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宗羲:走在时代前列的孤独灵魂
2024-01-24徐渭明
徐渭明
化安山的梅花又开了。这是化安山一年中最热闹的时节。许多人汇拢到这里赏梅,许多人中的一部分则径直走进梅林深处,纪念一位长眠于此三百多年的老人。老人爱梅。他有一个振聋发聩的名字:黄宗羲。
一
化安山,是四明山北麓最抵近姚江大拐弯的一组山岭。山北面的姚江边上,有黄宗羲的出生地黄竹浦(今余姚浦口村)。在黄宗羲85年风云激荡的人生中,黄竹浦于他来说,大多是梦里依稀的存在;化安山却在时光的流转里,成了他真正的故园。
黄宗羲与化安山最初的关联烙着深深的悲恨。这与他的父亲黄尊素的惨死相关。黄尊素是著名的“东林七君子”之一。黄宗羲6岁那年,黄尊素中了进士,而后做了朝廷的御史。御史的主责是监察朝廷官员。然而,黄尊素遇上了有明一代最凶恶的宦官集团,遇上了明末惨烈的党争。他蒙冤下狱,死于狱中。
黄宗羲18岁那年,黄尊素的冤情得以昭雪。黃宗羲回到了余姚老家,走进化安山中,安葬了父亲。
二
当黄宗羲再次与化安山照面时,已到了清顺治三年(1646年),这次,他是以逃犯的身份来到这里的。
三年前,崇祯皇帝在煤山一棵歪脖子树上上吊,明王朝走到了尽头。还未从亡国悲痛中缓过神来,黄宗羲便被南明弘光政权的阉党抓进了狱中。次年,他趁弘光政权被清军击溃之际,逃回家乡,变卖家产,组建“世忠营”抗清。然而,黄宗羲手里的那点兵马,远非清军的对手,最终四分五裂。他东躲西藏,最终想到了化安山。
或许,真得了父亲英灵的佑护,黄宗羲在化安山中“潜居”了一段不算太短的安定时光。只是,黄宗羲的内心并不安宁。顺治六年(1649年),黄宗羲离开化安山,投奔南明的鲁王朱以海。同年冬,他与阮美、冯京第出使日本搬救兵,渡海至长崎一带,可惜未获成功。
其后五年间,黄宗羲的命运继续跌宕着:他三次遭清廷通缉,疲于奔波逃难;弟弟黄宗炎两次被捕,几处极刑;儿媳、小儿、小孙女病夭;故居两次遭火。动乱年代一个人所能遭遇的各种苦难,黄宗羲都一一摊上了。回望十年抗清路,他越来越觉得反清复明是个虚无缥缈的梦。
三
住进了化安山。他要换一种活法,换一种与这个世界抗争的途径。自此,黄宗羲埋头化安山中著书立说。
化安山的生活清苦, “ 廿两棉花装破被, 三根松木煮空锅”。但对颠沛流离惯了的黄宗羲来说,有一张安静的书桌已经足够。
“数间茅屋尽从容,一半书斋一半农。左手犁锄三四件,右方翰墨百千通。”黄宗羲已经习惯在化安山中耕读,接待慕名前来访学的客人,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写作和编纂。在这浑浑噩噩的世界里,他要做时代的清醒者。
康熙二年(1663年),对黄宗羲的追捕令撤销了。也正是在这一年,《明夷待访录》撰成了!
看着案头墨迹未干的书稿,黄宗羲长长地吁了口气。尽管那时的他无法想见,这部《明夷待访录》会成为中国古代思想史上最闪光的政治学术著作之一,深深影响后人数百年。
所谓“明夷”,指有智慧的人处在患难地位;“待访”,等待后代明君来采纳。黄宗羲通过对历代政治制度的深刻研究、反思,明确指出“天下为主,君为客”。这种“异端”理论,具有民主主义的启蒙意义,只是无法见容于他那个时代的当权者。
黄宗羲研究的面很广, 除了政治、历史和哲学,还包括天文、地理、文学、算学、音乐等。世上纷乱多,山中岁月长。不知不觉间,黄宗羲的身后,已经堆积起了小山一般的书册,有他写作的,也有他编纂的。这些著作中,有后人时常提及、引用的《明儒学案》《宋元学案》《孟子师说》《思旧录》等。
当然,黄宗羲的后半生并不完全窝在山中著述。他曾往返于海宁、桐乡、绍兴、宁波等地讲学近2 0 年,培养出一批著名学者;他曾走遍四明山区,写下《四明山志》;即便到了80岁高龄,他还到杭州、苏州等地寻访旧迹,拜会朋友,后来还应邀登览黄山。饱览如诗如画的千古江山,体验平民百姓的烟火生活,本来就是黄宗羲学术研究的一种途径,也是他负重活着的理由。
四
终于,黄宗羲走不动了。
他只能端坐着,默默地检视着自己的人生。初为“党人”
时,他豪情万丈地想以自己的才华挽明朝大厦于将倾,明王朝却瞬间崩塌了。继为“游侠”时,他毁家纾难、九死一生投身反清复明,清朝的统治却越来越稳固。“终厕之于儒林”时,他洞察了封建王朝的痼疾,开出了药方,却无药可施;他打定主意不愿仕清,却不得不派出弟子万斯同、儿子黄百家进京参与修史。
“此地那堪再度年,此身惭愧在灯前。”在时势的汹涌里,他只是沧海一粟。他殚精竭虑,到头来却只剩下高昂的头颅。现在,只有一件事,是他可以自己决定的,那就是以怎样的姿态告别这个令他爱恨交加的世间。
黄宗羲从病床上缓缓地起身, 缓缓地研墨, 缓缓地铺纸。85岁的他写下《葬制或问》,阐述自己薄葬的心愿。不久, 他又写下了《梨洲末命》,再次强调了自己丧事从简的决定:不用棺椁,不做佛事,不做七七,凡鼓吹、巫觋、铭旌、纸钱,一概不用。
但他也说出了其他一些小愿望:若能在坟上植梅五株,则非常感谢。有石条两根,可移到坟前当柱,上刻:“不事王侯,持子陵之风节;诏钞著述,同虞喜之传文。”若再得二根,可在坟上架个小亭,尤妙……
五
黄宗羲下葬后,我确信他的后人和弟子肯定会流着泪遵嘱“薄葬”他,肯定也会在他的墓前栽上些许梅花,至于是不是五棵,栽的是哪种梅,无从考据了。
我妄加猜度,黄宗羲当初所希望的栽于墓前的梅,最有可能的是蜡梅。这吻合先生的气质和心性,也可在他写过的梅花诗中寻见蛛丝马迹的印证。比如,他的《七夕梦梅花》诗中有这样的描述:“梅花独立正愁绝,冰缠雾死卧天阙。孤香牢落护残枝,不随飘堕四更月。”另一首诗中有这样的诗句:“墙角梅花五六树,窗前积雪两三峰。”
现在黄宗羲墓前的梅花自然不是当初之梅,也不止五株。神道碑亭附近有蜡梅;墓前荷花池边有白梅;更多的是红梅,沿着神道左右铺陈,一路开到墓前。
植梅,是对黄宗羲墓的环境美化,更是对黄老先生的纪念,对一个伟大思想家的致敬。蜡梅坚韧,白梅高洁,红梅热烈。兴许,连片的红梅可以向黄宗羲报告春来的消息,以自己的热烈慰藉终生孤独的黄宗羲。
只是,以思想走在时代前列的孤独灵魂,值得尊崇,无须安慰。
小菊//摘自2023年4月5日《解放日报》,本刊有删节,佟毅/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