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家姑娘在海边
2024-01-25林那北
曾经因为弟弟的出生,她告别舞台,心甘情愿地休学嫁人;如今,因为弟弟的拜托,她以62岁之龄去退休女领导家做起了保姆。一首熟悉的《渔家姑娘在海边》唤醒了她沉睡许久的身体,熟悉的舞台在呼唤她。物是人非、韶华不再又如何?她内心里舞者的灵魂始终没有消逝,这一次她要用五分二十八秒重新发光,重塑自我。
1
能不能戴帽子去,陈英纠结了好一阵。陈星开车来接她,让她进城去帮一阵忙,说白了就是当保姆,保姆就不能戴帽子吗?陈星厉声说:“又不是秃子,戴什么戴?”陈英又把已经扣在头上的鼠灰色羊毛帽脱下,放入衣橱。陈星比她小十六岁,是她弟弟,这个弟弟一直这样对她不容置疑地说话,她每次也同样不加置疑地听从。这几十年她几乎每天都戴帽子,夏天遮阳,冬天保暖,春秋没有实质性的功能,也戴。就是觉得头上加了一顶帽子,人就有了边界,如同木桶被箍上竹条。突然不戴,脑袋一下子悬空了,像只气球飘来飘去。
陈星催:“走吧走吧。”
陈英点点头,提起箱子跟在他背后往外走,锁门,上车。车从农场大门开出去时,她扭头往回看了一阵。这个国营农场是六十年代初建起的,最初接纳的大部分是转业军人,拓了半座山种茶和梨树。过了几年,从城里来了很多知青,茶园一下子扩大,果树也多出柑橘、龙眼、枇杷、杧果之类,一眼望不到头。陈英十八岁嫁过来,觉得跟进皇宫差别不大,从未想到有一天会离开。她想去吗?不想。
托陈星找保姆的人是徐右林,但不是去徐右林家,而是去城里章久淑家。陈星是副镇长,徐右林是副县长,章久淑以前是市委常委、宣传部长。陈星和徐右林是中学同学,章久淑则是徐右林大学同学的表姐。这么小的事,却绕了这么一大圈。快过年了,章久淑儿子一家四口从上海回来,需要一个做家务的。可靠、朴实、话少,这三个条件是徐右林领会后总结出来的。徐右林不认识陈英,章久淑也不认识陈星。一开始大学同学在微信群里说要找保姆,徐右林马上让陈星找,陈星就把陈英的照片发给徐右林,没说是自己的姐姐,徐右林转发给同学,同学在美国,但不影响发微信,就把陈英照片再转给章久淑,章久淑回复说好,然后通过了徐右林的微信验证申请。
陈英平时穿着简单,不烫发,没有裙子,一年四季脚上都套着平底北京老布鞋。陈星又特意叮嘱她,不要带新衣服去,越旧越好。她明白,当保姆要干活,又不是去做客。找了找,柜子里也没几件新的,就挑出颜色灰暗点的毛衣、运动裤、薄羽绒服。头发刚过肩,也不需要修剪了,用皮筋扎成马尾。她很瘦,坐月子都没胖过,倒是一直想胖点,但没用,吃下去再多的东西,都像进了无底洞。
车不是直接开去城里,而是先拐去县城接上徐右林,然后三个人一起去章久淑家。是一个看上去并不起眼的小区,连大门都是窄窄的,楼房一共五幢,呈“品”字形摆列,都不太高,十一二层,刷着淡黄色涂料。车到门口被保安拦下,徐右林拿出手机,接通后递给保安。保安才喂了一声,马上声音软下去,说好的好的,把手机递还,手一挥说:“走吧。三号楼1101。”
徐右林不知道三号楼究竟是哪幢,看上去他也是第一次来。他穿着西装,打上领带,胖,粗大的脖子因為被领带勒住显得非常仓促,几乎嵌进肩膀。以前陈英都是从电视里看到穿这么方正的男人,他们总是匆匆赶去哪里开会。一直到现在,她脖子都又细又长,她不喜欢没脖子的人。不过,无论如何,徐右林还轮不到她喜欢或不喜欢。
小区的路是环形的,右进左出。正面与大门相对处看似随意地砌着一堵青石墙,墙左右两旁整齐种着纤细的小琴丝竹,形成类似玄关的效果。陈星开着车转一圈,又停到大门旁。坐在副驾驶位上的徐右林按下车窗,笑眯眯地看着保安:“请问哪幢是三号楼?”
保安应该来这里久了,脸色有点旧,眼皮懒懒地合紧又撑开,手潦草地往上一举。
徐右林和陈星对看一眼。陈星没开口,应该明白过来了。车往前开,开到中间那幢,下车看,楼身上确实不起眼地贴着一个蓝底白字的小牌子,上面写着“3”。
很奇怪,楼房为什么不是从左到右,或者从右到左按顺序排列?
下车后徐右林说等等,又打了手机,笑起,小声问:“可以上去吗?”他脸朝着陈英,却不是对陈英笑,也不是对陈星。一个人隔那么远,对另一个完全看不见的人笑起来的样子,原来这么难看。收了手机,徐右林也就收了笑脸,说:“走吧,章部长在等我们了。”
电梯走得很快,眨眼就到了十一层。有一瞬间,徐右林目光在陈星和陈英脸上来回扫一眼,好像发现了什么,说:“咦,你们怎么长得有点像?”
陈星笑笑,没有答。陈英不笑,也不答。家中四姐弟,陈英最大,陈星最小,两人确实长得最像。父亲眼睛细长,鼻子高挺,嘴唇薄,个子却不高。母亲长相平常,但脸小,腿长,个子高。陈英和陈星取了父母长处,陈英身高一米七,陈星则超过了一米八。
电梯停下,门开了,徐右林腿一抬,急急跨出。1101房的门开着,章久淑已经站在门内等了,年纪与陈英相仿,个子也差不多,短发,大眼,笑得很温和。徐右林一下子矮下去,是腰那个部位折叠起来,头向前倾,看上去就像一根粗粗的拐杖。陈英跟在最后,一时弄不准这到底是不是见领导的标准姿势。她脖子紧起来,眼珠子左右动,发现门内的章久淑已经看过来了。“噢,就是她吧?不错不错,快进来吧。”前面半句的评价是针对陈英,后面半句招呼的是所有人,说着眼光也从陈英身上转开,落到徐右林脸上去。
徐右林和陈星呵呵笑出声。陈英没笑,此时她心跳不是太稳,不敢笑。
三人脱鞋,一个跟着一个缓缓进门。他们手都没空着,徐右林拿两盒燕窝,陈星提两盒茶叶,陈英手里则抓着二十六英寸旅行箱,箱子是陈星老婆用过的。陈星老婆在镇中学教英语,每年暑假总喜欢带着儿子到处旅游。
“看着挺清秀啊,比照片还端正。”章久淑说。
徐右林马上说:“今年六十二岁,抱歉章部长,年纪偏大了……”
“不会。”章久淑摆摆手,“刚好,太年轻了也不行。”
徐右林马上说:“对对对,刚好刚好。她虽然六十出头了,但您看身材多好啊,简直快赶上您了,一点都没发福,看着就最多像五十岁。”
陈英已经并腿坐到沙发上了,双掌搁膝间,瞥一眼旁边的陈星,见他正咧着嘴,脸上浮着很多笑,不住地点头。她重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陌生,古怪,假。刚才进门时,章久淑递给她一双粉红拖鞋,不是新的,但也不太舊。农场宿舍地面铺着青砖,那里的人都没有进屋脱鞋的习惯,在外怎么穿,回家还怎么穿。几十年里仿佛焊住了,她脚上一直是黑色北京老布鞋,灯芯绒的面,踝前一条带子绕过,扣住外侧,区别只在于冬天毛袜,夏天丝袜。
徐右林和陈星在客厅坐一会儿就走了,只有她留下,属于她的是入门左侧一间八九平方米的小房子,干净整洁,床、柜、桌、电视应有尽有。陈英当天晚上就收到陈星微信问她怎么样。她说好。又问章久淑对她如何。她说好。
2
章久淑儿子在上海开公司,娶宁波女孩为妻,生一儿一女,平时有空他们都去娘家,每年只春节回章久淑这里。大的孙子已经七岁,没有安静的时候,小的孙女才三个月,完全把儿媳手脚捆住了。章久淑急着找保姆,就是为了应对儿子一家。他们腊月二十八回,正月初九走,前后十二天。他们一走,陈英以为自己也可以回家了,章久淑却说:“你回去休息几天再来吧。”陈英愣了片刻才回过神来,这是让她继续留这里。
章久淑单身一人,陈英不知道她为什么单身。
晚上章久淑出去应酬。她经常有应酬。陈英到楼下扔垃圾时,给陈星打了电话,她得问明白怎么回事。陈星在话筒那头支吾着,显然他也有点意外,说:“我正开车,过一会儿回你。”陈英不知道陈星的“过一会儿”究竟是多久,她先是在垃圾站旁站会儿,又往旁边移几步。大约五六分钟过去,手机响了。陈星说:“就按她的意思呗,你回去把家里事情处理一下——我看一周吧,最多一周,然后再去。”
话筒里很嘈杂,喊“干了!”“快点!”之类的,伴着重重的笑声。陈英已经明白,刚才陈星根本不是在开车,他在饭局中,那么他的“一会儿”意味着什么?她想到了徐右林。
母亲怀上陈星那年,陈英正上高一,十六岁,下面两个妹妹一个十二岁一个九岁,都还在读小学,她们三个猛然间做了同一件事,就是辍学。没钱了,钱必须集中给好不容易才到来的陈星。陈英和妹妹有不满吗?没有,她们也认为陈星好就是她们好。陈星果然很好,长得好,个子高,脑子还灵光,轻轻松松就考上大学,毕业后进了镇里,一步步做到副镇长,让陈家人脸上都有光。没有任何背景,陈星真的很不容易。
陈英和妹妹也不容易,父母早早给她们安排了婚事,嫁就嫁呗,彩礼都归陈星。老家只有小学,上中学得去十几公里外的镇上。陈英当时就是寄宿,陈星也是。陈星从来没带任何同学回过家,包括徐右林,但陈星最常说起的名字就是徐右林。徐右林爸爸是校长。徐右林姑姑是县里的什么局长。徐右林考上师范大学了。徐右林毕业后进团县委了。徐右林娶局长女儿了。徐右林提拔了……论关系的话,这个叫徐右林的人就是陈星唯一的关系。章久淑要留下陈英,陈星可能也没想到,他不敢做主,在那个“一会儿”的时间里,陈英猜他可能找了徐右林,徐右林让陈英按章久淑的意思,先回家,再去城里,继续在章久淑家做保姆。
天很黑,没有月亮,星星也没见几颗,仰头看上去,是无边的穹形铅灰。路两旁樟树又高又壮,即使是这个季节,叶子仍在半空中密实地交汇到一起,把路灯遮挡得昏暗幽深。五幢“品”字形大楼间,有个精致简约的小花圃,还有三个操场,大小不一的路从中穿过,通车和行人区分得有理有节。这里是市直机关干部住宅区,可能是以前统一建的,然后出售给机关里有一定级别的人。三号楼与其他楼外表看上去区别不大,不过陈英现在已经知道,这幢楼住的都是曾经或现任的市领导,每套房子结构更好、室内面积也更大。
她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出了小区大门。小区隔壁有个公园,搭三个亭子,外围一圈榕树,里头错落种些紫薇、扶桑之类的树,大片的草坪间纵横着几条用鹅卵石铺出的路,还有几块空地。很热闹,情侣、小孩,还有打太极拳的老人和跳广场舞的女人。怕扰民,这里不许唱歌,打拳跳舞的伴奏音乐也放得很小声,声音一大马上就有戴红袖章的人过来阻止。同样到处是树,红袖章让这里与农场马上不一样了,毕竟是城里啊。
她转几圈,返回小区,上楼。章久淑还没回来,进门后她把厨房重新收拾一遍,客厅的地也拖过。章久淑说日常卫生一天做一次就够了,陈英却觉得不够。不是刻意的,她天生这样。小时候家里属于她的东西不多,但从记事起她都要井然摆放,被妹妹弄乱了,她又赶紧拢好,非得横是横竖是竖,一点都含糊不得。
手机叮咚响了一声,拿起来看,是陈星发的微信,问她方便电话吗?所谓“方便”,指的是章久淑在不在边上,这是他们之前约好的。陈英把微信语音电话拨过去。陈星刚才在酒桌上,他喝过酒后可别开车。她问:“你到家了吗?”
陈星答:“是。”
陈英说:“以后要少喝酒,酒伤肝。”
陈星半晌才嗯一声,问:“你跟部长说好了吗?回去几天再去?”
陈英脱口问:“一定还要再来吗?”
“当然!”陈星话又不容置疑了,“必须的!听说章部长每个月会给你开三千五工资,我加一倍,你一个月可以拿到七千。”
陈英打断他:“跟钱没关系。我……不太习惯。”
陈星用更高的声音打断她:“什么习惯不习惯的,在城里,在那么好的房子里住,在那么大的领导身边,你不知道别人有多羡慕你,连我都羡慕。我跟你说啊姐,你不能有任何动摇,丝毫都不能有,你在那里对我和徐右林很重要,知道吗?”
陈英不解,问:“什么重要?”
话筒里安静了几秒,然后陈星叹了口气,说:“一句两句讲不明白。就这样,你老实待着,回去几天,过了十五元宵节就去,明白了吗?”
陈英长长“噢”了一声,似乎什么都明白了,又一点都不明白。做个保姆而已,洗衣做饭清理屋子,这些事跟陈星有什么关系?还有徐右林,她至今只见过一面的人,居然也重要?这时陈星又问:“章部长今晚在家吗?”
陈英说:“不在。”
陈星问:“她去哪里了?”
陈英说:“不知道。”
陈星嘟囔起来:“以后你要机灵点,不能什么都不知道。”
陈英静默片刻,小声说:“好的。”
放下手机,她都觉得这根本不可能,她哪能弄得清章久淑。刚才给陈星打电话时,她已经进了自己小房间,关上门,这会儿又出来,客厅仍是空的,章久淑的书房和卧室的灯仍是暗的。她愣愣站了一会儿,抬眼看看墙上的钟,走过去把阳台门关上。起风了,过一会儿章久淑回家时别被穿堂风吹着凉了。
另外,她记起该拿出一床新被套,把厚点的棉被套上。手机里不断提示,过两天今年最强冷空气将至。而过两天,她恰好要回家一趟。
3
陈英老家那个村叫洲尾,临水,但水只在村口绕过,更多的是村子后面渐渐高起来的山,国营农场就在半山上。第一批插队知青中有个女孩叫许三妹,中等个,两根齐腰辫的末梢总是扎到一起,像脑袋上吊着两只头缠在一起的大黑蛇。人胖,嘴大,眼睛细长,腮帮圆滚滚地堆着肉,看着壮实,但挣到的工分都是倒数第一,干重活就哭。农场偶尔放电影,还搞文艺联欢,这在洲尾村都算大事,村民涌去,挤满礼堂。陈英带着两个妹妹也去过,每次都看到许三妹把长辫子在头顶盘成髻,穿着五颜六色的长裙或阔腿裤,一个人在台上扭来扭去,圈转得又急又多,看得人眼都晕了还不停下来。这时候许三妹总是笑眯眯的,眼睛左眺右看,满脸都是说不出的撩人模样。报幕员说这是“独舞”。有一天许三妹突然出现在村小学,她被招进来当民办教员,只教跳舞。那时镇政府称为公社,公社差不多每个月都有几场会演,庆祝节日或者什么大会召开,全公社各中小学好歹都得弄个节目去。唱歌跳舞吹奏乐器被统称为文艺宣传队,在许三妹来之前,洲尾村小学宣传队所有节目在预审时都被刷掉;三个月后,节目顺利过审,正式登台;半年后洲尾村小学节日被重视;又过半年,洲尾村就一枝独秀了。许三妹自己不会乐器,唱歌嗓子也不行,她说服校长把这两样都放弃,专攻舞蹈。她自己编舞,或者回城里学了搬来,马上就不一样了。洲尾村虽然地偏,毕竟是水路能到的地方,很早就算人口密集的大村,加上农场的子弟,师生加起来有九百多号。全校做课间操时,许三妹在操场上走来走去,不时贴近某个女生,歪着脑袋眯起眼看,然后低声告诉对方:一会儿找我。找她干吗?就是她比画几个动作,让你学一下,再往上扳扳你的腿,拉拉你的肩。陈英最初就是这样被许三妹叫去,然后成为宣传队一员的。那年她六岁,刚读一年级,许三妹蹲下捏捏她腰,讓她双手举过头顶,往上蹦跳几下,转两圈。后来许三妹有点小得意,反复说自己第一眼就发现陈英的天赋,小头小肩小屁股,骨架也小,协调性柔韧性太好了,手脚又长。她叹一口气说:“你真不该生在洲尾村啊。”
陈英不这么想。洲尾村有什么不好?父母,两个妹妹,还有陈星,不生在洲尾村她就遇不到他们,没有他们,活着多没意思啊。她也没觉得自己舞跳得有多好,音乐一起,手脚自然跟着动,就跟风吹树梢一样理所当然。演出很多,排练因此也密集,每天差不多都直接去练舞,上午下午,有时连晚上都得再练。许三妹比谁都费力,每天脸上都是汗,大冬天衣裳也总是湿的。陈英她们排练时,她拿根竹条一下一下往墙上打拍子,大声喊:“上,下,提,转,蹬,走了!”又喊:“给胸腰,腆出。立,稳住。气息,用气息。舒展开,手腕不要折了。眼神,眼里要有情绪。这样……”所谓的“这样”有时是她自己跳一遍,有时把陈英拉到前面示范。整整五年,陈英就这样围绕在许三妹身边,等她小学毕业,许三妹恰好也成为“工农兵大学生”,离开了洲尾村。
陈英再见到许三妹是三年以后,这三年她在中学宣传队里依旧是无人替代的一号。公社只有一所初高中齐全的中学,校书记由公社副主任兼任,演出仍密集地周而复始。那年电影《海霞》上演,无论长得普通但演得传神的小海霞,还是有两个大酒窝的美貌大海霞,都火得发紫。里头的插曲也火了,《渔家姑娘在海边》,真是入心入肺的美。那时学校里流行手抄本,从小说、诗歌到歌曲。陈英也抄得起劲,整天哼“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榕树沙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哎,织呀织渔网,织呀么织渔网”。没多久许三妹突然出现了,校宣传队老师把她请来,教跳的舞就是《渔家姑娘在海边》。
许三妹比之前又胖了一圈,细长的眼睛被肉挤得更小了,一笑就眯成一条弯弯的线,嘴因此显得更宽大。排舞时许三妹只来了两天,第一次演出时她又来,化妆、梳头、戴头花都忙一遍,然后坐在台下看。其他二十人拿着斗笠,陈英除了斗笠,腰间还独自系个竹篓,不停地旋转奔跑,在队列中高跳低盘。她那套立领边襟和大裤管的服装虽然跟别人一样,都是用日本尿素袋染一下做成的,但别人染的是酞菁蓝,她却是粉红的,灯光下就像朵开在池塘上的荷花。一下场,许三妹走近,在陈英背上拍一下,说:“真好!”
顿一下后她又伸手在陈英脸上摸一下,说:“就是饿三天,我也瘦不出这么好看的小脸蛋——噢,我得告诉你,整整五分二十八秒,舞台上,你都在发光啊。”
陈英满头是汗,还有点喘。她的动作量太大了,在台上不觉得吃力,但刚停下来,气还是有点缓不过来。许三妹以前也经常夸她,她浅浅一笑,似乎该谦虚一下,但她没说出口,以为之后反正还有的是机会。这舞在公社又演过几次,然后去县里参加会演,接着县里组织各公社巡演,掌声一片。可从第一次演出后,许三妹再也没在学校出现过。当然就是出现了,陈英也见不到。陈星出生了,家里一有陈星,陈英就不上学了。一开始宣传队老师轮番来,连校长都来了,劝了又劝。陈英抱着陈星直摇头,满心的欣喜像一串串气泡从每个毛孔往外冒。这是父母盼了多少年的弟弟,陈家的独苗,太珍贵了,用所有的一切换这个陈星,她也是愿意的。
老师一走,媒人就找上门了。先定亲,两年后结婚。丈夫是农场场长的儿子,得过小儿麻痹症,右腿短一截,背拱起,三十岁出头,二婚,前妻生儿子时难产死了,再娶,就娶到陈英。彩礼比其他人多出两倍,另加一块钟山表、一架蝴蝶牌缝纫机和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农场建有几幢排列整齐的两层楼职工住房,还有办公楼、篮球场、乒乓球桌和一个带有舞台的大礼堂,这些都是村里没有的。场长也是洲尾这一带最有声望的人,比村里大队长更富更有权。父母啧啧啧地庆幸,陈英也认同。偶尔她心里咯噔一下的是丈夫的背和腿。“天鹅颈”,她记得许三妹对脖子这部位一直有特别的要求。“别耸肩!背拔起,腰立住,肩向下沉。对,这样——你们看陈英,头发像被人拧起,往上揪,高傲得像天鹅……”陈英没见过天鹅,但见过鹅,许三妹让她拔,她就尽力拔,拔着拔着,就成习惯了。无论如何,之前她都没想到自己会跟驼着背,走路一瘸一拐的人躺在一张床上。
丈夫自己倒无所谓,他小名就是“依瘸”,全农场的人都这么叫他,他笑嘻嘻地答,每天都高高兴兴的,动不动就搂着陈英喊:“宝啊,你是我的宝啊!”陈英记得,在陈星出生前,父亲经常打母亲,骂她是废物,生不出儿子。喝醉酒手上抓到什么就往母亲脸上砸什么。丈夫却每天把陈英亲得满脸都是口水,给她端水捧饭,摸起来怕她皮肉痛,手都不敢使上劲。还能怎样呢?不看他背就是了,也不看他怎么走路就好了。两年后陈英生下儿子,坐月子吃下很多农场里养的鸡,很奇怪也没胖,但脸粉嫩地泛出油光。满月那天丈夫特地坐农场的手扶拖拉机下山给陈英买布做新衣服,中途拖拉机翻下山沟,满车的人只是伤,独独死一个人,就是依瘸。同车的人后来说,依瘸一路都在说陈英。以前陈英在公社礼堂跳舞他都赶去看,这样这样,那样那样,说着就站起比比画画,咯咯咯笑。车就在这时翻了,他是在笑声中死去的。
母亲说:“这就是命,人家对你那么好,你可不能负他。”
公公说:“有我在哩,你和儿子我来养。”
陈英哭了几天,然后抹掉眼泪出门。她当然不会负丈夫,也不要公公养,只要有收入,她可以省吃俭用自己把儿子养大。但上学时她都在排练和演出,课上得少,学的文化自然也少,其他事她做不了,也不能正式入编,只能在农场收发室当个临时工。倒还好,好歹过下来了。后来公婆去世,儿子也大了,去长沙打工,在那边娶妻生子。丈母娘家是本地人,有房子,家境宽裕,身体也好,可以帮着带孩子,总之都不要陈英操心。
农场早就散了,知青走光,山上的果树被承包,资产划归村里,这样陈英仍然是洲尾村人。她始终没有回娘家住,农场有丈夫留下的房子,还有地,种点菜养点鸡鸭,一天天的,也没什么愁苦。有时往坡上瞥一眼,那里有一座墓埋着丈夫和公婆,以后她也会埋进去。一眨眼,一生很快也就过完了。
哪想到有天陈星突然给她电话:“姐,你一定要帮我一个忙啊,好不好?”
她当时就笑了。这几十年,只要是陈星的忙,她什么时候不帮啊?农场里分点肉或水果,她都要匀出大半送去给陈星吃。陈星刚到镇里工作时还是单身,她每周都要骑自行车去,给他洗衣服和清理房间。这个傻陈星。她马上说好,然后就被陈星和徐右林带到章久淑家了。
4
陈英跟章久淑说自己要回农场一周。章久淑说好,还特地递过几盒酥饼,让她带回。
父母都去世了,两个妹妹嫁外村,陈星在镇上,老家已经空了。农场当年就修了通车的土路,但从城里来的班车只到村口。下了车有很多骑摩托车的人来拉生意,陈英觉得没必要,她可以自己走上山,这条路她已经走了几十年。
最鼎盛时农场有四百多人,除了知青,还有各地招来的有工资有劳保福利的集体制员工。现在能走的都走了,剩下三十多人,都是头发花白的,一辈子靠山吃山,老了也只能待在山上,一起晒太阳打麻将,反正有退休金,倒也乐呵。前几年有人把荒废的果园承包走两三亩,办起农家乐餐馆,兼营民宿,曾经热闹过,这三年多消沉了,不过最近又开始有起色,周末总有人开车来,让山上热闹了不少。
看见陈英,老工友马上嘴就咧开,很高兴:“哎呀你终于回来了。”陈英心里也叹口气,是啊,终于。其实才十来天,怎么竟觉得有十几年呢?那天走得匆忙,她以为去去就回,所以床和柜子都敞着,这是她急着回来的原因。山上草木多,蚊虫也多,灰尘却少,如果仅离开几日,倒无大碍,但章久淑留她,陈星说要听章久淑的,那时间就没个底了,她得回来收拾一下。
当初为了照顾依瘸腿脚不方便,农场特地把一楼靠东面的两间房子分给他们,没有产权,但可以一直住着,这就够了。房子外面是块开阔地,倒上水泥,放着几张石凳,还有钢构滑梯、铸铁单杠之类的简陋器械。陈英在门外眯起眼看了一阵,都是她熟悉的东西,再看,又有些陌生了。四十九岁那年,她肩突然撕裂般痛,无法上举和提重,半夜一转身就疼醒。陈星那时还是镇里的宣传委员,也没买汽车,他借了一部摩托车到农场,把陈英载到镇医院。没大问题,肩周炎。除了拿些外貼和涂抹的药,医生还教了几个动作,说锻炼一阵就能好。陈英一看,不难,跟以前许三妹让她们练的开肩动作差不多。每天晚上她就在屋前空地上动一动,先双腿分开站立,双臂拉住低杠,上身前俯,胸找地,一点一点用力往下压,再侧拉、后拉。从十六岁到四十九岁,她身体已经静止了三十多年,关节不知不觉间僵住了,被这么一扯,嘎嘎响。陈星说痛就是身体发出的警告,老天让你活着,就是让你动,死了才一动都动不了。陈英想儿子不在家,自己如果病了,又得让陈星为她折腾,她确实得动。邻居的女儿在广州开瑜伽馆,回来探亲时,教了她一套动作,除了拉肩,还有松胯、练腰和拉腿。也不难,她柔韧性本来就好,折腾了一阵,肩果然不痛了,整个身子都伸展开来,精神也好了很多。人懒下来会成习惯,动久了,停下来也不舒服。去章久淑家这十几天,她其实也没停。不是有床吗?地板上也可以。中午或晚上睡觉前,她都要关上门做做青蛙趴、平板支撑,再展胸、压肩、开胯、拉腿之类,只要不弄出响声,练多久都没人知道。
来了很多工友,听说陈英回农场,都很高兴,有的还提着自家种的青菜,堆到灶台上。陈英把章久淑送的酥饼分给大家,说:“谢谢,不用了,我过两天还得走。”大家都很意外,大声“噢”了一声,接着就问为什么。陈英笑笑,没有答。他们就更好奇了。山上没有秘密,你家的事一直就是我家的事。陈英儿子在长沙是住在丈母娘家,她难道也要挤进亲家那套房子里?陈英动了动唇,突然想起陈星的交代,让她不要对外人提起到章久淑家的事,便马上抿紧嘴。屋里的人互相看看,脸多少有点涩起来。邻居说:“陈英啊,这些天你不在,我们广场舞都跳不起来了。”陈英还是抱歉地笑笑。前些年见陈英在楼前空地上拉伸,拉到竖叉、横叉都重新变得非常轻松,邻居几个女人看着羡慕,就跟着她一起动。后来有人提出跳广场舞,这个大家都有兴趣,就让陈英先跟着视频学,然后教她们跳。还真跳起来了,每天早上七点空地上就响起音乐声。一开始只有五六人,后来越来越多,女的男的都有,连农家乐那边的女服务员也抽空跑来。空地显小了,就移到二三十米外的篮球场。陈英因此还去淘宝买个拳头大的小音箱,每天拎去放音乐。
这一刻她突然有点沮丧。早晨在篮球场跳跳舞,中午做一套瑜伽,晚上再到空地上拉拉伸,这才是她的日子。工友们都走光后,她给陈星发个微信:“真的不想去,不去不行吗?”陈星没有马上回复。已经中午了,她去小超市买两包方便面,回来时家门外停着一部黑色小车。陈星来了。她自己可以吃方便面,陈星怎么能瞎对付呢?她说:“我再去买点菜。”陈星拦住她,说:“我已经吃过了。我们进门说吧。”
屋里已经打扫过了,陈星一屁股坐下,点根烟。手机里说抽烟有害健康,可陈星到镇里工作没多久,就抽起烟。陈英泡了杯茶放在陈星面前,意思就是让他放弃烟。陈星好像没明白,一直把那根烟抽完,才动了动身子,叹口气,看着窗外,眼神是呆的。
陈英从来没看到这样子的陈星。她盯着他,心跳很快。出什么事了?手机里大大小小官员被抓被审被关的消息不断,每次看到她心里都咯噔一下。贪官可恨,但想到陈星,她又不免忐忑。陈星贪吗?她不知道。上了大学,读了那么多书,应该去做科学家、建筑学家,可陈星却偏偏要到镇里。久站河边,万一湿鞋呢?
陈星说:“姐,我今年几岁了?”
陈英眉头皱起,她觉得问题更大了。“你比我小十六岁,我六十二,你四十六。自己都不记得了?”
陈星右手掌支着下巴,长吸一口气,重重吐掉,不说话。
陈英上前两步,俯下身子,问:“怎么了?”
陈星不看她,眼睑低垂着,小声嘟囔道:“已经四十六岁,时间不多了……”
“胡说什么啊!”陈英打断他,“这才多大啊。”
陈星摇头,说:“你知道副镇长是什么级别吗?副科。上面有正科、副处、正处、副厅、正厅……姐,过了五十,提正科都难了,知道吗?你说我怎么办?”
陈英脖子梗着,不敢动。她真的不知道,她知道这个有什么用?陈星的老婆是镇中学最好的英语老师,儿子读到高一,成绩在年段不是第一就是第二,这日子是多大的福气,陈英想想心里都流蜜,陈星却发愁,问她怎么办。她说:“你呀,你是全村最出息的人……”
陈星很不满,身子一挺,大声喊:“洲尾村鸡屁股大,再出息有什么用?我有那么傻吗?我不配当镇长、县长吗?”
陈英连忙摆手,说:“不是不是,你能当副镇长,我们家祖坟已经冒青烟了。爸妈在地下肯定笑得嘴都合不拢。”
“姐。”陈星叫一句,突然哽咽了,“我如果当厅长、省长呢?他们不会笑得更开心?我怎么出生、怎么长大你都忘了吗?是我把你、二姐、三姐都毁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你说爸妈怎么那么狠心呢?”
陈英说:“瞎说什么啊,我们不都好好的,哪里毁了?”
陈星低下头,很久才抬起,闭着眼,很用力地说:“二姐嫁的是什么人?吃喝嫖赌的二流子。三姐呢,嫁给那个整天打老婆的老光棍,一直到我找了村干部治他,他才不敢打。小时候我第一次见三姐被打成那样,就打定主意要上大學,要回镇里当官。还有你,你最惨……”
陈英马上说:“我不惨!”
陈星摆摆手:“我告诉你,我刚到镇里时,年纪稍大的同事一听说我是你弟弟,都一下子睁大了眼。真的没想到你当年那么红,那么红啊。他们都说你舞跳得好,长得也好,反正跟电影里都快有得比了,却因为我不上学了。姐,你说我这辈子活得有多累?爸妈之外,还有三个姐,每天我都在跟自己较劲,我要不活出人模狗样来,你说我怎么赎这么大的罪?”
陈英手按到陈星肩上,轻轻捏了捏:“这样就太见外。我们是姐弟,什么都是应该的。你好好的,我们就很高兴。”
陈星眼猛地一睁,脸往上抬,看着陈英:“可是我不好,我没关系没背景,能好吗?我最多靠徐右林,可是他有屁用。说是副县长,但排位是最后一个,又贪,手脚一直不干不净,劝都劝不住,这不,现在终于惹上事了。他自身都难保,还有什么可指望的?”
陈英问:“什么事?”
陈星张张嘴,马上又闭拢,摆摆手说:“算了,不谈这个。”
陈英悄然叹口气。陈星不谈,就是不想让她知道。这也没什么可奇怪的,上高中后陈星就很少说自己的事,他不说,肯定有不说的道理。姐弟四个建有一个微信群,平时不太有动静,主要发的都是陈星的消息:提拔了、评先进了、儿子成绩多好之类。姐妹三个碰到有难处,才会稍微提一提,向陈星讨个主意。在她们面前,陈星更像个无所不能的哥哥。陈英手在陈星肩上拍了拍,她觉得这样更能安慰他。对这个一出生就被她抱在怀里的弟弟,她已有了几分与母爱类似的情感:“你要小心点,别跟他走太近。”
陈星站起,一下子比陈英高出一个头。他太瘦了,整个人跟竹竿似的,背微微驼着。驼就是老,可陈英比他大十六岁,背却仍挺得笔直。以前许三妹一见宣传队的谁圆肩抠胸,就一巴掌拍过来,吼道:“挺起!”这会儿陈英也想在陈星背上拍一掌,但她没有,只是又叹口气。陈星背负的东西太多了,他其实没必要这样。
“姐,你得帮我。”陈星说。
陈英很意外,她能帮上什么?
陈星说:“你不能不去城里。章部长现在虽然不在岗了,但她刚退休一年多,人脉还在。你别小看她,她能说会道,能力不是一般女人能比,连很多地位比她高的男人都不如她。市里好几个现任的官员都是她以前培养的。”
陈英点点头。她说不出章久淑这么多好,但她知道章久淑很好。平时来客很多,每个人来了,章久淑都有说有笑,又从容又得体。认识许三妹,陈英已经吃惊过,十八岁那年嫁到农场,周围那么多女人都有知识有文化,她也吃惊过。她以为天下女人最好的也就那样,已经顶天了,没想到还有章久淑这样的。所以,她怎么可能小看?她配小看吗?
手机响,陈星接起,静静听几秒,然后说:“好好,知道了,马上。”
收起手机,陈星说:“书记找我,我得马上回镇里。先这样,明天会再来,把你送到章部长家。”
“明天?”陈英有点意外,不是说好回来一周吗?
陈星说:“对,明天就回去。”话音未落,他已经转身往外走。很快门外就传来发动机声音。陈英追出去。依瘸当年坐的车就是在下山时翻到沟里的,她想提醒陈星开慢点,却只看到陈星的车尾部亮着两盏发红的灯,眨眼就消失了。
5
傍晚楼前空地上有几个人,他们只是安静地坐坐走走。陈英把手头事做完出去时,天已暗下来,人都散了。陈英把腿架到齐胸高的石阶上前拉侧拉了一会儿,然后一只手搭住杆,把右腿向上侧踢,踢过头顶,然后定住,单脚撑地。小时候这是她轻松就能完成的,如今已做得勉强。许三妹以前总夸她软开度好,其实在不知不觉间筋骨也僵了。
第二天陈英早早起来,先把被褥都收好,床用塑料布罩住。锅碗瓢盆昨晚就已收好,衣服也一件件套上塑料袋挂进柜子。以前依瘸说过她什么都好,就是太讲究了。前襟不能沾油,衣裤不能有皱褶,锄头必须工整放门后,诸如此类。陈英知道丈夫是怕她累着了,可她不累。后来儿子结婚生子,她曾想去长沙帮忙,儿子马上拒绝,说:“不行,你有洁癖,我应付得了,我老婆可没办法应付。”陈英吃了一惊,癖多少算是病吧?日子本来不就该这样吗?
看看钟,快七点了,她拿起那个小音箱去篮球场。十几天不在家,音箱一直搁在桌上,昨晚她特地充了电。邻居说,她不在,广场舞都跳不起来。也许这只是一句客气话,她听了心里还是有几分歉意。在一天,就跳一天吧。
但除了她,篮球场没有其他人。冬季太阳起得迟,懒洋洋的,终归越来越亮。七点了,七点半了,八点了,还是没有一个人来。小音箱里存有八十多首歌,都是节奏感特别强的老歌,是儿子回家时帮她下载的。《万泉河水清又清》《我爱五指山我爱万泉河》《北京的金山上》《一条大河波浪宽》《红太阳照边疆》……大部分曾经都跳过,忘了,但音乐一起,就慢慢记起来。以前每支舞都反复排,许三妹说过“肌肉记忆”这个词。原来肉真的有脑子,能记事。但她不会原样跳,跟在她后面的人只需要最简单的动作,否则他们就手脚乱成一团。这样陈英就不需要看视频学了,她把舞步简化一下,随便踩一踩。反正只是为了动一动,出身汗,够了。
没人,还是没有人来。这时手机响,是陈星打来的。陈星问:“我到你家门口了,你人呢?”陈英连忙答:“马上马上。”说着就小跑起来。远远看到家门外停着陈星的车,前面的车门开着,陈星站在门旁抽烟,正跟一个人面对面说着话,那人是徐右林。
见她走近,陈星说:“走吧。”
陈英点点头,进屋把包提起。章久淑有非常多衣服,主卧一面墙的衣柜挂满常穿的,还有单独一个房间专门放衣服鞋帽。刚来时陈英真看晕了,借她十个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只有一个身体的人,居然需要这么多衣服和鞋子。
她从家里又拿了两双袜子和一套换洗的衣裤,其他就没什么可带了。附近工友围拢来,问“去哪里啊?”“什么时候再回来呢?”陈英笑着摆摆手,没有答,就钻进车后座。陈星已經发动了车,徐右林坐在副驾驶位上。喇叭响两声,挡在车前的人一下子散开,车就往前冲了。
一路上都只有陈星和徐右林在说话。陈英有点走神,她在回忆刚才围在车旁的工友都有谁。一个个都是老相识了,熟得似乎化成灰都认得出来,忽然间竟记不起他们的脸。
快到章久淑家时,陈星问徐右林:“你确定跟章部长说过今天我们要来?”
徐右林说:“肯定说了,上午她在家。”
顿一下,徐右林头往陈星那边伸了一伸,压低声音问:“你觉得今天我就跟她提起那事合适吗?”
陈星没有马上答,车正过十字路口,有个交警站在路边对来往的车比画着。陈英知道车内说话并不违反交规,看来陈星是故意不急着回答。徐右林说:“既然何书记三十多年前读高中时,住在他表哥家,被章部长照顾过,现在应该不至于不听章部长的吧?”
陈星晃了晃脑袋,还是没答。
车子已经到章久淑家小区外了,还是跟上回一样,保安拦住,徐右林打通章久淑电话,递给保安,保安对着手机嗯嗯答了,放行。上电梯时,陈星说:“要不,今天还是什么都别说了。再看一阵子,万一只是风言风语呢?你自己一说,反而把事情弄大了,会不会更不好?”
徐右林眉头皱起,长嘘一口气,应该是认可了,微微点了点头。
这次陈星和徐右林都没有进门。章久淑开门时说:“来了啊,太好了。”这话是对陈英说的。转过脸她看着陈星和徐右林,说:“不好意思,我刚才来了几个客人。”陈星和徐右林就明白了,诺诺答着,告辞走掉。
客厅沙发上坐着五个年纪都在五六十岁间的女人,一致的卷发、裙子、纱巾、红嘴唇。
陈英一进门拐进自己的小房间放下行李,然后才出来。章久淑站到客厅茶几旁说:“这么巧,我家阿姨回来了。这样,你们中午都别走了,随便吃点吧,面、饺子都有。阿姨手艺非常好——噢她姓陈,名英,我叫她英姐。你们也可以这么叫。”
几个女人扬扬手,说:“英姐好。”
陈英身子向前俯了俯,算是回礼。章久淑手伸长在腹前画了一圈,说:“都是我们小区的,見过吗?”陈英不敢摇头,只是笑。她来这里才十来天,一般只晚上才下楼扔垃圾,那时天黑,就是迎面见了谁,也看不清,何况她根本不敢直视。
指着沙发上一个头发在头顶高高盘起的女人,章久淑说:“王惠,退休前是市文化局的局长,现在是舞队的副队长,妖精中的战斗机。”
王惠笑嘻嘻地站起,故意夸张扭几步,手搭到章久淑肩上,做个鬼脸,说:“以前是您小喽啰,现在是您小跟班。”
一场大笑,只有陈英只咧咧嘴,她觉得自己不配加入笑。
可能看出她的拘谨,章久淑扬扬手说:“你忙你的,煮什么你定,反正冰箱里都有。”
陈英点点头,对女人们笑笑,就进了厨房。她听到外面王惠在问:“部长,您之前一直夸的保姆就是她?”
章久淑说:“是啊,脑子特别好用,做事利索,而且勤快,很靠谱。你们看我家以前什么时候这么干净过?一是一,二是二,都是她妙手整理的。”
另一个人说:“身材也好啊,瘦瘦高高的,腿特别长,肚子也比我小多了。会跳舞吗?”
章久淑笑起:“你这个要求也太高了点吧?山里的,老实本分,哪像我们这么庸俗?”
那几个人仿佛被挠了胳肢窝,都笑得非常开心。陈英赶紧把肚子一松,背往前拱。刚才她是不是下意识收紧核心拔背立腰了?以前许三妹总是让她们这样,还让她们在冲出侧幕那一刻,全身要通电般霎时发光,每个毛孔都要参与情绪的表达,眉宇生辉。陈英用手在脸上重重抹一下,刚才自己居然忘了这是章久淑家?居然把那几个女人当成观众?她们都是这小区里的,也就是说至少是市直机关干部的家属,怎么可能成为她的观众?
她懊恼地抿抿嘴,然后打开冰箱,取出排骨和五花肉化冻,再用温水浸泡香菇、蛏干、虾米,又洗了葱蒜和小白菜。五个女人加上章久淑,一共六个人,她大致估算一下她们的食量,煮了一大锅挂面。
餐桌和厨房连在一起,陈英把面端上来后,又独自缩进厨房。昨天她回农场了,厨房没人擦,她得趁这个时间先洗刷一遍。章久淑招呼她一起吃,她摇头。章久淑就没有坚持,看上去章久淑今天兴致特别高,其他女人也一样,边吱吱吱吸面,边大声说着话。
陈英突然一怔。她渐渐听明白了,这个小区有支舞蹈队,章久淑是队长,王惠是副队长,其他几个女人也都是骨干,今天她们到章久淑家是商量一件事:“三·八节”市妇联举办老干部联欢会,她们要排一个节目参加。参演人数多少?请哪个老师来教?一周安排几次排练?穿什么样的服装?用哪个版本的音乐?要不要找人重新编个曲?等等。
她们要跳的是电影《海霞》里的那首插曲,《渔家姑娘在海边》。
6
舞蹈排练厅居然就在小区物业办公室楼上,平时排练时间是每周二、四、六下午。前些天是春节假期,很多人不在,她们歇了一阵,现在又要重新开始。
那天跳到中途舞鞋坏了,章久淑打电话让陈英把新买的驼色猫爪鞋送下去。物业办公楼与大门连在一起,二楼那间六十多平米的大房间里安着一整面墙的大镜子,以及把杆和灰色地胶,章久淑她们就是在里头排练。门开着,但陈英只是捏着鞋等在门外。
“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榕树沙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哎,织呀织渔网,织呀么织渔网……”音乐进行中,二十来个人拿着镂空的黄色斗笠舞动,而章久淑除了斗笠,腰间还多系了一个小竹篓……章久淑是领舞。在她们前方,一个看不清年纪的女人背着她,用双掌一下一下打着拍子,上身跟着左右晃动。
一曲终了,章久淑走近来,喊了一声,陈英才回过神来。她把鞋递给章久淑,还不等章久淑说什么,就一转身急急走掉。
她出了小区大门,向公园走去。是个大晴天,阳光从树叶中穿下来,光影斑驳,像撒了一地碎玻璃。她觉得晃眼,步子迈得有点乱,走到一块微微上斜的草地,猛地坐下了。一开始她只是觉得腿软,需要歇会儿。很快她想起了什么,把小腿别到后面,并拢,跪起,再把屁股压到两个后脚跟上,坐直了,肩下垂,胸腰向上腆,双掌搁在大腿上。小时候每天到校都要做力量和软开度训练,压脚背是必不可少的,脚面还要用一块砖垫高。指尖要有情绪,脚尖要有语言,这是许三妹的要求。可是刚才她站在门口,看到那些女人舞起来时,手指松垮,脚背是懈的,既没立高也没绷直。
电影《海霞》中,《渔家姑娘在海边》的插曲不长,似乎只有一分多钟,但当时她们这个舞蹈却跳了五分二十八秒。许三妹回城找人编曲,前奏、主歌、副歌、间奏、尾奏都延长了,高潮部分管乐齐鸣。中学里当年弹器乐的师生很多,二胡、笛子、扬琴、手风琴、小提琴、大提琴、笙、鼓、号都齐全,演出时乐队坐在侧幕内,对着麦克风弹奏,十几个全校嗓音最好的女生则站在乐队后柔情地唱:“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榕树沙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哎,织呀织渔网,织呀么织渔网……”
包括那天在章久淑家吃面的五个女人在内,共有八个人在这段歌词第二次唱起时,斜列两排,斗笠扣在头顶,跪坐地面,背后十几个女人则站成一排大弧形,也一样跪着——就是陈英现在这样跪法,屁股压住后脚跟,以气息带动身子,身子带动双手,先前后划动,然后双晃手,再一前一后打开按下。
章久淑没有跪,她这时从前后两排女人间穿过,举起斗笠,上步吸腿转一圈,然后从左至右,快速以圆场步走过。她跳得好不好?当然不好,但比其他女人好,至少节奏扣上了,表情放松,身形没走样。
陈英微仰起头,闭上眼。当年她是怎么跳的?忘了,但她肯定不是这么简单地走圆场步。“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榕树沙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哎,织呀织渔网,织呀么织渔网……”旋律在脑子里一遍遍响,她举起手动一动,马上收住,看看四周,按到额头上。
公园里没几个人,谁也没把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她松了口气,再把歌曲默唱两遍时,想起来了:踩住“大”那个歌词,她从后面那排大弧形的队伍中冲出,斗笠正面、反面,左右手上下捣着,旁提、晃手、摇臂,再快速串翻。这就是许三妹说的“肌肉记忆”吧?当年无数遍重复练,练得整个肢体与音乐都化为两股完全融合的水了,时光把它们都带走了,却霎时又回来。再往下是什么动作?她看看时间,猛地站起。
已经快五点,她必须赶紧回去。
很险,刚进门不到十分钟,章久淑就回来了,脸红扑扑的,额上还有汗。
章久淑洗完澡,坐在客廳沙发上看手机,音乐反复响着:“大海边哎沙滩上哎……”见陈英把煮好的饭菜端上桌,章久淑端着手机走过来,边吃边继续盯着屏幕。陈英坐在章久淑对面,来的第一天,章久淑就让她上桌一起吃饭。她其实不太愿意,却不敢拒绝。如果桌上能多出几个人,就不至于这么不自在了。章久淑既然有儿子,那就应该有或曾经有丈夫,可丈夫却从来没在家里出现过。丈夫呢?陈英有好奇,但没有问。陈星吩咐过,让她不能多说,更不能多问。就是不吩咐,她也懂得分寸。饭很快被她扒进嘴里,站起来时,章久淑像是突然才发现她,问:“哎,英姐,这歌好听吗?”
陈英点点头。
章久淑又问:“以前这歌差不多人人都会唱,你也唱过吧?”
陈英迟疑了一下,摇头。
章久淑轻轻“噢”了一声,看不出是意外还是失望。“过一阵我们就要演出,时间好赶,老师都急了。今天这舞第一次成形,专门拍了视频,没想到效果还挺不错哩。主要这次我们请的老师特别好,她以前是专门教跳舞的教授,名气很大,这两年被聘到老年大学教我们这些老太婆,真是大材小用了。这支舞就是她自己编的,曲子也是她以前找人配的,我这次又专门找歌舞团的人在机器上重新弄一下,真是不一样了啊。”
陈英捧着碗筷静静站着不动,她知道章久淑只是让她听,并不需要她说什么。
章久淑说:“英姐你没想到我会跳舞吧?”
陈英说:“嗯。”
章久淑笑起:“我中学时是文艺宣传队的,大学时也跳过舞。当了几十年官,退休了现在终于可以按自己喜欢的方式活了,是不是?小区舞蹈队就是我组织起来的,参加的人都是我们小区里业主,还有他们住在外面的亲戚。她们都很高兴参加,哪个女人没有一个舞台梦呢?只是以前没有人领头罢了。这绝对是最好的运动,在音乐中既锻炼了身体,又提升了气质,多好。我以前是分管文艺的,全民健身,更要带头是不是?”
陈英说:“嗯。”她从来没看到过这样子的章久淑,神情都有点接近少女了。之前她见到最大的官是村书记和农场领导,陈星让她来城里,她不想来,却不能不来。来了后见到章久淑,这辈子她不可能再亲眼见到比章久淑官更大的女人了吧。
这时门铃响了,陈英打开门,外面站着徐右林。陈英歪过头看看后面,没有陈星,她觉得应该先跟章久淑通报一下,还没等她过去问,章久淑就从里头喊出来:“让他进来。”这么说徐右林要来,章久淑事先是知道的?
他们坐到客厅里说着话。客厅很大,除了角落处摆着三张单人沙发,其余都空着。陈英先是把餐桌收拾好,给他们泡好茶,然后就避进自己的小房间里,但门开着,她伸长耳朵。大部分时间传来的都是徐右林的声音,说着说着,突然夹着努力克制的低泣。他走时陈英没有出来,她听到两个人的脚步声。是章久淑把徐右林送出门,章久淑说:“这事挺麻烦的。不过也不一定吧。”
徐右林马上说:“部长,已经牵连出很多人了,一个一个进去,我担心……”
章久淑说:“嗯,你如果开始就知道担心何至于有今天?做官与做人一样,每天都得存敬畏之心。说真的,我可能无能为力。”
徐右林又拖出哭腔了,他说:“部长,我可全靠您了,您一定得帮帮我!”
先是响起了开门声,然后章久淑说:“你中午打电话来时,我就告诉过你,我表弟早上已经给我发微信说过了。我问问吧——这个你带走,不要放这里。”
徐右林说:“一点小心意,小心意……”
章久淑大声喊起:“英姐!”
陈英连忙跑出来。徐右林已经冲进电梯了,章久淑手里提着一个牛皮纸袋,这是刚才徐右林进来,顺手放在门后的。章久淑把它递过来,说:“追下去,还他。”
纸袋看着不大,却比想象的沉。这幢楼有两部电梯,左边那部正在下行,陈英来不及把鞋跟拉起,趿着鞋冲进右边电梯。她到一楼时,看到徐右林恰好正爬上停在门厅前的汽车,车门还开着,就跑过去,把纸袋往里一扔,转身重新跑进电梯。这个过程她做得非常利索,一点都不含糊。
家门还开着,章久淑正站在客厅里打手机,声音很大,显然有点生气:“这种事你还是别管了。他说自己没问题,你信吗?居然拿黄金来送我,不打自招嘛,也不看看我是谁。之前几十年我管住了自己,如果也像他一样乱七八糟,今天能活得这么轻松吗?能有闲情唱唱歌跳跳舞吗?”
陈英走进自己住的小房间,给陈星发了一条微信:“你同学徐县长刚才来了。”
陈星马上回微信:“方便电话吗?”
陈英把手机放掌心来回翻转几遍,手指按住边侧,屏幕上出现是否关机的询问,她用手指头点下“是”。
7
第二天吃过早饭,等章久淑出门去,陈英才把手机打开。有五十八条未看微信,还有十六个未接语音电话,都是陈星的。之前陈星交代过,哪天要是徐右林单独找章久淑,陈英得告知他。她当时答应了,所以昨天得践诺,但她不想把陈星牵扯进来。她不知道徐右林究竟发生了什么,反正不太好。昨晚章久淑那通电话,陈英猜应该是打给远在美国的表弟,也就是徐右林的大学同学。要是清白,徐右林何必拿黄金行贿?这样的人只会带坏陈星。
手机又响,果然是陈星。陈英接起,陈星压低声音问:“你就一个人在吧?”
陈英说是。
陈星捏紧的嗓门一下子松开,几乎是喊:“姐,怎么回事,昨晚一直拨你电话都不通?”
“你别跟那个徐县长混在一起,好不好?”这句话陈英想了一夜。
陈星说:“他本来跟我约好一起去找章部长的,却瞒着我,自己先去了。这样会影响到我……”
陈英心里一颤,问:“他的事跟你有关系?”
“怎么可能!”陈星明显急起来。
陈英马上问:“他怎么了?”
陈星说:“一个工程的事……唉,挺复杂的,你不懂。”
陈英抿抿嘴,她是不懂,她最不懂的是已经到现在了,陈星居然还跟徐右林扯在一起。她不能让陈星这样下去。她说:“你千辛万苦考上大学,然后有了今天。你自己知道爸妈,还有我和你二姐三姐有多高兴……”
“说这个干吗?”陈星打断她,“徐右林让你去章久淑家做保姆,你以为是白去的?他就是有事求章久淑,我当然也有事。是他主动说到时一起去,却一个人偷偷去了,气都不通一下。这算什么?求人只有一次的,他求过了,我再去,谁理我?”
陈英问:“你找部长干吗?”
陈星大声嚷起:“县里各乡镇马上要大换届了,我不要往上提拔?我都快五十岁了,现在不提,以后还有什么机会?”
陈英说:“你已经是副镇长……”
陈星打断她:“我不能当镇长?不能当镇党委书记?我不偷不抢不嫖不赌,没日没夜干得比狗还累,能力有目共睹,可是有用吗?你看看徐右林,他中学时每次考试都是抄我的,却成了我上级,副县长。”
陈英眨眨眼,正想说什么,耳朵里却一下子静默了。陈星已经中断通话,他肯定生气了。陈星的妻子人不坏,但脾气不好。中学老师得拼及格率升学率,还得管教儿子,对陈星早出晚归整天忙得不见人影一直不满,动不动就吵闹。陈英劝过弟媳几次,但她的话人家怎么肯听?估计暗地里连陈英也一起骂了。没办法,陈英只能心疼陈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也会让陈星生气受委屈。
第二天是周六,一早起来陈英就看到陈星给她发的微信:“方便时打来电话。”
章久淑卧室门还关着,可能还在睡,也可能已经醒了,反正都不方便。陈英想干脆等下午吧,下午章久淑照例要跳舞,那时家里就只剩下她一人了。她先做了早餐,然后清洁房间、洗衣服,接着从冰箱里取出鱼肉菜,开始准备午饭。除非出去应酬,章久淑在家晚上都不吃饭,中午这顿就格外重要,得有足够的蛋白质。干活时一般陈英都把手机搁房间里,等到她把午餐吃过的碗碟清洗好,拿起手机一看,陈星在八点多时曾接连给她发了三条微信:
“部长今天在家吗?”
“部长今天心情怎么样?”
“部長今天有客人吗?”
已经中午十二点半了,也就是说在四个多小时之前,陈星非常焦急地想知道章久淑的情况,他要干吗?
章久淑已经午睡,这是雷打不动的。陈英觉得这时候绝不能有任何打搅。她给陈星回了微信:“不好意思,刚看到。有事吗?”
以前在农场时,陈英也有午睡的习惯。山上有的是时间,她好歹会去躺会儿。到章久淑家后,她就不睡了,也不是故意的,就是不困。儿子厂里中午也有休息,她把手机关静音,发微信问问他一家的身体,工资够不够花之类,然后在床上做一套瑜伽,再拉一拉竖叉横叉,时间也就打发掉了。但这会儿她却什么都不做,捏着手机等陈星回复。
陈星没有回她。
两点五十分章久淑卧室门打开,她已换好运动衣服,外面披件棉服就下楼了。走之前她说:“英姐,今天老师有事不能来,我们自己练。一会儿你下去帮我们拍个视频,我们要发给老师看啊。”
陈英心猛跳几下,问:“什么时候去?”
章久淑说:“我们练一个半小时,你四点半之前去就行。”
章久淑一走,陈英马上给陈星发微信:“我一个人在。”
三点二十分她又发一条微信:“你有什么事吗?现在方便。”
手机一点声响都没有。
三点三十分,陈英给陈星打微信语音电话;三分四十分、三点五十分再打。屏幕上显示的都是“暂时无法接通,建议稍后尝试”。陈星没有接。四点零五分陈星终于接起,陈英失声喊:“你怎么啦?”
当年她听到拖拉机翻下山沟的消息,气喘吁吁跑去,看到丈夫依瘸正被人抬上来,整张脸已经被血糊得辨不清五官,胸口那里凹陷一块……这一个多小时里,她一次次把陈星的脸换成依瘸。她不能再失去陈星。
陈星慢吞吞问:“你说我怎么了?”
陈英长嘘一口气。真真切切,她听到的确实是陈星的声音。她说:“你不接电话,吓死我了。章部长这会儿出去了,你有什么事?”
话筒里呼吸声粗粗地响,好一会儿陈星才开口:“你这个人呀……早上我本来要开车去找的,问你,你不答。我只好自己打电话给章部长,但我没说提拔的事。可能因为徐右林吧,部长一接我电话就很警觉,口气不太好。我只是问她有空吗,想去拜访一下她。她直接说没空。”
“噢。”陈英小声应一句。早上她只知道章久淑一会儿书房一会儿卧室进出几次,究竟忙什么并没在意,也没听到电话声。中午她跟章久淑在一张桌上吃饭,章久淑也没有提起陈星。
这个细节陈星不太相信,问:“她一句都没说?”
陈英说:“是。”
陈星问:“那态度呢?对你态度有什么变化?”
陈英想了想,说:“没有。”
“这样,姐。”陈星声音柔和下来,“徐右林连累到我了,最近我再去找章部长,她肯定反感,那样就适得其反。只能靠你了,姐。”
陈英一惊:“我?”
陈星说:“你知道我们县委的何书记是谁吗?何书记是章部长前夫的表弟——噢,好多年前章部长就离婚了,她丈夫去澳大利亚留学不回国,移民了,两人就分了,但关系一直不错。听说她丈夫在悉尼再婚时,她特地让儿子去参加,还帮她买一束花给新娘。”
陈英吸一口气,她是第一次听到章久淑婚姻的情况。至于“何书记”,前几天从农场来时,徐右林在汽车里也提起过,原来是县委书记,章久淑前夫的表弟。
陈星说:“姐,看来只能你替我先说了。时间上耽误不起,你留个心眼,哪天部长心情好,比如跳舞跳高兴了,你就趁机请她给何书记打个电话。她的话管用的……”
陈英猛地抬头往挂墙上的钟瞥一眼,四点十一分。差点忘了,章久淑刚才吩咐她去拍视频。她连忙冲出门,手机还贴在耳朵上。陈星的声音继续着,她没听太清楚,嘴里答:“好好好。”进了电梯,信号一下子消失,她索性把通话键摁掉了。
幸好没误事,排练还在继续。见她进来,章久淑微微颔首。过了一会儿要录视频了,章久淑走过来,递过手机。陈英把自己的手举了举,她有手机。后来她一直庆幸不是空手来的,她用自己的手机拍了视频。
音乐起,章久淑先出场,然后其他人从两边涌上,竖队、横队、圆圈,直至最后的造型,整支舞五分二十八秒。
陈英把视频发给章久淑。章久淑说:“我们排练的视频不外传啊,你记得删掉。”
陈英点点头,手在屏幕上划几下,做出删的动作,其实并没有。晚上洗漱好,章久淑进卧室,关上门,很快隐约传来音乐声。“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榕树沙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哎,织呀织渔网,织呀么织渔网……”
陈英走进自己的小房间,也关上门。躺进被窝后,她没有马上拿出手机,她想再等等,得忍住。她房间的电视开着,正播放一部外国的电视剧,几个马一样健壮的男人骑着摩托车在追逐,互相开着枪。不知前因后果,她一直不喜欢看如此拼杀的剧,太累。人与人要是都像农场那样不争不抢,天下就又省心又太平了。
外面很靜,章久淑卧室里有卫生间,没什么事一般不会再出来,但陈英还是等到十二点,这个时候章久淑应该入睡了吧?她关灯、关电视,然后拿起手机,把耳机塞入,点开视频。看了,又看,再看,五分二十八秒无数遍地反复着。曲子和舞蹈队形居然都与过去她跳过的无异,只是动作简化了,减去很多旋转、抬腿与跳跃。曲子变化也大,她说不出哪里变化,反正比以前现场弹奏和演唱丰富多了,一句一句揪住她心肺。她脚指头在被子里扭起来,腰也缓缓地动。队形、动作、表情、情绪,像一群南归的雁,正从远处越飞越近,直至扇动翅膀扑向她眼眶。
她最后一次跳这个舞是什么时候呢?居然一点印象都没有了。陈星的出生给全家带来那么多喜悦,它覆盖了一切。跳过最后的五分二十八秒,她曾经的生活就猛地拐个大弯。章久淑说,哪个女人没有一个舞台梦?她有吗?陈英一下子被自己问住了。曾经铺天盖地的演出,一场接着一场,灯光、幕布、鱼眼台口、下面黑压压的人头以及一波一波响起的掌声,她在意过吗?没有。那时她欢喜的无非是登台可以化好看的妆,眉毛黑黑的,嘴唇红红的,还能穿平时根本不可能有的各色裙子,一闪而过,而已。
心口突然紧起,太阳穴扑扑跳。她错过了什么?
她闭起眼,但醒着,一直到天亮。
8
章久淑晚餐不吃,陈英也不吃。在农场时她本来这顿就吃得少,喝点粥啃个水果就够了。章久淑血糖高了,低密度蛋白也偏高。陈英还好,她来城里第二天,章久淑就安排她做个体检,血糖血脂指标只是接近临界点,但还正常。章久淑劝她,这个年纪了也不能大意,有空多走走路。走着走着,陈英就会走进公园。
公园晚上比白天热闹,几块空地天一黑就被人占去。起初陈英每次都会在跳广场舞的边上站一会儿,这一阵她不看了,来了就直接到无人的角落,手机放地上,调出《渔家姑娘在海边》,循环播放。四处幽暗,没人注意到她,她尝试着伸出手探出脚。草地上旋转使不上劲,但脚掌努力撑住;手舞起会不时撞到树枝,但尽量把幅度做大。一遍,再一遍,又一遍。这个舞当年跳就跳了,像无数其他舞一样,跳过就丢脑后,但现在,那么熟悉的五分二十八秒就摆在面前,那是她漏掉的过去。音乐起来后,所有动作像一台零件四下散开的机器,闲置多年,无人问津,渐渐又一个一个重新收拢,拼接了起来。一开始当然拼得不好,很多动作发不上力,趔趔趄趄,断断续续。没事,她安慰自己,把难度大小不一地减些,转八圈的降一半为四圈,单腿撑的改双腿并拢踮脚立起。她六十二岁了,不是十六岁,但她毕竟还跳得动。远处正兴奋跳广场舞的女人们,还有小区里王惠那群女人,一个个身体扭得跟木棍似的,她们都在跳,她为什么不呢?
那天晚上歇下来时,她看到陈星发来的微信:“你跟部长说了吗?”她回复道:“没有。”陈星马上问:“为什么?”陈英就不回复了。为什么?她肚子里的为什么比陈星还多。陈星电话就追过来,压低声音说:“抓紧,快来不及了。”陈英边往小区走边说:“好。”
第二天陈星再问时,陈英答已经说了。陈星问:“她怎么答?”陈英说:“她说会努力,让你不要再催了。”陈星显然不太信,但也没再问下去,只是说:“你要盯紧点,不能开玩笑。”陈英答:“好。”
放下电话陈英长嘘一口气,这事她跟章久淑其实从未提起过半句。陈星都已经做到副镇长了,陈家祖上从来没出过这么大的官,有什么必要如此焦急再往上爬?就是像徐右林一样当到副县长又怎样,不是有着更大的危险?她不能让陈星有危险。
章久淑把演出服装拿回来,上衣是有弹性的立领纱布,裤子是雪纱布,色彩是一致的,都是粉红渐变为枣红。章久淑穿上,在镜子前左右转几圈,扭头问陈英:“好看吗?”陈英点头。相比较,她以前用日本尿素袋染一下做成的服装真是太难看了,经常起皱,洗时不敢拧,从水中湿漉漉地捞出,挂起,再用装满开水的铝饭盒小心地一点点熨平。
章久淑说:“明天我们要去剧场走台,配个灯光,你也一起去吧,到时帮大家管管换下来的衣服。”
陈英说:“好。”
第二天上午八点大巴车就在物业大楼外等着了,女人们叽叽喳喳抢着说话,动不动就大笑,声音又脆又亮。陈英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她没笑,没说话,只是佝起背,抿住嘴。偷偷数了数,十四个,还差人?恰好章久淑站到车头开始清点人数,原来几个住在小区外的人是自己去剧场的,包括老师。章久淑特地强调,老师家在剧场旁,已经先过去等大家了。
从小区到剧场大约三十分钟,车拐进那个拱形大门时,陈英看到上面簸箕大的几个字:“市老年大学”。几个穿藏蓝色制服的男女站在门旁,看样子是这里的工作人员,一见她们的大巴开来,立即笑着迎上来,冲在最前面的是个中年男子,不太高,但很精神,三七开的分头梳得非常工整。章久淑先下车,跟他们握手,冲着中年男子喊校长。原来是这里的校长。
空地上有很多女人来去,看上去年纪都不小,腰那里堆着一层层肉,穿着藏、蒙、新疆、胶东等地的服装,颜色鲜艳,头上插着更艳的五色绢花。她们也是来走台配灯光的?
后台侧门旁一个单独的房间是专门给章久淑她们留的,一进去大家就开始换服装。章久淑在头顶扣上齐肩假发,后面扎起,套上发髻,插上粉红绢花。粉红渐变色衣裤与绢花呼应,像变戏法,她的脸眨眼间变长变窄,也年轻了。其他人梳起发髻,穿蓝绿渐变衣,插蓝绢花。陈英俯着身子,把她们换下的衣服一套套捡起,叠好。直起身时,看到一个有点年纪的女人正从门外笑眯眯地进来,微胖,但腰身挺得很直,穿灰毛衣、牛仔裤、白球鞋,额头因为发际线后撤显得格外宽大,花白的头发整齐拢起,在后脑勺盘出一个精巧的小髻。
“老师来了。”王惠叫起。
章久淑马上迎过去,拉拉自己的衣角,转两圈,问:“三妹老师,怎么样?”
“好看!”声音沙哑,但很结实,像两把锤子重重往外砸。“快到我们了,走吧,先出去候场。”
章久淑手一扬,高声说:“走走走。”
女人一个接一个往外拥,屋里很快空了。在刚才横七竖八的热闹之后,整个房间突然有一种空荡荡的沉寂。陈英呆立一阵,脑里嗡嗡响,手脚都僵住了。三妹老师?刚才自己没听错吧?上一次见到许三妹还是四十六年前,她十六岁,母亲抱着刚出生的陈星,喜不自禁又多少有些抱歉地让她回家,她没一丝犹豫就回了,好像这一刻像一枚渐渐成熟的果,早就在秋天里静静等着她了。那时的许三妹二十七岁,胖,嘴宽大,肤色白亮,腮帮饱满,梳两根乌黑的长辫子,细长的眼睛一笑就眯成一条线。四十六年过去,陈英在心里快速做了一个加法,27+46=73,年纪确实对得上,但不可能这么巧吧?
她俯身把散落地上的发卡、皮筋之类的杂物捡起,再把女人们换下的鞋子都整齐摆好,然后又手按住靠背椅,长吸长呼几口。轮到她们上场了吗?她们在舞台上会是什么样子?
她踮起前掌,猛地一个转身。这一刻她拉开双臂,用上了胸腰,宛若舞蹈中的踏步翻身动作,然后碎步向前,双膝微屈,侧旁腰,双掌提在胯前——她居然还可以脚动身不动地把圆场步走得如此又急又快。章久淑让她守在屋里,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脚,脚把她带出屋,一直带到舞台的侧面。
章久淑她们已经在台上,不过并没跳,只是走位,灯的颜色变来变去,对应着她们不同的队形。三道墨绿色金丝绒侧幕从高处一泻而下,陈英站在二道幕后,一抬眼,脑中嗡的一声。多么熟悉的角度,每个节目候场时,大都是从这个角度向台上张望。然后从十六岁那年起,像一把刀切下,她再也没来过。她把头小心往外探,看向台下。每一次队列和灯光的转换,都来自一个沙哑声音发出的指令。她看到那个老师了,正站在第六排椅子中央,拿着麦克风,素着脸,昂着头,大声对着台上的人和后面控制室的音响师和灯光师喊,另一只手不时举起,用力向下砍或向上甩……许三妹?许三妹。许三妹!小学一年级,陈英就遇到她了,她排练时总是这样,整个人挺拔向上,脖子梗着,背笔直,像面对千军万马的将帅,像一场生死存亡大战役将临之时。这么多年,她经常没来由就想起许三妹,但也没多想,不是刻意回避,就是没在脑子里停留住,走就走了。可是突然间许三妹出现了,就这样站在不远处,像座山向她扑来,沉甸甸地扑到她心口上。
“好,现在进入状态跳一遍,表情、情绪拿出来——音响、灯光配合。”麦克风陡然响了。
女人们从台上退下,又重新鱼贯上场。前奏起,由舒缓的低吟,渐渐抒情地高扬。海浪,海鸥,音乐在整个剧场环绕,声音有时这边高那边低,有时所有的音箱齐声共鸣,仿佛把人托举起来,轻得像云,晃晃悠悠向天边飞去。“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榕树沙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哎,织呀织渔网,织呀么织渔网……”不同的队列出现不同的光源,面灯、侧灯、顶灯交错,灯柱闪烁变幻,台面上浅蓝、深蓝、嫩绿、粉红、玫红的色彩不停转换。暗场时,追光灯罩住章久淑,她面目陌生了,皱纹和斑点也隐去,年纪模糊不清。
陈英脸颊痒痒的,泪,它们像一群冲出围栏的绵羊,缓慢而执着地奔涌。真美啊,这么美。那些年她跳过那么多舞,无论公社还是县里,什么时候有过这样的音响、灯光和舞美?可台上的那些女人,包括章久淑,她们老了,身体僵硬,肩耸着,腰粗腹鼓。她们动作是变形的,却可以享受这样一个可以变成天仙的舞台。
“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榕树沙沙沙响。”她想起来了,除了从电视里,她甚至从来没有亲眼见过海是什么样的,还有沙滩,还有渔网。
她一转身,小跑着回到旁边那个房间。但很快王惠跑来,她化了妆、穿蓝绿色服装后,完全变了样,差点认不出来。“英姐,章部长说我们还要再跳一遍,麻烦你去台下帮我们录个视频。老师得盯着台上,没空。”
陈英捏着手机从台侧小跑着下楼梯时,章久淑走到台口,手指着她,说:“英姐,你过去点,到老师旁边拍,那里位置比较好。”又向远处喊:“三妹老师,这是我家阿姨,她视频拍得不错。”
陈英向前再向前,她盯着老师,但对方的注意力却只落在她握在掌心的手机上。
她站到许三妹边上——如果确实就是从前那个许三妹的话,听到自己胸口那里咚咚咚地响。她把手机举起,对着舞台。三妹老师手伸过来,用拇指和食指在屏幕上拉一拉,让舞台整个占满。“这样。”她说。
陈英轻轻嗯了一声。一股浅淡的气味飘进鼻孔了,她悄然长吸,一直吸进腹部深处,然后咽两下口水,像要把气味埋住。这气味她之前是否闻过?
音乐起来了,但很快老师冲着麦克风喊:“停!重来。”这时候她看着陈英,问:“你手这么抖,怎么拍呀?要不你坐下,手机放在前排椅背上,这样就稳了。”
陈英照做了,她坐下,點开视频,调了大小。听到麦克风喊:“哎,来,大家重新开始,好好来一遍。准备,走!”
从剧场回来的车上,陈英把视频传给章久淑,章久淑立即转到微信群里,车内马上就错落响起音乐。“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榕树沙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哎,织呀织渔网,织呀么织渔网……”女人们各自盯着手机屏幕,不时惊叫起来:“哎呀我这里错了。”或者说:“这里太不整齐了。”章久淑则是指名道姓,直接喊谁手太快了、脚迈慢了、斗笠举歪了。
陈英闭上眼,那个腰间系小竹篓、手中舞动斗笠的女子,在心里默默地和着音乐腿跨出,旋转,跳跃,翻身,下蹲,奔跑。现在她手机里已经有两个章久淑她们跳《渔家姑娘在海边》的视频了,第一个她至少已看过五十遍,第二个则是在剧场,在三妹老师身边拍的。
这个三妹真的就是那个许三妹吗?
从车上下来时,章久淑手机响了,她边接起边把手里放服装的包递给陈英,同时扬扬手。陈英看明白了,章久淑让她先回去。该做午饭了,她进门后洗个手直接就去了厨房。十几分钟后章久淑也回来,站在厨房外,靠着门,神情有几分诡异,问:“英姐,我们三妹老师你认识?为什么之前你都没说过呢?”
陈英正站在水槽边洗菜,像被戳一针,她蓦地转过头看章久淑一眼,马上又收回。她没想到章久淑会这么问。她不知道怎么答。
章久淑说:“刚才三妹老师打电话来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是不是洲尾农场那边的人……原来她以前在你那个农场插过队。她还记得你,太神奇了。你没认出她吗?”
陈英太阳穴扑扑地一圈圈往外扩展。真的就是那个许三妹啊!她唇动了动,又抿紧了。在剧场里,她没发现许三妹什么时候正眼打量过她,过后却向章久淑打听。
许三妹居然记得她。
9
两天后彩排,章久淑还是让陈英跟去帮忙。彩排是第二天下午正式演出的预演,一切都就位,连化妆师都请来了。是个晴天,中午的阳光在窗外明晃晃地闪着,因为嫌太亮了刺眼,窗帘很快被拉上。女人们在房间里叽叽喳喳忙着换衣、穿鞋、簪花和化妆时,陈英先是穿行在她们中,取鞋,拿服装,递镜子、發卡、头花,然后退到角落,双手搭在腹前,独自站立。这场面,还有浓浓的脂粉味,像一部旧电影在眼前徐徐放映着,她们的身子在虚实间毫无规律地闪来闪去。
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她转过头,看到了许三妹。
许三妹趴到她耳边小声说:“你出来。”然后就先出了门。
那一瞬陈英其实还没回过神,脑子白花花的,但脚已经不由自主跟了出去。
到处是喧哗的女人,化着浓妆,穿大红大绿的长裙,兴奋地疾走,脸上堆着笑,露出很多发黄的牙齿。不时有人跟许三妹打招呼,许三妹抬抬手短暂回应一下,并没停下。
楼梯口的拐弯处是安静的,许三妹一直走到这里才停下,然后转过身等着陈英。陈英缓缓走近,脊柱一点点向上拔起,核心收紧,背拉直,腰立住,脖子拔长——从前一下子就回来了:与许三妹迎面相对时,不仅是陈英,整个宣传队的人都必须把身体往上拎起,许三妹要求这样。有一刻她意识到现在不是从前,现在许三妹不会再要求她了,她吸口气打算松松身子,却猛地收得更紧了。她看到许三英正上下打量她。
“身材还这么好啊。”许三妹说。
“后来跳舞吗?”许三妹又说。
陈英迟疑一下,摇头。农场篮球场上的广场舞,不说也罢。
许三妹把头往旁一歪,斜着眼看过来,明显不太信。“我刚才在旁边观察过了,你肢体语言还在。”
陈英一怔,短促地笑笑。肢体语言?刚才她只是帮那些女人做点事,蹲下,或俯身,伸手,收回,做这一切时她注意力都放在她们的需求和东西的位置,没料到某一处还有许三妹的眼光。
“其实……”许三妹停顿片刻,仿佛突然忘了要说什么。
陈英双手垂在腿侧,抿着唇,看过去一眼,垂下眼睑,又看一眼,再垂下。四十六年前最后一次跟许三妹这么近面对时,她才十六岁,个子就已经比许三妹高,如今六十二岁了,竟然高得更多。这些年她在意过自己的身高吗?没有。抱抱陈星,做做家务,然后嫁给依瘸,去了农场,这些事都不需要身高,不知不觉间原来身体还是悄然往上蹿了。
“其实我想过去洲尾找你,一直想。”许三妹下巴向上抬,定定看着远处,“从来没见过舞感和乐感这么好的人,后来也始终没碰到过。你身体的比例太出色了,长手长脚长脖,头却这么小,还有柔韧度、协调性和领悟能力——真的太好了,我都有点嫉妒啊。那时我多想有这样的身材,可是我没有,这是下多大苦功也练不出来的。这就是天赋啊,老天爷选中了你,本来要赏这碗饭给你吃,你却偏偏生在那地方。那时我自己也很不顺,上学后一次练舞摔伤了,伤得很重,髋骨出问题,再也没办法上台了,真是非常沮丧,所以不知道怎么帮你,能帮上什么,就一直犹豫。后来改学编舞,毕业后留校当老师,立住了脚,才终于向人打听。结果你已经结婚了,嫁的人是场长的儿子。当年场长帮过我,让我去小学当民办老师,又说服公社的人推荐我上学。他是我恩人,我不能让他为难。”
说到这里,许三妹收回眼光,看着陈英,过了一阵才问:“你能明白吗?”
陈英不明白,但她匆匆点下头。
许三妹说:“可是你现在这样,我很难过。我有责任……”
陈英笑笑,说:“不会,还行啊。”话音一落,她喉咙猛地一紧。还行?真的还行吗?在农场的山上一过几十年,许三妹曾想把她从洲尾村带出来,最终却没有。她结婚了,成了依瘸的老婆,一切都擦肩而过。如果当初离开那里,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这时一个工作人员跑来,急促地喊:“哎呀,在这儿哩。三妹老师快快,章部长找不到您,都急死了。马上就轮到你们队上场了。”
许三妹一拍脑门,“噢”了一声。小跑几步,边跑边回过身对陈英招招手说:“你也去,快,帮她们拍视频。”
果然章久淑她们已经在侧幕边候场了。
台下没满座,东一簇西一簇坐着刚退场或准备上场的女人。陈英疾步过去,找了张椅子坐下,掏出手机,还是像上次一样把手架到前排椅背上。音乐起,粉红色的章久淑先上场,转圈,舞动斗笠,两个八拍后,其他穿蓝绿色的才一拥而上。“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榕树沙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哎,织呀织渔网,织呀么织渔网……”真好听呀,这么好听的曲子陈英当年也沉浸过,却被她一甩手抛到脑后。胸口绞了一下,疼,双眼模糊了、虚了,什么也看不见。
“咚”的一声响起,全场的人同时尖叫起来:“啊——!”
音乐继续响着,舞却停了,女人们在舞台上围成一圈,章久淑正坐在地上。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陈英收起手机,转头问旁边的人,那人说:“跌倒了。”
陈英踮起脚,双手按住椅背挤向过道,又向台上跑去。她看到许三妹在前边也匆匆跑着。
章久淑脸皱着,手捂住左脚踝,说:“继续,没事,继续吧。”
校长也过来了,俯身问:“部长您受伤了?怎么样?”
章久淑勉强笑笑,手掌撑地,想用力站起,立即被许三妹按住了。“陈校长,”许三妹转头说,“我们这个节目今天彩排得暂停了。麻烦您派个大点的车,送章部长尽快去医院查一下。”
校长马上答:“可以。”说着就掏出手机。
陈英已经蹲下,用膝盖顶住章久淑的背。背在微微颤抖,很疼?
章久淑说:“去什么医院?不用。还是重新来一次,明天下午还要演出哩。”
许三妹也蹲下,手压到章久淑腿上:“部长,刚才那一下您跌得非常重啊,不能大意。得马上去医院查查,万一有伤,早去早处理,大家都放心。去吧,这样也影响其他队的彩排。”
女人们也说:“去吧去吧。”
章久淑抬头看看大家,抿了抿嘴,说:“好,我去,但你们继续彩排。”
大车已经到了,校长带着几个穿藏蓝色制服的壮年男人过来。章久淑摆摆手,对陈英示意一下。陈英明白了,手马上插进章久淑的胳膊,站在旁边的王惠也帮忙,把章久淑从地面扶起。左脚已经不能着地,章久淑把左手臂吊到陳英肩上,不让其他人再插手,自己一蹦一跳地向前。车门关上前,许三妹还是想钻进来,被章久淑横出手拦住了。“您管她们!”她说得口气很重。校长说:“我去我去,医院那边我已经联系好了。”
拍X光片,左脚踝关节骨裂,打石膏固定。从医院出来,车上多出一副轮椅,是医院暂借的。太阳已经落下去,暮色正笼罩着匆匆下班的人和车。章久淑探头看看窗外,问:“怎么是往我家开?去老年大学!”
校长小声问:“部长,您回去休息吧。要不明天的演出我们就先取消了,等过几个月再说?”
“那怎么行?”章久淑打断他,“演出是大事,大家辛辛苦苦练了这么久,怎么能因为一个人影响那么多人?去老年大学!”
司机为难地看着副驾座上的校长,校长扬了扬手说:“那就听部长的。”
陈英坐在后排,前俯着身子,双手把章久淑僵直地横在座位上的左脚兜住,车一晃动,她就加了点劲,又怕用力太重弄疼了章久淑。这时候确实应该先回家呀,为什么要去老年大学?她也不明白。
彩排已经结束了,剧场里空荡荡的,舞台灯光都关掉了,苍白得像一张刚卸掉浓妆的脸。小区的那些女人换下演出服装在台下稀疏坐着,各自看手机,彼此不怎么说话。陈英推着轮椅进来,章久淑坐上面,左脚直挺挺地前伸,已经打上石膏固定的脚腕,又肥又大,白得刺眼。“嗨,我回来了。”章久淑笑嘻嘻地说。陈英看出她是故意的,故意无所谓,故意不在乎。
女人们霍地从椅子上站起,一个个跑过来,冲在最前面的是许三妹。
“急死了,怎么打电话都没接呢?”许三妹对校长看来也不客气。
校长说:“不好意思,刚才怕影响医生检查,手机调静音了。”
许三妹盯着章久淑脚上的石膏:“这是……噢,这么严重啊。”
章久淑说:“没事,小问题,被他们扩大化了。”
校长说:“医生再三交代,得静养几个月,明天肯定不能上台了。”
女人们齐声“噢”地叫起,互相对视了一下。
章久淑挥挥手说:“抱歉啊,临阵这样。不过没关系,你们明天照样演出。”
许三妹脱口问:“没有领舞了,怎么跳?”
其他人也说:“是啊,您不在,都不成形了。”
章久淑唇动动,看着许三妹:“三妹老师,您看能不能调谁出来领舞?”
许三妹扫了一圈,问:“谁可以?”
章久淑说:“王惠行吗?”
王惠头连摇几下:“我不行,我在群舞里都混得不清不楚,领舞的动作那么复杂,我哪能跳?”
章久淑说:“或者三妹老师您上吧。”
“我教得了,但早跳不动了。况且学员演出,老师不能上,这是老年大学很早就定下的规矩,每个队一直严格遵守,我们来打破不合适。”说这话时许三妹先是垂下眼睑看着章久淑的脚,慢慢又抬起头看到台上,然后目光转动,最后落到陈英脸上。“你,你现在也算小区里的人,要不你上?”她问得很小声,但很清晰。
非常安静,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盯着许三妹,又看着陈英。
王惠大声说:“怎么可能?”
许三妹脸转向王惠,说:“以前她也是我学生,跳过这支舞,当时就是领舞……”
王惠嚷起:“以前?多久以前啊?以前是以前!”
许三妹抿抿嘴,长嘘一口气,缓缓说:“在我教过的所有学生中,她是形体状态最好的一个,舞蹈的质感也好。当时我对她们的要求跟你们现在不一样,你们重在娱乐,她们却是按吃这碗饭的标准来训练的。说真的,当时她非常非常出色,独一无二的出色。可惜……不过人的肌肉是有记忆的,她基本功很扎实。”
王惠说:“再扎实也是老皇历,早忘光了吧。明天下午就演出,怎么跳?”
陈英突然脱口说:“我能跳。”这一刻,她觉得全身的血猛地一下都往脸上涌去,那里热辣辣的,仿佛有一堆干稻草被泼上油,点燃了。
许三妹瞄一眼她的脚,说:“要不试试?”
过了很久——也许不太久,陈英点了点头。她的眼光也落到自己的脚面,她穿着黑色老北京布鞋。以前,在小学和中学,每次演出,她穿的都是这种鞋。
这时许三妹抓过一顶斗笠往她头上一扣,大声说:“去,试试!”
陈英连忙举起双手,像溺水者求救般紧紧抓住帽檐。她戴了几十年帽子,到城里这些天,脑袋却一直敞着,现在重新戴上,一股踏实感霎时就从头顶向下蔓延了。
10
舞台上重新亮起灯,所有人都坐到台下。陈英脱掉外套,里头是紧身黑毛衣,下面是黑运动裤,整个人霎时一缩,像一株突然剥掉几层皮的树木。许三妹走近,手搭到她背上,小声说:“以前的动作应该不记得了吧?没关系,动作可以简化点,走位大致在就行。队形和过去一样,没改,音乐也没改,只是重新用电脑混聲合成加工过了。试一试,你自己把握啊。”
陈英唇动了动,短促地笑了一下。然后她俯身把章久淑用的小竹篓提起,系到腰间,从侧面的台阶一步一步登上,站到二道幕旁。等音乐时,她用牙把斗笠檐咬住,揪掉马尾辫,拢起头发,拉高,在头顶后方盘出一个小髻——这是从前的发型啊,从小学一年级一直到十六岁,她都梳这种发型。她觉得那一根根向上的发丝把她整个人一节节往上拉高了。
音乐响了,她猛地深呼深吸两口,提起身子冲上台。晕眩,空洞,脚下虚无地踩着,恍惚间音乐终结,台上台下一片寂然。
许三妹走到轮椅前,俯身跟章久淑说着什么。章久淑过了一会儿才短促地答:“再说吧。”
女人们接连站起,木着脸往外走。
陈英跑下台,推起轮椅。没有人跟她说话,她勾着头,也不想说。天全暗了,路灯初亮,树与房的边缘都是污浊混沌的。从老年大学回来的路上,车内黑乎乎的,没有声响,偶尔有人说话也是趴在耳边,声音细微神秘,辨不清内容。章久淑也沉着脸一句不吭,到家后就进了卧室。“没事,有事我喊你。”说着就关上门。
一会儿陈英的手机响了,是陈星。陈星说:“你明天不能去跳那个舞,绝对不能!”
陈英问:“你怎么知道?”
陈星说:“徐县长告诉我的。”
陈英问:“他怎么知道的?”
陈星说:“章部长告诉他的,徐县长也说你不能去跳,这太离谱了。”
陈英问:“为什么?”
陈星嗓门儿一下子大了:“你知道徐右林现在麻烦有多大吗?你知道章部长帮一下我,对我有多重要吗?你怎么还敢去跳舞?”
陈英说:“为什么不敢?”
陈星吼起:“你到底真傻还是假傻啊?那风头是你可以出的吗?台上那些都是什么人你不知道?你想想自己的身份,你是谁呀?你干吗在这时候去得罪她们?”
陈英牙齿轻轻咬住唇,把通话键摁掉了。陈星再打过来,她不接。陈星发了一串微信,每条都很长,她也不看。她知道自己是谁,如果那年不是陈星出生,她没有离开学校,她一点儿上大学、进中专的可能性都没有吗?上了学,像许三妹一样学舞蹈,即使摔伤,不能跳舞,毕业后也可以教学生跳,那她也许就能在市直机关工作和退休,然后也住进这个小区,成为正式业主,自然而然成为领舞。
陈英向章久淑卧室走去。坐在轮椅上不方便,比如喝水,比如去卫生间。但走到门外,她猛地立住了。门内传出说话声,章久淑在打电话,显然在争辩什么,声音不大,但频率很快。跟谁打?不知道。说什么?不知道。她其实是想听一听的,却猛地转身离开,心口那里像有无数双手重重掏着。
今天她上了台。
今天她跳了舞。
今天把章久淑的位置取代了。
陈星说你以为自己是谁?
已经离开舞台几十年,她确实早不是当年那个陈英了,那一刻她哪来的胆竟敢说自己能跳?敢上去跳?她跳不了了。
手机又响了,这会儿是许三妹。
许三妹说:“我微信号就是这个手机号,一会儿你加我。”
陈英没有答。
许三妹说:“今天你跳时我录了视频,加微信后我发你,你自己看看。”
陈英还是不答。在台上跳时,她脑中是空的,没有看到许三妹正录视频,她什么都没看到。若是看到,会吓着吧?会当即停下吧?
许三妹说:“软开度还不错啊,跟以前虽不能比,但甩、拧、旋、转的脆劲和韧劲都还在。很好,完全超出预期。就是太拘谨了,明白吗?以前你多灵动,身带手带眼,情绪饱满,整个人完全融在音乐里,今天却没有,今天是僵的,眼里没光……喂,你在听吗?”
陈英轻轻“嗯”了一声。
许三妹说:“已经通知下去了,明天上午串排,全队参加。有些地方我还得帮你抠一抠,脊柱的流动感和动作末梢的延展还得注意一下。上午八点半,你们小区的排练厅,记住了,别迟到。”
陈英支吾着,她说:“我……还是不去吧?”
许三妹马上说:“为什么不去?章部长也承认你确实跳得好。这个女人格局很大,她没任何问题,其他人由她去说服。你今天一出场,六个平转接顺风旗、小射雁亮相,就把她们都镇住了,所以你怕什么?确实有点匆忙了,但没办法,你是救场啊。去,明天上午多练几遍就熟悉了。就这么说定了吧,下午演出,章部长的服装你恰好可以穿。鞋呢,看上去你脚跟我差不多,也是38码吧?”
陈英又“嗯”了一声。
许三妹说:“那就好,明天我给你带一双驼色舞鞋。你一上去,我心就定了。”顿一下,她提高了声音,“你一上去,整支舞就撑起来了。”
陈英觉得后脑勺那里麻了一下。“你一上去,整支舞就撑起来了。”这话以前许三妹说过多少次啊,她那时太傻,没听出分量。她呼吸急促起来,像有支打气筒一下一下地把气往她体内充。“真的?”她小声问。
许三妹说:“我说过假话吗?明天演出我给你化妆!”
电话断了。过了好一阵,陈英才垂下手,把手机抓在掌心,搁在双腿间。很快铃声又响,陈星在那头急切地说:“我发了那么多微信,你都没看?”
刚才她跟许三妹通话间,微信叮咚叮咚响了好几次,但陈英确实没看。
陈星说:“徐右林刚被带走了……你现在不要跟章部长再提起他,我的事也千万别提。记住,什么都不要说!先这样。”
陈英咧咧嘴,居然有一丝欣喜从胸口划过。徐右林被带走,这个结局还是来了。恶要是没恶报,这世道怎么可能变好呢?
她把许三妹微信加上,对方马上通过,发来视频。她看到自己了,穿一身黑——那么黑,那么……泪突然涌出,像两道溃坝的水。她用手重重抹了抹,再把巴掌摊到鼻尖外,双掌湿了,但干干净净,她的泪不是浊的。从小到大,她一张舞台照片都没有过,现在却在手机里动起来。腰肢显硬,肩颈偏僵,稳定性不够……但是,但是,她的肢体还是舒展的,旋转是有力道的,她原来真的还能跳。
她把视频收藏了,插上耳机,关了灯。四周暗下来,这么大的世界只剩下手机屏那么小一块在幽幽发出光,光的中央是她,她拿着斗笠,系着竹篓,左旋右转、上提下蹲,穿手、顶胯、盘腰、蹬腿。“大海边哎沙滩上哎,风吹榕树沙沙沙响,渔家姑娘在海边哎,织呀织渔网,织呀么织渔网……”多好啊,仿佛把她翅膀也织出来了,她在飞。
她抬头往窗外瞥一眼,夜正越来越深,明天也就越来越近了。明天,她要找章久淑说一说陈星的事。她的弟弟陈星至少到现在为止都不贪不抢不嫖不赌,她为他付出这一切,都是值得的。
明天,她要参加排练,要正式重登舞台。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机会了,这一生她只剩下这五分二十八秒能重新发一次光了。然后,等章久淑脚好了,她会离开这里,找一个海岛转转,去亲眼看一看大海、沙滩、渔网。
原载《十月》2023年第6期
原刊责编 谷 禾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生命有光
林那北
许多年前唱歌跳舞曾是社会性的重要活动,演出此起彼伏。日常生活的贫瘠被舞台上的绚丽糅合到一起,成为我们成长的营养。文艺宣传队,這是当时我不求甚解的一个词,队友们每天进出校园,大多不必坐进教室,而是直接置身排练厅,从藏到蒙到维到彝到傣到朝鲜到阿佤,各民族的身姿逐一试过,甚至芭蕾也没漏掉。那期间擅长跳舞的美丽女子接二连三出现在眼前,她们四肢颀长,身姿柔美,面庞姣好,在当时红极一时的各种音乐笼罩下,一遍遍教我们如何举手投足、跳跃旋转和目光投送。安静时女人们总是彼此差距微小,一旦动起来,躯体间的差距就一下子拉大了,有了云泥之别。对我们而言,这是最初的美育,代价却是失去整个学生时代有序的知识建构,以至于在唱歌跳舞的日子骤然偃息下来后,就丝毫无力面对轰隆而至的高考,大多只能早早出嫁生子,泯然众人。
近些年广场舞开始盛行,宣传队队友在沉寂几十年后,突然又得以生辉。她们在镇上或各自的村子里重新被注目,承担起教练和领舞的角色,穿着色彩浓烈演出服的照片在朋友圈连绵不断。绕了一圈,童年打下的底子又枯木逢春,再次得以绽放。她们很高兴,照片里横溢着无以言表的欢愉与满足。岁月在她们年少时曾赐予很多可能性,不待兑现,又一把收回,却仁慈地多少残留一些审美方向。拔背立腰,眼含秋水,身姿柔媚,站在那里她们就一眼有别于其他民妇。
有一天曾经的队友发来一段视频:她们几个结伴去看望当年的舞蹈老师,然后一起逛公园,逛到一块空地,临时起意,欣然跳了一段舞。视频像素不高,我反复看,看了多遍。她们或穿紧身裙,或穿高跟皮靴,显然不是预先蓄意的,竟都有模有样。领头的那个女子微胖,肩颈略僵,但每个动作都与音乐高度契合,款款有致情绪饱满——多年不见,我们当年仰之弥高的老师啊!虽已年近八十,她居然仍是最出挑的。
就是那天,我决定写《渔家姑娘在海边》。
这是一个关于女性命运的小说。舞台聚光灯曾把叫陈英的这个女主人公托举到高处,又长久消沉到时光深处。有一天机缘巧合突然被唤醒与激荡,她霎时转身,突围、奔涌,以身趋光,重新注释了生命的意义。在什么时代,生于什么地方,成长中与哪些人相逢,被怎样的际遇浇灌与塑造,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生命有光,光逶迤而至,它们总会竭力找到闪烁的契机,悲欣交织,且歌且行。生活会辜负人,但生活也时时在造就和成全我们。
林那北,现居福州。已出版长篇小说《每天挖地不止》、长篇散文《宣传队运动队》等三十部著作及九卷本《林那北文集》。部分作品入选多种权威年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