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节选)
2024-01-23松山
松山
我有一个故事,但我不是主人公,她才是。
她应该有名字吧,不过,不重要。
这是她在山村里生活的第二个月,已经深秋了。
半山腰上小小的村落本就没什么人居住,散落在房屋之间的零星几块田地早已荒芜,秋风里净是枯黄的杂草。闭上眼睛,耳边没有鸟鸣,除了风声就是死一般的寂静。她好像听不见农田机器运作的声音,也听不见小孩儿玩闹嬉笑的声音,所有的一切都被打包扔进风里,永远吹不到她耳中。
这种死寂,她无动于衷。
有时候,她会顺着山路一直往下走,到山脚那一片连绵的田野边,看机器在土地上来回过;或者顺着山路一直往上走,坐在某一块潮湿冰冷的石头上,凝望远方灰蒙蒙的天空。她不知道这样的灰天和其他地方的蓝天是不是同一片天,也不知道这里的白天和地球那头的黑天是不是同一片天。但她不想思考。她只是坐着。
没有风景。冷得很。
但她今天哪儿也没去,一个人斜靠在院子门口一棵仍然青绿的大树上,她的左耳里塞着一只耳机,被披肩的头发遮住,连着口袋里的已然过时的随身听。耳机里放着悲怆的钢琴曲,慢慢也被风带走了。
突然有张小孩子的鬼脸冲到她面前,下眼睑皮肤被手指扯着露出眼白,舌头一吐,然后龇牙咧嘴。她不理会,一双眼睛隔着镜片凝视着翻着眼白的另一双眼睛,又抬起头,从鬼脸主人身后的小跟班儿们脸上一一扫过去。小孩子们没有觉出威胁或狠戾,于是并不怕她,只是觉得没意思,转头便疯跑向其他地方。没有人注意到她眼眸深处隐隐晃动的怜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无意识地按着随身听的音量键,一直按到祖母的手拍拍她的肩膀,她才条件反射般身子一抖,抽出揣在口袋里的手下意识去挡。
看到祖母温和地笑,她又把手插回口袋,回归先前淡漠模样。祖母往耳机线瞥了一眼,只是一瞥,然后匆匆回来看她,很温和地说:“吃饭。”
四角方桌,四个人。
她坐下的时候,顺手把耳机扯下来,耳机线在食指上绕了两圈,然后被她攥在手心里。这张方桌上除了她都是祖父一级的长辈,但没有谁管她是不是在吃饭时用左手扶着碗。坐在左手边的是祖母,对面闷声喝白酒的是祖父,右手边陷在轮椅里更显沧桑的老妇人是她祖父兄长的未婚妻。她的堂祖父离世很早,年轻得没来得及娶妻。她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位老妇人,不过她也从来不开口喊任何一个人。她们俩的目光无意间触碰到一起,她没有躲,她也没有,少年人毫无光彩的眼睛和老年人深邃含笑的眼眸相对再相错,各自回到面前的白米饭。
这并不是第一次。她不明白老人为什么总爱用这种叫人捉摸不透的眼神看她,但她不喜欢思考,她甚至没有在对视的眼神里掺杂一点点疑惑。不过至少,那种潜藏的笑意不是哀悯和同情,她明白这一点,这就够了。
她的梦里,时常有奔涌的江河,她有时在江中浮沉,有时在半空中,等待着砸入水面的那一瞬。意识错乱间,江水永远都会没过她的胸口,在梦醒后留在她的后背、眼角和面颊。睁开眼的世界和水里一样漆黑,她抓着被子大口呼吸空气,又不可抑制地缩起身体,除了流泪,什么也做不到。这一夜,她挣扎在半梦半醒之间,熬到天蒙蒙亮,借着东边窗户透进来的光起身灌凉水。隔夜的冷水只是顺着喉咙往下沉,没有冰冷江水从口鼻耳朵一起往里涌的感觉。她清醒一些,掐灭自己想把冷水往头上浇的念头,坐在桌前开始写字。
“江里有什么?
——父亲、死尸和声音?
这些我都拥有。
所以我是江,
我和江说,
肉体归我,
灵魂归它。”
来到这儿的一个多月里,她偶尔在稿纸上写这样的短句,每一首的题目都叫“不成诗的句”。她不刻意珍藏这些稿纸,只是随手折三折,叠成没装进信封的信纸模样,然后塞进抽屉边缘的缝隙里,再不打开。
然而这天,她叠好稿纸把它塞进抽屉后,忽然就静默了。她盯着老旧木制书桌的抽屉,那个在她手中变成信箱的抽屉,不知道为什么就突然很想拉开。她做事向来不虚设缘由,于是抽屉被拉开——甚至在她自己都没有意识到已经伸出手的时候——像被剖开一样暴露在她眼里。只有一张叠好的稿纸,是她刚刚塞进去的那张,其他所有都不见踪迹,只有一封一封牛皮信封包装的信,随意地散在抽屉里。
她拉着抽屉的左手,连带着她的身体,在那个瞬間静止了几秒钟。然后她略带戒备地抽出了最上的一封信。信没有封口,纸张看上去有些陈旧,信封上只写了一个字:
你。
她的左手僵在那里,捏着那封写着“你”的信。她下意识地想看,这次却被理智牵住了。“你”是谁?总之不会是她。但这些给“你”的信却替代了她的诗句,也许信封里是她的诗句?她迟疑地转过头看门口,房门紧闭;又转过头看窗子,光线更明亮了。没有人会进这间屋子。这间屋子,母亲似乎说过谁曾住在这里,父亲或是姑姑,或是家里其他什么人。但她不记得了,她从来没有记得过她住着谁的屋子,此时也辨不清这会是谁的信。
她最终还是取出了信纸,纸的质地和她用的稿纸一样,她在那一瞬间甚至有些庆幸,转而又突然严肃。她展开信纸,不自觉地去辨认上面蓝墨水写就的青涩字体,看上去带着孩子气,还有些歪斜。
可是辨认着,她的意识就开始模糊。她的耳边仍然寂静,可她的眼前也不再清晰了。
(因篇幅原因,后面内容略,有兴趣的同学可看“肆野文记”微信公众号)
责任编辑:张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