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步瀛的古文笺释与文学主张
2024-01-25刘跃进
刘跃进
(中国社会科学院 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高步瀛的著作,流传于世间的主要以古文笺释为主。不少人将他视为桐城派成员,其实,他虽出自吴汝纶门下,但是他的学术并不专注一家。他是《文选》研究大家,有《〈选〉学举要》《〈文选〉李注义疏》,而“文选学”主要是以骈俪文为主。他又有《古文辞类纂笺》等著作,推崇桐城派主张。他更有贯通唐宋以前文章的历代文举要,可见他的文学追求非常广泛,并非桐城古文一派所能规范。本文题目中的“古文”二字,主要是相对于现代文而言的“古文”,而非唐宋八大家到清代桐城派一系的古文,这是首先要说明的一点。
一、高步瀛的学术背景
高步瀛字阆仙,又署阆轩,私谥贞文,同治十二年(1873)生于河北霸县(今河北霸州)。清光绪二十年(1894),高步瀛22岁,甲午顺天乡试中举人。其时,桐城吴汝纶主保定莲池书院讲席,高步瀛拜之为师。不久,高步瀛主讲定兴书院,为书院山长。进入20世纪,朝野倡导维新,兴办学校,保定设立直隶高等学堂和优级师范学堂。光绪二十七年(1901),高步瀛时年29岁,被聘为这两所学堂教席。尔后,他赴日本游学,卒业于日本弘文学院速成师范班。归国后,高步瀛出任直隶提学使,主冀省教育事务。光绪三十一年(1905),高步瀛调入学部图书局任编纂,兼理顺天府学务总处,旋奏补为学部主事。
1912年,民国临时政府成立,学部改为教育部,高步瀛与鲁迅一起被任命为教育部佥事。1915年,继夏曾佑之后,高步瀛任教育部社会教育司司长,在此任上供职了12年。1927年,奉系军阀入京主政,高步瀛辞去部务,入职北京女子师范大学。1929年秋,应邀就任沈阳萃升书院讲习,主讲“三礼”和“两汉六朝文”。“九·一八”事变后,高步瀛回到北平,专任北京师范大学教授,主讲“文选学”。1939年,在沈兼士、余季豫、陈垣等人的邀请下,高步瀛出任辅仁大学、中国大学教授。1940年11月病逝,享年68岁①研究高步瀛生平事迹的文章除正文已提及的以外,还有如下几篇:1.余嘉锡《高阆仙小传》(《辅仁生活》第十一期,1940年)。2.陈骥彤《悼念高阆仙先生》(《国民杂志》创刊号,1941)。3.程金造《霸县高先生行状》(《国文月刊》第六十九期,1948年)、《高步瀛传略及传略后记》(《晋阳学刊》1983年第4期)。4.尚秉和《高步瀛先生传》(《国史馆馆刊》1949年第2卷)。5.顾学颉《笺证、考据学大家——高步瀛先生》(《海峡两岸著名学者师友录》,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6.王森然《高步瀛先生评传》(《近代名家评传》二集,三联书店1998年版)。7.聂石樵《古经史学家高步瀛》(《励耘学刊(文学卷)》第五辑,学苑出版社,2007)。。余嘉锡为其撰写墓志铭,沈兼士为其题写挽联,挽联云“冀北马群空,后进何人知大老;天上欃枪落,家祭无忘告乃翁”,充分肯定了高步瀛先生的爱国情怀。
从师承和发展看,高步瀛与吴汝纶的关系最为密切。他说:“余少时为文,以骈俪驰骋自喜。及从先师吴挚甫先生游,始悟所为之非,而迄未能深造。师殁,业益荒落。辟疆承先师家学,为海内文章巨子,当代名家无能与抗行者。余恒欲从问古文义法,以竞其业。”他与吴汝纶之子吴闿生合作编写诗文选本,由吴闿生根据他们父子的文学观念确定选篇,然后高步瀛发挥他学问渊博的特长做注释。高步瀛师从吴汝纶之前,以骈文见长;后来跟着吴汝纶改治古文。其实,吴汝纶一脉的古文家并不是简单地排斥骈文。一方面,吴汝纶曾经评点《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选》来教导他的学生;另一方面,高步瀛和吴闿生合作的古文选本都会选一些骈文。吴汝纶认为,古文传、状的末尾都有赞铭,不会骈文就写不好此类文章。高步瀛讲《离骚》等篇目都是按照吴汝纶的方式去讲的。可见高步瀛治《文选》与他为桐城后学并不矛盾。
高步瀛的学术背景及其论著目录,赵成杰《高步瀛学术年谱简编》(王京州主编《河北近现代学者年谱辑要》,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17年版)、《高步瀛著述考略》(《重庆科技学院学报》2013年第7期)等文多有叙及。如《高步瀛著述考略》著录高步瀛先生著作(独撰、合撰)共计43种,其中有13种著作未予刊行。10种独立著作广为流传,它们是:《〈选〉学举要》8卷,《〈文选〉李注义疏》8卷,《古文辞类纂笺》75卷,《古文辞类要笺证》18卷,以及点校本《先秦文举要》《两汉文举要》《魏晋文举要》《南北朝文举要》《唐宋文举要》《唐宋诗举要》。
程金造在《回忆先师高步瀛阆仙先生》(《学林漫录》12辑,1988年出版)中对高步瀛的撰著也有记载,兹录于此:《易经》、《明堂沿革》、《〈春秋左传〉地名人名辨异》、《古礼制研究》、《〈后汉书〉地名考》、《庄子》、《〈史记正义〉校补》(30卷)、《唐诗文人名通检》、《〈文选〉引用书目》(附《〈选〉学纲领》后)、《骈文举要》、《周秦文举要笺证》(即《先秦文举要》)、《明清文举要笺证》(甲编、乙编)、《词赋选笺证》、《〈选〉诗补注》、《共和浅说》(直隶官书局于民国元年出版)、《侠义国魂》、《立国根本谈》、《〈史记〉举要笺证》(北京和平印书局出版,时间不详,《〈史记〉十二讲》收录有《〈史记〉举要序》)、《杜诗举要笺证》、《杜诗研究》、《文章源流》(莲池学院讲义,藏于中国国家图书馆)、《〈史记〉别录》(出版时间不详,中国国家图书馆藏)、《汉魏六朝诗笺证》、《诗文集》、《日记》。据高步瀛的大女儿高淑芳回忆,高先生的全部遗稿并诗文日记存于中华书局②参见高步瀛的后人高淑芳撰写的《追念先父高步瀛先生》(《传记文学》第十七卷第五期,1970年版)、姚渔湘《高步瀛的思想与著作》(《大陆杂志·史学丛书》第一辑,大陆杂志出版社1967年版)等文。。
王强、熊烨、梁松涛编《雄安历代著作集成》(北京燕山出版社2018年版)收录高步瀛著作10种:《民教相安》《共和浅说》《国文教范》《孟子文法读本》《选学举要》《骈文举要》《唐宋诗举要》《唐宋文举要》《〈文选〉李注义疏》《古文辞类纂笺》。
二、高步瀛的古文笺释
高步瀛学习古文,由吴汝纶上溯到姚鼐编《古文辞类纂》,推崇先秦、两汉及唐代韩愈和柳宗元、宋代欧阳修、明代归有光等人文章,著有《古文辞类纂笺》。《悼高步瀛先生》(载《燕京学报》第28期,1940年)一文中说:“先生亲桐城弟子,善为古文,而未尝标榜文派,且于文事尤擅骈俪,不以所谓古文自限;时思潮多冲突,先生亦未尝以新旧挂齿牙间,龂龂肆辨,如世士规橅方姚者之所为也。”63岁那年,高步瀛又推出《唐宋文举要》(北平直隶书局1935年版),分甲乙两编,很多选文都是《古文辞类纂》中所未有的。该书甲编引言说:
明清之世,言唐宋文者,必归宿于八家。考八家之选,始于宋吕东莱《文章关键》。然于韩、柳、欧阳、曾、三苏外,有宛丘而无半山,且亦未立八家之名。今所谓八家者,始于明朱右所录《八先生文集》,而其书今不传。唐顺之所著《文编》,其于唐宋文,则八家之外无所取。茅鹿门因之,有《唐宋八大家文钞》。后人迭相祖述,不可胜举。而以方望溪、刘海峰评录为精善,诚可谓艺苑之南车、文家之确鹄已。然学唐宋文者,宗八家则可,谓八家外唐宋更无文焉则不可。是以姚姬传《古文辞类纂》于唐增元次山、李习之,于宋增晁无咎、张子厚;曾文正《经史百家杂钞》更增陆敬舆、范希文,而于周濂溪《通书》、马端临《文献通考序》亦全录焉;吾师吴挚甫先生曾采录唐文,于韩柳外更取九十三家以为辅翼。然则古今精于文者,曷尝暖姝于一先生之言哉? 近人好为立异,乃或摈斥八家,别取鄙陋拙滞之作以代之,夫鄙陋拙滞尚安得谓之文? 斯亦不足辨也已。今约取唐宋文若干首,加以笺释,分为甲乙编,用备学者习肄。窃尝谓今日为学,门户之见不可存,而门径之辨则不可不审。区区文艺,特其一端云尔。
这段话有很多内容,第一,梳理了历史上所谓唐宋八大家的由来,认为唐宋古文并非仅仅限于八大家。这一观点,可与唐宋时人的理解互相呼应,如柳开《应责》说:“古文者,非在辞涩言苦,使人难读诵之,在于古其理,高其意,随言短长,应变作制,同古人之行事,是谓古文也。”按照柳开的说法,凡是意理高古、行文断句如日常说话般有长有短的文字,都可以称为古文。第二,强调了桐城古文未尝拘泥于唐宋八大家。这也是桐城派的基本观点。姚鼐说:“言学何时代之别,‘多闻,择善而从’,此孔子善法也,岂以时代定乎? ‘博闻强识’,而用心宽平,不自矜尚,斯为善学。守一家之言则狭,专执己见则陋,鄙意弟若此而已。子方以谓当乎不邪?”[1]第三,近人好为立异,别取鄙陋拙滞之作以代唐宋八家文,亦不可取。
据此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唐宋文举要》在桐城古文学派基础上有所传承,有所发展。传承的部分体现在八卷甲编,选录散文40家178篇,以古文为中心,又突破了前人的选录范围。发展的部分见于四卷乙编,专门收录骈文,凡49家70篇。这是传统古文家比较排斥的内容。在高步瀛看来,中国古代文章的发展与汉字的特色密切相关,由单行散体向双行骈体演进,是文章与时高下的重要现象。故乙编引言云:“唐初文体,沿六朝之习,虽以太宗之雄才,亦学庾子山为文,此一时风气使然,殊不关政治污隆。”要研究、学习、继承中国文章精华,就必须沿波讨源,辨析不同文章的渊源流变。所以他说:“今日为学,门户之见不可存,而门径之辨则不可不审。”
如何辨析文章的门径? 高步瀛为此专门选注了若干名篇。后来,中华书局统一编排,在《唐宋文举要》基础上,整理出版了《先秦文举要》《两汉文举要》《魏晋文举要》《南北朝文举要》四种,从整体上勾勒出从先秦到唐宋时期的文章流变与不同特色。
高步瀛先生编有《经史诸子文选》,主要选录了《礼记》《左传》《公羊传》《穀梁传》《史记》《汉书》的部分篇目,未选诸子文章。这种取舍与方苞的主张一脉相承:“盖古文所从来远矣,六经、《语》、《孟》,其根源也。得其枝流而义法最精者,莫如《左传》《史记》,然各自成书,具有首尾,不可以分剟。其次《公羊》《榖梁传》《国语》《国策》,虽有篇法可求,而皆通纪数百年之言与事,学者必览其全,而后可取精焉。”(《古文约选序》)中华书局出版高著时,将《史记》《汉书》之选篇归入《两汉文举要》,而《先秦文举要》(中华书局1991年版)仅收入《左传》6篇、《战国策》7篇、《庄子》4篇、《孟子》2篇,《礼记》《公羊传》《穀梁传》则未收入,不无遗憾。
尽管《先秦文举要》所选的文章不多,读后依然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第一是选篇。所选《左传》篇目偏于战争题材。包括《郑伯克段于鄢》《秦晋韩原之战》《晋文公之反国》《晋楚城濮之战》《晋楚邲之战》《晋楚鄢陵之战》6篇。所谓春秋无义战,大约指此。《战国策》多是游说之辞,重点突出六国合纵,以苏秦之辞为多。如“苏秦从燕之赵始合从”,描写苏秦游说赵国合纵抗秦,赵王从之,“乃封苏秦为武安君,饰车百乘,黄金千镒,白璧百双,锦绣千纯,以约诸侯”。“秦召燕王”条,写苏代举秦国欺骗楚、韩、魏、齐、燕、赵及天下为例,以无可辩驳的历史依据和逻辑能力,阻止了燕王赴秦国的邀约。《庄子》选篇则重点突出它的思想,《逍遥游》自不必说,《天下》篇最是重点,从六经说起,说“《诗》以道志,《书》以道事,《礼》以道行,《乐》以道和,《易》以道阴阳,《春秋》以道名分”。随后逐一论列“不侈于后世,不靡于万物,不晖于数度,以绳墨自矫而备世之急”的墨翟、禽滑厘之学;“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的宋钘、尹文之学;“公而不党,易而无私,决然无主,趣物而不两,不顾于虑,不谋于知,于物无择,与之俱往”的彭蒙、田骈、慎到之学;“以本为精,以物为粗,以有积为不足,澹然独与神明居”的关尹、老聃之学,最后说到庄子之学,是“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傥,不以觭见之也”。庄子的这段自白,就像《红楼梦》作者自述那样:“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
第二是通过选文,看出文辞由难而易的特点。《左传》之文,“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淤”,选篇体现了这个特色。《战国策》选文,通篇展示不同人的志向:“苟利社稷,死生以之”者有之;“争名者于朝,争利者于市”者有之。人际交往方面,“以财交者,财尽而交绝;以色交者,华落而爱渝”。诸侯相处方面,“兵不如者,勿以挑战;粟不如者,勿与持久”。这些观点,在今天看来仍是那样鲜活。
第三是所选文章的内在逻辑关系,愈到后期愈加凸显。《左传》描写战争,重点在因果关系,《战国策》描写游说,重点在推理。《孟子》中选录《有为神农之言者许行》一章,描写许行倡导“贤者与民并耕而食,饔飧而治”,孟子则从日常生活中选取例证,认为许行自己都做不到这点,最后得出“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的结论,强调了分工合作的意义。全章有理有据,起承转合,首尾全备,是一篇完整的说理文。
两汉文章,高步瀛最重视贾谊、两司马的文章以及班固、蔡邕的史传文字。《两汉文举要》(中华书局1990年版)收录贾山《至言》、吾丘寿王《议禁民挟弓弩对》、杨恽《报孙会宗书》、贾捐之《罢珠崖对》、匡衡《戒妃匹劝经学威仪之则疏》、刘向《论起昌陵疏》、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扬雄《谏不许单于朝书》、刘陶《陈事疏》、孔融《论盛孝章书》等,每位作者只选1篇,而贾谊、司马相如、蔡邕各选2篇(贾谊《过秦论》上中下3篇以1篇计,另有《陈政事疏》。司马相如《谏猎书》《喻巴蜀檄》。蔡邕《陈太丘碑文》《郭有道碑文》),司马迁选4篇(《报任少卿书》《史记·魏公子列传》《李将军列传》《货殖列传》),班彪班固父子选5篇(班彪《王命论》、班固《记秦始皇本纪后》《汉书·诸侯王表序》《汉书·霍光传》《封燕然山铭》)等。
在这25篇中,有23篇见于《古文辞类纂》,甚至一些评语也转自《类纂》。譬如贾谊的《过秦论》分上中下,与《史记·秦始皇本纪》《陈涉世家》《文选》都不相同。这里的分篇依照《古文辞类纂》,并有详尽的说明。此外,司马相如《谏猎书》等10篇,又见于《文选》。可见这些篇章,确实都是经过历史的筛选,为一代名文。
两汉文章,以贾谊《过秦论》引领全书。作者选取这篇文章,看重的不仅是文章的气势,还有深刻的见解和丰富的内容。刘歆说“在汉朝之儒,唯贾生而已”,从所选两篇可见一斑。贾山则略输文采,思想方面也不及贾谊深刻。贾谊后人贾君房的《罢珠崖对》,有祖上风范,但在说理的深刻程度,远不及贾谊。《史记》最讲究布局。高步瀛先生将《魏公子列传》分为六个部分:第一是说公子好客,能探邻国阴事,是略写,描写信陵君养士,获取信息渠道很宽。魏王对信陵君既爱又怕,为结局埋下伏笔。第二部分写迎接大梁看门人侯嬴及屠者朱亥。第三部分写夺晋鄙军救赵。第四部分写留赵十年不受封,是详写,描写信陵君门下侯嬴、朱亥的出谋划策,信陵君居功自傲,以及接受劝告不受赵封的经过。第五是接受毛公、薛公建议,回到魏国,化解国家危机。第六是秦国实施反间计,魏王越发质疑,信陵君无奈纵酒寻欢,远离是非,“日夜为乐饮者四岁,竟病酒而卒”。秦国乘魏国无人,蚕食魏国,最终屠城。最后,写汉高祖刘邦祭祀公子,司马迁过大梁之墟寻访故迹,表达敬仰之情。有伏笔,有照应,有详写,有略写,有的一笔带过,有的不厌其详。
如果说司马迁的文字还有一种纵横家的风格的话,班固的笔触则更加收敛细密。同样是人物传记,《汉书·霍光传》的写法就大不相同。霍光既没有地方从政的经历,也没有大开大合的人生起伏,他只是凭借着与霍去病同父异母弟的关系,出入闺闼二十余年,小心谨慎,未尝有过。作者还写到了他的容貌特征:“光为人沉静详审,长财七尺三寸,白皙,疏眉目,美须髯。每出入下殿门,止进有常处,郎仆射窃识视之,不失尺寸。”受武帝遗诏辅佐八岁的汉昭帝,他也兢兢业业。他尝趁乱想夺玉玺,尚符玺郎坚持不给,霍光还诏增此郎秩二等,“众庶莫不多光”。随即,文章写到他与同为辅佐大臣的金日磾、上官桀、桑弘羊之间的明争暗斗,与上官桀、上官安父子是武斗,与桑弘羊是文斗。最后,他的对手一一败下阵来。结合《盐铁论》,表面是写那些文学贤良之士与桑弘羊堂上争辩,无论当事人,还是后世读者,都分明看到了这场论争的幕后操手霍光。争辩的直接结果,第二年,上官桀、桑弘羊等以参与燕王叛乱之罪被杀。从此,霍光威震海内。昭帝死后,霍光迎昌邑王刘贺,仅二十七天,又议废之,文章对此作了详尽的描绘,包括廷议过程,“群臣皆惊愕失色,莫敢发言,但唯唯而已”。田延年按剑力挺霍光,以及借太后和群臣之名,在庙堂宣读废除昌邑王诏书等,都是霍光一手策划。昌邑王被废后,霍光又亲送其还邸,对其说了一番道理后,“涕泣而去”。此后一段,重点写霍光推举汉宣帝,“已而光奉上皇帝玺绶,谒于高庙,是为孝宣皇帝”。至此,作者笔锋一转,写到霍光秉政直至死,以及霍光之子霍禹等叛乱被诛。这里暗写宣帝与霍光的周旋,伺机清除霍光势力的艰难过程。最后,文章又追溯到宣帝即位之初拜谒高庙的往事,当时霍光随从,宣帝“若有芒刺在背”。由此可见霍光的尊盛豪强。文章的妙处在于,作者用了相当的篇幅写了霍光死后,汉宣帝清理霍光势力的艰难,由此反衬霍光权力之大。
《魏晋文举要》(中华书局1989年版)则风格迥异于前,开篇即是曹丕的两篇《与吴质书》和《典论论文》,感怀旧游,乐往伤来,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曹植五篇,或奋袂攘襟,议论滔滔(《与杨德祖书》),或卑微求情,百般无奈(《求自试表》《求通亲亲表》),落差之大,自己都不相信。其他如曹元首《六代论》、诸葛亮《出师表》、陆机《豪士赋序》《吊魏武帝文》、刘琨《答卢谌书》、王羲之《遗殷浩书》、陶渊明《归去来辞》等,清丽流畅,骈散相兼。李谔说:“魏之三祖,更尚文词,忽君人之大道,好雕虫之小艺。下之从上,有同影响,竞骋文华,遂成风俗。”(《隋书·李谔传》)据此,有人说魏晋是古代散文衰落的时期。高步瀛不这样看,他认为魏晋文章有着更多人生感慨,秉承汉代流风余韵,开启南绮北质先河。《古文辞类纂》仅选诸葛亮《出师表》、刘伶《酒德颂》和陶渊明《归去来辞》3 篇。《魏晋文举要》收录25 篇文章,除曹植《孔子庙碑》、薛综《移诸葛恪等劳军》、王羲之《遗殷浩书》3篇外,其余诸篇均见于《文选》,是从文章写作方面加以选篇。高步瀛在曹冏《六代论》后附有评论说:
此文是否陈思所为,殊难断定,故仍从元首之名。此当与陆士衡《五等论》、柳子厚《封建论》参看。封建之辩,古今纷然,柳子厚论后出者胜矣。然在今日亦不足道也。学文者当以文字为主,事情变化,古今不同,若求与今日情势相合,则古来无一文可读矣。学者打破此关,然后可以学文。
这是从阐说义理的角度欣赏古代文字,不拘泥于骈散。可见高步瀛的文学见解早已超越桐城古文局限。
《南北朝文举要》(中华书局1998年版)是高步瀛先生比较用力的一部选本,在上述四部“举要”中分量最重。其中所收,宋文9篇,南齐文12篇,梁文36篇,陈文13篇,北朝后魏文2篇,北齐文1篇,北周文29篇,隋文3篇,总计105篇。南朝诸文,包括傅亮、颜延之、谢庄、鲍照、王僧达、王俭、沈约、江淹、任昉、刘孝标、丘迟、王融、谢朓、孔稚圭、王简栖、陆倕、萧统等人的文章,多见录于《文选》。这类文章,多为骈体。至于《文选》之外的文章,如梁代简文帝萧纲、湘东王萧绎、庾肩吾、陈代徐陵、周弘让、江总等人的文章,更是充满骈俪气息。齐梁时期的刘勰在《文心雕龙·明诗》篇中说,这些作家“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情必极貌以写物,辞必穷力而追新”。隋代李谔也说,齐梁以来,“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他们说的都是当时盛行的骈俪文风,这与战国以来流行的散体单行文字很不相同。更何况,这些文章,内容贫乏,缺少必要的细节和动人的情感。所以,在古文运动兴盛之后,特别是近现代以来,这类多被视为华而不实的代表。高步瀛作为桐城古文学派的传人,对于六朝绮丽文章给予重视,并非易事①姚鼐《古文辞类纂》不收齐梁以下文。《序目》说:“昭明太子《文选》,分体碎杂,其立名多可笑者,后之编集者,或不知其陋而仍之。余今编辞赋,一以汉《略》为法。古文不取六朝人,恶其靡也。独辞赋则晋宋人犹有古人韵格存焉。惟齐梁以下,则辞益俳而气益卑,故不录耳。”。正如前所述,高步瀛先生学习古文,没有门户之见,而是站在历史的高度,更关注文章的精妙之处。
《南北朝文举要》以傅亮两篇文章开篇,一是《为宋公修张良庙教》,一是《为宋公至洛阳谒五陵表》,属于应用文字,自然以先秦古书为范本,但已有骈俪色彩。第三篇即颜延之的《三月三日曲水诗序》,开篇就是四六句式:“夫方策既载,皇王之迹已殊。钟石毕陈,舞咏之情不一。”《陶征士诔》亦四六引领全篇:“夫璇玉致美,不为池隍之宝。桂椒信芳,而非园林之实。”这一类精美文章,文后也会引用吴汝纶评语,如《登大雷岸与妹书》引吴汝纶语:“奇绝惊艳,前无此体,明远创为之。”书中所选南朝文章,无论是应用文体,还是抒情文体,更多字词的修饰,环境的渲染,如王俭《褚渊碑文》“风仪与秋月齐明,音徽与春云等润”,庾信《思旧铭》“河倾酸枣,杞梓与樗栎倶流;海浅蓬莱,鱼鳖与蛟龙共尽”,唐代王勃《滕王阁序》中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等就借用了这种句法,读起来朗朗上口,很有气势。相比较而言,我更喜欢魏晋之文,有内容,有文采,不藻饰,不堆砌。昭明太子文,选录三篇,《答湘东王求文集诗苑书》《文选序》有魏晋风度,篇中所提出的观点,多与《文选》编选原则有关,如“夫文典则累野,丽亦伤浮。能丽而不浮,典而不野,文质彬彬,有君子之致”等,所谓“丽而不浮,典而不野”的文章,他都收入《文选》中,“赞论之综缉辞采,序述之错比文华,事出于沉思,义归乎翰藻”。至于作家,萧统最推崇陶渊明。他在《陶渊明集序》中称赞“其文章不群,辞采精拔,跌宕昭彰,独超众类,抑扬爽朗,莫之与京。横素波而傍流,干青云而直上。语时事则指而可想,论怀抱则旷而且真”。一是辞采精拔,跌宕昭彰,二是形象真实。他的两个弟弟,萧纲虽然为萧统编过文集,也有序言,其实未必能理解萧统。相比较而言,萧绎略有萧统风范。他在《内典碑铭集林序》中说:
夫世代亟改,论文之理非一;时事推移,属词之体或异。但繁则伤弱,率则恨省;存华则失体,从实则无味。或引事虽博,其意犹同;或新意虽奇,无所倚约。或首尾伦帖,事似牵课;或翻复博涉,体制不工。能使艳而不华,质而不野;博而不繁,省而不率。文而有质,约而能润;事随意转,理逐言深。所谓菁华,无以间也。
这里说的“世代亟改,论文之理非一;时事推移,属词之体或异”,与高步瀛先生在《唐宋文举要》引言和《六代论》按语的观点完全符合,也与桐城派晚期姚永朴等人不拘骈散的文论主张异曲同工。
中古北方文字,始于温子昇《寒陵山寺碑》(收在《艺文类聚》卷七十七)。今观碑文,未及孝武西迁事,当在得势之初。此文与徐陵、庾信文章比,并无新意,基本也是南方骈俪格调。《太平寰宇记》卷五五:“东魏丞相高欢破尔朱兆兄弟于此山下,仍立碑,即温子昇之词。陈尚书徐陵尝北使邺,读《韩陵碑》,爱其才丽,手自录之。归陈,士人问陵:北朝人物何如? 曰:惟韩陵片石耳。”张鷟《朝野佥载》卷六:“梁庾信从南朝初至北方,文士多轻之。信将《枯树赋》以示之,于后无敢言者。时温子昇作《韩陵山寺碑》,信读而写其本。南人问信曰:北方文字如何? 信曰:惟有韩陵一片石堪共语。薛道衡、卢思道少解把笔,自余驴鸣犬吠,聒耳而已。”反而是史传文字,略有生机。如《史通·模拟》言:“至王劭《齐志》述高季式破敌于韩陵,追奔逐北,而云:夜半方归,槊血满袖。夫不言奋槊深入,击刺甚多,而但称‘槊血满袖’,则闻者亦知其义矣。”《北齐书·齐本纪》载:“高季式以七骑追奔,度野马岗,与兆遇。高昂望之不见,哭曰:‘丧吾弟矣!’夜久,季式还,血满袖。”或本王劭《齐志》。高季式,高昂弟,高昂有《赠弟季式诗》,时为济州刺史。
樊逊《天保五年举秀才对策》收录在《广弘明集》卷二十四,题署樊孝谦《答沙汰释李诏表》,内容包括升中告禅、求才审官、释道两教、刑罚宽猛、祸福报应等。《南北朝文举要》收录“刑罚宽猛”条,主张宽严适度,任德不任刑。“若复峻典深文,臣实未悟。何则? 人肖天地,俱禀阴阳,安则愿存,扰则图死。故王者之治,务先礼乐,如有未从,刑书乃用,宽猛兼设,水火俱陈,未有专任商、韩而能长久。”文字简朴,切实可用,与南朝王融所作《永明九年策秀才文五首》之空灵,迥然有别。
《南北朝文举要》所选北朝文字,以庾信最多,选录28首,包括《拟连珠》12首,绝大部分作于北方。庾信文章老更成,成在哪里呢? 《思旧铭》是代表。此铭所怀念的“梁故观宁侯萧永”,王褒也曾为其作悼念诗歌。萧永、王褒、庾信三人都有由南入北的经历,都希望回到南方,没有想到,萧永却早早离去,令生者不禁顿觉年迫桑榆,漂泊落寞之感油然而生。当日滞留北方的南朝士人,无不怀有这种复杂的情感。徐陵在北方写的书信,尹义尚《与徐仆射书》、沈炯《经通天台奏汉武帝表》等,思归之心溢于言表。《思旧铭》自然也不例外。他说:“美酒酌焉,犹思建业之水;鸣琴在操,终思华亭之鹤。重为此别,呜呼甚哉。麟亡星落,月死珠伤,瓶罄罍耻,芝焚蕙叹。所望钟沈德水,声出风云,剑没丰城,气存牛斗。”铭文特别谈到,萧永“万里归魂,修门讵入。坟横武库,山枕卢龙,思归道远,返葬无从。”作者自比向秀:“山阳相送,惟余故人。孀机嫠纬,独鹤孤鸾。闺深夜静,风高月寒。生平已矣,怀旧何期。匣中弦绝,邻人笛悲,昔为幕府,今成穗帷。”这里有着极深的人生感慨。
隋代选录3篇,一是卢思道《劳生论》,二是牛弘《请开献书之路表》,三是李谔《正文体书》,都是有关文化建设的大文字,文风简朴,视野开阔,远超南朝文字。
综合来看,这几部举要,有相近的编纂体例,如每篇题下有解说文字,介绍作者生平及文章背景。每段之末,或每段第一条注释,概括段落大意,让读者明了文章的逻辑结构。在注释方面,多引前人成果,并加以疏解。对于有争议的问题,则详列诸说,逐一辨析,提出自己的判断。因此,高步瀛先生的注释,基本上汇集了前人的解说,视之为集解则更为恰当。
对于史事的考辨,也有可议之处。如《唐宋文举要》收录张说《齐黄门侍郎卢思道碑》明确记载卢思道卒于开皇六年,时年五十二岁。文中又有“开皇以来,百三十余载”之语,据此,高步瀛认为卢思道之卒当在开皇三年,张说记载有误[2]。其实,开皇三年之后,卢思道仍有活动,一定卒于开皇三年之后。卢思道有从父兄名卢昌衡,《隋书》记载其卒于大业初年,时年七十二。假定大业初年为元年,则卢昌衡生于魏孝静帝天平元年(534),至开皇六年五十三岁,而思道卒年五十二,与张说所记正合,证明张说碑文可信。
当然,小疵不足以掩大醇。高步瀛的诸家“举要”,好处是资料丰富,当然也有烦琐之弊。这个特点在《〈文选〉李注义疏》上体现最为显豁。
三、高步瀛的《词赋选》及《〈文选〉李注义疏》
前引《悼高步瀛先生》一文引高步瀛话说:“今学者有二大事:一者缀缉之勤,就诸家已成之书从而辑补,如长沙王氏《两汉书补注》,及《水经注》之类。二者笺注之精,如王逸之于《楚辞》,李善之于《文选》,则空前绝后,应比视经子,须详为疏解,俾成专学。前者太省日力,后者宜力为倡率。”高步瀛先生治“三礼”之学,可谓“缀缉之勤”,世所称道[3];整理《文选》李善注更体现其“笺注之精”。高步瀛先生的治学方法基本上是继承了清代乾嘉学派的笃实、渊博的长处,并能不囿于“经今古文”学派的偏见。他研究《文选》,凡涉及古代典章制度的问题,都能标举众说,择善而从[4]。他治词章之学又兼具考据之长,“所以才有《文选李注义疏》那种博大翔实的用考据的方法来应用到词章上去的著作”[5]。
从高步瀛学术编年资料看,其自幼长于骈俪之文,对《文选》十分熟悉。1927年,高步瀛在北平女子师范大学开设了《文选》课程。1929年秋,高步瀛主讲辽宁萃升书院,手辑讲义,编成《〈选〉学举要》,并由萃升书院刊刻。1931年,《东北丛刊》第11期刊载高步瀛先生《〈选〉学纲领》,自述其研治《文选》的基本思路:第一篇是“文选之作”,考述《文选》的编纂。第二篇是“《文选》学之由来”。第三篇是“李善《文选》注”。第四篇是“五臣《文选》注”。最后附录是“诸家评李注五臣注之优劣”,征引后代关于《文选》注的资料以及诸家著录情况,是一部简明扼要的《文选》学概论著作。后来的骆鸿凯《〈文选〉学》(中华书局,1937年)、屈守元《〈昭明文选〉杂述及选讲》(天津古籍出版社,1988年)等,体例上大体遵循高步瀛的著作,又充分吸收了最新的研究成果,固然后来居上,然高步瀛之发轫之功,实不可没①高步瀛的《文选》研究成就与特色,王立群《现代〈文选〉学史》(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穆克宏《高步瀛与〈文选〉学研究》(《许昌学院学报》2009年第3期)、刘晓亮《高步瀛〈选〉学研究述评——以汉魏六朝文举要为中心》(《古典文献研究》二十二辑上卷,凤凰出版社2019年版)、穆冬霞《高步瀛“文选学”成就》(郑州大学博士论文,2020年)等有专门论述。。
就在编写《〈选〉学举要》的同时,高步瀛先生开始着手撰写《〈文选〉李注义疏》。1937年,北平直隶书局出版了前8卷,收赋14篇,分别为《两都赋》(二首)《西京赋》《东京赋》《南都赋》《三都赋序》《蜀都赋》《吴都赋》《魏都赋》《甘泉赋》《藉田赋》《子虚赋》《上林赋》《羽猎赋》。曹道衡、沈玉成二位先生以新式标点整理了这部著作,并在前言中对高步瀛先生的学术贡献给予高度评价。很可惜,《〈文选〉李注义疏》仅仅8卷,离60卷全部内容,还差很多,不无遗憾。
不过,除了这8卷之外,崇文书局将要推出的《词赋选》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这种缺憾。
《词赋选》是一部包括《楚辞》在内的赋选,收录22位作家44篇作品,其中,屈原《离骚》《九歌》(以11篇计)《涉江》《卜居》《渔父》《招魂》等16篇(《文选》选了10篇,《招魂》,《文选》归作宋玉,《词赋选》归为屈原),宋玉《风赋》《高唐赋》《神女赋》,贾谊《鵩鸟赋》,司马相如《子虚赋》《上林赋》,扬雄《甘泉赋》,班彪《北征赋》,班固《两都赋》,张衡《思玄赋》,王延寿《鲁灵光殿赋》,祢衡《鹦鹉赋》,王粲《登楼赋》,曹植《洛神赋》,张华《鹪鹩赋》,陆机《文赋》,潘岳《射雉赋》,谢惠连《雪赋》,谢庄《月赋》,鲍照《芜城赋》《舞鹤赋》,江淹《恨赋》《别赋》等,均见于《文选》。也即44篇作品中,有33篇见于《文选》。
《〈文选〉李注义疏》《词赋选》所选诸篇外,《两汉文举要》中,贾谊《过秦论》,司马相如《谏猎书》《喻巴蜀檄》,司马迁《报任少卿书》,杨恽《报孙会宗书》,刘歆《移让太常博士书》,班彪《王命论》,班固《封燕然山铭》,蔡邕《陈太丘碑文》《郭有道碑文》,孔融《论盛孝章书》等11篇见于《文选》。
《魏晋文举要》收录25篇文章,除曹植《孔子庙碑》、薛综《移诸葛恪等劳军》、王羲之《遗殷浩书》3篇外,其余22篇均见于《文选》,是从文章写作方面加以选篇。
《南北朝文举要》收录106篇文章,北朝文不见于《文选》自在情理之中,南朝诸文,包括傅亮、颜延之、谢庄、鲍照、王僧达、王俭、沈约、江淹、任昉、刘孝标、丘迟、王融、谢朓、孔稚圭、王简栖、陆倕、萧统等人的23篇文章,见录于《文选》。
综上所述,《昭明文选》中除了诗歌之外,主要文体的代表性作品,高步瀛先生都有选录和注释。
当然,这些著作由于作于不同时期,体例不一,详略各异。但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多以李善注为本,然后征引后来的各家之说,并断以己意。譬如《子虚赋》《上林赋》最早见于《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没有分篇问题,《汉书》因之,也没有分篇问题。但是到了梁代昭明太子编《文选》,始将此文分为两篇,一篇题曰《子虚赋》,一篇题曰《上林赋》,并收录在“畋猎”类中。《史记》记载说,司马相如在梁时作《子虚赋》,武帝读过后诏为郎,始“请为天子游猎赋”,似乎《上林赋》是《子虚赋》的续篇,这也许是《文选》分为两篇的根据。由于《文选》的巨大影响,司马相如这篇文章就作为先后创作的两篇作品得到了人们的认可。
对此,宋代王观国首先提出异议。他在《学林》卷七“古赋题”指出:“司马相如《子虚赋》中,虽言上林之事,然首尾贯通一意,皆《子虚赋》也,未尝有《上林赋》。而昭明太子编《文选》,乃析其半,自‘亡是公听然而笑’为始,以为《上林赋》,误矣。”金人王若虚《滹南集》卷三十四《文辨》,明人焦竑《笔乘》卷三,清人何焯《义门读书记·文选》,顾炎武《日知录》卷二十七,阎若璩《潜邱札记》卷五,孙志祖《读书脞录》卷七等均赞同其说,认为《史记》所载的这篇作品,就是《天子游猎赋》,所谓《子虚赋》早已失传。
高步瀛先生《〈文选〉李注义疏》(中华书局1986年,1624页)则在详尽征引上述诸说之后,又提出新的见解。他认为,《史记》所载这段话,乃是司马相如的赋序,非司马相如经历的事实,而皆虚设之词:“《子虚》、《上林》,一篇耳。下言故空借此三人为词,则亦以为一篇矣。而前文《子虚赋》乃游梁时作,及见天子,乃为《天子游猎赋》。疑皆相如自为赋序,设此寓言,非实事也。”也就是说,《子虚》《上林》原本就是一篇。所谓杨得意为狗监,及天子读赋恨不同时,“皆假设之词也”。这篇作品均为一时所写,本来就由两个部分组成,前者赋诸侯之事,故命之曰《子虚赋》;后者赋天子之事,故命名曰《上林赋》。
高步瀛所引上述诸说,实际上近似于一篇专题综述。我撰写《〈子虚赋〉〈上林赋〉的分篇、创作时间及其意义》(《文史》2008年第2辑)虽不完全同意高步瀛先生的见解①《汉书·司马相如传》明确记载:“赋奏,天子以为郎。亡是公言上林广大,山谷水泉万物,及子虚言云梦所有甚众,侈靡过其实,且非义理所止,故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关键在这最后两句话:“删取其要,归正道而论之。”这就明明白白地说明,现存的这篇作品,经过了增删润色。《史记》中所说的《子虚赋》,作于游梁时期,似为初稿;而《上林赋》则在此基础上加上天子游猎的场面,加工润色,遂成定稿。因此,这是一篇完整的作品,可以称《子虚上林赋》,亦可以简称《上林赋》。高步瀛先生说《史记》所引为司马相如赋序,并不符合实际。古代史传确有用传主自序的情形。但是,如果这是司马相如自叙,司马迁、班固应有说明。司马相如与司马迁生活在同一时代,两人又同在朝廷供事。如果司马相如虚设其词,司马迁不可能不加分析地全部照录,因为这与司马迁的修史准则相违背。,但在论述过程中,多得益于《文选李注义疏》所提供的丰富资料。
四、高步瀛的文章学主张
很多回忆高步瀛先生的文章中都提到,高步瀛先生虽一介书生,却有着鲜明的政治态度和治学精神。在抗日战争最艰苦的岁月里,他宁愿忍受饥寒,也绝不出任伪职。他看不起今文学家,认为他们缘饰经术,意在用世,并无醇正之心。他用古文经学的实事求是的态度和无征不信的方法笺释历朝文章,显然不是发思古之幽情,而是有着兴废继绝的追求。
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散文是一门包罗广泛的文类。古往今来,中国的散文家族始终处在一种变化多端、归属莫定的状态。因此之故,20世纪的中国古代散文史研究虽然取得了令人瞩目的成就,但是,面临的问题似乎最多,分歧也最大。这是因为,迄今为止,中国散文史研究的最基本问题,诸如什么是“文”?什么是“散文”? 古代的“文章”与今天的“散文”观念有多少相通之处? 类似的概念,尚没有梳理清楚,更不要说有关散文史研究的重大理论问题了。近一个世纪以来,中国的学者曾就中国散文史研究的特殊性问题,中国古代散文的审美意识及艺术追求与传统诗歌、小说、戏剧的异同问题,中国古代散文的民族特征以及发展规律和盛衰原因问题等等,展开广泛的讨论。但是,近百年过去了,这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疑难问题,始终也没有取得统一的认识,自然也就很难取得举世公认的研究成果。
我在《走出散文史研究的困境》(《人文论丛》2001年卷,武汉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一文中指出,纵观20世纪的中国古典散文史的研究,与其他文类研究相比,具有三个明显的特点值得注意:其一,就其研究队伍而言,这里没有明显的“代沟”。这与其他文类的研究大不相同。譬如对于古典戏曲、小说、诗歌的研究,近百年来变化纷纭,各个时期的作者呈现出不同的研究风格。但是,古典散文的研究,不同时代的研究者,其研究风格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分野。其二,就其研究方法而言,近百年的中国古典散文研究不能说没有变化,但是,与其他文类的研究相比较而言,这种变化就显得微不足道了。古典诗歌可以运用文化人类学的方法,古典小说可以运用叙述学的研究方法,古典戏曲可以运用国外的戏曲理论加以比照,唯有古典散文研究处在一种比较尴尬的境地。传统的文章理论显得零碎,很难适应现代学者对散文研究的需要;而现代流行的新潮理论在古典散文研究方面又苦于找不到恰当的楔入点。因此,虽然有不少学者努力标榜创新,但是在散文研究方法上,总是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无法做到“随心所欲不逾矩”。有时,我甚至想:古典散文研究能否也有一点“离谱”的尝试? 离经叛道固然风险很大,但是总比暮气沉沉来得爽快。其三,就其研究对象而言,由于文体的巨大变化,五四运动以后,文言已经为白话文所取代,作为一种文类,古典散文成了一种文化的遗存而远离人们的现实生活。这与古典诗歌和古典小说全然不同。尽管这两种文体也已远离现实生活,但是,他们又时时与现代人的生活保持着颇为密切的联系。古典诗歌朗朗上口,始终是现代人文化生活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古典小说通过各种媒体和宣传机构,始终在现代生活中占有一席之地。唯有古典散文例外,形成了一种错位:既没有实用价值,也缺乏为现代人所能接受的审美价值。因此,它既不能与现代中国人对话,更难于和国外文艺理论接轨。
在这样的背景下,我们来谈高步瀛先生的文学主张,尤其是中国古代文章的研究欣赏与古文写作,就有着非常现实的意义了。高步瀛先生对于文学的理解,我们在介绍他的几部“举要”中已经有所涉及。1933年,高步瀛先生应邀到天津讲演,就文章的名义、起源、类别、组织、性质、功用等六个方面的内容作了深入细致的阐述①这篇《国文研究法》讲稿,张文林整理成文发表于《女师学院期刊》一九三三年第四卷第1-2期上。。
第一,关于文章的名义,高步瀛先生说:“文章有广狭二义,《论语》中孔子赞尧,曾说:‘焕乎其有文章’。这是指礼乐法度而言;子贡说:‘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这是指威仪文辞而言,都属于广义的范围。后来论文章的,多指文人的著作,便是狭义的文章。”这一点,现在已经成为学术界的共识。最值得注意的是,他特别强调“文章就是一种艺术,如唱戏一般,有京调也可以有昆腔,文章不限于只有一种体裁,各能达到美的地步,骈文可以作得美,古文也可以作得美,白话文也可以作得美。我们研究学问,要居于第三者的地位,不要存偏见”,完全没有宗派的色彩。
第二,关于文章的起源,首先要从说话论起,因为人与人交往,不仅要表达自己的意思,还要了解别人的意思,这都有赖于语言了。但说话不能行远,不能经久,渐渐发明记言的符号,这便是文字的起源。姚永朴的《文学研究法》说过:“天地之元音,发于人声,人声之象形,寄于点画,点画之联属而字成,字之联属而句成,句之联属而篇成,文学起源,其在斯乎!”他这话是很有道理的。基于这样的理解,高步瀛先生认为:“文章之起,大概是有韵的在先。《乐记》说:‘声成文谓之音。’《毛诗序》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由此看来,人心有感,发为声歌,所以诗歌一流,渊源很远。古代言文相近,但所作诗歌,也未必是言文一致,往往经过古人一番修饰,不过不像后人修饰的厉害罢了。”
第三,关于文章的类别,高步瀛先生将文章分为三类:一是说理,如《易经》及先秦诸子;二是叙事,如《尚书》《春秋》《史记》《汉书》;三是言情,如《诗经》《楚辞》及司马相如等。高步瀛先生认为,说理的文章,比较难作,说理文忌陈腐,而过于新奇,又不免偏僻;忌虚浮,而过于深沉,又不免于晦涩;忌芜杂,而过于洁净,又不免于简略。忌钝又不喜太巧,忌松又不要太紧,必须朴实切挚,不弄虚机,不掺冗语,而然有当于人心,才可说是最好的说理文。高先生还进一步引申到考据文章:“一般人说考证的文章便是抄书,其实不是如此简单,抄书也要会剪裁,引证要有断制,叨叨不休,叫人不能得其要领,算得甚么文章呢?”叙事的文章重在“事”,记事记人,都不加议论,而事情的曲折,都可表现出来,不待铺排,而人物的精神自出。这里要有文章的组织和结构的安排,如顺叙、倒叙、分叙、类叙、追叙、暗叙、借叙、预叙、补叙、特叙等等。
至于言情的文章,最能动人,太史公读《离骚》《天问》《招魂》《哀郢》等未尝不流涕。这类文章出于真情,所以感人。
第四,关于文章组织。这是讲座的重点,也是桐城派古文家津津乐道的文章法度问题。高步瀛先生认为,并不是所有的发自真情的文章都能感人,还需要合理的组织:“文章的形式,不外乎积字积句。却是变化万端,令人心惊目眩,其实全在乎组织得法。”关于文章之法,姚鼐认为:“文章之事,能运其法者才也,而极其才者法也。古人文有一定之法,有无定之法。有定者所以为严整也,无定者所以为纵横变化也。二者相济而不相妨,故善用法者,非以窘吾才,乃所以达吾才也。非恩之深、功之至者,必不能见古人纵横变化中,所以为严整之理,思深功至而见之矣。而操笔而使吾手与吾所见之相副,尚非一日事也。”[6]问题是,如何理解“得法”? 高步瀛先生从十个方面给予具体的论述,非常实用。
一是“主意”,即文章要以意为主,也就是文章的中心思想要明确。这道理不言自明。
二是谋篇。他举例说,李斯《谏逐客书》,开始先将主意说明,以下作逐层发挥,这是一种谋篇。而贾谊《过秦论》逐层翻腾,不肯就说出主意,最后用一语揭出,也是谋篇之一种。
三是造句。他以欧阳修的《醉翁亭记》为例,一起原有数句,改来改去,改成了“环滁皆山也”五个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高步瀛先生在注释古文中,特别注意不同时期的特殊用法,他以《史记·封禅书》“黄金银为宫阙”为例,说“黄金银”三字相连,有确荦不平之致。“王念孙为黄金白银(见《读书杂志》三),句法便稚嫩矣。”《孟尝君列传》“势不两立为雄,雄者霸天下矣”,高步瀛先生认为“为雄”二字属上读,句法何等雄骏,王氏删一“雄”字,而以“为雄者”连读(同上),“句法便平庸矣。如王氏父子校雠之学,我辈平日是五体的拜服,但此却不免千虑之失”。
四是炼字。他以范仲淹《严子陵祠堂记》为例,原稿是“先生之德,山高水长”,依季泰伯的话,将“德”字改为“风”字,便不似“德”字那样平板了。
五是行气。刘大櫆《论文偶记》:“行文之道,神为主,气辅之。曹子恒、苏子由论文,以气为主,是矣。然气随神转,神浑则气灏,神远则气逸,神伟则气高,神变则气奇,神深则气静,故神为气之主。”这样说,仍如雾中看花。高步瀛先生的说明最为明快:“平常做一篇文章,自己读一读,总觉得有些不通畅,便是不会行气的缘故。最好常读常作,如同唱戏的人,每天要练嗓子;学书法的人,每天要临帖写字。时间久了,自然有进步。”姚姬传说过:“急读以求其体势,缓读以求其神味。”[7]曾文正也说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8]黄侃也强调读古代文章要学会诵读,理解古人为人用气之处。这都是甘苦得之。高步瀛先生又说:作文章的人,不必看他的作品,听他读一篇文章,就可知道造诣的深浅。“要想做文能行气,全在平日读文的工夫,能够熟读,方能把古人文章的气,收为我有,久而久之,文气自然充沛。今人但讲看,不讲读,我敢大胆下一句断语:人不下读文章的工夫,做文的时候,是不会能够行气的。”六是用笔。他说:
读古人文章,细细地求他用笔的法子,某处当用提笔,某处当用顿笔,某处当用淡宕之笔,某处当用严重之笔,某处摇曳以取姿,某处排叠以作势,工夫到了,成竹在胸,自能不待安排,无不如意。古人说:作文章如放风筝一般,越放越高,全在手中的线拿得稳,几时想收回来,一掣线就可收回。线的作用,固然在乎理路清楚,然也必须有一支妙笔,方能操纵如意。《庄子》《史记》的文章,此等处甚多;苏东坡的文章也常常有此笔法。
所谓顿笔之说,姚鼐《与石甫侄孙》有过阐释:“大抵文章之妙,在驰骤中有顿挫,顿挫处有驰骤。若但有驰骤,即成剽滑,非真驰骤也。更精心于古人求之,当有悟处耳。”[9]
七是色泽。他说:“骈文要隶事精当,再加以美丽的藻饰,便可成一篇好文章;古文却另有古文的做法,不是不引事,却与骈文隶事不同;不是不要藻饰,却与骈文藻饰不同。所以骈文的佳句,绝不能入古文,例如刘令娴《祭夫文》‘雹碎春红,霜凋夏绿’,在骈文中是极漂亮的了。若掺入古文里,却不相称。古文设色,如三代鼎彝,古色斑斓,方是古文的色泽。”并举例说,《孟子》“庄暴见孟子”章中“今王鼓乐于此”反正两段,凌空渲染;又如李斯《谏逐客书》“今陛下致昆山之玉”一段,以珠玉色乐为喻,采藻纷披,前后并不加色泽,所以这段色泽格外精彩,这都是善于设色的缘故。
八是声调。他引用曾国藩对韩愈《罗池庙碑》的评语说:“此文情韵不匮,声调铿锵,乃文章第一妙境。情以生文,文亦足以生情;文以引声,声亦足以引文,循环互发,油然不能自已,庶可渐入佳境。”[10]不但有韵的文章如此(《罗池碑》“荔子丹兮蕉黄”以下,是铭诗有韵),不用韵的文章,也是如此。不但骈文如此,古文也是如此。”总之,文章作得好,必要声调和谐。所谓声调,乃是自然的音节,读起来使人感觉到调和。
九是机趣。刘大櫆《论文偶记》说:“文贵趣。”何谓“趣”? 高步瀛说《庄子》内篇七篇,没有一篇没有机趣。又如:
《史记》有机趣的文字也很多,例如:《外戚世家》叙窦后弟广国见窦后,“问其何以为验,广国对曰:‘姊去我西时,与我决于传舍中,丐沐沐我,请食饭我,乃去。’于是窦后持之而泣,泣涕交横下,侍御左右皆伏地泣,助皇后悲哀”。这一段形容窦后的哭,已淋漓尽致,又用侍御左右来衬,更觉情景如在目前。《汉书·外戚传》记赵婕妤与成帝撒娇的一段,也是形容尽致。这等文字,是令人越念越爱念! 古人文章,又往往于百忙中,加入一二谐语,令人不觉失笑。如《左传》宣公十二年,邲之战,叙晋师败后,中军与下军争舟,云“舟中之指可掬也”,是说败兵纷纷逃走,先到的上了船,后来不能上,又来用手攀船,船上的人,就用刀削他的指头,指头斫下来的多,故曰“舟中之指可掬也”。试想那时候情形,何等纷乱,左丘明他偏用这有趣的话形容出来。文章的机趣,本出于自然。但有机趣的文章,最能引人入胜。
十是神味。他说,古人文章中传神的很多,也有淡淡一二语,令人越咀嚼越有味! 现时的人,遇此等文字往往称为幽默,其实此等文字,或淡远,或幽秀,或冷峭,或冷隽,种种形容不尽;“幽默”二字,如何能包括住呢? 例如柳子厚《钴鉧潭记》:“孰使予乐居夷而忘故土者,非兹潭也欤!”此时子厚被贬到永州,满腹中迁谪的悲哀,却用一“乐”字托出,更令人凄惨动心。若真说正意,便乏味了。其他类此者甚多,因时间不多,不能悉举。读文时常从此处着意,文境自然就高尚了。
第五,关于文章的性质,实际是在论述文章的风格,有刚柔两类。“各类的文章,做到好处,可以称为阳刚之美与阴柔之美。阳刚的文章,像日光,像火光,像春雷,像霹雳,像高山大河;阴柔的文章,像轻云,像远烟,像小风吹起的水纹,像秋雁叫。”他又说:
古来的文家,如同左丘明、孟子、庄周、贾谊、司马相如、班固、韩愈、王安石、苏轼,都是得阳刚之美的。司马迁、刘向、柳宗元(山水记等篇)、欧阳修、归有光,以至于姚姬传,都是得阴柔之美的。六朝的文章,自然是阴柔一面的,而鲍明远也近于阳刚。所以阳刚的也兼存阴柔,阴柔的也兼有阳刚,例如韩文是属于阳刚的。如《送董邵南游河北序》《柳州罗池庙碑》情韵绵邈,却兼阴柔之美。《史记》是属阴柔的,如《项羽本纪》《封禅书》《平准书》《李将军传》,雄伟喷薄,却兼阳刚之美。或属阳刚,或属阴柔,不过是就其大多数的文章而言了。
第六,关于文章的功用,一是达意,“辞达而已矣”;二是明道,文以载道,大道至简;三是感人,浸润和激刺是文章感人的两种力量。这些论述,今天已是常识,自不必赘述。
在讲演的最后,高步瀛先生又专门就关于文学研究问题谈了自己的看法。首先要考察作者的背景,即孟子所说的:“颂其诗,读其书,不知其人可乎? 是以论其世也。”为此,有必要先做年谱。其次,要充实历史知识,力劝大家读《资治通鉴》。这些虽然属于旧知识,却是我们创新的前提和基础。孔子说“温故知新”就是这个道理。朱子也说过,“诸先生立言有差处,当知其所以差处,不宜一切委之。所以自广其志,自进其知也”(《语类》卷十一)。最后,做文学研究,要有强烈的爱国情怀。他说:
若据我看,国家越危急,我们越当忍痛加紧用工。我常说,人生信条不必多,有二件最重要的:一件是,皭然不欺其心,不欺其心,便有所不为。孟子说:“人有不为也,而后可以有为。”设如良心上认为不对的,有多大便宜,我们也不肯作,良心上认为当办的,有多大困难,我们也一定去作,人人如此,还有肯卖国求荣的吗? 一件是有责任心,去尽职务,将来做何等事,就尽何等的职务。国家不会亡的,德意志不就是一个榜样吗? 怎样是尽学生的职务呢,说来说去,归根一句话,还是用工:用工从何处下手呢? 曾文正说过:“看、读、写、作,四法,每日缺一不可。”
曾国藩的读书四法,见于《曾文正公家训》卷上。他还说:“读者,如《四书》《诗》《书》《易经》《左传》诸经,《昭明文选》、李杜韩苏之诗,韩欧曾王之文,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探其深远之韵。”如何看书,如何写作,高步瀛先生引用了很多古人的事例加以阐释,就一些基本观点来看,还是仍有启发意义的。譬如他认为,读书要从目录学入手,做读书笔记,学会记日记,学会整理资料。譬如日记:
日记也有两类,一种是把每日所看的书,或是嘉言懿行于自己立身有益的,或是典故辞藻于自己作文有益的,钩玄提要的,抄录下来,一天记一页,一年就是三百六十页,有二三年后,居然可观,将来终身有用。如欧阳询的《艺文类聚》、白居易《白帖》,就是这种工作作成的。大抵人做一件事情,必希望有一种成绩,方能引起兴会,提起精神,不肯半途而废。
无论哪一种方法,最终都要持之以恒,才能有所成就。这些观点,今天看来依然是读书治学的不二法门。
在《国文研究法》中还专门谈到文章的写作,要多尝试不同的体裁。他说:
某种文章,有某种体裁,如论辩有论辩的体裁,序跋有序跋的体裁,书牍传状碑志等等有书牍传状碑志等等的体裁。譬如一班戏,花脸有花脸的腔调,正生正旦有正生正旦的腔调,若花脸的戏,忽然唱出旦角的腔调来,岂不令人发笑吗? 但只初学作文的人,胸无成竹,不能不把前人的文章,作一个模范。有人说,作文当出于自然,不可摹仿古人,这也是一种高调,于实际上不适用的。学写字的人,为何要临碑帖,不是因为心里没有这种好样子么;作文何独不然,初学作文,“摹仿”二字是毋庸为讳的。但摹仿当在精神上用意,不可但摹仿皮毛;若像填词那样填法,人家五个字一句,我也五个字一句;人家六个字一句,我也六个字一句;那可就算不得会摹仿的了。或者先摹仿一家,摹仿有得,再换一家,如此方能合诸家之长,别成自己一种面目;就是始终专学一家,后来也要成为自己的一种面目,方才算是能够自立;例如欧阳修、王安石,都是学韩文的,都是欧有欧的面目,王有王的面目;黄庭坚、陈师道,都是学杜诗的,却是黄有黄的面目,陈有陈的面目。也如同唱戏,谭鑫培是学俞三圣的,却能自成为谭派。张毓庭是学谭鑫培的,却不能自成一个张派,这就是高下之分了。所以学人不能脱化,不免终身随从人的脚步,然而尚可成一种文家,比那东涂西抹、支离外道的还强得多呢。
这些观点,站在今天的角度看,有很强的针对性。当下的学术文章,八股色彩越发明显,离古人的文章越来越远,乃至有文脉断绝的危机。
回望高步瀛先生的论点,超越学派之争,广采博收,无疑是通达的。俞敏先生说:“(高)先生之于桐城,恰似黑格尔之于基督教。他是这支‘学问’的最末的堡垒,但亦同时是他的掘坟墓的人。”[5]这话很有道理。事实上,高步瀛先生已超越了《文选》学派与桐城学派的狭隘偏见,能够站在中国文章学史的高度看待具体的学术问题。刘师培《古文辞辨》认为词与辞,原本不同,秦汉以降,逐渐含混不清。“实则字各一义,非古代通用字也,乃习俗相沿,误词为辞。俗儒不察,遂创为古文辞之名。此则字义不明之咎也。”[11]在《论文杂记》第二十二则亦持类似见解。他说:“近世以来,正名之义久湮。由是,于古今人之著作,合记事、析理、抒情三体,咸目为古文辞。”[12]在这言辞的背后,刘师培想要说明的是,《古文辞类纂》一派的学人,连“词”与“辞”的差异都没有弄清楚,就肆意标榜,诚然可笑[13]。高步瀛(1873—1940)年长于刘师培(1884—1919)十一岁,晚死二十一年,应当知道刘师培的这个观点。1927年,高步瀛先生在北京女子师范大学讲授经史之学,有《赋学举要》讲义四卷。后来他在北平师范大学开设《辞赋选》课程,并有课程介绍:“第一年先选授六朝赋,以鲍明远、江文通、庾子山数家为主;次选授汉魏赋之较易领悟者,如《北征》《登楼》之类。第二年先选授《楚辞》,次仍选授魏晋赋,其弘丽之篇,如《子虚》《上林》《甘泉》《羽猎》《两都》《思玄》之类,但选授一二篇以为圭臬”①参见1934年《北平国立师范大学一览》。。其选篇与《古文辞类纂》“辞赋类”周秦汉魏部分大体相近。《辞赋选》讲义定稿时,高步瀛先生不知出于什么考虑,将“辞赋”改为“词赋”,与当初课程介绍有所不同。这是暗中借鉴刘师培的观点,还是另有其他原因,不得其详,而我更愿意相信是因为前者,这足以说明高步瀛先生治学的通达,如前引《唐宋文举要》甲编引言所说:“今日为学,门户之见不可存,而门径之辨则不可不审。”
一百年前,选学作为“妖孽”,桐城作为“谬种”,统统被打翻在地,中国文章学从此一蹶不振[14]。一些有识之士,像孙德谦、唐文治、钱基博等人,对当时社会思想文化的变革,保持着一种警觉的意识。作为《文选》学传人的刘师培和作为桐城派传人的高步瀛,虽出自不同阵营,却不约而同地将注意力投到中国传统文章学方面。刘师培《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设二十个专题,纵论汉魏六朝文章的特色。高步瀛的“举要”和《词赋选》等,采摭前贤之精华,探求文章之精微,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他们在文章学上的这种探索和不懈追求,表面上看,诚如《庄子》所说,“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深层次看,我又似乎从中体悟到他们的某种隐忧。他们不遗余力地编选古文,总结方法,阐发义理,就是要尽其所能,修补古代文脉的断裂,确有一种兴废继绝的悲壮情怀。不无遗憾的是,他们的努力及影响日渐式微,最终化作20世纪文章学的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