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源合流到多元一体:云南民族传统体育之研究
2024-01-24杨祥全陈宇红
杨祥全 陈宇红
云南民族大学体育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4
云南是个重情讲义的地方,“千里送鹅毛”的典故便出自这里,该典故出自南宋庐陵(今江西吉安)人罗泌的《路史》,讲述的是云南土司缅氏为表达对唐王朝的尊敬之情,特派缅伯高为使臣出使长安向唐太宗敬献天鹅的故事。但不巧的是,途中天鹅口渴,缅伯高便将其放到湖中饮水,不料天鹅喝足水后飞走了,缅伯高见状去抓天鹅,没有抓住,只抓住了一根天鹅的羽毛。无奈,缅伯高将这根天鹅毛敬献给了唐太宗并吟诵出“将鹅贡唐朝,山高路远遥,沔阳湖失去,倒地哭号号。上复唐天子,可饶缅伯高?礼轻人意重,千里送鹅毛!”这首诗表达歉意,唐太宗十分高兴地收下了礼物,并重谢了前来的使臣。
重情讲义的云南,地处我国地势第一阶梯与第二阶梯的过渡地带,区位独特,共包括8 个市、8 个民族自治州,下辖129 个县、市、区,其中有51 个少数民族,其中有15 个特有少数民族[1],16 个跨境民族[2],是我国特有民族、跨境民族最多的省份,其民族传统体育项目丰富多彩,可谓“中华民族传统体育之王国”,具有历史悠久、特色突出、多元一体的文化特点。
1 云南:中华民族传统体育的孕育地
8 亿年前,云南还处于汪洋大海,但经过晋宁运动,云南开始出现陆地[3],而后云南出现了梅树村动物群、澄江动物群、伯吉斯页岩动物群以及恐龙这种称霸地球的物种。而在距今约6000 万年至200 万年前发生的喜马拉雅地壳运动中,由于印度板块向欧亚板块的俯冲碰撞,导致“世界第三极”青藏高原隆起。此时,云南陆地被迫解体,形成了山地、山岭、盆地、谷地等多样化的地貌特征。在这一过程中,云南生物发生了大的分化,腊玛古猿和元谋人出现,中国历史由此翻开了新篇章。
腊玛古猿是对雌性西瓦古猿[4]的称呼,随着喜马拉雅山脉的急剧上升,南部的热带雨林逐渐消失,西瓦古猿往北迁徙,但因无法通过喜马拉雅山而遭灭绝,而在其西南侧的云南禄丰古猿(距今约800 万年)、元谋蝴蝶古猿(距今约520 万年)和竹棚古猿(距今约430 万年)则逐渐进化成人类。我国著名考古学专家贾兰坡先生在《有关人类起源的一些问题》中写到:“哪里是人类的摇篮?是非洲还是亚洲?亚洲南部更可信。”陕西省社科院研究员陈恩志则进一步指出,云南腊玛古猿几乎是在与西部完全隔绝的环境中,朝着人类发展的漫长道路上,独自演化成为第一批人属中的直立人种及后期的早期智人和现代中国人。
云南多处发现古猿化石[5],还发现了众多古人类活动的遗迹,其中以“元谋直立人”的发现最具影响。关于云南元谋人生活的年代,较为公认的是距今约170万年前,属于旧石器时代早期,早于“蓝田人”“北京人”,这是迄今为止亚洲大陆发现的最早的原始人类。因此,云南被誉为“东方人的故乡”“翻开了中国历史的第一页”,云南元谋人遗址被称作“人类童年的摇篮”。对此,刘尧汉、扶永发、佐佐木高明等中外学者均有所论述。
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刘尧汉研究员在其著作《中国文明源头新探》中指出,中华文明的源头在长江上游金沙江南北两侧哀牢山、乌蒙山、凉山的彝区,并论证了中华民族都是彝族先民“远古羌戎”的后裔。
曾在云南省测绘局工作过的扶永发在其专著《神州的发现——〈山海经〉地理考》中认为“商代以来的中国是在今日的黄河流域发展起来的,商代以前的中国则在今日的云南西部,而不在今黄河流域”“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自古以来是居住在今日云南西部的横断山(古昆仑山)地区。……大约在商朝初年,我们民族便离开故土大规模地向四面八方迁徙”“今日云南西部的横断山脉地区不单是我们中华民族的发源地,也是今日地球上整个黄色人种的发源地。”[6]日本学者佐佐木高明则提出了“照叶树林带”的概念,他认为“从喜马拉雅山南麓经阿萨姆、云南山地及江南直到日本西部这一东亚暖温带,被称之为照叶树林带”,而照叶树林带的核心就在云南南部。
恩格斯说:“有了人,我们就开始有了历史。”而有了人,便有了体育的萌芽。如果说元谋人“翻开了中国历史的第一页”,那么,元谋人也翻开了中华民族传统体育历史的第一页。
作为人类的发源地,不大可能没有遗留人种。尽管我们还不能确定他们和现在民族的关系,但可以确定的是,距今170 万年前的元谋人至公元前339 年[7],云南文化是在一个完全封闭的环境下自我生长、发育起来的,且已达到相当高的发展程度。公元前12 世纪~公元前6 世纪,云南已经出现青铜文化[8],于公元前2 世纪末达到顶峰,主要包括滇池地区、滇西地区、滇西北地区和滇南地区四种类型。据《尚书·禹贡》记载,夏、商、周时期,云南属九州之“梁州”,春秋战国时期,云南被贬称为南蛮、西南夷,《史记·西南夷列传》中提到的族群主要有夜郎、昆明、滇等,其中滇王国是独立的部落联盟式王国,以定居农业为主,创造了发达的青铜文化和稻作农业文化,昆明则以游牧业为主。公元前5 世纪左右,滇国出现在云南滇中,据《史记·西南夷列传》记载,公元前339 年至公元前329 年,庄蹻入滇时见到的是一个围绕滇池“平地肥饶数千里”的滇国。
“学在端其本源,而仕必镜乎往事。”[9]在“完全封闭”的环境中,云南人民不但发展出青铜文化,而且孕育并发展出众多的民族传统体育项目,其丰富程度可以用“民族传统体育王国”来概括。云南沧源的新石器时代崖画中所描绘的狩猎、放牧、战争、舞蹈、杂技等主要内容和题材[10]向我们展示了史前时期原始状态的中华民族传统体育形式[11],而神圣热烈的铜鼓乐舞则展现出云南少数民族无拘无束的自然本性。正是因为这一原因,云南的民族传统体育可称为中华民族传统体育的“活化石”,而这也正是研究云南民族传统体育的价值所在。
2 三源合流:云南民族传统体育的来源
云南不但是古人类发源地之一,而且还是新石器时代或者更早的人类走廊,他们经过横断山脉走出云南,不断北上,到达长江、黄河、珠江、长城等地,逐渐形成了汉族的前身——华夏族,并发展出水田农耕文化、旱地农耕文化、游牧文化(狩猎文化、渔猎文化)等三大文化区[12]。而后,由于战争和气候等原因,三大文化区的居民又不断迁移至云南,与当地的居民相融合,在云南特有的封闭与半封闭的立体地貌的影响下,形成了云南众多的少数民族。
云南最早的少数民族共有彝族、白族、哈尼族、壮族、傣族、傈僳族、拉祜族、佤族、纳西族、景颇族、布朗族、怒族、阿昌族、德昂族、基诺族、独龙族等16 个少数民族,他们分别由氐羌、百越、百濮三大族群演化而来[13]。
氐羌种群主要分布在甘肃和青海一带,是炎帝的后裔,《后汉书》说他们“出自三苗”,是被黄帝从华北赶去西北的部落。党项羌在1038 年—1227 年曾建立过西夏国,与辽、金先后成为与宋代对峙的地方政权。氐羌种群大多从事农牧业,到云南后与当地的少数民族融合发展为藏缅语系的少数民族,共包括彝族、白族、哈尼族、傈僳族、拉祜族、纳西族、景颇族、怒族、阿昌族、基诺族、独龙族等11 个少数民族。费孝通认为“羌人是汉藏之间的联结环节”[14],“羌人在中华民族形成过程中起的作用似乎和汉人刚好相反。汉族是以接纳为主而日益壮大的,羌族却以供应为主,壮大了别的民族”[15]。
百越族群(越僚族群)是我国古代分布在东南沿海的族群,以稻作农业、干栏式建筑为特征,进入云南后发展为今天的壮族、傣族等壮侗语族的少数民族。
百濮族群在春秋战国时期生活在楚国西南地区,进入云南后主要分布于滇南和滇西南,与百越的僚人[16]杂居,发展为孟高棉语族的少数民族。佤族、布朗族、德昂族则是由境外最早北上的孟高棉语族分化形成。
秦开五尺道[17],汉武帝封滇王、设郡县后,大批中原人进入云南(主要集中在唐以后)。如,唐朝时期,吐蕃扩张,藏族进入云南。元朝、清朝时期,蒙古族、回族[18]、普米族(西番)、满族[19]等随军队进入云南。元、明、清时期,四川、贵州、湖北、湖南、广东、广西等地战乱不断,为躲避战乱,苗族、瑶族[20]、布依族[21]等进入云南。
云南的汉族主要来自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和蜀国以及西汉到唐、宋、元时期迁居来此的汉族,他们来到云南后大都“变服从俗”,融合于当地的少数民族之中,“现在云南省的汉族,都是明清以后迁入的”[22]。
氐羌、百越、百濮族群的迁入以及大规模的移民,将众多的民族传统体育项目带入云南,并与当地的民族传统体育项目不断融合,形成了异彩纷呈的云南民族传统体育项目。据相关学者统计,仅云南25 个世居少数民族的传统体育项目就有554 项[23],占全国的82%,而云南全部的民族传统体育项目应该更多。
除氐羌、百越、百濮三大族群外,云南还有朱提文化[24]、滇文化、洱海文化三大文化发祥地,包括汉文化区、藏文化区和印度(南亚)文化区三大文化地域系统[25],这三大地域文化系统互相融汇又相对独立,构成了绚丽多姿的“七彩云南”体育文化底蕴。
3 多元一体:云南民族传统体育的特点
从全国范围来看,民族传统体育呈现出多元一体的特点,这一点从少数民族聚居区的民族分布即可得知。所谓的少数民族聚居区并不排斥汉族居住,据统计,少数民族占比超过10%的省份有8 个,分别为内蒙古自治区(15.5%)、贵州省(26%)、云南省(31.7%)、宁夏回族自治区(31.9%)、广西壮族自治区(38.3%)、青海省(39.4%)、新疆维吾尔自治区(59.6%)、西藏自治区(95.1%),其中少数民族占比超过50%的仅有西藏和新疆两个地方。在少数民族聚居区中县一级的区域内,除西藏和新疆维吾尔自治区外,找到一个纯粹的少数民族的聚居区是不容易的,即使是乡镇一级也是不常见的。“在这种杂居得很密的情形下,汉族固然也有被当地民族吸收的,但主要还是汉族依靠着深入各少数民族地区的队伍,发挥它的凝聚力,巩固了各民族的团结,形成一体”[26]。
云南省的51 个少数民族中,人口超过5000 人并有一定聚居区域的少数民族有彝族、白族、哈尼族、傣族、壮族、苗族、回族、傈僳族、拉祜族、佤族、瑶族、藏族、景颇族、布朗族、布依族、普米族、阿昌族、怒族、基诺族、蒙古族、满族、水族、独龙族等23 个少数民族[27]。这23 个少数民族,除回族、水族、满族通用汉语外,其余20 个少数民族都有自己的语言,彝族、傣族、傈僳族、拉祜族、佤族、纳西族、瑶族、景颇族、藏族等少数民族还有自己的文字,其经济形式除藏族以农牧为主外,大都以农业为主,有的少数民族兼营畜牧业(如,彝族、纳西族)、林业(如,瑶族)、手工业(如,白族、回族)。这与云南省、山东省、河北省和河南省等地同属于东部季风区[28]有关。
2012 年人口统计,云南省人口超过一百万的少数民族有彝族(509.68 万)、哈尼族(165.39 万)、白族(158.41 万)、傣族(123.93 万)、壮族(123 万)和苗族(122.07 万)。少数民族与汉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人口排在第三位的白族,仅南诏时期,一次就从四川掠夺了十余万人,这些人大部分理应融入在现在的白族之中[29]。云南少数民族中彝族人口数量排第一位,他们所居住的横断山脉,山谷纵横,构成无数被高山阻隔的小区域,形成了云南典型的坝子文化栅栏效应。
坝子即山间盆地,由于山地阻隔,云南众多的坝子[30]文化保持着强有力的独立性和完整性,使云南文化呈现出“十里不同风,百寨不同俗”“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的特点。“坝子文化”对其他文化的输入有强烈的排斥作用,使外来文化在此出现断流或截流的现象,这种现象被称之为“栅栏效应”。正是因为“栅栏效应”的存在,风采各异的民族传统体育保留了自己独特的文化特点,共同存在于云南文化地域系统之中。就拿崇虎、尚黑、尚武的彝族来说,由于交通不便,彝族实际上又被分为许多小族群,各有其自称。现在说彝语支语言的民族有哈尼族、纳西族、傈僳族、拉祜族、基诺族5 个民族,与彝族并列。即便现在被认定为彝族的内部,也有诺苏、纳苏、罗武、米撒泼、撒尼、阿西等不同自称[31],当蒙古军队进攻南宋,道出四川、贵州、云南时,彝语系统的族群又团结起来联合抵抗,此时他们有了统一的名称——罗罗[32]。傣族也存在类似的情形,他们可分为水傣、旱傣和花腰傣三个支系。这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云南少数民族多元一体的民族文化特点。
云南“坝子文化”还有一种“断口现象”,是指由于军事、政治、经济、科学等种种外力的冲击造成一种文化以强大的方式输入坝子中的现象,这在宏观上造成了坝子文化的进步和跳跃式发展,这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云南文化和云南传统体育文化多元一体特点的形成。
云南这种多元一体的民族文化特点在民族传统体育项目上同样有很好的反映。如,云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流行于大理的白族拳——点苍派武术就是由太极门、八卦门、通臂门、五毒门、太和门、八仙门、形意门、南拳门、八极门、无极门、金刚门、五虎门以及院校门等所组成[33],内容极其丰富;云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昭通清拳则融邹家拳和彭家拳与一体,云南省另一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沙氏武术则融太极拳、形意拳、八卦掌、通背拳为一炉,打练结合,自成体系。
4 刚健尚武:云南民族传统体育的底色
“男人出门带刀枪,女人出门背箩筐[34],“客人登门摆烟酒,虎豹进寨放弩弓”[35]。云南尚武之风盛行,各个民族都有自己的武术样式,如,彝族武术、白族拳、哈尼族武术、布朗族武术、拉祜族武术、德昂族武术、阿昌族武术、纳西族武术、景颇族武术、布依族武术、仡佬族武术、水族武术、土家族武术以及傣拳[36]、佤拳、苗拳[37]、侗拳、瑶拳、壮拳等。其中,刀、射弩、摔跤和武舞尤其值得关注。
“刀走黑,剑走轻”,刀是尚武精神的标志性符号。南朝陶弘景在其名著《古今刀剑录》中就对云南刀有过记述:“云南刀,即大理所作,铁青黑沉沉不錎,南大最贵之,以象皮为鞘,朱之上,亦书犀毗花纹,一鞘两室,各函一刀,靶以皮条缠束,贵人以金银丝。”云南景颇族是一个爱刀如命的民族,景颇刀舞刚健有力,被列入云南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无独有偶,云南省另一项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漾濞彝族大刀舞富有艺术性与观赏性。阿昌刀则久负盛名,有“东有龙泉剑,南有阿昌刀”的说法。傈僳族的传统节目上刀山下火海惊险、刺激,令人叹为观止。
弩箭既是射猎的工具,也是作战的武器,深得云南各族人民的喜爱。拉祜族是猎虎的民族,傈僳族是使用弓箭的勇士,崇虎的彝族则有春节[38]竞射之习俗。
“请客没有酒不行,快乐离不开摔跤”,彝族的这句谚语道出了摔跤这项运动在云南的受欢迎程度,云南石林的彝族摔跤还是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彝族摔跤没有时间限制,不区分体重,男子不穿上衣,女子要穿轻便上衣,以“脊背着地为输”,讲究“三跤两胜”,输者退场,赢者再战,连赢九人者“挂大红”,名列第一,摔倒八人者排名第二,以此类推,摔倒三人者排在最后。婚礼上,也要进行摔跤比赛。这种摔跤往往在结婚前一天进行,男方的迎亲队伍里必须有摔跤手,男方在女方家吃酒席后,第一项仪式就是摔跤比赛,女方的摔跤手为主方。比赛结束后,胜方要派两人表演一场摔跤。正因为如此,云南彝族为国家培养了大量的摔跤和柔道人才,其中,被称为“云南抱腿”的彝族摔跤名将龙文才,曾获得全国73 公斤级自由式摔跤冠军,其“抱腿”绝技战胜了诸多名将。
在我国“一点四方”的文化地理结构中,东北、西北游牧民族对中原文化区的不断侵扰使文化中心不断向东南迁移,相比之下,西南显得无关紧要。尽管《史记》中专门列有《西南夷列传》,但在数千年间,我们对西南是忽视的,甚至是轻视的,这一情况到了元代得到扭转。元代忽必烈由川、滇、黔直插南宋后院的深刻历史教训使明清的统治者意识到西南的重要战略地位。鸦片战争至抗日战争时期,西南地区的重要性更加凸显。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经过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三线建设”、二十一世纪初的“西部大开发”,进入新时代后,西南研究已走上“西南学”的学术轨道。关于西南的学术研究,《西南研究书系》编委会曾提出“不能满足于仅作出‘边疆文化’‘待开发地区’这样一些简单笼统的结论,不能停步于对‘图腾崇拜’‘发育不良型社会’等外来术语的直接套用,更不应变相为出于猎奇或迎合心理而进行的‘文化古董’贩卖”,西南学术研究应“既为现实的文化对话、文化变迁提供有效的理论依据”,同时还应“尽可能地实现为有助于深入揭示人类历史演变的普遍规律提供中国西南不可或缺、不可替代的学术成果这一内在目标。”[39]《西南研究书系》编委会提出的这一学术建议同样适用于对云南民族传统体育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