子来。看见那对泛着玉米光泽的奶,村长不由得感慨上了,村里的女人就老李头的婆娘最像个女人,虽然近四十了,那对奶仍然饱满,如同秋天的老玉米,屁股更是一对磨盘,地母般丰饶……

村长虽然感慨,但下面就是打不着底火,像受了潮、浸了水。村长惊疑了,难道自己真的老了,他一直以为那方面就是在入土的一刻都不会老呢。村长窝着不动,想缓缓。这一缓,他想起了阿毛,还想起了校长临终前的眼神。村长难受了,快三十的人了,连女人是什么滋味都不晓得,还当什么狗屁的思想家。

村长把脱掉的外衣又穿上了。老李头的婆娘不明白了,问村长干啥。村长叹息一声说,今天这口就省了,留给阿毛吧。婆娘不愿意了,说,还把我当不当人,伺候了老的,还要伺候小的?村长规劝着说,狗日的阿毛可怜,生下来就是个弃儿,老大不小了,还没尝过女人的味道,去吧,亏不了你,怎么说不还是个童子鸡吗?

婆娘被说服了,村长前脚出门,她后脚出门,仗着几分酒劲,推开了阿毛的门。阿毛正躺在被窝里看书,他有好几箱书,都是校长留给他的。阿毛看着婆娘黑红的脸,弄不清她要干啥,一时张着嘴,愣怔在那里。婆娘喷出一口酒气说,阿毛,你一天瞧个风瞧个沙都能瞧个没完,今天就瞧瞧你婶。婆娘说完,便“咣”的一声脱掉了衣服。阿毛第一次见女人的奶子,脑子也发出“咣”的一声响。看着阿毛的呆样,婆娘笑了,说像个啥?阿毛转过一些思绪,说像两座站起来的沙丘。婆娘追著问:像村前的哪座沙丘?阿毛说,第五座。婆娘又笑了,觉得阿毛并不傻,她把手伸进阿毛的裤裆里摸到了那只呆鸟。那只呆鸟却是真呆,翅膀收拢,一副浑浑噩噩的架势。婆娘顺势上了床,阿毛在她怀里一动不动,呆鸟也不见振翅的迹象,更奇怪的是阿毛的身子越发寒凉,婆娘燥热的身子突然有一种说不出的舒坦,那如同一团芨芨草似的欲念也越滚越远,最终消失在了困意的边缘……这婆娘居然就这样睡着了。

华西县接到省里的文件,要在县里试点搞小城镇化建设。文件下来没多久,资金也拨下来了,其中一笔资金是全额拨到十九村的,上面要求县里落实到位,年底要到十九村检查。县里不敢怠慢,副县长在镇委书记和镇长的陪同下来到了十九村。

十九村的人很少见到县里的干部,给他们开会更是头一遭。副县长在村里的大会上慷慨激昂地说,本来这次小城镇化建设原则上落实到镇,但由于十九村的地理条件特殊,上面领导知道十九村的人还住在几十年前的土坯房里,很痛心,就专门拨出资金来给村民们盖楼房,让村民们做好年底住上楼房的准备……十九村的人都傻掉了,他们可怜呐,连砖房都没有住过,可到了年底就能住进楼房,简直就是坐着飞机进入共产主义。面对天大的喜讯,村民们激动的掌声一阵接着一阵,热泪也是流了一脸又一脸。会开完了,副县长一行却出不了会场,十九村的十几个老人跪在了那里。副县长眼睛也湿了,说,起来,都起来,你们受苦啦……

楼房建在离村庄朝东两里远的地方,那里刚好隔着第二道防沙林,并且是一大块平地。选好址的第二天,一个建筑队就开过来了,干得热火朝天。十九村的人每天最喜欢干的事就是到工地上走一走,先是看着起地基,接着便是一层接着一层的红砖正房。从整个春天到秋天,十九村的人都乐呵呵的,用村长的话说,就像是被屁泚过似的。

村长是十九村人中唯一怀有一丝忧虑的人。夏末的一天,村长去镇上开会,开完会,敲开了镇长的办公室,给镇长敬了一根“芙蓉王”。镇长点燃后,村长试探着说,既然村里都建楼了,那以后的扶贫款……镇长火了,喷出一口浓重的烟雾骂道,知足吧你,连老子住楼都交了三万块,你们十九村的人倒好,每人白得一套楼房,你以为上面好糊弄,我们镇里的干部都是吃干饭的货吗?不让你们十九村扶助别的村就算不错了,还惦记着扶贫款,怕不是被猪油蒙了心吧……村长的脸一阵煞白,尴尬地搓了搓手,讪讪地赔着笑。回到十九村后,村长就给十九村的人说,以后的扶贫款估计不会再拨,也就是说保障基金也就那个数了,不会再向高里摞了。村里的人并不在意,说没有就没有吧,有楼多好呀。村长想骂村里的人都被楼房蒙了心,但最终没能骂出口,他突然意识到村里的人都有底气了,都扎扎实实地富起来了。

由于钱到位,楼房在十一月初就交工了。分完房子,各家各户忙着装修,都搞得跟个宫殿似的。阿毛也分了一套,但迟迟不见动静。村长去问阿毛是不是没有装修的钱,简单装修一下也成,他帮着出一万。阿毛说,我还想住在村里,睡着踏实。村长骂:狗日的你脑子被驴踢了吧,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哪有不接着的道理。阿毛干脆把楼房的钥匙扔给了村长,扭头走了。

装修好楼房,村民们纷纷搬了进去。搬家的那天,村里人搞得就像生离死别。虽说每家的土坯房早已破旧不堪,但都住了几十年了,连着记忆与岁月,还是不舍哩。

还真让阿毛说着了,住进楼房的村里人睡不安生呢。晚上睡觉时他们听不到风吹屋檐的声音,也听不到沙砾扑打着窗户的声音。虽然隔了不过二里地,但由于防护林的存在,就像按上了消音器,静,死一般的静,一种脉脉的东西开始扯动,拉他们的裤腿、衣角,还拉扯他们的心、肝、肺,那是老屋伸过来的一只手,颤抖,冰冷,满含委屈,就像是他们丢弃的一个孩子……

睡不着觉的村里人,凌晨又纷纷回到了村庄。他们看见了阿毛,阿毛正满头大汗地挨家挨户串门,推开一家的门,出来,又推开另一家的门。阿毛果真没有搬进楼房。村长不由得又骂了一句。村里人问阿毛,村庄都没人了,你串哪劲子门呐。阿毛一脸恍惚地说,谁说没人,你们过去的影子一到晚上都出来走动哩。村里的人犹如电击,一点不觉得阿毛的话有扯谎的成分。

村里的人知道老屋得有人气续着,否则,很快就会破败、坍塌。他们便央求阿毛晚上到他们家住,到他们家串门。阿毛一一应承。村里人为了显示各家的诚意,把新打的被褥又送回到老屋,好让阿毛住得安心、住得舒心。

村里人早上起来第一件事不再是去地里干活,而是去找阿毛。问他村庄的情况,老屋的情况。张发生问得最急。阿毛说,昨晚张发生家的院落里又进来了一个人,就是张发生的爹,他本想着可以唠唠嗑,但张发生的爹压根儿没有时间搭理他,张发生的爹蹲在地上,旱烟别在腰间,用铡刀铡草,给牛铡完,便给羊铡,各是各的份,各是各的堆,张发生的爹那架势就像是要出趟远门,发着狠劲,脑门上的颗颗汗水如同馒头那么大,落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连天上的月亮都要抖三抖……

张发生泪流满面……

村里的人一个个问,阿毛便一个个回,说得越来越诡秘,也越来越玄乎,但村民们都落泪了,他们第一次觉得从阿毛口里说出的话竟然是那么真实无比、贴心贴肺。

只有一个人不问。就是村长。阿毛说得兴起,不问也主动说起了村长的老屋。阿毛看到的是不到四十岁的村长,他在屋里墙壁的每条缝隙里都塞着一块地的脾气、秉性,村里有多少块地,他家的墙壁上就有多少条缝隙,他有事没事就对着每块地训话,说穿了是对着每块地后面的主人训话,让他们与各自的地称兄道弟,歃血盟誓,共同进退……四十岁的村长喝了酒的时候,尤其豪气,他指着风、指着沙,破口大骂,他不仅想管着十九村,还想统领着整个沙漠,让他们俯首帖耳,一退再退,直退出成千上万个十九村来……阿毛还在说,居然说起了村长家房梁上有七八只走动的耗子,每只耗子的尾巴上都绑着一个红色的布条,就像绑着一面小小的旗帜,村长睡觉的时候,就看着那一面面小小的旗帜在黑夜里挥舞,如同燃烧着火一般的欲念。更奇怪的是,每个布条上依稀印有村里女人的名字,有刘寡妇,有李老头的婆娘,还有……

住嘴!村长怒吼一声……

阿毛不讲了,日头已到正午。村里的人就像要印证什么一样,洪水般涌进村庄,进了各自的老屋。无人居住的老屋里浮动着一丝奇怪的暖意,就像他们从来没有离开过,更奇妙的是,屋里的暗处有一些虚影掠过。进屋的人不由得一颤,这个迟疑着叫了一声爹,那个便恍若隔世地喊了一声娘。

村里的人心安了,老屋的人气旺着哩,也就是说阿毛的人气旺着哩,足可以以一敌百,这是他们的村庄,更是阿毛一个人的村庄。他们回到楼房,晚上睡得人事不省。

村里人在楼房里住得越来越舒坦的时候,就加倍记起阿毛的好来。村里人见面的时候,不免就要说道说道,这个说,咱们终究还是小瞧了人家阿毛,阿毛也不是一点用处没有,替咱们解决大问题了。那个说,可不,阿毛现在说的话我多多少少能听懂些了哩……

说道的都是十九村的男人。十九村的女人不说,把一些细密的思绪压在心底。十五的夜晚,一些柔情便蒸腾而起,皎洁一片。十九村的女人下了楼,由着自己的心思走,走着走着就进了阿毛的村庄。她们也一家一户地进,门一扇接着一扇地推,总能在某家的院落或堂屋里找到阿毛。阿毛是暗色的,脸上的恍惚凝重如铁,像是走进了重叠的世界里,阿毛是明亮的,如一粒遗落的花种,在悄无声息地发芽、生长。她们听到了花开的声音,四周幽香一片。阿毛也是安静的,如一颗水珠,寂静着深处的寂静。村里的女人,不敢惊着阿毛,也不想惊着自己,就一声不吭地坐在阿毛身边,由着夜色慢慢变凉,如入梦境。梦说醒也就醒了,阿毛还在,透出道道虚影,女人便伸手去摸身边的阿毛。阿毛的身子冰凉如水。女人一阵怜惜,用湿热的身子贴住阿毛,就像覆盖住一片秋天的树叶……

10

三十出头的阿毛在十九村最需要他的时候离开了。最先发现阿毛不在村庄的是村长。村长基本上一个星期见着阿毛一次,一切都是不确定的,有时在村里,有时在土路上,有时在树林里,还有时能远远地看见阿毛坐在一座沙丘上,总能遇得上、看得见。

如果近了的话,村长会细细地看看阿毛,一点一点地打量着他。村长近一年发现村里的人都有了显著的变化,就像阎王爷吃了回扣,一个个在加倍地老去。村里那些上了年纪的人头发说白就白了,脸上的褶皱层层叠叠,尤其让他痛心的是老李头的婆娘,仅仅几年的工夫,那对奶子,说垮就一下子垮掉了,像被抽去了筋血,变得干瘪,如同两張干皮似的挂在胸前。那对磨盘似的屁股也不再结实,松松垮垮,如同住进了来来往往的风。

村里的年轻人也是一副衰相,抬头纹一个比一个深,走路有气无力,目光混沌。更让村长吃惊的是村里的孩子,孩子们都不再怕他,一个个少年老成,看见他过来,全当没看见,一人捉一只手机无法自拔。

但阿毛还是二十出头的模样。额头光洁,目光如水,神情恍惚。

十年前,村口的那棵大榆树树洞上方一米之处一夜之间长出一朵蘑菇,大如海碗,色彩斑斓。村里人晓得越好看的蘑菇毒性越大,这朵妖里妖气的蘑菇越看越让人觉得诡异。阿毛见了那朵蘑菇后,却欣喜若狂,执意采回家下了锅。锅里的蘑菇散发出一种奇特的异香,把前来劝阻的村里人熏得头晕脑胀。村里人去找村长,村长听了他们的言语,急慌慌地往阿毛的住处赶。到了阿毛家,锅里的蘑菇已经一点不剩,而阿毛倒在了床上。村长一试鼻息,半点全无。令人惊疑的是阿毛面色红润,身体温热,村长吧嗒完一锅旱烟,也没弄清阿毛是死是活。村长和村民坐到半夜,阿毛还是那副不死不活的德行,村长说,散了吧,估计这狗日的死不了。村里人便散去。

村长说死不了,还真死不了。阿毛就像睡了一个长觉,七天之后,阿毛醒来了,出了门。村里人把阿毛看了个遍,也摸了个遍,和以前确实没什么两样。村里人心里的惊惧与困惑最终被风吹远了。

又过了八九年,村里人才发现事情的蹊跷。差不多十年了,每个人都在老,就狗日的阿毛还停留在二十出头的样子原地不动,就像那朵毒蘑菇里的毒素把阿毛的样貌永远禁锢住了似的。村里的女人说,早知道那蘑菇是唐僧肉,当初也应该弄一口吃吃。村里的男人却不以为然说,啥事都有好有坏,阿毛撒尿的时候,我仔细瞧过哩,那个呆鸟就像退化了似的,整个一个麻雀儿子,估计是被彻底废掉了……

村长看着阿毛,不由得感慨了,就像得到了一种巨大的安慰。村长颤巍巍地叫了一声阿毛。阿毛站着不动,等待他说话。村长却说不出什么了,他嘟囔了一句狗日的,一脚踢在了阿毛的屁股上。

阿毛在村里的时候,村长并不觉得有什么不一样,纵使老屋,纵使整个废弃的村庄,他也没像别的村人那样完全交给阿毛去打理,他有事没事也四处转悠,到处看看。毕竟他是村长,只要是村里发生的事,无论新事旧事,无论活人死人,他都得过问,也还都得操心。

村长半个月没见着阿毛,心里有些空,还有点慌,就像谁把一只拳头塞进了他的喉咙里,出不了气,也进不了气,憋闷得厉害。一个月很快过去了,还不见阿毛的踪影。村长真有些着急了。

村长着急的时候,村里的一些女人也发现阿毛不见了,她们心情好的时候,一般都是天上有月亮的时候,望着月亮,想起过去的旧事,便又回到老屋,寻找着什么。能寻见的只能是阿毛。月光下的阿毛俊美异常,如同夜晚的王子,激发出她们的爱慕与怜惜。当她们在村庄的月夜找不到阿毛的时候,一种情绪便火烧火燎的,散发出焦煳味,她们才猛然意识到,不是她们陪伴了阿毛,而是阿毛抚慰了她们孤独的灵魂……

一个多月过去了,十九村的人上上下下都知道阿毛离开了村庄,离开了那一片沙漠。村里的人都失落了,没了阿毛,谁来打理他们舍弃的村庄,谁来照料他们老去的容貌、丢掉的力气,还有谁能和那些逝去的父辈、祖辈在暗夜里对语,让他们安心在另一个世界继续播种、犁地、收获,给子孙带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绝的福荫……

十九村的人把忧虑的目光一次次投向村庄,投向各自的老屋,他们听到老屋如同一头濒死的老牛发出粗重而迟缓的喘息,而一根根房梁也在飞速腐朽,发出被凿空的闷响,连接着地基处的墙皮如同一把又一把流沙扑簌簌地掉落,露出的内墙更是触目惊心,斧斫刀劈过似的,随时都有坍塌的可能……

村里人失落的时候,十九村的所有的鸡、鸭、鹅、羊、牛、狗也失魂落魄,它们不好好吃食,不好好归圈,显得烦躁不安,一副地震来临前的征兆。

失魂的还有地里的庄稼,它们都显出一副极度渴水的样子,在风沙的肆虐下,绿得苍白,也绿得寡淡,把一颗颗头颅固执地扭到一边,望着通向村口的那条土路。

十九村的人也在望着那条土路。那条两米宽的土路光洁如镜,见不着一粒尘埃与沙砾,那都是风的功劳,它就像是沙漠与村庄共同派遣的使者,用殷勤的亿万条手臂打造出一条白金之路,迎接着可能走向归途的阿毛。

阿毛回来了。两个月后,阿毛在十九村人浓重的焦虑与期待中,出现在那条土路上。村庄一下子沸腾了,所有的牲口也开始欢腾,鸡把食啄得到处都是,狗一个劲地狂叫、疯跑……而地里的庄稼一声不吭,在天地间舒展腰肢,在暗处汩汩地饮水。

十九村的人一下子把阿毛围了起来,问他这段时间干什么去了。阿光还是那副恍惚的表情,他淡淡地说,出去走了走,看了看。村里的人表示理解,阿毛不过才三十出头,世界那么大,谁不想出去走走,到处看看呢,他们不是也在农闲的时候去过北京、上海、杭州,近两年又都往三亚跑。只不过是阿毛出去的时间太长,让村里人虚惊一场,以为阿毛被外面的花花世界留住,不回来了呢。

果然,村长发脾气了,把旱烟杆直接敲在了阿毛的脑门上,发出吓人的一声响:狗日的,我以为你是野风的种哩,再不回来了呢。阿毛的目光里转出一丝疑问:为什么不回来?这个世界上,就十九村和这片沙漠最有景致,也最有看头,这里才是世界的中心哩……

十九村的人放心了,以后每年看着阿毛一次次远行,有时一个月,有时三个月,他们知道,无论阿毛走多远,出去的时间再长,他都会回来,就像阿毛说的那样,在阿毛心里,这里才是世界的中心呢,谁会舍得离开世界中心的怀抱?他的一次次出走,不过是在印证他的中心,更是为了回到他的中心。当然,这只是阿毛的中心,除了村长,十九村的人虽然感动,但并不真的以为十九村就是世界的中心……

11

真正让村长想不通的是村里年轻后生的出走。村里的年轻人不像阿毛,走了还会回来,他们都是一副恨不得长出一对翅膀的德行,走得狠,走得绝,把地扔给家里的老人,给他这个村长招呼都不打就走。不打招呼是什么意思,不就是不把他这个村长放在眼里,說穿了是没把整个十九村放在眼里。村长从出走的年轻人的轻慢中,揣摩到他们对十九村的决绝,对故土的冷漠,更揣摩到他们再也不想回来的决心。

村长有村长的理。邻近的一些村已经有大批的年轻人出走,去省城或沿海城市打工。但那些村地少人多,出去的年轻人是为了多挣些钱谋生活。然而十九村的人少、地多。尤其是这两年,十九村的人开始试种“满堂红”的新瓜种,这个瓜种在别的地方不显山不露水,长在十九村的地界却成了精,瓜瓤入口就化,格外地沙甜,再加上十九村靠近沙漠,比别村的西瓜要早熟大半个月。大半个月是什么概念,就是无限的优势与商机。第一年,十九村的人就挣得富得流油。第二年,全村的人都腾出一半的地种上了“满堂红”,到了年底,十九村的人打个屁都泛出铜臭气。

村长真搞不明白了,日子都这样好过了怎么就留不住那些人呢,他们到底是怎么想的?村长也曾和村里的年轻人交过心,但他们只是嘿嘿笑着,不多言语,该走还是走,不屑同他这个村长说心里话似的。村长就去问那些人家里的老人,那些老人耸着肩,耷拉着脑袋,浑浊的眼虚空着,什么也说不出。

村长恼了,开大会,让村里所有的年轻人务必到场。村长在大会上讲得慷慨激昂,如同五年前的副县长附体。村长说,咱们十九村才是真正的风水宝地呢,一个实实在在的聚宝盆,只要踏踏实实地干,要什么有什么……

开完会的第二天,又悄无声息地走掉两个。村长蒙了,再也不敢告诫、训斥那些年轻人了。村长去找阿毛,给他说道说道,看他是怎么想的———毕竟阿毛经常出去,也年轻,更懂年轻人的心思。

阿毛说,不出去心不甘哩,他们总觉得还有另一种可能,还能活成另一副模样呢。再说,外面那些声音在叫他们哩,勾魂哩,出去也不见得是坏事,出去了,那些声音就消失了,别的声音就出来了。他们终究还是会回来的……

阿毛很少能把话说得如此明白,说得丝丝入扣,但村长还是半信半疑,他不相信一群吃土的命能活出另一种样子来。俗话说得好,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驴日了的马,难道母马还能下出马驹不成。那群年轻的后生,顶多就是初中文化水平,到了大城市还能干个啥,还不是卖苦力的命,那大城市里的人都惡着哩,踩死他们还不跟踩死一只臭虫一样……

村长忧心忡忡,一些精壮的男人也走了,他们可都是侍弄庄稼的行家里手,支撑土地魂魄的中流砥柱……不过五六年的光景,村里竟然出去了几十号人。村庄一下子严重的阳气不足,一副愁云惨淡、死气沉沉的模样,如同一条被打断脊梁骨的老狗,露出透底的可怜与恓惶。留下没走的人,也是蔫头耷脑,好像留下就是没屌本事的证明,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窝囊废,只配继续着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暗淡命运……

村庄几乎成了老人、孩子和女人的天下。可留下的女人差不多都处于三四十岁的年龄,都是虎狼之师。由于缺少阴阳交合,便显出异常的焦躁来,常常为芝麻、绿豆点的小事顶撞老人,打骂孩子。彼此见了,也是不问青红皂白一阵乱骂。过去也吵,也扬言要日别人的祖宗,但现在觉得远远不能解气,像男人一样动了手,这个扯掉了那个的一把头发,那个挠花了这个的脸,直到发泄完过剩的精力,袒胸露乳瘫软倒地才算罢休。村庄被女人闹得鸡犬不宁,村里尘土飞扬,如同受惊的马,腾在半空,遮天蔽日,经年累月不敢落下。

十九村的牲畜也通着人性哩。威风凛凛的公鸡每日不再准时打鸣,纵使压着母鸡,也不像过去那样把母鸡脖颈处的羽毛啄得四下飘散……处于发情期的公牛,围着水门张开的母牛,转了一圈,又是一圈,完全一副思考人生的派头……十九村的鸡蛋少了,羊羔也少了,牛崽子也不过只有两头……牲畜萧条的村庄都不再像村庄了。

更让人心惊的还是那些土地。它们是阴性的,更是半点糊弄不得的,少了精壮男人的阳气与力气的注入与滋补,少了他们火热的念头和淳朴的欲望,土地辽阔的身子变得越来越僵硬,连种子都差点出不了头……虽然老人来了,女人来了,但终究还是缺少了一把子力气,深入不到它们心与身体的深处,更让它们心寒的还是女人,短了一把子力气也就罢了,她们边种地边骂,把所有的怨气、仇恨、怒火都发泄到大地上,就像这片土壤是个无边无际的垃圾场……

粮食歉收了,棉花减产了,“满堂红”竟然也不甜了———瓜种还是过去的瓜种,肥料也是过去的肥料,怎么就不甜了呢?订货的人纷纷退单。十九村的人只好拿给猪吃,猪都嫌弃,哼哼着不肯下嘴。所有的西瓜只能堆在地里,烂成一摊酸水,成为来年的肥料……

出去的人其实也回来,不过那都是在过年的时候。回来的人一个比一个穿得光鲜,手里的大包、小包也一个比一个金贵、沉重。好像出去的人都发了大财,一副荣归故里的派头。

这些人回来的当天总能在村庄的土路上遇见村长。村长注意到年轻的后生变了,脸上有了一种莫名的张狂,见着村长也少了过去的拘谨和小心。他们还是给村长打招呼的,但那声“村长”叫得极其寡淡,好像村长两个字跟一块土坷垃并没有什么两样,透不出半点尊敬来。

村长气得胡子直抖,但他没有发作,只是把怒气压成一块铁饼,沉默不语地观察着回来的年轻女子。她们见着村长多少客气些,“村长”两个字叫得还算软乎,不像一块硬邦邦的石头。但她们的神情中也有着相似的虚浮,如同半个身子被谁扯在树杈上晃荡,上不去,也下不来,村长替她们着急。但她们不急,挂着与都市接轨的暧昧和躁动,麻木不仁地从村长身边走过。

村长转过身,木桩般盯着她们扭动腰肢的背影。他还记得她们以前的模样,像村前那片刚刚长成的小白杨,透出温婉的娟秀与紧凑。而现在却如一团芨芨草,哪一阵风吹过来,都滚动出一片蓬乱的茫然……

年三十的晚上,爆竹映红了半边天空,远远望去,就像沙漠里失了火。村长的年关一年比一年恓惶。过去,村里的人都要来给他拜年,拎着酒,提着烟。虽然村里人知道村长不抽纸烟,但还是买了上好的纸烟来了。村长家里的宴席每年都是从初二摆到十五。过年时村里人只有喝了村长的酒,听着村长拍着胸脯说着牛皮烘烘的大话,才会踏实,才觉得这是新年开始的好兆头。

可后来,先是过年回来的年轻人不来拜年了,接着便带动各自的家人不再上门,最后就像一场瘟病,感染全村。村里人觉得每年不上贡并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村长他还敢把咱的屌咬掉不成———回来的年轻人都说了,村长是公仆哩,为全村人服务是他的本分。再说了,现在村长都是村民们自己选出来的,村长之所以还是村长,都是村民们放他一马的缘故。

外出回来的人各自走完亲戚,便凑在一起赌钱。过去年节时也赌,但赌得小,一两块,撑死五块、十块,就图个玩、图个乐。而如今欲望的魔鬼已经钻进每个人的脑子里,指望着一夜暴富,一赌改天换地。仅仅一个晚上,有的人就输掉了一年打工的收入。就红了眼,就想回本,就敢把什么都往下押。冰到极点的就带出一股凛凛的杀气来,火气大得谁都压不住,几年来一同外出打工攒下的情义就在一阵拳脚中灰飞烟灭。

屁牙的老婆找到村长时,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屁牙把老婆输给了一同打工的村南的狗子。屁牙老婆不愿意,想到了村长。村长气得差点背过气去,拿起了电话径直就打给了镇上的派出所。

从初五开始,村里几乎一半外出打工的年轻人都是在派出所度过的。十天后,才一个个蔫头耷脑地回到村里。在派出所吃苦时,他们就知道是村长告发了他们。他们就跟村长结下了恨,一个个扬言出来要扒了村长的皮。

回来后,他们还没来得及找村长,村长却主动摸上了门。村长来了就摞下一万块钱。派出所罚得狠,每家参与赌钱的人几乎都伤了元气。村长说,地里的种子、化肥都需要现钱,外出打工更得有几个子儿才算踏实,这是从保障基金里拨出的钱,暂时应个急,回头还得还。他们收了钱,签了字,才变脸,说村长不地道,胳膊肘向外拐,明年选村长时一定要把他拉下马。村长火了:狗日的,老子就是不当村长了,你们再给老子赌一个试试?下回不把你们送到监狱里,老子就是你们养的……

望着村长那张仍然威严的脸,他们不再言语了……

真正让村长痛心的还是老吕家的二丫头。二丫头出去五年了,过年了都不见回来。但终究还是回来了,老吕头死了。老吕头是大暑那天死的。大暑的第三天,二丫头就出现在通往村庄的土路上。土路的那头正好站着村长。要不是二丫头主动叫了村长一声,村长差点没认出来。过去的二丫头像根绿豆芽,一个巴掌就能把整个腰身全攥进手心,捏出一汪绿水来。现在的二丫头像吃了激素,面团一样发了起来,胸前一片汹涌,扑打出圆滚滚的白浪来。眼里也没有了村长记忆里的娇羞与柔顺,大胆、热辣,如通了电的电熨斗,直烫着村长的脸,像要揭下村长的一层皮来。

村长受不了如此赤裸的目光,眼睛不由得向下,再向下。然而下面更让村长心惊肉跳。二丫头穿着露脐装,裸着一截白花花的肚皮,肚脐眼如同一只含笑的眼睛,上面居然还穿着一颗银钉,晃动着一颗奶白色的珍珠,直戳村长的眼。

村长只能把眼睛扭向路边,心里装满了惊惧。仅仅五年的光景,二丫头回来后就开放成这样,脸皮都不要了,看样子大城市真是大毒草啊,二丫头恬不知耻地被毒害,竟还是一副光明正大的表情。丢祖宗哩,臊先人哩……二丫头过去好远了,村长还在原地感慨不已。

老吕头的后事处理干净后,老吕头的婆娘又号啕上了。二丫头的婆家退婚了。退完彩礼,老吕头的婆娘心里充满了恐慌,在她眼里二丫头已经是个老姑娘了,哪个男人啃上去不是一嘴碎渣,还有哪个男人肯要?老吕头婆娘扯天扯地的泪水下来了。二丫头被哭得心烦,她是无所谓,还少了束缚。她劝娘说,你这是操哪门子心,人家城里的女人三十都不结婚哩,我还不到三十。纵使他们家不悔婚,我还想悔哩,我也想像城里人那样多玩两年,给你钓个金龟婿回来呢。实话告诉你吧,一开宾馆的老板有点那个意思,就看我答应不答应呢……

二丫头的话把老吕头的婆娘惊住了,一股透底的凉气如鬼魂上了身,先是半个身子发麻,手掐不应,针扎不灵,两天后,便瘫在床上了。二丫头不再是侍候人的主,把娘扔给三丫头,扬言替家里解决大事,拎着两瓶酒出了门。

二丫头推开了村长家的门,已经很久没人请村长喝酒了,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村长屁颠屁颠地还弄了两个下酒菜。上了菜,开了酒,村长瞅一眼二丫头,就赶紧错开了眼,二丫头身上衣服少得可怜,也就几缕布片,白亮圆滚的身子如同十月成熟的黄豆,随时都有从豆荚似的衣服里爆裂而出的可能。两人坐在炕头,喝起酒来。

二丫头酒量大得惊人,杯杯倒满,一杯不落。一瓶白酒下去,村长不行了,二丫头还要开第二瓶。村长死活不让再开,并让二丫头有事说事。原来二丫头惦记上村里的保障基金了,说爹走了,娘也瘫了,地是没人种了,彻底没有依靠哩,想从保障基金里吃点救济。

村长虽然让酒上了头,一提起保障基金顿时清醒了,他说,你家三丫头不是还在吗?那地就是不种也可以租给别人种呀,还是不够格哩……

二丫头没再和村长多啰唆,二丫头虽说没结婚,但早已不是处女之身了,先后被城市的五六个男人压过,也算是压出了底气与见识,知道男人是什么东西。二丫头的眼睛像通了电,向村长传递过来一阵酥麻,声音也嗲得厉害:村长,你坏,偷看人家洗澡哩,人家的青春可是都被你全看去了的呀……

村长的脸一阵黑一阵红,本以为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没想到被当事人揭了个底儿掉。村长难堪得很,只好尴尬地笑笑。二丫头不再忸怩,一把扯去胸衣,气势咄咄地过来,泰山压顶般压住了村长。二丫头的那对白山似的奶子让村长喘不过气。村长闭着眼,一时间跟死过去一样。但终究没能死透,一种硬气又倔强地顶了上来。他娘的,怎么回事哩,村长是个男人,是贪图女人,但贪图的是一种含蓄,一种半推半就,充满了乡村的味道,而眼下不是那个意思了,他村长成了被宰割的牛羊,全是赤裸的血腥气,他哪还有一个村长的豪气与威武……

一股羞愤在村长体内汹涌着,他开始推二丫头,但二丫头不依不饶,村长恼怒了,伸出,左右开弓,如同打耳光般狠狠打在了二丫头的一对奶子上,在屋里回旋出响亮的回音。高高在上的二丫头迟疑了,脸上挂着困惑的神情。村长趁机推开了二丫头,一手提着裤子从炕上跳到了地上。

村长下了地便恢复了威严,他指着二丫头义愤填膺地说,狗日的,你看看你自己,哪还有一点十九村女人的味道,你这是婊子作风,强盗哩,你就不怕先人觉得丢人,在那边再死一回……

二丫头也下了炕,不急不躁,撇了撇嘴说,还以为你是个男人哩,没想到你没种哩,还不如出门一头撞死算了……二丫头走了。

村长浑身发抖,那一刻,仅剩不多的黑发一下全白了,一口恶气更是憋在了胸口,村长老泪纵横,他清清楚楚地感觉到,世风日下,村庄再也不是过去的村庄了。

12

正当村长感到无助与绝望的时候,村庄竟然像没死透的葱,经过严冬,慢慢又缓过一口热气来,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又回来了,先是一个两个,然后是三个四个,到了农业税全面取消的第五个年头,外出的人基本上都回来了。

十九村这些外出的人有他们自己的盘算,也有迫不得已的苦衷。当初外出打工也是一种时髦哩,看着邻近村里的人走得义无反顾,他们也经受不住大城市的诱惑,也想换一种活法。

十九村人没有什么文化,也没有什么不得了的本领,凭的就是庄稼人的吃苦劲,耍的就是一把子力气。一开始的时候,男的只能去工地,当小工,和水泥、搬砖、剪钢筋……积累出一些技能来,再去做大工,砌墙、拉墨线……女的去饭馆端盘子,周正一点的到宾馆当服务员……为了能在城市站住脚,他们不在乎任何人的白眼,能承受任何屈辱。随着时间的推移,也算多少瞧懂了张着血盆大口的城市,思绪便变得活泛起來,不甘心待在工地了,能开个小吃店的便开个小吃店,能倒腾水果的倒腾水果,再不济的,也能收个破烂。女的,开理发店、去洗脚房,更夸张一点的,去了歌舞厅……

城市不会在乎十九村的人为了小小的梦想付出了多少辛酸与血汗,只有十九村的人自己记得,都写在一个秘密的账本上。经过若干年的扑腾,或多或少地积攒出一些钱来,有了底气,且和城市已混得脸熟,一个个开始觉得扎下根了。

但终究不是那么回事呢,城市的娱乐文化是超前的、先锋的,年轻人的迪厅、街舞、致幻剂、摇头丸,纵使大妈夸张的广场舞也让他们目瞪口呆,无所适从。隐隐而顽固地萦绕在心头的还是家乡的小调和地方戏。他们没有医保,一旦有个灾病,一年的血汗就在医院打了水漂,那里才是真正吃肉不吐骨头的地方哩。纵使个别带着孩子出来的,孩子上学也成了问题,好不容易费尽口舌交了赞助进了学校,孩子也不受待见,城市学生们嫌他们土气,老师也嫌,对待他们的口气从来都是冷冰冰的、厌恶的,说是他们拖了全班成绩的后腿……城市的各种恩惠和福利他们都没有份,更多的只是城管的拳脚、工商人的刁难,甚至陌生城里人的白眼与唾弃……

十九村的人终于不平衡了,他们为这城市付出了那么多,最终什么都不是,他们把那个秘密账本翻得“哗哗”响,越算心越寒,越算越激愤。这么些年来扎下的根终究是虚根哩,大城市从来就没有真正接纳过他们,他们也从来都是过客,是异乡人……

十九村的人沉默了,开始重新冷静地打量城市。他们不再觉得城市喧闹的繁华有什么了不起,相反,静下来的夜晚,他们总能看到十九村,还有那亘古不变的沙漠……

狗日的阿毛说得对哩,外出的十九村人开始相信那无数座延绵起伏的沙丘就是祖辈们最后的归宿,先人已从各自的坟里走了过去,住了进去……那每颗迎风飞舞的沙砾,其实都是一粒金沙,都附着着先人轻盈的呼吸……那片沙漠的每一株植物和动物都来路不凡,都在讲述着从远古到现代的演化、蜕变的痛苦、顽强挣扎的生命力……那片沙漠果真是一片沸腾的海呐……

十五的夜晚,都市的孤独犹如一阵风把他们的神思和目光又都吹回到十九村,他们看到了那些闪闪发光的脚印,不光是通向村庄的土路,还在田埂上、地头间,更在被他们遗弃的老屋的院落里、堂屋里、茅房里……那些闪闪发光的脚印不光记录了他们的出生,记录着他们成长的痕迹,还记录着他们变得阴郁的坏脾气、他们的欲望、愤怒和对这块土地莫名而无边的热爱……还有那枚圆月,是先人留下的脚印、投射过来的目光,更是他们千里迢迢从都市赶回来的印迹,像一只泪眼高悬,只为了多看村庄一眼,多看土地和沙漠一眼……对故乡的思念成了十九村外出人的永恒主题。

他们的情绪变得激荡起来,他们开始自我怀疑,不明白来城市到底是为了啥、图啥。如果说是谋生活,那么在十九村就可以丰衣足食,他们所有的小小的理想已经彻底破灭了。

遥远的村庄在向他们召唤,他们再看到的村庄仿佛不是以前的村庄了,村庄是厚重的,既是他们活人的,也是死去的先人的。乡村的每一条路既指向光明,也指向幽暗;既指向来世,也指向过往。村庄落下的每一场雪,都落在去年雪落的地方,停留在村人眼里的每一粒沙都拨动着古老而新鲜的传说和往事。这里恍兮惚兮、阴阳不分、生死重叠。纵使一只啄食的鸡,一只吃草的羊都焕发着一种神性的光辉,都能说出村庄的暧昧,泥土的诡秘……这里才是他们的根呐,也只能在这里,他们才能感觉到尊严、恬淡和自足,也只有在这里,他们才活出不凡的人样,一个个如神、如魔、如巫,呼风唤雨,神乎其神……

有的人一咬牙回来了。回村的意愿与动力更像是另一场瘟疫,很快传染了在外的人。回来的人更多了,连还算红火的店都盘给了别人,好像回来晚了,先回来的人就会将自己留在村庄的印迹抹去,就会抢占了那说不清道不明的一种福荫……

二丫头也回来了。她怀上了,她已经为那个老板打过两次胎,这次她死活要生下来,她盘算过了,这是她唯一的王牌,她要靠这张王牌上位。她的执拗让老板恼羞成怒,断了她的生活费,连房租都不替她交了,更是不再见她。而他的原配也打上门来,当着一群人的面,打她的耳光,撕她的衣服,让她赤条条地在众人眼里,裸在城市的眼里……她小小的梦想如同点燃的一根火柴,被摁进了臭水沟里,还没来得及发出“哧”的一声,就彻底破灭了。

二丫头是挺着肚子回来的。十九村越来越近了,但她没有一丝忐忑,没有一点不安。当初阿毛还是一个弃婴,十九村的人都收留了他、养育了他。她好歹还是十九村的人哩,虽然十九村的人对她肚子里的孩子少不了白眼,免不了闲话,但最终还是会接纳她们母子的,会关照她们的。想到村长,她心里更踏实了,她是骂过村长,村长也是个狠角色,但村长说到底,是个好人呐……二丫头走在了那条土路上,村庄近在眼前,她故意踢腾出一片烟尘。腾起的尘土浮在半空,包裹住了她,她贪婪地嗅着,呛出了眼泪,第一次,她觉得那无边的尘土如同无边的宽厚与温暖包围了她……

13

回到十九村的人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闲置的楼房,不是去摇晃着往事的老屋,不是去自家的地里,也不是到祖坟前点炷香,烧点纸钱,而是去找阿毛。

阿毛还是那个屌样,面容清秀,唇红齿白。看到阿毛,他们心完全静下来了,恍然大悟。他们之所以在外面待了那么久,走了那么远,不过是为了弄懂阿毛的话罢了。等他们真正弄懂了,便也回来了。只是这代价也太大了,有的瞎了一只眼,有的跛了一条腿,每个人都带着伤痛回来了。

望着阿毛脸上那从未消失的层层叠叠的恍惚,他们才意识到,那些恍惚从来都不是阿毛自己的恍惚,是留在十九村人的,更是他们这些人的迷途,所有十九村的人在共同的恍惚中,艰难地认识什么叫坚守与梦想,舍弃与尊严……天太大了,几辈子的鸟都飞不出天空的边界,地太厚了,多少庄稼人的生死轮回都说不清一株麦苗的前生与来世……阿毛从一出生就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呢,从一开始阿毛就给所有十九村的人备着哩,狗日的阿毛,鸡巴阿毛,他还真是先知先觉的哲人哩……

回来的人,通透了,清澈了,又重新做回了庄稼人。那些在城市里生出张狂、浮躁、欲念、虚妄,如一件件散发着腥臭味的衣服,被扒了下来,像一截死皮丢弃在了广阔的土地上。没有谁担忧土地承受不了,它那无边的黑色的胃,能消化所有的凶蛮与恶意,纵使把散發着铁锈味的瘟疫与战争丢进去,也不在话下,厚德载物的土地,如同佛法无边的母亲,在她宽大的子宫里,一切的善与恶、美与丑、生与死都散发着同类的光泽……

阴阳交合了、平衡了,牲畜繁育,庄稼丰收,村庄呈现出一片祥和的景象。

最悲哀的还是村长。村庄被遗弃的时候,地里歉收的时候,他如一个斗士般,用自己的愤怒、悲恸、疼痛、颤抖以及无声的呐喊,给村庄续上一口气,给土地撒下一把肥……然而村庄重新兴旺起来了,他倒享不了这个福了。他的腰杆就像一块生铁被生生地折断了,发出惊天动地的一声响。他弯着腰行走,就像替全村人背了个黑锅。村里人尤其是外出的人觉得羞愧、难过,但转念一想,他不背谁背呢,谁让他是村长哩。

村长的底气还在,那年丰收的时候,他百感交集,慷慨激昂,他站在那条土路上,指着天就骂开了,十九村的人听了半天,也不知他到底骂了个啥。但村长骂来了风,骂来了飞旋着的沙,天地一片冥黄,雨说下就下了,瓢泼着沉重如铁的委屈和泪水。村长被淋了个精湿,但他还不罢休哩,如一只跳鼠,在泥里蹦跶着,继续癫狂……

村长已过了退休的年龄了,但还是被选为村长。望着村民们那齐刷刷的面孔与头颅,如同向日葵承载了金黄的谦恭与敬意,村长的心便被一种奇异的温暖融化了,如同一把流沙倾泻。村长哭了,哭得要死要活,委屈得要死,鼻涕都糊住了颤抖着的花白胡子……

狠狠哭过一鼻子的村长,不再说一句话,就从村口的泥台上下来了,挥了挥手,意思是让十九村的人都散了。但村里人不散,泥塑般望着村长。驼着背的村长,背着手,撅着个腚,在村里人的视线里,重又走出了村长的自信与派头,还是过去那个威风八面的村长哩。

村长走出会场,衣角却像被树枝挂住了。扭头一看,竟然是张老头在扯他的衣服。张老头嘿嘿笑着说,村长,我没跟你计较哩,我们全家的人都投了你的票哩。村长没笑,知道他还对宅基地的事耿耿于怀。村长冷哼了一声说,狗日的老张,你以为我是个瞎子吗,实话告诉你,当初那块宅基地既不是你的,也不是老李头的,那是公家的哩,就算划给了老李家也没什么打紧,公家的,闲着不也是闲着,说穿了,也就是一个便宜没让你占着罢了,至于这么多年還念念不忘吗……张老头的脸一片黑红,他难堪地说,那是,那是……

14

村长真老了哩。天上的光线落下来,他都接不住几根,模糊而浑浊的眼神看什么都是重影,幽冥一片,如同走进阿毛嘴里的那个村庄。还有他的神思也像在倒着走路,他望见了他的中年、青年、少年……看见了一团越来越蓬勃的欲念与力气……他偷偷乐了。村庄的女人就是在他充满回忆的眼睛里走了过来。近了,女人恍若在对他暧昧地笑,扭动的屁股呈现出妩媚来,他迟疑着,如同在思考人生……但他最终又下去手了。他真冤呐,比窦娥还冤,因为他看见的是一对南瓜,是庄稼人的本能的触摸。吓了一跳的女人打开了他颤巍巍的手,却笑着骂:村长还不老呐……

十九村的人有什么事来找村长时,村长再不言语了,那对虚空的眼如同阿毛的眼神望着来的人后面。问事的人也困惑地转过身,但后面终究什么都没有呢。只好又问一遍。村长还是不说话。问事的人知道村长不说话有不说话的道理,就在村长的静默中琢磨着该如何处理手上这麻达的事。想清楚的,想不清楚的,都给村长言语一声。但村长一律不应。村长的静默里有智慧呢,想不清楚的人,在回去的路上就想清楚了。想清楚的人处理起麻烦事,就多了理性,有了克制,就不再是事了。村里人在村长无言的论断中,自己处理了一件又一件邻里的纠纷,家里的矛盾,种子的鉴别,偷情的烦恼……村里人最终在村长的无为而治中突然明白,原来村庄从来就没有什么事,除了生与死,别的,从来就是自己徒增的贪欲与烦恼,就是自己找出来的事……

阿毛在村里的威望越来越高。十九村的人对阿毛说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看见阿毛过来,他们一个个都会放下手里的活计,听听阿毛又说了些啥。听不明白没关系,就默默记在心里,回头还记在小本子上。他们知道总有一天他们会明白,阿毛慈悲哩,让他们总有什么可以看到、听到,总有什么可以回味,总有什么可以感悟……纵使这一辈子听不明白,还是没关系。去了那边,也会搞明白的。那时,才会知道阿毛是有大慈悲的,在生与死的轮回中,讲经说法,普度众生……

阿毛说话的时候,十九村的人都像被捏住了魂魄,一副痴呆样,不光是人,鸡也不再啄食,瞅着阿毛伸长了脖子,狗把尾巴立成了旗杆,目光里转出温顺与专注……不光是牲畜,风也收拢了自己的翅膀,庄稼都转过绿油油的头颅,连整个沙漠也都一下寂静无声……

唯一麻木不仁的是村长。他有一口没一口地吧嗒着旱烟,不看阿毛,也不看十九村的人,他只抬头望天,好像他尘缘已了,什么都放下了,只等着老天把他收了去。十九村的人瞅着村长的超脱样,瞅得久了,不免恍若大悟,村长有远见哩,早已把话语权交给了阿毛。现在,阿毛才是名副其实的村长哩……

十九村的人还喜欢听阿毛讲外面的事。虽然十九村不少的人也去过外面,但去看过和能把看见的都说出来给人听是两回事呢。屁牙就去过故宫,但问他到底看见了啥,他就说不清楚了。真应了出门旅游那句话:上车睡觉,下车撒尿,一问看的啥,啥都不知道。

但故宫在阿毛眼里,就成了一本摊开的书。

阿毛说到太和殿的那把龙椅,说看到一个又一个虚影在上面端坐,而龙椅生长出一把奇异的利刀,穿透了他们……村里人恍若看到了一幅幅画卷:帝王与群臣及藩王之间的对垒与交锋,历代帝王对子民的体恤、对权力的迷恋,吞纳海川的雄心,性情的张扬以及反复无常、猜忌多疑……慷慨激昂的群臣喷溅在蟠龙柱上的热血,不死的诤言,无语的忠勇,朴实无华的谋略,互相的嫉妒、倾轧以及见不得台面的蝇营狗苟……

阿毛又说到乾清宫,阿毛说后宫飘散着三尺高的迷雾,迷雾硬如砖石,所有人的脚从来都够不着真正的地面……村里人依稀体会到了皇后与嫔妃、嫔妃与嫔妃之间的争宠,皇后的寂寞,嫔妃的孤独,宫女的清冷,太监时而膨胀时而卑微的野心与惊恐……

阿毛还说到了盘旋与笼罩在整个故宫上空的一缕缕魂魄,它们不生不灭、不增不减、不垢不净……村里人就觉得那是命运的巨手,操纵着帝王的寿数、皇后与嫔妃的生产、朝代的兴衰以及历史背后的历史、传说之外的传说……

阿毛讲得神乎其神,飞沙走石,也真是奇了怪了,阿毛说起十九村,村里人都是迷迷糊糊的,但阿毛一讲起外面的风景与世界,十九村的人就像摆脱掉现实的束缚似的,一听就懂,心领神会,一个个在曲径通幽处竟然还觉得不过瘾,在想象的翅膀上,又滋生出一对小翅膀,继续盘旋,继续浪游,神思浩荡,玄想绵绵……

十九村的人想看什么地方,都不再去旅游了,活受罪,白花钱,还看不下个啥,他们央求阿毛到那个地方走一走、看一看,他们愿意提供车费、机票、住宿……

当阿毛背着旅行包又上路时,十九村的人便展开了新一轮的期待。他们双眼晶亮地望着走在土路上的阿毛,看着他荡起的小小的烟尘,知道阿毛是赶着一辆无形的牛车出的远门。阿毛回来,那牛车上装着的是外面世界的风景、故事、传说、见闻……只要阿毛一张嘴,它们便如流沙般倾泻下来,充盈在村庄的角角落落,庄稼的枝枝叶叶,在每一阵风中闪着光,含着笑……狗日的阿毛是十九村最伟大最牛逼的搬运工哩,要把世界的精华都搬到十九村哩。

15

阿毛四十岁那年,黑皮娶了现在的老婆。黑皮是远近闻名的种瓜大王,他培育的新品种“十九村”远销到各个省份。当他把新品种命名为“十九村”时,所有的人都不理解,连家里人也觉得莫名其妙,哪有瓜叫这个名字的,简直是驴唇不对马嘴,但黑皮固执得很,非要叫这个名。当村里的人看到黑皮的新瓜种声名远播,几乎全国知晓,他们这才明白了黑皮的用心了,狗日的黑皮是要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有个十九村哩。这是黑皮的荣耀,也是全村人的自豪。十九村的人走路不光挺胸,肚皮也挺着,一个个满肚肥肠的……黑皮更牛了,瓜都不卖了,只卖瓜种,发达得一塌糊涂。

黑皮前面的老婆二十出头嫁给了黑皮,吃了十几年的苦,该享大福了,却撒手走了。黑皮消停了两年,才重新动了娶妻的念头,黑皮的念头动得大,手也狠,光彩礼就给了人家五十万。当然,黑皮娶的是县城里的女人。女人嫁过来时,十九村的人都去看了,觉得值,毕竟是城里人,好看倒是次要,要紧的是那份气质,虚得像,像啥哩,十九村的老人满脑子搜刮,突然之间都想起来了,像那个上海女知青。村长见着黑皮的新老婆,也活过来了一样,老眼里放出少有的清亮来,虽然还是不言语,但他的腰竭力向前挺着,像要把背上的锅消掉似的,难为的是他的一双老寒腿,几乎折成了九十度……

黑皮新娶的老婆名字好听,叫柳佳微。娶了柳佳微对黑皮来说就像人生彻底圆满了,他摆出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头昂着,像一只得胜的小公鸡。村里人瞅看他的神气样,又嫉妒又不平衡:瞧你那屌样,不就是娶了个城里女人吗。黑皮一点也不低调,反击道,我就是那能怎么啦,有本事你也娶一个回来……

黑皮对柳佳微殷勤得很,恨不得时时捧在手心里。他不让柳佳微干地里的活,就给她开了一家商店。说是商店,应该叫超市才更为准确,商品又多又全,价格也比村里另外两家便宜,还雇了老吕头家的三丫头给她当帮手。柳佳微虽说是半个甩手掌柜,可一年的工夫,还是让村里另外两家便利店经营不下去,垮掉了。

有事没事黑皮都到柳佳微跟前转转,晚上就不说了,白天在瓜种基地也待不踏实,总到超市来帮帮忙,打个下手。柳佳微一见到黑皮,那张粉脸就拧出厌烦与冷淡。黑皮只是笑,加倍讨好地笑。柳佳微的眉一直皱着,黑皮便一直笑,脸上的肌肉都笑僵了,他还在那里撑着,撑成了一张二皮脸……

黑皮有黑皮的忧虑。柳佳微年轻、漂亮,还上过大学,虽说只是个大专,可在十九村也算得上高学历。柳佳微来到十九村第一年就待不下去了,说没见过这样的鬼地方,除了风,就是沙,夏天炎热干燥,冬天却冷得伸不出手。尤其是见到村里的几个女人,才三十出头就一脸老相,更是不寒而栗,觉得那就是自己今后的模板。

柳佳微鼓动黑皮到别处去发展。黑皮什么都能听她的,唯独这点不行,他离开十九村就什么都不是了,他只有在这一片风沙之地才能培育出最牛逼的瓜种来。黑皮好言相劝,低三下四地说十九村的种种好来。黑皮的嘴笨,说不到点子上。柳佳微更加烦躁,竟提出了离婚。

黑皮不愿意了,当初为了娶她耗去了一半的家底。黑皮只好沉默,只好屁颠颠地跟着,把她罩在自己的视线里,生怕柳佳微一走了之。當然,这也是无奈之举,毕竟腿长在人家柳佳微身上。不过一年半的工夫,黑皮就被柳佳微弄得心力交瘁,在村里人面前也没了显摆的兴致,一副衰样。村里人又有闲话说了,说黑皮毕竟四十岁的人了,公粮怕是交得艰难,越是好看的女人那方面就越是个无底洞哩……面对村里人的嘲笑,黑皮不再回击,脸上像被风吹动的沙丘,忧愁层层扩散开来……

当黑皮看到阿毛和柳佳微有了接触时,黑皮心里还是蛮高兴的,谁都知道阿毛才是十九村的门神哩,不相干的人休想进来,进来的人也休想出去。有他给柳佳微说道,估计她才能改变对十九村的看法呢。当柳佳微彻底当起甩手掌柜,一次次往阿毛那里跑时,他压根儿没有多想,反倒放心了,有阿毛帮他看着哩……

其实柳佳微嫁到十九村没几天,就听说了阿毛的神神鬼鬼。但那时阿毛正好出远门,她便把那份好奇又放下了。阿毛回来后,也听到村里一些关于柳佳微的鲜亮言传,并没往心里去,有一大摊子事等着他去处理呢,那个废弃的村庄、他一个人的村庄,没几天就长出新一茬的记忆和往事,那是住在楼房的十九村人在梦呓中丢掉的力气、流逝的时光、脆薄的欲念,更是死亡在他们的额头刻下的衰老印迹……人活着可怜呐……阿毛这个菜农,用锋利的镰刀,把它们如韭菜般一茬茬收割、晾晒,等正午的阳光把它们彻底吃透、定型,再把他们垒在每家老屋的院落,如一堆麦草般,越垒越高……阿毛处理完村庄的事,还有沙漠的事,那些沙丘像会流动的湖泊,圆形的流动成椭圆,椭圆的流动成长方形,长方形的又流动成圆形……阿毛得把沙漠亘古不变的轮回进行重新的归纳、整理……他要触摸到它每一次华丽转身时的玄妙……

阿毛走进柳佳微的超市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老齐家的便利店关门了,他只好到柳佳微这里买盐。阿毛吃盐就像喝水,每个月都得半斤。第一次看到柳佳微时,阿毛完全忘记了买盐的事,只是盯着柳佳微看,鼻翼一个劲地抽动……

这也是柳佳微第一次见阿毛。阿毛看上去几乎和她一样年轻,更让她好奇的当然还是阿毛脸上不变的恍惚,看得细了,才发现他脸上的恍惚是那么的忧郁。柳佳微笑着对痴痴呆呆的阿毛说,你就是阿毛吧,看啥哩?

阿毛说,看你哩。柳佳微不以为然,她知道自己长得好看,是个男人都喜欢看。阿毛说,你身上有白杨的味道、银杏的味道、榆树的味道、沙枣花的味道、丁香的味道、刺玫的味道……阿毛又抽动了一下鼻翼说,还有一种红狐的味道……

柳佳微的脸红了,她咬着唇,直至咬出一道白印:阿毛,你胡说个啥……阿毛说,我没胡说呢,你身上那些味道,在相互碰撞、争吵,在大声说话哩,你要是不信,我带你去村口的白杨林看看,你听听它们说话的声音就晓得了。

柳佳微果真就跟着阿毛来到了村外的白杨林。但白杨林里只有风吹动树叶发出的“哗哗”声。柳佳微说,阿毛,你是个骗人鬼。阿毛认真地说,我没骗你哩,你静下心,慢慢听。

柳佳微就静下心听,但这一静下来,就过去了半个月的光景。等她心真静下来了,阿毛就变成了魔法师,在他点石成金的话语里,柳佳微的耳朵越来越敏锐,也越来越缥缈。她果然听到了每一处枝叶生长发出的缓慢的“沙沙”声,每一棵白杨在正午对话时的“嗡嗡”声。更神奇的是那棵孤零零的“白杨公主”,她的枝叶每一次生长,都发出“哧哧”声,如同一个活泼女子的笑声,并且那笑声里还长出一层软软的绒毛,直挠柳佳微的耳朵,她痒得不行,直痒到心底,她忍不住了,也哧哧地笑了起来。

阿毛带着柳佳微去见识村庄里的各个树种、灌木、花草,去倾听它们的声音,品尝它们的味道,感受它们的气息。柳佳微的脸上也渐渐有了恍惚的神采,陷入到时间锯齿般的深渊里。在微观的世界里,整个村庄便生出雄奇、瑰丽的样貌来,沙枣花开放的时候,她嗅一嗅鼻子,就知道那是她的味道,银杏树金黄的时候,她望一眼,两股相同的脉脉的气息便于无声处激荡……柳佳微重新审视阿毛,笑了,说,阿毛,你是个诗人哩……

柳佳微和阿毛认识大半年的一天,柳佳微让阿毛带她去找红狐,他们来到了沙漠深处。别的种种她都见识过了,就差红狐了。走进沙漠的时候,阿毛透了底:狐狸到处都是,但红狐得碰运气。他们一口气就走了两个时辰,刚停下来歇息,就起了风。风不大不小,风过后,一切就静下来了,静得发慌,静得一派金黄。柳佳微被天地之间的辽远和寂静震撼,她突然就想大哭一场。但她没有哭,心里流淌着一种巨大的柔情蜜意,她觉得那湛蓝的天空如同棉被,而延绵起伏的沙丘如同大床,她把阿毛扑倒在“大床”上,灵魂与肉体同时发出了一声尖叫。阿毛抽动着鼻翼,嗅到了红狐的气息,柳佳微那赤红的脸,恍惚的眼睛,不是红狐又是什么?阿毛觉得自己的运气简直好极了……

当黑皮听到村里人议论柳佳微和阿毛时,如同被灌了满满两耳朵沙,有一种昏沉沉的无力感与隔膜感,还有一种咯吱咯吱的声音在响,就像他的神经在被什么东西咀嚼着。他满腔怒火地去找村长,把满腹的委屈都说给了村长。村长听完,照旧一言不发。黑皮固执着不走,非要给个说法。村长把烟杆敲在了他的脑袋上。村长下手狠,直接在黑皮眼前敲出了九个太阳。黑皮迷糊了,全部神思都在那九个太阳里来回打转。

当九个打转的太阳重新围拢聚合成一个太阳时,他耳朵里的流沙才算漏干净,也冷静下来。自从柳佳微和阿毛打上交道后,整个人都安静下来,再也不提离开十九村的话了,尤其是最近,也不再跟着阿毛到处浪荡,而是专心在店里操持,还想把三丫头开掉,说自己一个人就能应付,一副要扎下根和黑皮好好过日子的架势。

三丫头最终还是留在了店里,黑皮脸皮薄,觉得开掉三丫头多少有些不仁义,便劝柳佳微还是留下她,再说家里也不缺那几个钱,有个人在店里帮衬,总比一个人干好。柳佳微没有任性,只说那就留下吧,但她的腰身里就像装了台马达,开始变得异常勤快,什么事都亲力亲为,还让黑皮有事没事不要到店里乱窜,安心培育瓜种。看到柳佳微的踏实劲,黑皮激动得不行,觉得是自家祖坟冒了青烟,保佑他哩。当然,归根结底是阿毛的功劳,是那个狗日的阿毛让柳佳微体会到了这里真正的好。

黑皮想明白了,但還是觉得憋屈,他想找柳佳微问一问,也许一切并不像村里人说的那样。但他瞬间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知道柳佳微的性子,今天的大好局面来之不易,要是他这一问把柳佳微惹火了,来个一走了之,他就鸡飞蛋打,什么都捞不着了。损失掉的钱财倒是小事,关键他是真心稀罕柳佳微。能娶到柳佳微就像是实现了人生最大的理想,理想没了,他岂不成了丧家之犬……

黑皮来找阿毛。在阿毛的村庄里找到了,阿毛正坐在某家老屋小小的院落里,脸上是一片虚影,安静地倾听着寂静深处的风尘与往事。坐在阿毛对面快一个时辰了,阿毛还是一脸的恍惚。黑皮没瞧出阿毛半点的不自在。他多少放心了,问阿毛为什么喜欢看柳佳微,又到底看到了啥?

阿毛说了。但阿毛回答得玄之又玄,如同柳佳微是一滴水,阿毛却描绘出了整个海洋,处处是虚幻的影像。黑皮搞不懂柳佳微怎么一会儿成了白杨,一会儿又成了银杏、丁香、沙枣花……就像站在黑皮面前的柳佳微只是一扇门,推开了便是另外一个绚烂的世界……但不管怎样,阿毛把柳佳微说成了一个万花筒,还是让黑皮感到无比的自豪与荣耀……

黑皮只能竭尽全力去搞懂。柳佳微起床的时候,他看着;化妆的时候,他瞧着;吃早饭的时候,他盯着;去超市了,他想着;晚上回来了,他继续观望着……看了一段时间,黑皮看出点苗头。

夜晚,柳佳微坐在书桌前,在纸上写着什么。黑皮不敢打搅,看着柳佳微的半张脸,那半张脸被一种莫名的愁思笼罩着,忧郁得不行,黑皮的心不由得揪着,恍若看见一个孤独的人在寒风吹彻的沙漠里行走,走着走着就进入到一片迷雾中,那是柳佳微眉睫间隐约的阴影,那阴影像是一扇虚掩的门,能看到萤火虫一闪一亮,缓缓滑行,又猛然倏地寂灭。在寂静的尽头,柳佳微隐住的另外半张脸慢慢转过来,那半张脸有着梦幻的色彩,高贵而圣洁,如同被一种全新的自由笼罩……

夜很深了,黑皮睁大双眼看着睡梦中的柳佳微,黑夜如同薄纱一层层落在她的身上,映衬着她曼妙而结实的曲线。他轻轻伸出了手,却触摸到一层毛茸茸的东西,如尚在梦境中的光环……柳佳微翻了一下身,一只手臂如一条软鞭打在他的胸口,她的手臂光洁清凉,他的心一颤,接着便涌动着迷醉,那一刻,他脑袋里白光一闪,如同灵魂出窍……

狗日的阿毛说得没错哩,柳佳微真是一滴神水哩,在他心里扩散出海的轮廓来,他黑皮真是赚大了。

在黑夜深处,他百感交集,发出一阵偷笑……

16

夏至刚过,阿毛又背着旅行包出远门了。望着在土路上腾起一片细小烟尘的阿毛,村里人什么都没问,反正阿毛的眼光毒着哩,到了哪里都会把那里的景致如麦草般割下,装进那辆无形的牛车,运回到十九村来。

秋分的时候,村里人一边忙着收获,一边关注着那条土路,在他们的印象中,阿毛每次外出短则十天半月,长则也不过三个月,现在最长的期限到了,满载而归的阿毛应当正是回来的时候,到处都是收获着的喜悦哩,他要锦上添花哩。

但粮食全部归仓,棉花连低级花都交到了加工厂,还是不见阿毛出现在那条土路上。霜降过后没几天,村里人不踏实了,不明白阿毛为什么还不回来。难道阿毛遇到了一个比十九村还有看头的地方留下来了,不要十九村了?难道……十九村的人越想越慌,也越想越痛,如同心里裂开了一个口子,越想,这口子扯得就越大……

屁牙用斩钉截铁的语气打消了村里人的顾虑。他说起了阿毛两年前的那次远行。那次阿毛出门时,正好碰见屁牙。屁牙问阿毛这次去哪儿。阿毛说去峨眉山看看,那里正是好景致。屁牙问,那得两个月的工夫吧?阿毛说,可不是。可阿毛刚走不到半个月,邻村的五常来十九村拉头茬西瓜,就说碰见了阿毛,还想把阿毛捎带回来呢。屁牙说,你哄鬼吧,阿毛去峨眉山了,少说也得两个月。五常急了,说,我骗你做啥,我和阿毛还是初中同学哩。屁牙半信半疑说,既然阿毛回来了,为啥不坐你的顺路车?五常说,阿毛要到安里村看薰衣草哩,他说现在正是薰衣草开得烂漫的日子,虽然安里村和十九村不过十几里路,但终究不同路哩……

五常果然没有骗人,一天后阿毛就出现在那条土路上。村里人和屁牙围住阿毛问,你不是去峨眉山了吗?阿毛说,他都到了峨眉山脚下了,便还是扭头就走,连一眼都没有多看。村里人纳闷了,问阿毛那是为啥。阿毛说几年前就发现靠近村庄的一处沙丘下一棵红柳与一棵沙柳的根缠在了一起,他还做了小手术,把它们的根割开,然后用布条缠住,让它们互相汲取养分。到了今年春上,红柳和沙柳竟然有了奇异的变化,红柳向着沙柳的样子长,而沙柳也向着红柳的样子长。等他到了峨眉山脚下,才猛然想起正是红柳开花的时候,他不知道红柳会开出什么样的花来,是红柳样的,还是沙柳样的,这疑问折磨得他心痒难耐,只好回来了。阿毛说完,村里人都笑了,看来在阿毛眼里,村庄与沙漠才是最勾魂的风景呢,看不够也看不完哩,如村里人看自家的孩子,那份俊俏与贴心哪家的孩子都比不了。村里人笑着骂了,对着阿毛骂出了一排排的狗日的,那声声狗日的,透着说不清的亲昵。

等待磨人哩,小雪刚过第二天,十九村就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十九村人的心思又慌乱起来,受不住这份煎熬了。村里人不由得埋怨阿毛出门为啥不带个手机。如今十九村的孩子都有手机了,但阿毛没有。黑皮曾经给阿毛送过一个,阿毛不用,说那东西是个黑洞,进去了,外面的世界就小了,连周遭的声音都听不见了。当时村里人听了,哈哈一笑,不用就不用吧,反正只要阿毛在村里就总能找到,纵使出去了也会回来。但谁都没想到阿毛这次出去这么久,按理说,阿毛知道村里人在惦念着他,他应该打个电话报个平安才对呀,难道阿毛出了什么意外,难道……十九村的人不敢再难道了。

大雪那天,气温一下子降到了零下四十三度。这样哈气成冰的鬼天气起码有十多年没有见过了。十九村的人就像得了什么征兆,内心扭成了形态各异的冰坨。焦灼的十九村人又想到了村长。

这些年,村长只为阿毛的地解放棉苗的事敲打过张发生,召集过大家,之后,村长又恢复到不言不语的死样。

村长像被冻住了似的,吧嗒着旱烟,一言不发。大家失望地离开。但第二天,村里就有人看见村长搬到老屋去了,冷寂已久的烟囱冒出缕缕炊烟来。一些人突然意识到什么,也纷纷搬回老屋。老屋真冷啊,村里人烧了三天三夜的炕,才把屋里的寒气驱除干净。村里人心酸得厉害,他们不知道阿毛在一个个寒冷的冬天是怎么度过的。现在,这里成了阿毛一个人的村庄。他们只有帮他守住这村庄,或许他才能重新踏上归途。

寒流终于过去了,村庄的万物重又喘上一口热气,但村庄的那条土路上还是不见阿毛的身影。好在快过年了,村里人知道无论在外多远的人,过年了都得回来,何况是知晓事理的阿毛。他们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期待阿毛的回归。

腊月十八开始,柳佳微就把店完全丢给了三丫头,每天站在土路旁等候。柳佳微围了一个火红色的头巾,过去,她嫌围头巾的样式和颜色土气。但现在她不这样想,只有围成这个样子,才能远远地让阿毛看见一团火。柳佳微围出了十足的十九村女人的样貌,只露出一双失魂落魄的眼睛。

她心里装满了幽怨。她觉得她的阿毛哥不仗义哩,她听了他的话呢,安心在十九村待了下来,安心和黑皮好好过日子……但阿毛怎么就不回来了呢?阿毛一走,村庄不再是阿毛在时的村庄了,阿毛在时的村庄,既是现世的,也是过往与来世的,阳光与空气中飘荡着重叠世界的回音与往事……现在的村庄呢,光秃秃一片,除了冷,就是一片空茫,像所有的生命遭遇灭顶之灾,呈现出凄凄的死寂来,这是让她无法忍受的。她冷得厉害,屋里烧得再热也无济于事,她心底的冷快要把她彻底摧毁了,她这才明白,没有了阿毛,她成了一个空心人了……

腊月二十,黑皮丢下别的事,也來到了那条土路边。这段时间的煎熬,让他心底最深处对阿毛的一丝不快也彻底烟消云散,他灰头土脸地站在路边,内心加倍渴望着阿毛的回归。三个月了,柳佳微就像被施了魔法,变成了另一个人,暴躁、易怒、歇斯底里,更重要的,柳佳微把那扇虚幻与想象之门也关上了,无论黑皮怎么瞧也看不到那笼罩在她身上的神秘光辉与玄妙莫测的美,柳佳微就像从仙境中落在了尘世间,她仍然是年轻的、好看的,但再不是那种惊心动魄的色彩了。有时,黑皮望着柳佳微干燥而扭曲的脸,第一次惊恐地察觉了她的平庸与微微的丑陋……他望着被积雪覆盖的土路,在阳光的反射下,刺得他的眼生疼。但他一刻也不把目光从土路上移开,他知道只有阿毛回来,柳佳微才能重获解禁,他才能重新领略柳佳微如梦如幻的美……

大年三十那天清晨,十九村几乎所有的男女老少都站到了土路边,等待着阿毛。村长也来了,他背上的锅更沉了,腰几乎打成了对折,但他的目光硬得出奇,如锈迹斑斑的锚,深深扎在土路的尽头。在十九村人的身后,是各家的狗,狗的后面,是村里的牛、马、羊、鸡……它们组成了村庄的第二方阵、第三方阵……共同守望着。最远处的还是那片沙漠,沙漠耸着脊背,睁着亿万只沙砾的眼,居高临下地望着那条土路。

静,太静了,所有的生灵都不言语,所有的万物都被禁锢。只有那条被白雪覆盖的土路沸腾着村庄与土地的强烈意愿。在天地的大静之中,十九村的人一动不动地望着那条土路的远方,他们知道阿毛随时都可能出现。一旦阿毛出现,十九村的魂就算回来了、稳住了,那时鸡鸣狗吠,牛羊欢腾,村庄与老屋重又注入生机,变得厚重,那些走失的祖辈会再次回来,充盈夜空与十九村人的睡梦。而种子如长了腿的跳鼠,跳进土地的怀抱,提前发芽,提前宣告春天的到来……远方的沙漠就会如潮水向后退去,一座座沙丘会合并、升高,就像一份隆重的馈赠,直至退出八万亩良田……

十九村的人还知道,狗日的阿毛才是命运的宠儿哩,也毒辣着呢,他出走了这么久,几乎成了强盗了,阿毛发着狠要把世界各地的美妙与精华连根拔起,装进行囊。回来的阿毛会把世界各地的影子种植到十九村的每一阵风里、每一粒沙里,一旦村里有个声响,整个十九村恍若成了世界的中心,也就是世界的中心……

原载《钟山》2023年第6期

原刊责编  李  祥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乡村童话的代言人

刘永涛

我出生在莫索湾一个叫十九队的连队。这个连队地处偏远,除了一条土路通向外面的世界,整个连队都被连绵起伏的沙丘包围。但那时我还小,对一个孩童来说,再艰苦的环境都是最精彩的世界。直到我十岁离开,那个连队承载了我最珍贵的童年记忆。

十六七年前,莫索湾的一个团试点搞新农村建设,离团部最近的二连首先建起了楼房,并全部搬了进去。楼房与过去的住处也就一里之隔。听连长说,楼房是两层小楼,一楼基本上都用来养鸡、养猪、养羊,还有的人舍不得旧屋,把这些牲畜还养在过去的院落。我饶有兴趣地到老屋走了走。那一大片院落几乎看不到人,呈现出颓败的迹象,但一些院落的猪圈里果真还有睡大觉的猪,嘴里发出享受般的哼哼声。印象最深的是经过一座院落,里面传来狗叫。狗叫声凶猛而狂暴,像是守护着这家人的记忆与往事。那一刻,我的眼睛湿润了。

十年前,我弟弟从内地回来,他最大的愿望便是回十九队看看。我驱车带他前往。到了十九队,连队的大礼堂完全坍塌,只剩下一堵墙。十九队在我们眼里,是那么陌生而破败。连部门口有一个商店,我们进去买水喝,看见店主一个人在一把竹椅上呆坐。我问他叫什么,他看向我,告诉了我一个名字。我心里一阵狂喜。他竟然是我童年时最亲密的玩伴,因为他聪明又勇敢,让我死心塌地地成了他的跟班。我告诉他我的小名,期冀在他那里看到同样热切的回应。他摇摇头。我又说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一件件趣事,他还是一脸茫然说,不记得了。我感到沮丧,拿上水准备离开,但他死活不收钱,说没几个钱,水送给我们喝。等到走出商店后,我才突然意识到,他认出了我,他也记得我说的那些事,只是因为我和他两人身上显而易见的差异让他拒绝和我相认。

正是因为这个幼年玩伴的存在与坚守,让我记忆最深刻的部分变得鲜活起来。我让他走进了我的文字,成为乡村的守護者,成为乡村童话的代言人。我坚信无论十九队如何衰败,它都会继续着蹒跚的步履,因为总有人对这片贫瘠的土地抱有指望,总有人对沙漠里的绿色怀揣梦想。

刘永涛,近年来作品刊发于《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北京文学》《钟山》等刊。部分小说被《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转载。出版小说集《天堂里的树》《湘儿》《开始的地方》。曾获《时代》文学奖,第七届天山文艺奖,第七届西部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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