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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人生当作一次审美

2024-01-23陈世旭

小品文选刊 2024年1期
关键词:江枫张继寒山寺

陈世旭

多年前,携妻儿游历苏州,“姑苏城外寒山寺”,应该是不可不去的地方。但我只在枫桥给他们拍了几张照片就折返了,没有去寒山寺。原因有两个:一是小时候被父亲领着,一进庙门就被各种菩萨、罗汉的塑像吓哭了,不想让学龄前的儿子重复我的没出息;二是觉得跟寺庙有关的诗多如牛毛,而唐诗《枫桥夜泊》无有匹者,我只想看看这首诗的诞生地。

张继于天宝十二年(753)中进士,担任过幕僚、员外郎一类官职,安史之乱爆发,随纷纷逃难的文士南下避乱,于深秋时分途经苏州寒山寺,写下这首羁旅诗: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月亮落下,乌鸦啼鸣,寒霜满天,对着江边枫树和渔火怅然而眠。姑苏城外寂静的寒山古寺,半夜敲钟的声音传到了客船。精确,细腻,有景有情有声有色。个个形象鲜明,句句逻辑清晰,内容明白畅晓。

身处乱世不知归宿的忧郁,漫漶于笔端,《枫桥夜泊》可谓写愁的代表作。但这样的写愁写得何其优美:全诗以一个“愁”字统率,落月、啼乌、霜天、江枫、渔火、不眠人,意韵浓郁;城、寺、船、钟声,空灵旷远,意象疏宕。江畔秋夜,渔火点点,羁旅客子,夜半钟声,江边岸上,一静一动,一明一暗,客船夜泊中对江南深秋夜景的观察和感受默契交融,审美境界成为后世典范。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夜半钟”的风习,早在《南史》中即有记载,但把它写进诗里,成为诗的点眼,却是张继的创造。在张继同时期及以后,虽也有不少詩人描写过夜半钟,却再也没有达到过张继的水平,更不用说借以创造出完整的艺术意境了。

古刹的夜半钟声仿佛是历史的回声,枫桥的隽永诗意流淌着古雅的神韵。枫桥、寒山寺并不是规模宏大、声名显赫的胜景,却因《枫桥夜泊》而成为中国诗歌史和中国风景史上最负盛名的佳话,为人乐道。随时日推移,明清后好评愈显:“全篇诗意自‘愁眠’上起,妙在不说出。”(明·沈子来)“此诗装句法最妙,似连而断,似断而连。”(清·王尧衢)“写野景夜景,即不必作离乱荒凉解,亦妙。”(清·宋宗元)“是诗也,神韵天成,足为吴山生色。”(清·程德全)林林总总,不一而足。一首意境清远的小诗,不知可敌多少声势浩大的鸿篇巨作。

《枫桥夜泊》最早见于大历十四年(779)的诗选《中兴间气集》,可见此诗在当时就为选家青睐。后来有影响的选本,没有不选《枫桥夜泊》的。《唐才子传》说张继不仅有诗名,品格也受人敬重。他的诗不事雕琢,但事理双切,流传下来的不到五十首。其实,诗不在多,有一首能被人长期记住且出口成诵,足矣!

说《枫桥夜泊》,自然要说寒山寺。

寒山寺因唐初诗僧寒山曾住于此而得名。寒山与寺中的拾得和尚情同手足,被传为“和合二仙”。两位在佛学、文学上的造诣都很深,最脍炙人口的莫过于他们之间的一则问答:

寒山问:“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该如何处之乎?”

拾得答:“只需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

据说,寒山来寺时,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头戴树皮,脚穿木屐,或廊下踱步,或对空谩骂,其怪异的言行,蕴含了许多佛理,以及面对人我是非的处世之道,非凡夫俗子所能领受。

不幸,我恰是这样的凡夫俗子。从来认为,一个襟怀坦荡、心地澄明的人,行为举止皆是自然流露,不会刻意表现自己。因为没有佛缘,我从那问答中听出的仍免不了一股寒意,一股委屈愤懑的戾气。无论如何,压抑扭曲自己并不是佛禅所说的“放下”,更谈不上“四大皆空”。“再待几年,你且看他”,到底露出了破绽。

德国哲学家尼采有句话我极认同:“把人生当作一次审美”。在这个意义上,我还是欣赏张继那样的沉静而优雅——即便是在孤独、凄清、忧愁中。

选自《新民晚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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